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死局5(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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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启达局促不安地摩挲着嘴巴,含糊不清地回答:“这些资料只,只能说明林倩儿有作案的能力,但如果有能力就是凶手的话,也有些说不去了……我看这些传真至多给我们作一个参考,并不能因此就将林倩儿当成凶手来看待,毕竟现在没有任何证据和线索表明,她跟这几起案子有什么牵连。”
“是的,是的!”毕生忽然想起什么来,“倩儿肯定不是凶手,她之前根本就不认识我,她不会是给我死亡预告卡片的那个人,绝不是!”
“不要着急,好像还有其他的资料在发送当中,毕生你耐心等待片刻吧。”胸有成竹的邢怀彬说着再次取下第三份传真,看了一眼笑道,“别的我不多说了,毕生你还是自己看吧。”
心中忐忑的毕生很不情愿地过去讲传真拿在手中,细看下发现是四份豆腐块大小的手写本合在一起,再看所写内容,竟是东方探戈号游轮的资料,包括舱房布置、电子锁系统、人工配备,该详细的地方丝毫不落。毕生这下心都凉了半截,主动走到传真机前接收其他的资料。
很快,高、陈、孙、邱的相关信息接二连三地从传真机里出来,全都是豆腐块大小的手写本,对四人性格、行为的分析非常透彻,让毕生越看越是摇摆不定,“难道,林倩儿真的是杀人凶手吗?”
最后拿在毕生手中的是致命的资料,看着它毕生已经彻底崩溃,再也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因为它们是四个密室谋杀的方案,包括如何利用船上环境、如何准备必要材料、如何把握杀人时机,无一不是叙述得非常详尽,与邱一禾的遗书相比,这四份方案细化到了每一个不起眼的步骤。
手写资料的笔迹对于毕生来说并不算陌生,因为他曾在林倩儿随身携带的《本草纲目》上看到过同样独特的字体,他知道就算有人要伪造这些东西,也无法将其发送到千里之外并由公安部门提供,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邢叔叔,这些资料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
“在接到船上发生连续凶杀案的有关情况之后,公安部门第一时间对迟婉的身份进行了确认,随后还对其藏匿的地点展开了针对性的搜寻行动,而这些迟婉亲笔书写的资料就是在她曾经租住的房间内找到的……至于她为什么要将这些留在那儿,到目前为止尚无一个合理的说法。”邢怀彬冷静地回答。
面对如此确凿的证据,毕生无言以对,只能仰面叹息道:“倩儿为什么要杀他们,她的作案动机何在,邢叔叔,你告诉我,她的动机是什么?”
邢怀彬和郭启达在后面早已看到了传真上的内容,二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前者回答道:“毕生,你忘了吗,她这里有问题啊!”
见邢怀彬指着自己的脑袋,毕生苦笑道:“那她为什么要给我寄卡片,她又是如何给我寄卡片的?”
“有一个细节你没有注意到,迟婉和晓菲,事实上是同一所学校的校友。”邢怀彬猜测道,“或许她通过某种途径事先得知了这次毕业旅行,从而开始准备杀人计划,至于为什么给你寄卡片,我想就跟她接近你一样,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和目的吧。”
毕生摇摇头,拿起那四份密室杀人的方案,“这上面所写的方案与实际情况有所出入,高、陈二人的案子算是完全吻合,第三个方案是没有成功的汽油机关,但第四个上面写着明明是针对孙朝晖的,为何却与邱一禾的死亡现场相同?”
