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男儿愧不如巾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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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鸿简咳嗽一声,淡淡道:“李大人似乎知道不少女夷教的掌故?”李长浩的眼中,掠过一抹极为复杂的神色,叹道:“女夷教上一任春堂堂主谢蕙娘,在下机缘巧合,曾于二十年前见过一面,并得知巫凌二人身世。至于春十一娘的事,在巴蜀武林之中,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杨鸿简心中疑虑,但也不便再问。
忽然船一阵微震,却是已靠上了一处堤岸。张谦向外望去,耳边却隐隐传来远处的打更犬吠之声,黑压压一片房舍中,闪动着数点灯火,似乎也是一座市镇。
李长浩展颜一笑,对众人作揖道:“在下来此办事,不料遇见各位。可惜因有公事在身,就要在此处枫林渡下船,过了枫林渡便是困龙滩。那里水匪势大为患,但有船老大出面应付,料想无事。这位杨先生虽有绝技在身,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还望小心。”
阿萱与他虽是初识,但见他对自己态度一直十分和蔼,便如至亲长辈一般,不免有些不舍,失声道:“你要走了么?”杨鸿简性虽孤僻,也对这不倚势欺人的官老爷有了好感,拱手道:“日后李大人若回金陵,务必要来找杨某,杨某家在乌衣巷西,只要说是找姓杨的,人都知道。”
李长浩微笑道:“乌衣巷口夕阳斜。那是王谢故居,衣冠云集之地啊。若有机会,在下一定登门拜访。”又向张谦和阿萱点点头,径直下船去了,不多时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三人目送他身影不见,一时都默然无语。唯有杨鸿简喃喃道:“李长浩,李长浩,此人面相好生熟悉,定然是在何处见过。”
突然舱里钻出一人,却正是船老大,向三人赔笑道:“两位爷,还有这位姑娘,再过半柱香光景,船只可就到困龙滩了。请三位先进舱避避,过了困龙滩再出来不迟。”
阿萱讶然道:“困龙滩只是困龙而已,还困得住人么?今晚月色极好,我家老爷与公子正谈得有趣,进舱去可不嫌憋闷得慌么?”
那船老大闻言大急,连连拱手道:“唉呀,好姑娘,你没听人说么?困龙滩,十八弯,弯弯出好汉。滩上水道极窄,水流又急,天生就该水上的好汉们讨生活。我们过往商船多亏铁老爷子照顾,给口饭吃。只要交八两银子就能过去。只他老人家爱静。船只都是悄没声过去。您三位这么站在船头又说又笑的,他老人家听到了只怕要大大生气,我们就吃不了兜着走啦!”
杨鸿简一直默然无语,这时才道:“铁老爷子?可是人称‘金须苍龙’的铁辉英么?怎么?他现在已是巨鲲帮的总瓢把子了?”
那船老大喜道:“原来你老人家也听说过铁老爷子的名头,该知道他老人家的厉害。小的斗胆,请三位先去舱里避一避,等领了他老人家发下的路牌,可就一路顺风啦!”
杨鸿简似乎全没听见他的说话,自语道:“三十年前,我们一起过洞庭湖的时候,那铁辉英他……”他突然仿佛醒悟过来,脸色一暗,转身走进舱去。
张谦只觉自己这位先生最近神色怔忡,甚有几分古怪。但此时看着他的背影,虽仍是清峻挺直,却带有几分萧索之意。
耳听阿萱问那船老大道:“什么路牌?可是官府发的么?”
船老大道:“官府路牌顶个屁用!姑娘你别嗔我说话粗鲁,现今国主只顾跟小周娘娘快活去啦,哪里还有闲心管咱这水路之事?倒是铁老爷子这路牌管用,只花八两银子,沿途各好汉便知托庇在铁老爷子门下,不敢动咱们分毫,情管官府也不敢吱声。”
阿萱好奇道:“水匪要是做善男信女,不去抢你们,可靠什么吃饭?”船老大道:“他们都拜铁老爷子的码头,每月有俸银,闲时零零碎碎打个秋风,出息不就有了么?”阿萱奇道:“打秋风?”
船老大道:“当然啦,铁老爷子的威名,咱们老在江上讨生的倒是恭敬得很,有些外来船就不知道啦,有的仗着船上有几个好手,不知轻重,偏不交银子。困龙滩有时便故意放他们过去,下江的好汉们就可随意取用,发笔横财。”
张谦愈听愈奇,道:“颁发俸银?还自造牌子,这不跟官府一样么?这里的官府也不管上一管?”阿萱扑噗一笑,道:“真是贵人说的话。只怕官府还要从中分上一杯羹呢!”
