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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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篇番外我已经发表过了,不过现在才将它纳回这篇文里。是怕大家以前看不到这篇文,所以才再在这里发一次,大家有人看过的莫要见怪。这不是主角们的番外,只是间接描写了主角,大家用心看看,或许会知道以前的他们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呵呵~)
那一场轻似柳絮的雪犹自在我记忆中纷扬了许多年。我无法再清晰记得,那场雪中息隋用尽全力最后凝结出的那个清冽温暖的笑是怎样在剧痛中牵扯出那样至深的弧度的。我甚至到此竟也忘得掉,那当时刻骨的恨意。直到现在,那雪意已经真正融入我的记忆。成为十丈软红中最不甚起眼的往事。但那样的往事,却往往让人不愿被人提起的。只因一旦被人旧事重提,当时的恨意、当时惟觉苍天之不公的怨怼就会统统被人所掘起,让人愤恨得要发疯!
“听说了吗?那个大魔头息隋的墓竟也有人祭祀啊!真不知是谁瞎了狗眼,连这样的人都去拜祭呢!”
“就是、就是!那大魔头害了这么多人命了,一个杀千刀的,有什么好祭?那种人死不足惜!”
邻桌的两个家伙兀自在那边高谈阔论,全然不知拜祭他们口中那个大魔头的人正是我。听他们这般诋毁了息隋,那些年来积蓄已久的懑恨业已暴发……
“啪、啪,”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疾起至他俩面前。我狠狠地挥手招呼到他们的脸上,他俩的脸顿时红肿发紫。
极猛的力直扫得他们滚落地上,一阵鬼哭狼嚎,便又不甘心被人教训。那两个小厮抚脸而起,伸手就往腰里一探,抽出雪亮的刀对我照了个面。
“他奶奶的,臭娘皮竟敢打你爷爷我?看我不把你剥层皮!”当中一个暴起,挥刀便向我砍来。我不避反迎面冲上,他当即被这唐突吓得一顿,使刀的动作便有滞涩。我运力于指,用劲搓了他哭**一下。他身形就此萎顿下去,捂着方才我指到之处一阵扯大嗓门的哭喊。
另一人见势不妙,转身想要逃脱。盛怒之中的我当然不肯放过,信手拈起酒杯一滴酒水便急射他的哭**。下一刹,这二人便坐于地上,哭了个你死我活。
“谁敢再说息隋半句坏话,我也要他为息隋哭祭。”我冷笑一声,接着说,“哭到死为止。”
我话音已落,那两人却哭得更凄楚,哭声分明颤抖了起来。
此时,门外冲进两条汉子,一进屋里便大叫:
“魔女,你竟维护息隋这等恶极之徒?莫不是他狼狈为奸的贼党?”
“你且站好,等爷爷来取你狗命,少在这里为害武林!”
“哼,单凭你二人吗?当年阿难山之围,我尚且能在你们这些所谓的正义之士的包围中全身而退,更若不是息隋存心要死,你们又能奈他如何?”一想起那一天纷扬的轻雪,我的心异常沉重。阵阵的闷痛惹得我几欲发疯,我未等那二人向我逼近已隔空点**制住了他们。我独步天下的破风点**法,量如今也没有人能在被我制住后凭内力冲开禁制,除非等上半天吧!
“宵小之辈、不自量力!你以为我风宁玉的破风诀是浪得虚名的吗?你们口口声声说息隋是大魔头,可胸怀、慈悲、武功、计谋都比不上他!你们枉称正义!借正义之名除去你们忌讳之人,分明便是一众忌才的鼠辈!”我把这些年来压抑的委屈全数付诸谩骂,若不是息隋临死前的叮嘱,我恐怕早在五年前、他死的时候便大肆屠杀,制造武林的腥风血雨了。这倒也不用于现在只找这些无知之徒宣泄我的怒气。
那些人被我气得面色铁青,想说话却只能张口乱嘶,我自然可以解了他们的哑**,但我并不会给他们机会来分辨。我不需要那些,因为江湖上早已丧失了它本应有的判断能力。那样的江湖,只为某一些人而设,而那些人则会为了自己而去加害本应无罪的人!另一些存于这种江湖的人,已是人云亦云、毫无是非之心的宵小。江湖,呵,那种江湖,早让我失却年少时的热切与期待。我的热切,早早被那无法斩断、根治的黑暗,隐匿于光明之中、正义之中的黑暗,无情地扼杀。
“姑娘,你又何苦呢?你如此做,只能让死者不能安息而已。逝者已矣,你又何必多为他分辨,即使争回了名誉,于他身后、又有何用?”
