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画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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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杨秀贞。
自小以来,家人付与我无数的愿望,可那都不是我的。我,只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愿望,那便是嫁表哥为妻。
我一直以为,就算表哥不爱我,可毕竟相识了许多年,就算表哥以往也曾暗示过他对我没有意思,可他却从未决绝地当面指出。我以前便是以为,只要继续留在他身边,他还是会娶我的;与其要他听媒妁之言去娶素未谋面的女子,我相信他还是会选择我!有多少夫妻都是这般的?我不需要表哥现在就爱我,但始终有一日,当我们终日相处,他便会有些喜欢我的吧!
只是,那早已成为了昨日。我忽然发觉,我的表哥已经变了,而我知道,我的表哥是为了什么而变的。我也忽然发觉,他的心是我永远也到达不了的彼岸。
是那个雪儿,那个在黑夜中显得那么地夺目的雪儿,那些下人暗地里谈论着的雪儿。
我无法甘心承认的。雪儿怎么地看也不能与我相提并论。但为什么?为什么那夜里,匿于门口偷看的雪儿,能吸引住表哥,甚至让他着魔地说出伤我的话?雪儿是妖,她绝对是妖!要不,她不可能会让表哥痴迷至此的。
我的表哥,向来便是如神祗般高洁地不可攀近。总以为世间凡几的女子都无法使他爱上。我一直是这么想的,心中也因此而得到稍稍的安慰。可那雪儿,下人们都说她平日里只是低头不敢看人的,哪有什么值得表哥着迷之处?
我想着不觉便心中酸楚,凭窗拭泪,对月嗟叹。月色乃愈渐凄迷,西厢此处只住了我与一行仆人,此间也全已歇下。静悄的夜里忽闻东边有人弹起了琴,可琴却弹得杂乱无章。我本就心下烦乱,现下如此一听,便不觉皱起眉来。
低声叹了口气,反手便欲掩上窗户。琴声此时赫然止了,这一回再响便是一曲长相守。厚重的琴音被操琴者弹得缠绵悱恻,我微一愕然,关窗的手便迟钝了下去。
此时,可能还在弹琴,且又弹得这般地好的,除了我的表哥徐修穆之外,还会有谁?心中又揪紧几分,刚止的泪又一次涌出眼眶。我并不是不曾听过他弹琴,只是他的琴往往弹得意味深远,清雅万分,断然不会有这样的风韵。他此刻正与谁在一起,才会让他弹奏这一曲长相守,看来答案已是相当了然。
雪儿吧!又是那个雪儿吧!让他弹起了这一曲长相守。大概除了雪儿,世间便再没有人能让他起那样的念头了吧!长相守啊!长相守……琴曲中的深意,那个雪儿听得懂吗?为何他作出的承诺,不是给与我的,不是给与我这个懂他心意的人……
第二日,我到后堂里去陪姨妈上早课。我知道,徐修穆一定会来的,却没有料到,他还没有来。
等了许久,才见他来了。他身边站着一个低头不语的女子,青丝皆白。看来,那便是夜里见过的雪儿了。我心中不快,故意不去看她,转目便与徐修穆对看。
今早他的脸有些苍白,却见他整个人都神采飞扬。他的手在进门前,还是牵着雪儿的,进门之后才不舍地放下。他浑身都有着一种我所不曾看过的风采,不只愉悦,还有更多、更多的,深藏在我一向深爱着的那双永远波澜不惊的眸里,那至烈浓重的恋慕。
心下便再是一痛,我继而又看雪儿。见她也走了过来,跪在我身旁的一块团蒲之上。
“姨妈,这姑娘是谁?看着眼生。”我不懂得她怎么来的权利,能在姨妈的眼底下一声不哼便跪于这里礼佛。姨妈从不随便让别人进这屋里的。
“这是雪儿,我见她看着也讨喜,又一心向佛,便允了她一同上早课了。”姨妈笑得和蔼,就如平常对我一般。我心中惊异,难不成她真有什么过人之处,让人都这般喜爱她?