“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再精妙的计划也会有疏漏的地方,我想邱一禾杀了刘剑锋,以及孙朝晖被我们当成嫌疑人关押起来,还有就是邱一禾对危险的警觉,这些都是在迟婉计划之外的,所以她用来谋杀邱一禾的计划失败,而不得不改变预定的方案。”邢怀彬分析道。
“这上面说,可以用电脑模拟出孙朝晖的笔迹制作遗书,现在换成了邱一禾,时间方面会不会有问题?我也怀疑这种电脑模拟的可行性,那份遗书并不像是利用电脑打印出来的。”毕生现在是鸡蛋里挑骨头,一门心思地想要寻找破绽。
“恐怕这个问题你得当面去问迟婉了。”邢怀彬说完转向郭启达,不高兴地说,“小郭你还愣在这做什么?赶紧去将迟婉抓起来呀,或许还来得及救胡玲的性命。”
“迟婉?哦,邢老你是说林倩儿吧?”郭启达很同情毕生的处境,就算多给他一秒钟时间思考也是好的。
邢怀彬叹息道:“救人如救火,小郭你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
“郭大哥,你们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毕生说完拿着所有的传真走出了收发室,他看上去就像忽然失去了好朋友的孩子,背影落寞的让人感伤。
……
三个月前,龙关山精神病院……
厚厚的墨绿色玻璃窗外飘着淅沥小雨,银灰色铁栏杆也并未能阻止山间薄雾将它的冰凉渗入病房,已经在龙观山精神病院待了三个年头的迟婉,终于决定要在今天离开。
中心机房是作为医院的硬件指标而存在的,除了离经叛道却很符合精神病人特征的迟婉之外,这儿鲜有人迹,就连网络当初也是迟婉强烈要求才架设的。
此时她正在和什么人聊天,表情平静却有些不耐。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在武林广场的肯德基店里给你准备一个大大的汉堡,听你讲一大堆烦心事……你应该知道那个地方吧?]
[知道,知道!只是真的可以吗?姐姐今天不用上班么?]
对方是个小女孩,打字很慢以至于迟婉总是要咬着嘴唇等上大半天,[看你小可爱惨兮兮的模样,我就给自己放半天假好了……]
[我真的好想见见姐姐哦,只是——只是妈妈在客厅呢,她不会让我出门的,哭……]
迟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她强迫自己笑,因为她实在是有些不忍欺骗这个天真可爱的小家伙,[记得你跟姐姐说过,每个礼拜三都会有位奇怪的叔叔来家里,说不定你可以偷偷溜出来哦。呵呵,偶尔让妈妈为自己担心一下,也不是什么坏事,你说呢?]
[啊!今天真的是礼拜三……姐姐,我很讨厌那个叔叔,每次他来了之后妈妈就把我关在屋里,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你要不要来?]叹了口气,迟婉早就知道对方的回答,可还是忍不住要问问,她想,“或许,不利用她我也能从这里出去。”
[嗯!当然要了!]
女孩坚定的回答打消了她最后的琐念,于是飞快敲道,[那不见不散!]
双手离开键盘,紧了紧松松垮垮的病服,迟婉一边揉着肩膀驱散从四周聚拢过来的寒意,一边环视有些发黄的墙壁,“三年来朝夕相处,不知道你适应我没有,不过我倒是已经习惯了你们发霉的味道,喜欢贴着你们睡觉——可惜,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去做,必须要离开这里了,对不起……”
低下头熟练地进行一系列的操作,关闭聊天工具、删除所有可能存在的痕迹、顺带植入自己编写的病毒程序,迟婉看着电脑关机画面愣愣地发呆,很快又自嘲似地笑笑,自言自语道:“谁会想从这儿获得蛛丝马迹呢?疯子?是的,我想肯定只有疯子!”
等一切弄妥之后,迟婉慢慢起身走出机房,而外面跟往常一样嘈杂,尖叫、哭嚎、咒骂、抽泣声响成一片,就连过道煞白的灯光仿佛也在扭曲着她的影子加入千遍一律的狂欢——“哈哈,精神病院总是这个样子的,从古至今!”她想。
笑过之后便显得有些落寞,或许还在为利用小女孩的事情而烦恼吧,迟婉虽然眉头微锁却没有驻足,就像一汪沉寂的湖水般静静地朝前流淌,直至双耳整个都浸没在那些杂乱无章的喧嚣之中。
“我一直想要融入这个疯狂的小世界,可惜……”,她右手抚摸着左臂上的鸡皮疙瘩,“真是有些冷呢,明明已经入夏……疯狂,看来不仅是里面,外面也一样的疯狂啊”。
她觉得去见刘宏海医生之前最好先回房间添件衣裳,但那样则不得不回到隔离区,不得不替“奶妈”解决里面正用脑袋撞门的“铁头罗汉”。迟婉始终都不是很明白,尽管从小便被惯上天才少女的名头,但面对这儿的一切不合逻辑,她始终都理不出什么头绪,她只是想,“为什么不给罗汉、还有你们自己一个机会去明白真实呢?如果他撞得头破血流、甚至死了,起码可以让他知道自己并非罗汉转世——但如果他怎么撞都没有半点事儿呢?你们还会说他是疯子吗?”
