番外——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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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咪——”我兴高采烈地推开家门,把书包随便往地上一丢,冲进厨房对妈妈大喊,“妈咪,旁边有新邻居搬进来了耶!”
妈妈正在拖地,看到我大声训斥:“Grace,你把地又踩脏了!”妈妈平时都喊我的中文小名,只有真正生气时才直呼我的英文名字,我知趣地停下来,但还是掩不住好奇地问:“妈咪,你已经去拜访过了吗?刚刚我好象看到了一个男生,他们也是华裔吗?”
“啊,是啊,”妈妈心不在焉地回答,“快点做功课去!做完功课才可以出去玩!去吧去吧!”
“哦……”我只好上楼到自己房间,作业一点都不难,我做得相当轻松。
做完作业,我就叼着只笔发呆,今天不想跟周围的小孩玩了,连几加几都算不好,简直笨得象猪。对于刚刚在门口看到的那个黑发男生,我倒是很好奇,看起来大我好多,不知道是怎么样的人?
过了一会儿,我蹑手蹑脚地下楼,妈妈在厨房烤饼干,爸爸还没回来,我对着厨房里喊了一声:“妈咪,我出去玩了!”等她说出“小心点”的时候,我早就跑得没影了。
站在门口,我忽然有点胆怯起来,往旁边的窗子里磨磨蹭蹭地望进去,没什么特别的装饰,看起来很简单很普通,我有点点失望,这时,门忽然被打开了,我睁大眼睛,啊,是刚刚看到的那个男生,他站在门口,微微倾下身看着我笑,问我:“小妹妹,你是谁?”
我眨眨眼,回答他:“我住在你们家隔壁,我是想看看新搬来的邻居……”说到后面我居然觉得有些脸红,大概是因为他笑得太好看了。
他把我带进屋子,给了我一盘蛋糕和一杯红茶,我忍不住用中文问了他一句:“你会说中文吗?”他挑起眉毛,又笑了,用中文回答我:“会呀,我才来澳大利亚两年,以前都在中国。”
“真的吗?真好!”我有些崇拜地望着他,“我还没去过中国呢,不过爹地妈咪一直要求我在家里讲中文,说不能忘记我们是龙的传人什么的……”
“你的中文说得很好。”他夸奖道。
“真的吗?太好了!”我高兴的要命,“我叫Grace,你也可以叫我的中文小名‘佳佳’,你呢?”
他用手在桌上比划着,我刚想凑过去看,他的手忽然垂下了,表情一下子变得痛苦,好象想支撑着站起来,却一点也使不上力的样子。
“你,你怎么了?”我看着他惨白的脸,心里一下子怕了起来,想帮一点忙,却又不知道从哪入手。
“没事没事,“他的声音有些虚,但依然轻柔,”对不起啊,佳佳,今天不能招待你了,改天吧,好不好?我想休息一下……”
后来的几天,我都没有去过对面的房子,我已经13岁了,当然看得出LEE肯定是得了什么病,LEE是我后来知道的他们家的姓氏,便暗暗在心里这样称呼了。说实话,我一方面怕打扰病人,一方面又挺担心的,毕竟第一个看到他,我就觉得他真的是个温柔的人呀,这样的人,应该要有好报的。
一天后,我放学回家,刚到客厅就看到爸爸和另一个不认识的男人面对面坐在沙发上,那个人表情很是凝重,低沉地在说着什么,爸爸也是一副很专注去听的样子,感觉也挺严肃。
我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要是打扰了爸爸谈事情,他会生气的。在尽量不发出声音的前提下,我偷偷瞄了一眼那个不认识的大叔,穿的很整洁体面,看起来好象也比实际年轻,但是样子很是憔悴,嘴里一直说着:“请您一定要治好我儿子的病……以前就知道您是这方面的权威……以前也治疗过,但是又断断续续的复发……”
爸爸是医生,这种场景也不奇怪,我又看了一眼那个大叔,怎么这么眼熟呀?
招待好那个客人后,爸爸叹了口气,一下子钻进了书房里,书房都是他的专业医学书,他在里面一呆就呆了两个小时,直到妈妈对我说:“去,把你爸爸喊来吃晚饭。”于是我向书房跑去,爸爸出来时,我无意中瞄到他摊在桌上的病历,啊,是他,原来他叫李蔚双,很特别的名字,我看着后面的一串医学术语,暗暗记了下来。
晚上,到了睡觉的时间,妈妈照例亲亲躺在床上的我,随后关了灯出去。我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外面传出来的声音,有笑声和脚步声,肯定是妈妈在看电视。我等啊等,不知等了多久,才听见他们房间关门的声音,外面终于安静了。
我蹑手蹑脚地放轻脚步溜到书房,打开盏小小的台灯,借着台灯的光掂着脚找着爸爸的医学大词典,终于在最上面一层发现了它,棕色的封皮,拿在手里很重,我迫不及待地翻着,很快找到了我要找的东西。
myastheniagravis,重症肌无力。
主要症状有眼睑下垂,表现为一侧或双侧眼睑下;自觉四肢无力,站起、上楼、持物、或举臂过头均感困难;讲话过多过长时,声音逐渐低沉,带鼻音。咀嚼及吞咽发生困难;肋间肌受累时出现咳嗽无力,呼吸困难;危机时刻亦威胁到生命……
我的心一丝丝下沉,想起他略带沙哑的嗓音,面色苍白的脸,还有完全无力的手臂……一定很痛苦吧?他病得有多重?爸爸能治好他吗?他明明一直在笑着的,到底他的笑容下隐藏着什么呢?