清润深切、净澈通明的一把嗓音,从我未曾注意过的角落响起。我扭头去看,早已因打斗而清空的小酒馆角落,竟有一个身穿净白对襟锦袍的年轻公子坐于那边。他嘴角溢笑,容姿谦恭清朗,恰如门外一场刚起的微雪、洞亮人心。那样的微笑,宛如旧时相识,却让人难以抗拒地如坠梦中——我与息隋初次相见的梦中……
那时的春光正好,我正值二八年华,憧憬着于这江湖闯荡一番。暮春三月,我策马行经繁华的金陵古都。到处好不热闹,我却唯独钟情湖光水色。趁有着片刻闲暇,我便雇了船,泛舟江上。
细腻的景致怡人至极,我住惯了塞外大漠、看惯了大气的长河落日,如今但见这别样的风韵让我兴致高昂。此时,便忽来悠远细致的箫声,融会着金陵的无边春色,却又清新得有如山间幽泉。声韵渐飘渐近,抬眼一看究竟,却见一个及冠少年站于渐行渐近的船头之上。他正闭目吹箫,表情恬静有如神祗,却让人又忍不住要亲近之感。他的眉目就如这满江的潋滟,亮丽的光景与他一比竟也逊色了许多。而世上再婀娜的女郎自是比不过他的半分。碎杂的风抚过他青色的衣摆,那人仅仅这般站立,却也有让人说不出、诉不尽的气质流态。他一切的一切,不禁让我好生着迷。
我不自主地,便使出了破风诀中的御风术轻功,如此便踏风而过,站到了他的身侧。我久居关外,虽为汉人却早已自由惯了的,自是不似中原女子的矫情。心之所想,行之所至。我料以为他会惊愕万分,哪知他对我的唐突未有一丝反应。他停了吹箫,闭起的眸子下一刻便睁开来看我。他的眸光如此清静绝伦,他勾唇的一笑也是如此的温柔明澈,那时候我却并不知道,这样的笑竟也是日后的永诀。
“姑娘好俊的功夫呢!敢情是风任侠前辈的破风诀?”
“公子好利的眼!这样也能辨得出我的底细来。”我心下便当即打了个突,这个人难不成也是练武之人?但为何我无从看出他身怀武技呢?
“姑娘实在是缪赞了。风前辈的破风诀名满天下,恐怕是谁都知道,能凌空踏风而过的只此风家绝学啊!”他的笑如此地美好,于这一路而过的景致相衬,真真的让人赏心悦目。他正笑着,向我拱了拱手,道,“在下息隋,见过风姑娘。”
“呵、呵,有你的。我爹爹引退数十年,想来应该不曾有人知道他有个女儿,你如何得知我是姓风的呢?再说,你料着了我的底细,我还不清楚你的师承呢!”
“家师正是赛诸葛明三叠。往年家师与风前辈有过数面之缘,而在下也曾听家师提起风姑娘的事,因此便知得比别人多些。”息隋的笑由始至终都没有从脸上褪下,唯一于我的感觉就是,他是一个爱笑又笑得好看之人。
而他口中所道的赛诸葛明三叠,我倒对他没什么印象,只依稀记得前些年爹爹曾闲时跟我提起,明三叠此人过于着重得失,虽聪明但来日必定反遭聪明所误。明三叠,果然是如此的。他是所有罪孽之始……
“那你既是明三叠的徒弟,不留在阿难山,在这里是干什么的?”
“在下奉家师之命去金陵陆家庄送信。”他这般说着,转眸来看我。逐渐加深的笑意把他的脸渲染得有如岸那边开得如火如荼的花。此时,听得他又说,“那风姑娘又如何?不再塞外,倒来金陵游玩了?”