想着这些,她不由站在岔道口稍微犹豫了一下,于是满头大汗的“奶妈”便如遇到救星一样扑了过来。
“奶妈”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急声说道,“迟婉你赶紧去,罗汉又犯病了。”
一根一根剥开她紧张而僵硬的手指,轻轻揉着胳膊的迟婉问道,“他是在用头撞门吗?”
“是的,是的,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厉害——”
迟婉诡异地笑笑,“那他就没有犯病。”
高出迟婉足有一头的“奶妈”睁大了眼睛,诧异地看着她,一句“疯子”差点脱口而出。
绕过“奶妈”臃肿肥大的身躯,瘦弱的迟婉一边贴着墙壁往隔离区走,一边低声絮叨,“如果他安静地坐在床边吃动物饼干,或者跟你一起唱‘东方红’,又或者抱着任何圆的东西叫‘奶奶’,那你可以说他犯病了——但绝不是撞墙,谁知道呢,为什么铁头罗汉就不能是他的本性?”
望着迟婉弱不禁风的背影,上了年纪的“奶妈”满怀同情地叹息摇头,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没有半句反驳,“多可怜的姑娘啊!以前还是人人挑大拇指的天才,怎么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呢?该死的老天爷,你真是不长眼睛的啊。”
迟婉不紧不慢地走着,中指贴着裤缝,附和着砰砰的声音而轻轻地敲打,“他撞门的声音总是那样富有节奏,就像天生的鼓手一样,轻重、缓急掌握得毫厘不差……离开之后,或许我会有所怀念吧——或许,我最终还是会回到这里来。”
始终低垂着头的迟婉从医护人员手中接过房门钥匙,也没有确认他们是否已经做好应付突发状况的准备,径直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他累了,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迟婉想着踢了踢他的脚踝,待他那颗硕大的脑袋停止前后摆动,这才哑着嗓子说,“乖乖回到床上睡一觉,等你醒过来,不会再有人让你做噩梦了。”
庞大的身躯勉强眨眨眼睛,很快又下意识地往后退缩,仿佛非常畏惧迟婉的目光。
“毕竟自己快要走了,如果可以的话,还是让他摆脱我一手造就的种种噩梦吧……”想着,迟婉走过去伸手要摸摸罗汉凹凸不平的额头,可当她的指尖刚刚贴上去便感觉到了他的颤抖。
苦涩的笑笑,迟婉从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照片塞到他手里,和颜悦色地说:“罗汉,你看看这个,我已经把他们全都收进这张神纸里面了,以后他们不会再来纠缠你了,明白吗?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看着罗汉死命地点头,迟婉无奈地叹口气,转身走了出去,“连具有暴力倾向的疯子都怕我……”
将钥匙还给满脸堆笑的“奶妈”,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的迟婉抬起头来张开双臂,咯咯笑着说:“我知道了,原来魔鬼就是我的本性!是我无法摆脱的枷锁,你说是不是,(恋人的名字)?”
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迟婉,舔着干裂嘴唇的奶妈觉得有些不大对劲,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又害怕会酿成不好的后果,所以她只能在心里犯嘀咕,“今天是怎么了,平常迟婉很少说话的,犯病的次数也不多,她应该就像个生活在精神病院的普通人……不对劲,肯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我,我还是赶紧下班离开这儿得好。”
屋里是没有钟的,不仅屋里没有,除了机房的电脑上,迟婉所能到的任何地方都不会有钟表。
“时间对于活在不同空间的我们来说确实没有任何意义,但那已经是消失的过去,而现在,现在我必须把握好每一分每一秒!”
迟婉穿上那件凝固有些微血渍的棉质内衣,将白色的病服套在外面,闭上眼睛仰起头,让思绪彻底沉寂下来,“按照计划,‘猎物’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小妹妹再有十分钟便会从房间溜出来,是时候去见那个刘宏海医生了。”
虽然她等这一天已经好久,可并没有如想象中般紧张,甚至在穿过狭长的走廊、经过一扇金属探测门后,被那浓妆艳抹的女人搜遍全身时也没有表现出与往常的不同。
不过她头一回露出的微笑倒是吓坏了那个女人,在整个隔离区的病人之中,关于她的传闻总是最多而又最恐怖的,就因为她的正常、她的不暴力。迟婉可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在她看来,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怎么也比那些暴力倾向严重的壮汉要没有威胁得多。
浓妆艳抹尴尬地将手挪开迟婉的腰腹,木讷的嘴角僵直地往上翘,似乎在努力做出个回应的微笑。
“何必呢?你明明怕得连裤头都要湿了。”迟婉有些得意地想着,伸手拍了拍袖子和衣摆,似乎想要驱散浓妆艳抹残留在那上面的刺鼻的香水味。
迟婉没有说什么,而是平静地走过她身边,却在来到刘宏海医生门前时又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这时房门忽然打开,显得很是憔悴的刘宏海医生刚想开口问好,发现气氛有些异常便纳闷地望着迟婉问,“怎么了,迟婉?”