“哦,是吗?叫雪儿啊!”我转目去看她,不屑于她总低眉恭顺的态度。总觉得她的过人之处,便只不过是这种恭顺的模样了吧!我又对她说,“为什么总低着头?不能抬起头来让我瞧瞧吗?”
我见她似乎一下子僵直着不动了,心下我便更是疑惑。
“怎么了?不能看吗?”
“贞儿,别这样。她向来怕见人!”徐修穆插口过来,见他皱着眉,又说,“你今天怎么了,都不像你。”
“怎么不像我了?我便是如此的。”
“你以往可不是个爱刨根问底的人!”
“表哥,我……”我无法再说下去,因为他眼里的责难与少见的严苛,让我的心冷了个彻底。
我的表哥,已经死去了。眼前的,早已不是他,只是一个一心护她周全的男人。
那个早上,我在无法说话。于我满耳的,尽是雪儿细腻的、清亮的声线。她的声音是极美的,听得我的心神也要为之一荡一荡的。莫不是就因这声线,勾去了他的魂?
早课完毕后,他俩便相携而去。我颓然立于庭中,低头不语。一双黑布鞋进了我的视线,我抬头,见我的侍卫舍神那双湛蓝如海的眸,有些嘲意。
我撇撇嘴,绕过他便走。他在我身后说话,语气甚冷:
“冰昭,该放弃了吧!”
我怒极回头,斥道:
“我说了好多遍了,我不是冰昭,我是杨秀贞!我警告你,别再说刚才这些话!”
“不会有错的,你是冰昭,你就是冰昭……我之前便说过了,他的缘分不是你,你何必如斯执著?冰昭,放了吧!到我这里来。”
我真不明白,舍神为什么总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有那么一天,他成为了我的侍卫,他看我第一眼过后,便一直说着同样的话。他是个谜一般的人,他只说自己叫舍神,其他便是一概不肯说。可他说的,却都是我不爱听的。我不想要他做我的侍卫,但是我爹却偏不肯换掉他!原因无它,还是因为他太过能干了。
冰昭,他总说我是冰昭。而他,则总说表哥是珈燏。见他时,总要向他行礼、唤他公子。我实在不了解,舍神究竟是怎么了?
总觉得舍神所知的,我也该是知道的。但我无法猜想得出来,仿佛那些物事早埋藏得太远,无从稽考。
“我不放弃,我为什么要放弃?雪儿凭什么就是注定的,我又为什么不可以替代她?你告诉我啊!告诉我!”我实在是过于激动了,伸手便拉起他的衣袖强要他回答我的问题。
“因为,他们的爱与你不可预知的过去里,便已开始、无法结束。”舍神眼里澄澈的蓝仿佛流动着烁然的神光,如一颗宝石般璀璨地泛着冷魅的亮泽。坚定的、崇拜的,还有我所不知的情感,在那双海一般的眸中筑造出波澜壮阔的天地。
我骇然,却不信他所说的话,虽隐约间心中有些动摇。我转身便走,不住地嘲笑舍神这样的论调。怎么可能?就算真的是这样,为什么他又会知道?分明便是欺骗我的!对了,一定是这样的!
我漫无目的地走,有后堂至西厢,再由西厢至东厢。我行经徐修穆的处所,在意跋轩前徘徊不定。我想要见他,只要见他,即便是一眼,我便还有气力坚持下去。
我翘首企盼着,果然便见一袭青灰色的衣,在风中舞摆,渐渐靠近。远远,便听得他在叫。
“圣音,你要到哪里去?回来啊!”
圣音?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一抹白亮的东西便迅猛地撞了过来。当下便与我跌到一处。
我伸手抓住那东西,只觉得触手之处,毛质光滑软腻。稍稍惊愕了一下,我定睛一看,便对上一双圆瞪的银瞳。它的眼灵巧地转了数下,一扭身便跃了回去,跳进徐修穆的怀里。
是只小白狐!我从地上起来,弹掉身上沾上的微尘,走到徐修穆跟前。
“表哥,这只小狐狸好可爱呢!它叫圣音?”