“是游玩又如何?你却奉命行事现下倒悠闲起来,泛舟行乐呢!”我并不是有意为难他,但就是忍不住想要扯下他的笑脸,看他别的模样又是怎生的好看。转念一想,我偏头忽又道,“你一个男儿怎端的比女儿家还要好看?”
我本意要让他变一变脸,也没多管后事如何。但话一出,他依旧笑意盎然,浑不觉我这话是刻意为难他的。倒是,他笑得更开心,甚至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有什么的?好看自是从爹娘那里所得恩赐。也别说在下了,风姑娘又怎端的比在下更好看?”
“你可好,倒掉转头来笑话我了!”他比女儿家好看,我比他好看,就是我比女儿家好看了。他如此说,那我还算是女儿家吗?分明把我与女儿家生分了。
“唉,风姑娘这么说,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咯!”
“哪里、哪里?咱们先别说这些,你也别风姑娘长,风姑娘短的了。往后我唤你作息隋,你唤我宁玉便好!”我有意闯荡江湖,如今认识了息隋,见他奉师命送信,若然随他而去,势必能多得一些经验的。于是我便抵死缠着他带我一道去陆家庄。
用他的话来说,我死缠的功夫实在不像一个女儿家该有的。但作为江湖儿女,这点小节倒也可以省了。听他这般说,我自是相当得意的。原因无它,那时候的我是以身在江湖为傲的。不拘小节是江湖人的特色,我自是很愿意别人道我不拘小节了……
原来,到陆家庄去是要乘船的,怪不得奉了师命的他会悠闲至此、泛舟江上。我与他的船并排而行,走了好一段时间,河道便分了岔。我们的船转入左边那条河道,又行了一会,便见岸上的人家渐是稀疏。如是又走了许久,分岔了数次,均择左而行,河道逐渐收窄。到了河道的对面,天已是微微发暗。我们下了船,便开始步行。
上岸后不久,我们便走入了树林之中。林中有小道,沿路每隔五步便有一盏琉璃罩灯。天已渐渐黑了下去,路边的灯却都没有人来点亮。昏沉沉的,一路走来甚是让人心沁凉。再走了一会,周围已黑得无法辨认。息隋便到路旁取下一盏琉璃灯来,点亮了充作照明之用。我们一直不曾说话,我用眼里余光来瞧他,琉璃灯散乱而华丽的光照见他神色凝重。我不知究竟发生何事,也不敢过问,只默默随他又转了几个弯。
夜色在此间仿佛也跟着这里的沉寂而愈发可怖,这种凝重感连我这个初涉江湖的菜鸟也感觉得出来。前面的庞然巨庄,便是笼罩在这一种莫能名状的死寂之中。忽感一种**的恐惧带着沁寒直涌上心头,此时,所有的知觉似是被触动,我的鼻翼之间竟可嗅出淡淡的血腥。我骇然地转头看息隋,他凝重的脸释出一个安慰的微笑,招手,出乎我所料地拍了拍我的头。
“别慌,一切有我来挡着呢!”
他温润的嗓音在寂静之中扩散,仿佛带有生命一般窜进我的心中,使我顿觉踏实起来。
语毕,他一跃而起,无声无色地跃过高耸的墙。我丝毫不敢怠慢,便也随他一同跃了进去。
庄内早杳去了生人的气息,空荡荡的涌动着几欲让人发疯的血腥味。昔日的繁华落在月光之中便成了可怖的坟场。满地,是的,就是满地,地上到处可见面容扭曲的尸体。他们七孔流血,有的做张口欲嘶状,有的捂耳瞪目,有的紧抓着桌椅,十指都要插进里面了。
“息隋,……”我怕,移目看他,却见他一脸苍白。
“怎么会这样?摧心梵音……真的是摧心梵音!……是你吗?……为什么呢?”息隋口中尽说些不知所云的东西。我愕然至极,正想细问,忽见远处晃过几点微弱的光。我料想是有人来了,正欲拉息隋离去,谁知刚到门外便晃来了几条黑影。
掌风扫来,我扯着失了魂的息隋侧身避过,迅速占据屋中最易守难攻的角落防备着门外站着的人。须臾,门外一片火光。又来了一队人,也不知道这到底怎么个一回事。
“果然没有错的,真是你这孽徒做的好事!可惜迟来了一步,让你害了陆家一门!”