“没什么,我只是想警告她,尽快从幸福小区搬出去,不然她的狐臭会一天比一天厉害。”迟婉说完也没在意刘宏海的表情,一低头从他腋下钻进了房间。
暗黄色的桌面摆满了各种杂志和书籍,一台被时代远远甩在后面的486电脑嗡嗡叫个不停,吵得屋里听不见外面丁点儿飘雨声。
双手环抱着膝盖的迟婉坐在宽大的靠椅内,视线停留在浅灰色窗户上——外面的雾已经淡了许多,隐隐约约起伏的绿色被细雨滋润得格外葱郁。
每次和刘宏海医生谈话的时候,迟婉都喜欢像这样蜷缩着身子,让整个心境都藏在双臂和膝盖的后面,从而构筑一道形式上的壁垒。
迟婉总是这样看她和刘宏海医生之间的关系,“他是刽子手,就像我跟罗汉还有其他病人说的那样,他是刽子手,他所要做的就是让我们怀疑自己的存在、否定自己的存在……但是今天,他是不是也应该反省一下?”
轻轻的关门声微不可闻,刘宏海在对待病人的时候总是这样无微不至,可刚才迟婉的话让他有些急迫,以至于回到位子上面对这个纤弱的女孩时,干涩的嘴巴居然发不出任何声音——“三年啊,三年时间她从未主动开口说过半句话!”刘宏海不无激动地想。
迟婉的眼神飘忽不定,下巴枕在上面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却还是看见刘宏海尴尬地抬起手、手指贴着嘴唇,于是淡淡说道,“你没必要用咳嗽来缓和气氛的,有什么话可以直说,我们是处了三年的朋友。”
脸刷地通红,被病人抢白对刘宏海来说还是头一遭。
“咳……咳……”他还是忍不住咳嗽,“我很好奇,真的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李莉有狐臭的呢?”
迟婉指了指他的鼻子说道:“不是所有人的鼻子每天都被各种香水味虐待的,而且狐臭就是狐臭,泡在香水缸里也掩盖不了。”
刘宏海不好意思地捏捏自己的鼻子,又问:“那幸福社区呢?你应该没有办法接触到员工资料吧?还是说,有什么人跟你提起过?迟婉,你也说我是你的朋友,如果有什么人欺负你,你可以告诉我。”
“他的眼神很真诚,他是个好人。”迟婉知道刘宏海想说什么,关于某个禽兽染指病人的事情早已传得风风雨雨,而且她也确实遇到过,只是猎物早已成了猎人,而猎人现在却是猎物的工具,正在帮助她逃出这个地方。
迟婉摇摇头,她的声音还是平淡而空洞,犹如深渊残雪滑落一般,“她以前很少用香水,以前也没有狐臭,跟她一样的人还有不少,网上随便查查就可以找到。”
“嗯?你是说——”刘宏海希望自己能当个好听众。
“幸福社区旁边的化工厂,迟早会因为狐臭而被调查的,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住在化工厂附近,特别是在郊区的化工厂。”
“你的观察力很敏锐呀。”刘宏海不知道这个词是否恰当,但迟婉愿意开口说话,而且显得很健谈,对他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故而乘热打铁道,“嗯,听说你非常喜欢上网,能告诉我你一般都做些什么吗?”
“查资料。”
“有关什么方面的呢?新闻?娱乐?历史?还是别的什么?说不定我们会有相同的爱好呢,你说是不是?”
“什么都有。”
刘宏海发现迟婉的话忽然变少了,或许跟自己说的太多有关,便尝试着转换方式,“哦”一声后埋头假装在本子上写什么,希望能引起迟婉的好奇心。
果不其然,迟婉说话了,只不过那口气好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似的,“你应该问问我为什么要查资料的。”

“哦?”刘宏海有些得意,放下钢笔双手支颚道,“那好吧,你为什么要上网查资料?”