那船老大也感叹道:“这位姑娘说得是,现下正逢乱世,你打过来,我又打过去,咱们国主哪怕是纳贡称臣,人家大宋也只怕不依。小的听说大宋一个叫什么卢多逊的官儿,要来金陵索要地图啦。咱们这江山原是姓杨,指不定明天姓李姓赵呢,官府那些官儿见机最快,自是指着捞钱罢了。”一边说,一边连连叹气。
阿萱沉默一会,轻声道:“咱们,咱们敌得过大宋么?”杨鸿简本已走到舱口,闻言回过头来道:“当今国主才华横溢,心地仁厚,确是不世才子。只可惜文治无力,更无武功。生当乱世,怎会是赵匡胤这身经百战的乱世枭雄的对手?”
阿萱浑身一震,却不再说话。那船老大突然惊叫一声,道:“糟了,光顾着说话,没想到已到水寨了,三位若不肯进舱,稍后有人过来,自有小人支吾,可别胡乱说话。”一边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掏出准备好的一只小黄布包袱来,看那包袱形状,料想是一包零碎银子。
三人听说已至困龙滩,心中一凛,凝神向前望时,但见数丈开外,黑沉沉的江面上,平地立起一座灯火辉煌的大寨,整座寨子竟是浮于江面之上,所有结构建造,俱是碗口粗的山竹搭成。此处江面颇为狭窄,水流湍急,从寨脚支撑的竹排间疾冲而出,激起哗哗的水声。从江岸两边伸出无数根粗绳铁链,绑在寨墙之上,把整个水寨牢牢地固定住,水流虽急,却撼不了寨身分毫。确是气势雄浑,非同一般。
三人正观望间,忽听阿萱惊叫一声:“那不是我们路上遇见的两个姑娘么?呀,她们跟人打起来了!”她这一叫,众人才发现寨前一处高台之上,密密地竖起几十支火把,火光下刀影闪烁,数十名身着黑衣的大汉,将两人团团围住。
那被围攻的两人长发飘飘,发上金光隐约闪动。虽则相隔太远,看不清面目,但那装束却是不同旁人,一看就知正是早先所遇见的那两名据说出自女夷教的司花使。
阿萱急要看个究竟,央船老大道:“快些开船过去,让我们看看热闹!”
船老大却不以为然,说道:“急什么呀?横竖那两个娘儿们敌不过的,咱们买了路牌,还是快快走罢,免得惹祸上身。”
说话之间,只见高台之上刀光闪动,那群大汉少说也砍了十七八刀,那两名女子虽是空手,但应退自如,身手极为矫捷,一时倒也无丝毫败象。
此时阿萱所在货船已渐渐靠近寨墙,寨里浮桥上走出一个黑胖子来,站在桥头,大剌剌地道:“赵老三,你这趟可发财啊!”
那叫赵老三的船老大连声道:“托铁老爷子福,托您贺爷的福!”
黑胖子一跃下船,虽然他体形肥胖,但身法轻便,落于船头之时,船身也只是轻轻一晃,显然轻功不差。
赵老三忙把那包碎银子恭恭敬敬献上给他,他一手接了,人且不走,在船上四处踱踱步,又掀起盖货的油布看看,掀掀鼻子,不经意道:“你这趟运的茶叶倒好,嗯,真是喷鼻香啊!”