门外其中一人走进屋内站定,他手上的火把将屋照得稍微可以视物。那个人的一双眼直盯着息隋惨白的脸。他那张背对屋外众人的脸上露出狰狞的怨毒。他的话,他的脸,尤其他的表情,都让我骇然,我将一生牢记此人的面貌,可憎的面貌。
“师父,你很清楚这并不是我干的。”一直低头不语的息隋,抬起头来看那人,息隋虚弱地一笑,绝望的笑,差点击碎我的心。明三叠,那个有着阴险表情的人,原来就是明三叠啊!今天总算认识到了。
“你太让为师失望了!若不是偶尔发现你的不妥,恐怕我也要被蒙在鼓里。你这不肖之徒,还敢说不是你干的?这摧心梵音分明便是你的绝技,敢说不是?”明三叠的声音听来很是激动,很是痛心,可是那张看着我们的脸败露了他所有的意图。
息隋不再说话,他明澈的眸直盯着明三叠。他的眼神多么让我心酸,那是在多么绝望的心情之下才能有如此明澈的眸来看那个曾是至亲却一心致他于死地的人啊!
“哼,今日我就要清理门户,为天下除恶!”明三叠飞身向息隋挥去一掌,说道。
息隋似乎还未从突变中醒来,他澄明的眸看着明三叠,只随意挡隔了一下。明三叠冷笑一声,便向他胸口拍去。我大骇不已,却赶不及营救,只好隔空挥出劲风卸了他一些掌力。虽如此,可息隋也伤得不轻了。这时,又见明三叠探手从息隋襟中取了一信来。在空中挥了一挥,看向我时,早已变了模样。他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看我,如长辈对晚辈的关爱般。我偏头不看他,却见那外面一帮子的人也进屋了,我恍然大悟。
“姑娘,你让我这不肖徒弟骗了。你看,这封信便是他的罪证!他就为了不让陆庄主揭发他通敌卖国的丑事,他才狠下杀手的啊!这等恶贼不值得你去维护!”

“那信,是师父托我转交给陆庄主的!”伤重的息隋争辩道。
“是吗?是为师叫你的吗?”明三叠将信交给了一个身穿住持袈裟的和尚,“无相大师,你看看里面写些什么吧!看是不是我叫他这么做的!”明三叠怪笑了一声,看着息隋。
和尚看了信,叹了口气,道:“息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别再做无谓争驳了。怎能诬蔑自己恩师呢?”
“都快给冤死了还成什么佛?老秃驴休要打诳语,小心犯戒修不成正道!不过,你无辨是非黑白,看你也成不了佛的了!”我气恼他们冤了息隋,开口骂道。
“女施主是说我们冤枉他了?”
“不是吗?”
“证据何在?”
“老秃驴你证据又何在?”
“在此。”和尚摇了摇手中一纸薄信。
“哼,不能是假的吗?这一屋子人都死了,都死无对证了,你要把白说成黑也行!”
我讨厌这些不明是非的人,事实本不是这般的,却歪曲了它!这就是江湖?我向往的江湖?多么可耻啊!
“宁玉,莫要争辩了。他们心中既定了的,你说破了嘴也不会让他们改变分毫。我这命注定要送给他们的了!”息隋对我微笑,那笑意却无比凄凉,无比绝望,我却无法去抚平笑意中夹带着的伤痕。
“可是……我不甘心,在还没有弄清事实之前,我不能平白送命。宁玉,带我走吧!”