“因为我要逃出去。”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刘宏海。
“逃出去?从这里?”刘宏海仿佛从未听过这么有趣的笑话,心里不断地叹息重复着,“疯子就是疯子,她难道将这里当成牢房了吗?逃出去,呵呵,恐怕还是从真正的牢房里逃出去更简单一些吧。”
迟婉从他绷紧的脸上看得出轻蔑和嘲笑,不由用手指狠劲地揉着太阳**,她觉得脑袋隐隐作疼、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生连锁性的爆裂。
她无法控制这种蚀骨般让人暴跳如雷的疼痛,猛地从靠椅内窜起来扑到桌上,右手飞快抓过刘宏海面前的钢笔,一下扎进了那只泛着邪恶笑意的眼睛——“不!”她大声对自己咆哮,胸脯急剧起伏、大口喘气。
“你没事吧?迟婉,你的脸色很难看,要不要我帮你看看?”
刘宏海的声音响在耳边,这让迟婉终于平复了下来,“很好,只是幻觉,只是幻觉而已”,她深吸口气,双脚从椅子上放下,整个人趴在桌沿上低声问,“你不相信我能从这里逃出去?”
“不是不信,只不过,你逃出去做什么呢?这里有你需要的一切。不是吗?”
“我要杀人,他们不在这里。”迟婉还没有从疼痛中摆脱出来,几乎是脱口而出。
“杀人?能告诉我是谁吗?或许他已经死了,毕竟你已经在这里呆了好久。”
“没——没有!”迟婉砰地一拳砸在桌角,鲜血和刺痛立刻在她的脑海释放出一道闪电,所有的痛楚、不适、幻觉倏忽消失。
她静静地看着刘宏海,“你不用分析我这是什么病状,更不用考虑对我采用何种疗法,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我扮演的完完全全是我自己。”
刘宏海觉得不应该让病人的情绪太过激动,于是岔开话题道,“能告诉我你怎么从这里出去吗?我很好奇,甚至想跟你一起尝试一下!”
“你会送我出去。”迟婉重又缩回了靠椅,脸颊埋在双腿之间,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你会送我出去的!”
刘宏海想笑,但迟婉的表情和眼神将他的笑声卡死在了喉咙,只能发出咯咯类似破门被风刮开的声音。
不打算再等下去了,迟婉不知道脑袋什么时候又会疼起来,所以她用手指了指桌上背朝向自己的像框,“你有个很可爱的女儿,我有个很义气的朋友,他们现在正商量着要跟你玩多久的躲猫猫呢。”
“你!”刘宏海心瞬间揪紧,很快又松懈下来,“她只是个精神病人,她说的话我怎么能相信呢?”
迟婉依旧抱着双膝,视线早已飘到了窗外,她似乎根本就不关心刘宏海接下来会做什么、会想什么,她的样子、她的表情、以及她从双臂之间露出来的眼睛,就像无家可归的孩子,正蜷缩在谁家的屋檐下避雨一样。
迟婉的个头很小,相较于同龄人来说她似乎并没有发育成熟,或许上苍给了她过多的智慧和才华,所以不得不剥夺某些东西来维持平衡吧——这样一个有些阴冷而孤僻的女人,谁都无法揣摸她的心思,就算是经验老到的精神科医生也办不到。
不知道花费了多大气力才稳住暴躁的心绪,刘宏海不敢去看迟婉,他发现只要多看一眼,背脊就会冰凉、双腿就会发软,甚至连冷汗都会从头顶稀松的头发内冒出来。
左手紧紧抓着靠椅的扶手,只有如此才能减缓面部抽筋的程度,他不想在自己的病人面前举止失措、怯懦胆小,但右手仍旧摸出了手机给家里打电话,“她应该正陪着女儿做作业吧,一定是的,今天她没有班,一定会在家陪着女儿的。”
手机足足等待了五分多钟、重拨了两次才连接上,当听到那头妻子略微有些气喘的声音时,刘宏海终于松了口气,也不免嘲笑自己一番。
“你在陪着女儿吧?”他压低声音问。
“哦,她在自己房间做作业呢。”
“那就好,我今天会早点回家的。”刘宏海打算挂断电话,可瞟了一眼迟婉后,还是忍不住附加一句道,“你还是去看看女儿在不在吧,我有些想她了,让她跟我说说话。”