几天后爸爸到他们家为LEE诊断,我也跟了过去,他们都很严肃地站在一起,LEE躺在床上,低垂着双眼,脸色很差,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我看得有些不忍心,只好把注意力放在别处,这时才发现他的桌上有张小小的照片,我好奇地凑过去,是一个男生,大约14、5岁的样子,穿着厚重的棉袄坐在雪地里冲镜头挥手,笑得很灿烂。开始我以为是LEE,仔细一看不是,整个轮廓非常相似,但那个男生比他白,长着一双标准且细长的风眼,笑起来眼角弯弯的,整张脸都变得温和柔情起来。

照片的右下角还有几个娟秀的中文小字:“第一次见到雪的小培2004。2。9”好久以前的照片啊,这个人是谁呢?和LEE长这么象,大概是兄弟吧?照的这么好看,拍照的人一定很爱他吧。
后来我又去了找了LEE几次,他已经在爸爸手下治疗,坐在轮椅上活动,妈妈很喜欢他,时常叫我带些小点心去看望他,有一次我忍不住指着桌上的照片问他:“这个人,是你的亲戚吗?”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微微偏头——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我也注意到他几乎用了全部力气——然后他的脸一瞬间就变了,象是冰淇凌化了,软了,他的眼睛亮亮的,眸子里倒印着少年的脸,轻轻地笑:“是我的弟弟,双胞胎弟弟,跟我象吗?”
然后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他一直一直说着他的弟弟,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却说得津津有味,也不管时不时的咳嗽打断他的话语,一缕缕阳光自窗透进来,照得他的半张脸都金光融融,柔软无比。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LEE这样神采飞扬,不是平时的苍白,而是脸颊两边都通红起来,就象健康人一样,他的故事那么强大,连病魔都不敢靠近。
急诊是发生在两个月后。
凌晨两点,我被一阵喧哗吵醒,披件衣服不安地跑出房间,就看到LEE的父亲——那个平时看起来临危不乱的人——慌张地拉着爸爸,语气全是惶恐和焦急:“医生,我儿子……你快去看看……他说他呼吸不过来……快……”爸爸的脸也一沉,一边安慰他,一边套上外套就往外冲。我“蹬蹬蹬”地跑下楼,拉着妈妈的衣角,声音颤抖:“妈咪……你不去吗?”妈妈的脸色也不太好,转过头勉强对我笑笑:“爹地去就行了,快去睡觉吧宝贝……”
“我……我们也去吧……”这句话很自然地从嘴边脱出,妈妈摸摸我的头,“不行宝贝,太晚了,快去睡觉……”外面已经传来救护车的声音,还有爸爸的喊叫声,我更加心慌,央求妈妈:“妈咪……好嘛,求求你……我保证我下次测验拿第一……我们也去吧……”妈妈好象有点心动,我又央求了好半天,妈妈才说:“那你不可以给医院添乱,看一会就回来乖乖睡觉。”“好。”我答应着。
妈妈把家里的车开出来,追在救护车的后面往医院开去,爸爸工作的医院我不知去了多少次了,但这一次却是异常的激动和担心,LEE不会有事的,我这样安慰自己,不是有句古话吗?好人有好报啊,他那么好的人,一定不会有事的。
话是这么说,但我看到从急诊室推出来浑身插着针管的LEE还是吓了一大跳,他静静地躺在床上面,双眼紧闭,动也不动。我把脸埋下去,实在不忍再看第二眼,爸爸有些疲惫地走出来,站在走廊上和LEE的父亲小声说着什么,我隐隐约约听到几个词,“危象”,“呼吸衰竭”,有时会发生”,“现在基本稳定”……前几个都不是什么好词,只有最后一个让我稍微心安一点,也就是说,这次挺过去了。
我偷偷溜进他的病房,检查好象已经结束,旁边没有医生护士,他躺在洁白的病床上,管子少了一些,但还是有很多七七八八的复杂东西在他周围,我凑上前去,不敢打扰他,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许多。
他的嘴巴忽然动起来,发出声音,很轻很轻,我吓得差点跳起来,好不容易稳住自己,第一念头不是找医生,而是想听听他说什么,他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咬字清楚,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没办法……再呆在你身边……还好你看不到……”零碎的几个词,他一直重复着说,我觉得自己好象是窥探到别人**似的,顿时觉得脸红,赶忙站起来轻手轻脚地往外走,最后回头看他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紧闭的眼角,象是有泪珠滑落。
过了几天,LEE的身体慢慢恢复,虽然没有了生命危险,但手脚活动依然费力,爸爸说不能急,这是个漫长的过程,要慢慢来才行。我每次都想问问LEE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每次都把话咽了下去,这是他的**,大概他不想说吧。就象他每次只提起他和双胞胎弟弟的快乐时光,却从不说起为什么他们现在不在一起一样。
以前看过一篇小说,女主角得了重病,不忍心让男朋友承担这样的痛苦,索性伤害他,让他和自己分手,然后让别人都不要告诉他自己的病,因为“失恋是一时的,而看爱人慢慢死去的痛苦,是一世的。”她宁愿把他推给别人,也不要他再爱自己。
这个故事很俗,我当时看的时候完全不以为然,但现在我忍不住想,LEE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故事?欣慰自己爱的人,永远看不到自己痛苦的时候吗?自己的身躯已经渐渐不再健康,所以选择潇洒的离开,宁愿被恨,也不愿被爱。
只是,有的时候,他会不会也觉得煎熬?也觉得不甘?也觉得后悔?也觉得不忍?
可那是别人永远也无法知道的,有时候,俗气的故事才特别容易让人动容,他爱的人大概永远不知道,自己曾经拥有一份多么伟大的爱情,那个人爱他爱到不惜用尽所有的勇气,只为了给他一个不太美丽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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