“是啊!不过就是俏皮得紧。刚刚没摔着吧!”徐修穆轻拍了一下圣音。我见他轻眯着眼看我,湛亮无匹的眸直瞪得我有点失措。

总不知为什么,那双眼似乎有着骇人的灵性。我的心思似乎都要被那双眼看穿,无法躲避地暴露出自己所有的弱点。
它有点可怕,但更多的却是可爱。
“让我抱一抱,可以吗?”
“当然。”
我从徐修穆手中接过圣音,抱它在怀中。它似乎不惯被我抱,连连在叫。它的叫声清透深净,不禁便让人联想到雪儿来。我蓦地失神,任它如何在我怀里挣扎,我仍死抱着它不放,心中其实在为自己奇怪的联想而猜度着。
我以为抚扫一下它,便可以安抚下它的躁动。谁知一个不慎,被他毫不留情地咬了一口,吓得我慌张松手。它也趁机跑回徐修穆身边。
“圣音,怎么可以这样!”见徐修穆低声在斥责圣音,我不禁失笑。它是只畜牲,如何听得明白是在斥责它呢?
“贞儿,伤的严重吗?”他走到我身边,从怀中去了一方巾帕,给我包扎了手。
我摇了摇头,正想说话,却被某人打断。
“舍神见过公子。”
是舍神!他到这里要干什么?
徐修穆微一愕然,转而轻轻点头。
“舍神带小姐去清洗伤口,先行告退了。”
话未说完,他便执起我没有伤着的手,将我往回拉。我挥手要挣脱掉他,却被他制住了脉门,使力不得。我怒不可竭,却不好在此处发作。凶了他一眼,却见他似乎望到了别处。
正想开口问他的,下一刻却被他拖走。
“你……”刚才在看什么?
我本想这样问,抬头看身前拉着我走得舍神。
此时,他的侧脸带着罕见的神色。他笑了!他分明在笑,虽然嘴角牵扯出的弧度是那样的小,甚至不可察觉。但是,他确是笑了。刀刻的五官,不再维持着不变的表情;澄澈的蓝眸,不再冰冷严峻。他的笑,从未那样地温暖、那样地幸福过。他在高兴什么?
要问的话,便因为他的笑而哽咽在喉。因为他笑得如此炫目,使我从未察觉的美好。
* * * * * * * * * * * * * * * *
我刻意去遗忘前天发生的所有事。
雪儿的、圣音德、徐修穆的,更是舍神的。遗忘掉他们所有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还有笑着的脸。可是,他们仍然无比清晰地存在于我的脑海中,使我不安。
鸡啼之前,我已醒来。梳洗完毕,便到意跋轩去。
昨天,徐修穆又晚了去上早课。听姨妈说,他这些日子以来精神似乎愈有不济,也常在早课里迟到。我想,与其要他自己到后堂里去,倒不如我现在早些去他那里叫醒他。
我沿着长廊走向徐修穆的房间,尚未等我走近前去,便听得里面有些儿动静。
是醒了吗?
我加快脚步走去,抬手便去敲门。
这时,却忽然听见里面一阵女子的笑声。我心中下一紧,敲门的手便顿了下去。
“别动啊!”徐修穆在说,“每回都在乱动!在这般下去,这次又要迟了!”
我心中一震,似有一种无端的感觉抚过我全身。顿时明白,他迟到的原因了。
“可是,这毛笔在脸上扫来扫去,很痒嘛!”女子回答说。
那声音便是雪儿的,她竟在他房里。
我别过脸去,不忍再听。无意间从一扇未掩好的窗中瞥见里面靠窗不远有两人一站一坐,就在镜奁之前。
坐的,是雪儿;站的,是徐修穆。
徐修穆一手执笔,一手轻托着雪儿的下巴,神情认真非常。而雪儿,我只见着她的侧脸,淡抹着胭脂,而那嫣红欲滴的艳唇正上翘了一个弧度,无声地笑着。
我意识到,徐修穆是在为她画眉。他向来执笔的手,如今染了墨色向她眉上淡淡地描。她颊上的霞色是由他抹上的吧!浓淡适中,娇媚妖娆,极尽的艳色,极致的幸福。
点绛唇、画柳眉、别珠钗……他的手何时起,只用来干这些东西的?为何只她有幸被眷宠?我呢?我情何以堪?十数年的倾心相恋又算得了什么!