四周的空间被迟婉隔离在外,她听不见,看不见,她在思考,又不知道那些是什么,她有些意兴阑珊、双目无神地好像要睡着,直到刘宏海刀锋般尖锐的叫声响起来,她才动了动眉头,一字一句说,“你送我出去,我还你女儿。”
“我,我……”刘宏海语无伦次,所有的学识、经验和稳重都在确知女儿不见的那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迟婉厌倦地站起身,低声说:“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拉开左手边第三个抽屉,里面有镇静剂和针管,你把它们给我就行。嗯,你犹豫的时间越长,你女儿的危险就会增加,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
颤抖着手将针管和镇静剂取出来放在桌上,刘宏海眼睁睁看着迟婉抽入了足以让人致死的剂量,局促不安地说道:“我、我女儿她,她会没事的,是不是?你答应我,不,不要伤害她,她还是个孩子呀。”
“我是要出去杀人,但不是滥杀……我是有选择性失忆症,但不是有暴力倾向的危险人物。起来背着我吧,我实在是有些累了……”
迟婉趴在刘宏海背上,倒握着针管、非常细致地将针头扎进他的腰腹,那神情和动作就像在雕一朵花——带血的花,注定要被尸体和死亡来滋润。
他们的外出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虽然偶尔与其他医生遭遇,但也只是好奇地打声招呼,便交叉而过。
只是在通过最后一道门时稍有阻滞,那个秃头、满口烂牙的门卫这回并没有充当纸糊的门神,而是非常固执地要刘宏海出示证件。
“这是有明文规定的!”烂牙门卫晃荡着鸡蛋大的小脑袋,一板一眼地说,“他们虽然脑子出了问题,但一样有属于自己的权利,他们又不是阿猫阿狗的,我怎么知道你想带她上哪儿、做什么?”
躲在刘宏海背上的迟婉忽然觉得这个烂牙门卫挺可爱,于是从后面冒出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一会,然后咯咯笑着摊开手掌、亮出了自己的杀手锏,“老伯伯,他哪儿都不想带我去、什么都不想干,你看到了,是我要出去呢……咯咯,麻烦老伯伯您开开门,不然这一针扎下去可就要了他的命哦。”
烂牙门卫在这精神病院少说也待了二十年,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没见过,当下麻利地掏出钥匙打开门,连连说道,“小姑娘你出去玩玩就回来啊,千万不能弄出人命,否则会被人偷偷拉到山里面用火烧死的!我老人家可没有吓唬你,真的是这样……”
迟婉嬉笑着冲他摆摆手,然后贴在刘宏海耳边低声说,“你可要好好谢谢这个老伯伯,这么多人,就他是真心想要你活着。”
背负着迟婉的刘宏海好像连续干了几天的苦工,浑身上下的肌肉酸痛不已,他不止该如何回答,只得哼唧两声。
“你以为那些医生、看护都没瞧见我手里的针管?他们呀,只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跟我们这些病人比起来,他们才是砸碎了本性枷锁的疯子!你说呢,刘医生?”
刘宏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只希望尽快找到自己的车,让迟婉离开自己的背部——没有什么比这还要让他恐惧的了,他背负的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个疯子,而是一个喜欢用语言、思想还有眼神来折磨自己的魔鬼。
银白色的宝马在雨中如处女般矜持,它顺滑、柔和的曲线反射着淡淡的辉光,头发湿漉漉的迟婉高兴地拍了拍刘宏海的肩膀,叫了一声,“我喜欢这辆车,刘医生!”