赵老三闻弦歌而知雅意,忙道:“您老要不嫌咱们这茶叶粗陋,只管随便挑,就当孝敬您老了。”
那被称为贺爷的黑胖子假意道:“我倒不太喜欢喝茶,再说你这能有什么好茶,只怕涩口得很!”一边说,一边手下不停,已往怀里尽力塞了几大包。
船老大虽然肉痛,却也不敢吱声。那贺爷施施然走出舱来,一眼看见阿萱,眼睛不由一亮,道:“你这小妞倒生得俊,叫什么名儿呀?”一面伸手过去,要摸她脸蛋儿。
张谦心头怒起,眼见得那只又黑又胖的大手就要摸上阿萱脸蛋儿,按捺不住,正待要上前制止。阿萱却不避不让,只是举起右手来,摸了摸耳上银环。
忽听“哎呀”一声,那贺爷如触电一般,手连忙缩了回来,脸上神色又惊又怒,望着阿萱,半晌说不出话来。阿萱嫣然一笑,放下右手,转过身去眺望远处的夜景。那秦爷回头看看寨中,终不敢发作,狠狠瞪了阿萱几眼,一手捏住另一只手,狼狈不堪地下船回寨去了。
张谦又惊又喜,道:“阿萱,快告诉我,你在他手上做了什么手脚?”阿萱笑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破。”
杨鸿简破颜笑道:“真是个刁钻丫头,不知在耳环上装有什么古怪机关。老夫只看见一道黄雾从你耳环上喷出,喷在那黑胖子手上,他便杀猪似地叫起来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赵老三笑了一会,突然苦脸道:“这一来,秦爷定会为难我了。”阿萱笑道:“他若要为难,刚才便会发作。眼下那两个女子尚在此闹事,他们应是无暇来管到我们这等小事。”
话音未落,只听“扑通”一声,众人急忙看时,只见围攻那两名女子的大汉中,有一个给其中一个青衣女子踢中胯骨,大胖身子腾空飞起,直坠入江中。扑通声响,溅起老大一片水花。
那人跌得晕头转向,急忙中又呛了几口水。江水湍急,他虽有水性,急切间凫不上来,扯着嗓子在江中大叫大嚷,一旁观看的水匪中有人连忙爬上台边拴着的小船,飞快地划过去救他。
只听另一名蓝衣女子娇声喝彩道:“轻碧姐姐,好一式‘江南燕到迟’呀!”
那名轻碧的青衣女子应道:“兰烟,你也练过这一招,你来试试?”她语音颇有几分熟悉,阿萱立时记了起来,悄声道:“这便是那日酒楼之上,我看见追杀祁胡二人的那个姑娘了。”
兰烟一掌逼开一条大汉,笑道:“不行啊,人家还没练熟,不敢用嘛!姐姐你忘了吗?当初咱们习武时,冯长老说这一招须练到十拿九稳,否则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那非但不能克敌制胜,还会让敌人乘虚而入呢。”
轻碧嗔道:“你就是胆子小,这种酒囊饭袋,闭着眼打都不用怕,还伤得了你么?”身形翩然飞起,在空中滴溜溜一转,一脚踢中另一名大汉背心。那人一声怪叫,手中大刀脱手飞出高台,直落入江中,人也“扑通”一声跌倒在地,立时摔了个狗啃泥。
二女边打边说,尚是言笑晏晏,好整以暇。瞎子都看得出那些大汉人数虽多,根本就不是她二人的对手。其中一条大汉是使刀好手,边砍数十刀,连二女的影子都没碰着,心中焦躁,此时听二女对话,不禁怒火中烧,大叫一声:“直娘贼!”竟不躲闪,拼着挨了一掌,直冲上前,抡起大刀“呼”的一声劈向轻碧,刀至风起,气势凶猛,悍恶无比。
此时虽有数只货船靠近寨子,但寨中那些喽罗们已看得呆了,浑然忘记了招呼“生意”,有大胆的乘客也悄悄地从舱里探出头来看热闹。此时见那轻碧遇险,不禁都“啊”地一声,江面上只闻一片惊叫之声。
火光之下,但见那青衣女子偏肩沉腰,纤腰款摆,有如细柳拂过微风,立时闪过大刀来势,两根削葱般的手指疾若闪电,只在刀身上往下一捺,竟然夹住了他雪亮的大刀!
那大汉环眼圆睁,用劲来夺,哪里奈何得了这两根纤纤玉指?
轻碧笑道:“你想要你的大刀,姑娘给你便是了!”她语声清柔,尤带浅笑,但手段端的不弱,当下指上用力,已是荡开刀身,反手一拂,却用上了内家真力。那大汉只觉手腕酸麻,“呛啷啷”一声,钢刀已落在地上。
此时恰好另一人从背后攻来,刀风飒然,轻碧一手仍扣住那大汉脉门,身形飘开,叫道:“兰烟,‘江南燕归迟’!”
兰烟应道:“来啦!”身子一扭,右足飞起,正踢中那大汉腰侧,那大汉明明见她攻来,却避无可避,当下“扑通”一声落入江中,姿势与先前落入江中的那个一模一样。众水盗又发出一阵叫嚷,争先恐后地去解那只小船,与先前情景一发无二。
兰烟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叫道:“练了那么久,今天终于试了一回,真好玩!真好玩!”