“好,我一定带你离开。”
……
“姑娘,姑娘……,你想的什么呢?你愣着好一会了。”
我赫然返回现实,缓慢抬首看着走近前来的笑脸,我印象中那无可匹敌的笑仿佛与眼前之人随意牵扯出来的笑重合了。
“我在想人世之不公,上天之不公。”
“天何有不公呢?姑娘,还是听在下一言,逝者已矣,不要因此旁生枝节,有乱江湖秩序。况且,还是那句话,你何必为已死的人争辩些什么呢?他泉下有知,想必也不愿姑娘为他再涉险。”那人说着无情的话,怎么还可以笑得这般温和。但他为何管我?想来他绝不是好管闲事的人。
“我不替他争辩,世人只管认他作杀人不眨眼的通敌狗贼;我不为他辨,众人也只当他是弑师的恶人。苍天何辜?竟损他至此!让他到死也受人唾骂,他泉下有知,要是他泉下有知,如何能含笑九泉?”那个人并不会明白,当时我的苦。我的苦虽不若息隋,却见他每日萎顿下去,见他终日不言不笑,那时候便是我一生最不堪的日子。不同的,那个人的笑如何能与息隋的重合?那人只是用温和的笑来掩饰他的轻慢罢了。
“天并非辜他如此。他自是在世上走过这一遭,虽劫厄多于世人,也不无遗憾,但息隋公子他胸怀坦荡一生,即使是平生多灾多厄也淡然处之,此等心态却不是别人能有的。况且他天纵奇才,也是上天对他的一种眷顾了。区区料以为他早已洞破苦厄,即众人害他甚深他也没有憎恨他人的。”
洞破苦厄吗?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是在那段沉默的日子吗……
至那夜携他逃离以来,息隋便不再欢笑。他的快乐被突变一刹那耗尽,我俩躲入了不知名的深山,他便终日呆望流水。痴痴的,他将手浸入水中,逆着水的方向撩动着。紧抿的唇决不再轻易吐出一个字,有时候,十天半个月也是这般坐在岸边的石上,不发一言。春天早已了无声息地过去,夏天的蝉鸣遍布林间;秋天,也这般默默被消耗者,漫天黄黄的枯叶随波飘向河间的下流。
我见息隋日夜在水中阻拦随水流而下的叶,我并不知他究竟试图作些什么事,只是知道,只要每日这般注视着他便让我感到无奈。我以为那天带他离开便是帮了他,却并不知道往下的每日每夜他要用快乐与笑容陪葬。
我正悲哀,看早入深秋的时节满布息隋无奈的伤感。他忽然跳入水中,扑倒在那里。许久,也没把浸入水里的脸抬起。我惊骇冲到河边,于此时,他蓦地跃起,飞溅的水珠散满四周,在纷乱的水珠之间他那张沉溺许久的脸露出了释然的笑。久违了的笑啊!当时的我只觉浑身一颤,抖落了满眼泪水。
“宁玉,我这许多日子曾试图逆天道而行之,却不得不发现我太渺小了,单凭我一双手如何逆转一切。都是道,天道。既然不可逆,便顺道而行,似这枯叶罢。这般心念,竟让我悟得一种掌法,我称它作‘大觉空如是’ 掌,我这就演示一次与你看。”他话音已落,便如大鹏飞跃而起,凭空连发数掌。掌劲似刚带柔,柔中带刚。招式变幻无数,以江山河水为蓝图,用掌刻画出壮阔山河,尽得其精髓。他的招式奇异至极,往往反其道而行之。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似是要近前来,等要接他一招时却发现他早已变了攻位。等攻到你身前,似有余劲未消,又似是毫不保留,虚实莫辨。其劲如猛虎突袭,又似苍鹰俯冲之势,亦如涓涓细流,习习和风。大开大阖、无式无相,仿佛任何事物皆可融入招式之中,完全无可躲避,无可拆解。是空的,却从无变有,又似有还无;是不合常理,逆天而行的,但又招招合乎常理、顺应了天道。如此观于自然之力,大抵便觉是如此。因故称为“大觉空如是”吧。果不其然,息隋之才实是当世奇绝。可这样的奇才,却也被命运愚弄至此,不觉便让人抚胸长叹。
收势,他笑意盈盈立于我面前。
“宁玉,多谢你许久以来的照顾。如今我要去一趟阿难山,我要搞清楚一件事。”他表情悠远,抬首直盯树荫之间隐约可见的苍天,“你不要跟我一道去了,我俩就此分道扬镳吧!”