车座很舒适,特别适合迟婉抱着膝盖在那儿斜躺着,此时注满镇静剂的针管已经离开了刘宏海的腰腹,正在她手中把玩,“刘医生,送我进城吧!虽然在警察赶来之前,我们还有不少时间,但我已经等不及要去看看那几个注定会凄惨死去的人是什么模样了。”
悦耳的马达声并未能舒缓刘宏海紧张的情绪,他慌乱地打着转向灯,慌乱地踩油门脱档,原本还算平坦的山路不知怎么就变得崎岖不平了。
“你太紧张了,刘医生。有那么句谚语,‘疯子总是坚守自己的承诺’,所以你实在不用过于担心。如果我们出了车祸,伤心的人儿可都是会流干眼泪的……”甩手将针管扔出了窗外,迟婉似乎毫不在意会受到什么伤害,她的心情出奇的好,一边低声哼唱着一首不知名的歌,一边将心智沉浸在外面雨雾朦胧的祥和世界。
晦涩的光线被树影婆娑着,迟婉好像发现宝藏一样雀跃地呢喃起来,“(恋人的名字)你喜欢这首歌,我知道的,否则我不会独独记起它来——亲爱的!你会一直看着我的吧,你可要一直看着啊!看着他们的生命在你我手中枯萎、看着他们的瞳孔在你我眼中扩散……亲爱的,我会杀了他们的,你可要一直看着啊。”
满头大汗的刘宏海根本没有心思看路,他每隔半分钟就要偷偷打量一下迟婉,嘴巴总是一张一合仿佛有很多话想说。
当迟婉终于停止了哼唱,刘宏海总算有适当的机会开口说话,他惶急转过头来,努力平稳说话的速度和颤抖,“门卫肯定已经报警了,最近的派出所离这里只有十多分钟的车程……我,我担心还没有到城里,我们就会被警车截住的——”
“你是在建议,我们应该换车吗?”侧过头来饶有兴趣地望着刘宏海,双腿蜷缩在怀中的迟婉不紧不慢地说,“刘医生,其实你是个好人,真的,我从不怀疑这一点。”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院里有那么多医生,你为什么偏偏挑选我?”刘宏海很不甘心,几乎哽咽着问。
伸手拿起面前的像框,迟婉看着照片上幸福的一家三口,忍不住叹息道,“刘医生,你有个漂亮的妻子、有个好女儿,还有不菲的收入,但你知道吗,你实在不该将妻子一个人扔家里的。”
木讷的刘宏海愣了愣,他再怎么迟钝也不至于听不出话中的意思,“你之所以选我,就是因为我将妻子一个人扔家里?”
“不是!”将像框小心翼翼地放回原位,舔了舔嘴唇的迟婉解释道,“常言道红艳祸水,这要是耐不住寂寞的红艳,恐怕就不是祸水这么简单了。刘医生,就我所知,你妻子至少送给你不下三顶绿帽了,你真是一点都没有察觉吗?”
“你胡说!”刘宏海咆哮起来,“她绝不是那样的人!”
迟婉露出轻蔑的笑容,“她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很明白,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刘宏海紧闭双唇一言不发,紧踩油门使得车速飙升,他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若不是心中记挂着女儿,他真想和身边的魔鬼同归于尽。但这还不是全部,因为迟婉很快又接着说,“一个月前的某天晚上,有人偷偷摸进我的房间,他脱我的衣服、脱我的裤子,却忘了先绑住我的双手,所以我用铅笔在他肚子上扎了个窟窿,当时血流的到处都是……”
刘宏海不明白迟婉想说什么,却又不敢看她。
“从那天晚上开始,那个人便成了我的猎物,他为我办事,当然他也得到了好处——刘医生,你猜猜,他会有什么好处?你一定猜得到的,仔细想想。”
刘宏海头皮发麻,一个劲摇头,心中对迟婉的恐惧愈发的深了。
“唉,刘医生,当初我还是低估了你妻子坚贞的程度,为了将她从第二任情人手中夺过来,我没少给猎物出谋划策。”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前面就是山坳,只要不打方向盘,刘宏海便能与恶魔同归于尽,而他愤怒嘶喊的样子确实有那么点味道,好像只要得不到满意的回答,他便会义无反顾地冲下去一样。
“我跟你说过的,刘医生——”迟婉一点都不紧张,“我要杀人!我必须先离开精神病院!”
千钧一发的时候,刘宏海狠命地拧过方向盘,汽车甩出去一大滩污水,擦着护栏冲上了沿江大道。
“你好像对这个理由不是很满意,那我说个你能接受的吧,刘医生……”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轻轻捶了捶膝盖的迟婉低声说道,“我是个疯子吧,你说呢?”
“疯子!疯子!该死的疯子!千刀万剐的疯子!”不知道该用什么样恶毒的词汇才能表达出自己对迟婉的愤恨,刘宏海心里清楚得很,从今往后,人生的轨迹已经彻底被改变了!他将无法再掩饰对妻子的怀疑,无法再安心于这世外桃源的病院工作,他甚至不能确定过了今天,自己究竟还有没有勇气活下去。
就在刘宏海万念俱灰的时候,迟婉忽然探过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刘医生,就在这里停车吧。”
嘎地一声,巨大的惯性差点将刘宏海甩到了车窗上,他心胆俱裂地看向迟婉,颤颤巍巍地问:“你,你答应不伤害她的,你答应过我的!”