忽听一人阴沉沉道:“两位姑娘是神女峰的人罢?不知道是凌教主座下那一堂的人物?”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只除了阿萱三人以外,无不是倒抽一口冷气。
货船上那些看热闹的人一听神女峰三字,也悄悄缩回了头。
二女回头一看,只见寨门口不知何时,已站了十来个彪须大汉,当中拥着一个黄胡子老者。那老者胡子成焦黄色,皮肤却黝黑发亮,一双小眼睛晶光闪烁,身材颇为魁梧,与周围大汉不相上下。
轻碧见他甫一出言,攻击已方的大汉们立即退开,立在一旁,神态极是恭敬。再端详他的容貌举止,心中一动,遂盈盈敛衽一礼,娇声道:

“原来是“金须苍龙”铁老爷子驾到,晚辈这厢有礼。晚辈二人正是来自神女峰,为教主座下司花使。晚辈名轻碧,排行第四,那是六妹兰烟。“
阿萱张谦心中一动,各自对看一眼,暗自都已想道:“原来她真的是那个四姑娘!”
此时已有人把落水二人捞了起来,二人浑身**的,跪在地上道:“属下无能,还请老爷子降罪!”
铁辉英挥挥手,令二人退下。他自幼为盗,其智谋却不同一般水匪。不但自身武功高强,门人甚多,暗地里又与官府互通款曲。所以无论公开收取过路银子,或是暗里杀人越货、巧取豪夺,也无人敢说一个不字。再者他做事谨慎,并不滥杀来往商客,倒也能纵横江上,为一方之雄。
他此时正在陪人饮酒,听说有人闹事,并不理会,直到后来见来报信的络绎不绝,似乎事情要糟,这才带了几个徒弟出来压阵。
他见多识广,早看出两女用的是女夷教的武功。女夷教的势力向来只在巴蜀,他的地盘在江南,本是井水不犯河水。但也素来听闻女夷教中人皆为女子,武艺高强,教主凌飞艳更是一个惹不起的角色。
此时亲眼所见,女夷教教主的两个贴身婢女司花使,且排行颇低,竟然空手对付自已十来个下属游刃有余,心下不禁悚然。但见轻碧对自己恭敬有加,足见自己在凌飞艳心中,也算得上一个人物,又不免有些得意。一直绷着的面皮松了下来,脸上颜色也稍微好看了一些,道:
“原来二位姑娘乃蜀中贵客。老夫属下太过无礼,难怪姑娘们教训。”他想女夷教与自己并无旧怨,双方之所以闹起来,无非是为了这换了一种说法的买路钱。区区八两银子丢了无妨,还体现出自己的大度。
谁知兰烟说道:”银子倒是小事,江湖上各帮各派的地盘上,谁没有自己的规矩?可这些狗奴才,他们------他们------“脸上不觉一红。
轻碧连忙岔开道:”实在是老爷子下属有失检点,竟然对我姐妹二人风言风语,只好毛手毛脚地应付应付。现在老爷子既是为我姐妹解围,晚辈斗胆,一并还请您老做主。”
铁辉英听了这番话,先在心底哼了一声。自己手下心性,他知之甚深。料想他们定是见猎心喜,出言调戏这两个女子。不过以轻碧二人的身手,想要趁机夺船而逃并非难事。可她们偏偏等到自己出来,才亮出女夷教的名号,又执晚辈之礼,叫自己只得打自己耳光,主动惩治那些不知死活的东西,她们倒一分也不得罪人,真是打得好算盘。
正愤然间,转脸一想,她们虽为神女峰门下,却未恃之生事,反把自己敬作长辈,总算给了自己面子,一张铁板脸上勉强堆上几丝笑容,说道:“二位姑娘是蜀中来的贵客,来到铁某的地盘,铁某未尽地主之谊,已是大大的失礼。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竟还冒犯了两位,常言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是两位姑娘一定要老夫出来管治管治,老夫好歹也是一帮之主,岂能包庇他们,自该严惩不贷!”这几句话倒是说得掷地有声,颇有帮主的气概。
轻碧听他语中暗自带剌,不卑不亢道:”铁老爷子果然大公无私,执法如山,晚辈们先行谢过。若论起敝教与铁老爷子向来交好,此等小事理当不放在心上,更不该打扰老爷子的清静。若叫那起不懂事的看了,还说晚辈气量狭窄。
只是晚辈想,晚辈姊妹受气倒还是一桩小事,怕的是以后铁老爷子的亲戚故旧亲自撞上了,岂不是让铁老爷子面上大大无光?铁老爷子一世英雄,江湖上人所皆知,又岂能让这几个小人坏了老爷子名声?故此冒犯,还请老爷子看晚辈们年幼无知份上,饶恕则个。”言毕,与兰烟又向铁辉英拜了一拜。
此番话一出,旁观诸人莫不暗自点头。杨鸿简也不由得说道:“这轻碧年纪虽轻,倒是应对得体,不愧是女夷教主身边之人。”铁辉英见二人始终对自己恭敬有加,心中本有少许不平之意,此时也淡了许多。说道:“二位姑娘太多礼了,日后凌教主座前,还请代为问候。”
轻碧浑身一震,抬起头来,火光下只见她脸上泪光闪动,一边的兰烟已是泪流满面,二人一起哽咽道:“凌教主------凌教主五日前------已经驾鹤西归了!”
