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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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帝成为天下共主的翌年,炎帝残部联合其他曾经被黄帝降伏的妖孽余障,打着为蚩尤报仇的旗号,大肆兴兵作乱,试图颠覆黄帝的统治。失去了蚩尤的统帅,他们顶多就是些乌合之众——所以,这次以炎帝的完败为最终结果的战争,异常的短暂。
幽闭且潮湿的地牢里,黄帝隔着牢门与靠墙而坐的炎帝遥遥相对,手里依旧握着那个与他形影不离的画卷。
蹙眉望着形容狼狈却目光犀利的炎帝许久,黄帝终于沉声道:“你……究竟为何叛变?”这一直是他想不透的事情,自从炎帝率部归顺于他,他自认不曾亏待过他,不是吗?
凌乱油腻的黑发披散在宽阔的肩上,遮去炎帝沾满血污的额头和眼里浓重的戾气,“身为姬族的王者,我不愿偏安一隅、俯仰由人!”他,有自己的骄傲。
“就只是为了这个理由?”是……吗?
浓眉一挑,炎帝笑的恣肆,“不然呢?”
黄帝沉默。他知道炎帝在撒谎,他甚至还知道炎帝撒谎的原因,但是他却没有立场去揭穿他的谎言,完全没有。
“轩辕,”冰冷的视线细细的掠过黄帝沐着皎洁月光的俊逸脸孔,炎帝龟裂的唇角扯起一个虚无的笑,“战争,你赢了;天下,你得了——可是,你为什么还不满足呢?”
执着画卷的手蓦地收紧,黄帝面无表情,嘴硬依旧,“我很满足。”
“哈哈……”歇斯底里的大笑出声,炎帝几近癫狂,“是吗?你确定?那么,你的脸上又怎么会有如此空洞的神情?你到底是在骗我还是在骗你自己?嗯?”
黄帝一震,深瞳中残存的光华迅速敛去,“信不信随你。”
语毕,黄帝决绝的旋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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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帝一生共有四十嫔,除了嫘祖和嫫母,他对其他的子没有留下丝毫的印象,他甚至叫不出她们的名字——“不近,德双修”,是不明就里的人们对他的赞。
虽然身边不停的有人来来去去,黄帝却始终是寂寞的。谁都触摸不到他的内心,包括他的子和儿们。在黄帝的内心深处,埋藏着一段他永远无法忘却、惨痛到甚至连他自己都不会轻易去碰触的悲伤回忆。
正是这段过去,封闭了黄帝的情爱和,让他像苦行僧般的清远孤傲,只一心为他的“天下”辛苦忙碌的活着,笔直的走在他想走且必须走的那条路上。一个人。
为了得到改变和驱策天下的权力和野心,为了登上他所希冀渴慕的那个顶点,他可以舍弃男欢爱的、儿孺慕的天伦!黄帝一直自信的认为,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
直到蚩尤在他脚下颓然的死去,他还是固执的坚持着这一点。
或者说,他不得不坚持。
因为他已经无法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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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帝被处决的那日,时值盛夏,正是鸟叫蝉鸣的热烈季节。
然而,炎帝在从地牢到刑场的那段路上留下的凄厉狂笑,却令在场的所有人如坠冰窖、刻骨铭心。那简直不是人能发出来的声音。
笔直的伫立在灼烫刺目的八月骄阳下,手脚皆为锁链所束缚的炎帝淡定从容,薄情的嘴角扬起讥诮的浅弧,“轩辕啊轩辕!待我一死,偌大个天下,便再没有能解你心意的人了!”
喃喃的自语着,炎帝的眼光深邃而辽远,“这,算不算……是对你的一种‘报应’呢……”惩罚你的冷酷无心,惩罚你的自欺欺人?
“嗳!”满身横肉的刽子手粗暴的把炎帝推倒在地,黝黑的脸孔堆着狰狞的笑,“都死到临头了,你还在嘟囔些什么?!”