“你误会了!”迟婉脱下病服,连拉带扯地从刘宏海身上脱下了宽大的西装,“我认为你说的很有道理,我们在进城之前就会被逮住,所以我们要提前分开了。”
惶恐的刘宏海一把抓住迟婉的胳膊,“那我女儿呢,你什么时候放她回来?她才只有十岁啊,迟婉,她只有十岁……”
慢慢松开刘宏海踌躇的手掌,幽怨的迟婉叹了口气,“刘医生,如果你死了,你会从天堂回来照顾女儿吗?”
刘宏海用力点点头,很快又摇摇头,“她是疯子,她说不定真会杀了我的!”
“是啊,我知道你会的,就像她会来找我一样!刘医生,你是医生,你相信灵魂的永恒吗?你相信死者的灵魂会通过某种途径来寻找生前所爱的人吗?”迟婉的表情说不出的落寞、凄婉,仿佛心正被盐水浸泡一样。
刘宏海不知如何回答,他只想要回自己的女儿。
“啊!突然跟你说这些实在有些唐突了,刘医生你不要见怪。”眨着小眼睛的迟婉轻轻推开车门,跨出一步又停了下来,“现在什么时间?”
半响回过神来的刘宏海看看手表,挪动身子贴过去道,“三点十二分——迟婉,我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女儿,只要她能回到我身边,我愿意做任何事情……迟婉,你知道,现在她是我的一切,是我的生命,没有她,我活着连死都不如啊,迟婉……”
“三点十二呀!”弯着腰站在车外,迟婉小声对他说,“刘医生,那你有二十八分钟的时间去武林广场接你女儿,千万不要迟到,更不要让人帮你去接哦,不然——”
没等迟婉将话说完,刘宏海一踩油门窜了出去。
从这里到武林广场,就是没有红绿灯也要半个钟头以上,所以迟婉一点都不担心他会有时间停下来跟警察说什么。
黑色的西服几乎是套在身上,除了遮挡迟婉有些瘦小的身形之外,并没能起到丝毫御寒的效果。灰蒙蒙的天空被闪电刺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在她看来,那口子无时不刻在跟随自己的脚步,走到哪儿,哪儿便会倾盆泼雨,以至于还没到半山腰,全身上下都湿透了。
寂寥的山道不见人迹,偶尔有出租车驶过也只是稍稍放缓速度,以免将污水溅在这个可怜的女人身上——她现在看上去就像个偷偷离家、裹着父亲衣服的孩子,虽然低垂着头走路,看不见表情,但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深邃的死寂。
这条山道唯一的终点是所高校的分院,如果警察封堵住出口,那迟婉绝对插翅难飞。可她好像浑不在意,不仅如此,当进入校园、找到收发室,从最里边的密码柜内取出一个黑色旅行包时,她居然绽放出孩童般的笑容。
旅行包内有一套标准而得体的学生装,迟婉将它取出来后并没有立刻换上,而是放在一边,接着又陆续从包里取出装有五千多元的信封、99级的学生证以及一张照片。照片有些发黄,但上面两个青春靓丽的人儿却格外清晰,起码在迟婉眼里是这样。她双手捧着照片,嘴唇翕动着仿佛在呢喃什么,脸上的表情出奇的平静、祥和,似乎正在与天上的人儿交谈。她的手指慢慢滑过照片上那个短发的女孩,虽然那女孩正做着怪相,但很明显就是迟婉自己。
老照片总是会让人产生错觉,所以她很快将注意力全部挪到了另一个女孩身上,“这就是她,这就是我心爱的人!是的,是她,她就是我所心爱的那个人啊……”
迟婉慢慢闭上眼睛,将照片贴着胸口放好,自言自语地说:“你为什么不多留一会?既然准备了这么多东西,你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多留一会,让我再见你一面?我知道没有上帝的允许,你是不能现身与我相见的,可一次偶然的不期相遇,就假装你不小心被我看见,我想上帝不会怪责的吧?她们都说上帝是女人呢,她一定不会责备你的不小心的……”
换上衣服之后迟婉理所当然地上了校车,她无需担心半道会被警察盘问,无需担心进了城后会没有地方住,更无需担心如何去为心爱的人儿复仇,因为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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