我深知他不会应允我随他回去的,前路艰险我也是知道,但要我就此撇下他离去却也是我万万做不到的。我假意应承,那天开始,我们便分道而行。我不知他发现了没有,我们虽分道而行,但目的地却是一样的。
秋去了,渐入冬季。到了阿难山的那一夜,我逼不及待上了山。悄悄潜入室内,我四下寻了一会便到了明三叠的房前。里面有两人的声息,不用问,自是明三叠与息隋了。
“师父,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最好还是别问了,该怨就怨你的天纵奇才吧!”
“师父,为什么呢?自我父母双亡以来是师父一手将我抚育**的,是师父教会我五行术数、占星命理、奇门遁甲、武功谋略,为什么要用那样的东西,用师父教我的摧心梵音陷害我?”
“你知道是为师一手育你教你就好,你是息迦的儿子,你若是不像你爹一般聪慧便好,为什么你要学得比为师的还精?你爹在生的每一天,我都被他压得死死的,师父或是其他人他们都器重他,如今他死了,我好不容易让他死了,我便决不、决不再让他的儿子超越我,破坏我辛苦建起的名望!决不!”
原是忌才啊!就为了这些对养育十数年的徒儿痛下杀手!
“今日你来了,知道了固中原委,你便不好再在这世上活下去了。为师养育了你十数年,现在就当是报恩吧!别让作师父的为难了。”
话未已,房内已有了打斗声。
“师父,徒儿自知这命是师父的,不需师父动手,徒儿自当前来领死!只是,师父,我问你最后一句,是你、杀了我爹的吗?”
“是的,便是我杀了他的。只怪他,谁让他阻了我的路了,他若不那么出色、他若不抢走师妹,我便不会痛下杀手。”
我听得愤恨,到窗前探个究竟,见这话一出息隋脸色遽变。闪烁的烛光随明三叠扫过的掌风而波动着,仿佛是看到了息隋浑身发抖的样子。我见他的眸光中厉色暴长,是我从未见过的可怖杀意,未及反应,他身形便一闪到了明三叠跟前。明三叠神色惊诧,未几,便瞧得息隋招手一掌拍到明三叠天灵盖上。
“咔啦”一声,我听得骨头尽碎的声音。明三叠的眸倏然瞪大,下一刻便萎地而亡。
明三叠死了,我并不替他可惜,倒是缓过神来的息隋,那张惨白的脸,实在让人心焦。我不顾一切地拎起他要走,他却偏头甩开了。
“为什么跟来呢?快走吧!别因我再度涉险了。”
“息隋,……你不走吗?”
“走?”他转眸看我,眼中尽是绝望,“本来就不打算走的。况且我杀了我的恩师,我是有罪的。”
“那是他先犯的错啊!”
“别说了,你走吧!”他低头俯身抱起明三叠的尸首,就往门外走去。我知道的,息隋觉得自己是负罪的人,他不愿离开还打算就此送命。如此时刻,我实在不愿就此离他而去,即使日后要与全江湖的人为敌,我也甘心。我跟在他后面,任他怎样赶也不肯走。
天亮了,抱着尸体站在大门前的我们异常显眼。弟子们争相走告,须臾便各人手持利刃面对我俩。
“师父是我一人杀的,与她无关。要如何处置我都行,悉听尊便。”
听息隋这样说了,但弟子们都不敢向前。几个年长的低声说了些话,便给某些人下达了命令。我想,是要给各门各派报信吧!因为,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都在对峙中。第三天正午,便陆续有些门派来到阿难山。
第五天,在那天夜里出现过的和尚也赶到了。见他悲天悯人地叹了口气,我心中便怒不可竭。
“施主,回头是岸啊!”
“又是你这和尚!说什么狗屁废话?再回头是岸就像这死人一般发臭了。”我狠狠踢了那已经发出阵阵尸臭的明三叠一脚,却被息隋拉了一下。
“他还是我师父,请不要这样待他。你轻功很好,到时候别理我,自个儿走吧!”我正要反驳他些什么,他却不再理我转而对和尚说,“无相大师,今日在下便是来就地伏法的。别说什么回头是岸,在下回头岸那边就是深渊了。”息隋仰首微笑。面对死亡,他竟如此坦然。我想,我是无法办得到的。见他赴死,是我最不想见到的事。
和尚听得息隋这话,不禁愕然半晌。息隋还是笑了,他向前迈出一步,说:“大师请。”
“不,息……”
“宁玉,别让我死得不安心。走吧!”