就着跪倒的姿势,炎帝缓缓的回头,锐利的视线冰刃般的直刺向刽子手。
只消沉默的一眼,便瞪的那无知莽夫手抖脚软、汗出如浆。
散发着暗蓝光泽的明亮眼珠转了转,炎帝动作迟缓却优雅的垂首闭眼,任凭漆黑如瀑的发丝掩盖了烙着细碎伤痕的脸颊。

至死,炎帝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黄帝站在人群之外的山坡上,他手里的画卷,已经被他攥的变了形。
他看着炎帝的头颅在围观者的惊呼声中高高的飞起,
他看着炎帝脖颈的断裂处喷薄而出的鲜血染红暴土扬尘的刑场,
他看着炎帝用那样一种身首异处的姿态在人前狼狈的死去,
全无一点昔日的骄傲和高贵。
“你,的确是我的敌人……”平板的声音出自轻颤的唇,说的,却是无助和沉痛的句子,“不过,你,也是我唯一的知己……”
只有你,真正懂得我的痛悔和绝望。
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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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帝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冬安静的死去。
凛冽的寒风在石洞外呼啸盘旋,隐隐能听到风刃切割、摩擦巉岩的粗糙的动静。
艰难的靠坐在嶙峋的石壁上,黄帝已经虚弱的感觉不到骨骼与石头相抵的尖锐痛楚,就着黯淡的火光,他伸手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的描摹着那头毛红的狮子,以为早就干涸的泪珠大颗大颗的从眼角溢出,纷乱的坠落在雪白的虎皮被面,发出“噼里啪啦”的钝响。
因为在之前,黄帝便对自己的死亡有了清晰的预感,所以他支退了身边所有的人——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想自私一些,不愿再与外人分享。
少年时,一直倔强的以为,“天下”足以代表世上的所有,只要得到了天下,他就能成功,他就永远是处在巅峰的那个人,他——就会满足。然而,当他真正得到了天下,真的登上了只有他才能上去的巅峰,潮水般汹涌漫溢而出的孤独却生生的将他灭顶!
他忘掉了自己如此顽固坚持的原因,忘掉了自己身边喜乐悲伤情绪各异的人群,也忘掉了自己曾经拥有的、甚至远胜过子的绝代风华。
然而……
他记得,在冰雪初融的早,那头丽的雄兽站在渭河边,遥遥注视着他的深切眼神;
他记得,在他忧伤迷惘的时候,它温顺的匍匐在他的身侧,不着痕迹的挡去深的风雨;
他记得,在碧叶凝露的森林深处,他骑在它宽阔有力线条优的后背上,飞一样的奔驰;
他记得,在他第一次冰冷的吐出残忍的字句的霎那,它眼里迅速泛滥的绝望冷光;
他记得,在他生辰的那一日,它冒着被“天惩”的危险,拼死抓了一条小小的龙给他,讨好的笑容痴傻的令他心碎;
他记得……
他记得……
他记得……
他记得和它在一起时的一切一切,却终于在人前用倨傲和矜持伪装起自己的动摇和懦弱,狠狠的伤了它!听着它立下那样深刻和恶毒的誓言,看着它在他脚下带着无法消誓怨怒愤恨死去,他恨极了自己的胆小恨极了自己的胆小。
是的,他不是不懂它对他的好,但是——
他是人,它却是兽啊!
如此泾渭分明的界限,要他怎么迈过去?怎么能?
他是轩辕氏的骄傲,他是轩辕氏里最被期待的孩子,他没有犯错误的资格。而惑他堕落的它,就是那个必须消除的“错误”……
所以,在得知野心勃勃的炎帝求得了它的支持,妄图颠覆轩辕部落的统治的消息时,他毫不犹豫的请来风神与河伯,带着五百面闪着磷光的夔兽皮制成的兽鼓,将计就计的前来剿灭根本就不是他对手的它。
他本不想杀它,但是他的冷漠绝情却断了它最后的一丝希望……
说到底,还是他逼死了它!
怅然的叹口气,黄帝抬手挥去眼底的泪,清癯的脸上挤出一个凄惨的苦笑,“如果有来生……我,狞来还今生欠你的债,可好……?”他可还有机会呢?
苦涩的泣音在空旷的石洞中幽幽的响着,犹如被投进细小石子儿的深潭,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清浅涟漪,漾了又散,散了又漾……
永无止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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