画眉……
我曾期盼过的,她不费吹灰之力便已得到。而我,仅仅得了个“妹妹”的头衔,说什么我也不甘心,不甘心的!
“弄好了吗?”她在里边问道。
“好了。你看看。”徐修穆低声笑着,挪了挪台前的镜奁,好让雪儿看得清楚。
雪儿扭头去看镜,而我这角度,刚好见着了她的脸。
我忍不住捂嘴后退,踉跄地转身跑离意跋轩。
我看见了!我看见,她那双眼的瞳色!银白清亮的,断然不是寻常人的眼。那双眼,我在某处看见过!这世上,眸色殊异的,我只见过一双。那便是舍神的眼。他的眼湛蓝似海,传说中是异域特有的。 此外,我还听说过有绿色的或是浅棕色的。可是,那深亮的银色,我是闻所未闻。然而,我确是见过那样的眼,半带着媚色,半带着清冷,又似是会看穿人心。那究竟是哪一个人的眼睛?又究竟是在哪一处看见过呢?
我慌张地跑回西厢里去,把自己关在房里。
她是妖吧!怎么可能是人?人可绝不会有这样的一双眼。慢着!妖?对了,之前那只小白狐它的眼不就是……
讶然于自己这种想法,可又不得不承认,除了它,便找不到哪双眼睛可以与雪儿的相吻合了。若是妖的话,那它会还徐修穆吧!怪不得这些日子来他的身体似乎渐是有些虚弱!
想到此处,我自觉事态严重。慌忙推门出去,却见舍神堵在门外。
“你要到哪里去?”
“姨妈哪里。”
“告密?”
“你都知道?”我震惊地看着他沉静的脸,不敢相信他竟然知而不告。
“是的。”
“为什么不说出来?你难道不知道雪儿是妖吗?她会杀了表哥的!”我厉声叱问,却不见舍神有更大的反应。
“所以你打算说出去?”舍神心不在焉地说着,别过头去看满园新绽的绿芽。
“对。”
舍神还是不曾看我,他侧过身来,让出一条道,又见他说:
“那便去吧!只要你不后悔。”
“不后悔,我不会后悔的。”我冲着他大叫,不愿顾什么仪态。
我气冲冲地径自越过他而去,听的身后的他还在喃喃说话。想要仔细听他说了些什么,我不禁便专注了起来。
他说,为什么你又说不后悔了呢?明明到最后还是会后悔的。一直就在后悔,我听见了啊……
我刚要生气,转身便想要骂他,却听见他叹息。
时间又差不多了吧!春逝了,一切又要结束了。
结束?是哦,徐修穆和雪儿早该结束了吧!我这么想着,不愿去深究他话里的意思。转回身,我急急便走。
到了后堂里,我往里面探看了一番,未见徐修穆与雪儿的人。我在门外忐忑地徘徊,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在心深处主导了我的行动,我变得犹豫不决。
“贞儿,站在外头干什么?怎么不进来了?”
姨妈发现了我站在门外,向我唤道。
我无意识地提脚跨过门槛,进了屋里。看着姨妈半老的容颜,我颤颤然张口欲言。
“姨……妈……”
我唤了她一声。她没有应我,继续敛目数着念珠。我深吸了一口气,又叫了她一声。
她的眼这才缓缓睁开来看我,有一抹沧桑的神色,使我不忍隐瞒这样的内情。
“我,……”,许久,我仍不知如何开口。有些什么仍然长驻在心间,想要阻止我说出去。总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仿然是另一个潜伏的自己,一个知道我所不知的物事的自己。
我压下心底里那种不安的躁动,咬咬唇,继续说,“我,看见了……雪儿的眼睛,是,是银色的……她是妖,姨妈,她是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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