我刚要替息隋挡开和尚挥来的禅杖,却被息隋拦下。禅杖便直接击中他胸口,我只听得一声暗响,还有我痛哭的声音。那一刹那,天上飘来了细细的雪,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成了我的泪,落到息隋苍白的脸上。
我知道,他筋脉被震断了;我知道,那样的剧痛决不会让他好受。但我却无法意料,这样的痛楚之下他是怎样才能有这么美好的笑容的。纯净似纷扬的轻雪,安慰着痛苦的我。
“别哭了,我很好。真的,很好。没有负重的死亡,很好,这命……也该还给师傅了。不要因我而怨恨任何人……他们都没有错。”
“他们没有错,难道是你错了?为什么要死?错不在你。为什么……”
“我没有错,都没有错的。……凭心而做的事,何错之有……”纷扬起的雪花白了他的发,他静静闭目,再不曾有声息。此时,不知何处有一瓣盛放的花瓣,如血般鲜红。它随那羽毛般的雪荡到息隋额际,贴近着他。色泽仿佛逐渐加深,流动着诡异的红,我怀里的人不知是不是被它吸尽了剩余的体温,息隋的身体骤然冷却。
当那片花瓣再次荡起,息隋的躯体竟霎那消失在我的怀中。我茫然之际,那片花瓣早已杳去身影,带着那个永远微笑的息隋没入逐渐花白的世界深处。
那是最后的记忆,诡异的记忆。凭空消失的息隋,我只能以衣冠之冢怀缅与他短暂的故去。
“你是风姑娘吧!其实在下是受息隋所托,转赠故人旧物的。五年前,息隋派人送来此物,要在下一有机会便送来给姑娘。他说,最好劝你不要再为他涉险。”那人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箫给我,那正是息隋当年之物。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遥或绫。”六皇子,当今旒光皇朝的六皇子。这样的人,……
“息隋,他是个烂好人,他不会怨恨谁的,所以他最不愿做的就是报仇之类的事了。”
“那日,他死时,很诡异……”
“我都知道,江湖上都传得风风火火了。不过,我对这知得不多,你得问问他。”遥或绫的眸看了看门外。我朝他视线看去,便见一人撑伞而入,进了小店。他将手上的伞轻轻一甩,抖落了薄薄的一层雪。他长得绝美,这间小店根本盛不下如此多的美丽。那美似是会流动,满泻后倾往屋外,恍惚间便是化成了纷扬的雪,雪也因此变得耀眼无匹。最奇特的不只是如此,他低垂的眸渐渐睁开,隔着数步之遥看我。他一双眼瞳色如火,妖美之中带着洞察人心的了然。一头披散的黑发在雪光之中泛着妖异的幽蓝。他美得不似凡人,他的瞳、他的发也诡异得不似凡人。
“他?”我看着门口那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叫珈燏。”他自己介绍道。珈燏的嗓音轻柔低沉,像是酿了十数年的醇酒,听之让人心醉。只是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脸,由始至终都毫无表情。
“你见到的是一朵彼岸花的花瓣,至于息隋,将来你还是有机会再见他一面的。”珈燏那双炎瞳不曾看着我,只盯着遥或绫。
遥或绫耸耸肩,说:
“别看我,寂容。我走便是,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净是要扫我的兴。”遥或绫向我点了点头,转身便随珈燏走了。
四下,只闻先前两人凄惨的哭声。低头看着息隋的玉箫,再抬首见那纷纷的雪,我笑了,也哭了。我想,我是错了吧!息隋至死也不曾想过要伤害那些伤害过他的人。
此时,我记起息隋曾用无可匹敌的笑对我说过,凭心而做的事,何错之有?那么,息隋你是原谅我了吧!挥袖解了四人的**道,走出屋外。
仰首看天,在碧落黄泉的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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