铁辉英这一惊非同小可,更遑论寻常人众。一时台上鸦雀无人,连船只上众商客都惊得噤住声息。
凌飞艳以红颜弱质之身,涉及诡谲江湖,使得一个本名不见经传的小教派名扬天下,确是武林中罕见的奇才。何况她此时正当盛年,一朝逝去,有如春花乍开还谢,明珠沉于深渊,无论是敌是友,俱深感惋惜。只阿萱等人早从李长浩处得知此事,故不觉惊讶。张谦无意间看了一眼杨鸿简,只见他面向着舷外,虽是看不清脸上神色,身子却在微微颤抖。
铁辉英失声道:“去世?”脸色也陡然转白,喃喃道:“死了?死了?”他身后闪出一个中年秀士,轻声道:“我们巨鲲帮虽僻处江南,但一直深慕凌教主风姿,老爷子本待帮中无事之时,前往贵教谒见,面领教主训义,不料天妒红颜------天妒红颜------老爷子惊闻噩耗,不免失态,还请二位姑娘见谅。”言下甚是伤感。
轻碧兰烟皆是一怔,不意这黄胡子老头对教主如此推崇,心中对已故教主的敬意和思慕又深一层,想到香魂已杳,骨埋黄土,不禁又悲从中来。
张谦暗在心中叹道:“人生在世,当如此女。纵然凶残如水盗,都对她如此推崇。倒是我堂堂七尺男儿,年已弱冠,却毫无建树,怎不叫人汗颜?”
他先前听了李长浩一番言语,对凌飞艳已是十分佩服,至于女夷教掠走女孩子之事,总觉以凌飞艳之气度胸襟,总不至如江湖上所言那般不堪,倒颇不以为然。
轻碧拭去泪水,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足有十两之数,捧到铁辉英面前,道:“此乃晚辈们过寨之费,还请老爷子笑纳。”铁辉英沉吟片刻,接过银子道:“非是老夫贪财,实在是规矩不可废,两位姑娘不要见笑。”随手给了身后一名帮众,道:“这是姑娘们的赏赐,治桌酒席宴请二位姑娘,余下的便赏给儿郎们罢。”
一边似是不经意地问道:“那现在贵教教主是哪位高人?”
兰烟道:“是原春堂堂主十一娘。教主临终遗命,传教主之位于她。春教主因故与轻碧姐姐赶去金陵,姐姐却在路上有事耽搁了一天,恰被晚辈赶上。如今我二人专程去传春教主回总舵,以继承教主之位。”
铁辉英诧道:“原来是那位智谋百出,谈笑间使各大派烟消云散的春姑娘,老夫也是久仰大名了。”双方又客气了几句。铁辉英道:“说来惭愧,老夫年老力衰,治理这样一个帮派也力不从心,难免手下良莠不齐,两位姑娘就算不再追究,老夫身为帮主,又怎能纵容他们?”言毕将脸一沉,说道:“孟达,你过来。”
身后一年轻男子低头走出来,在铁辉英面前跪下,正是刚才攻击轻碧二女中的一人。
另有帮众搬过一把大椅,铁辉英大剌剌坐下,也并不叫人给碧兰二人看座,巨掌将椅上扶手用力一拍,大声喝道:“你们这帮狗娘养的兔崽子!当年加入本帮之时,老子是怎样教你们的?黑道上混,大块吃肉,大秤分金是本行,误伤人命也是常有的事,但有八不能夺你他妈忘了?没忘就念给老子听!”
他出身大盗,本来没有念过什么书,但心中对读书人委实是倾慕得紧,也常年请了几个秋风钝秀才在寨中教授学问。现在年纪大了,“家业”丰厚,越发认为自己与寻常大盗不同,便不肯明着打家劫舍,所以费夷所思,将扬子江姑且看成是自家的,竟想出这么个“过寨费”来。他想既有“儒将”“儒商”之说,一向便自谓“儒盗”,素以儒雅风流自许。
女夷教声势名望,在江湖上当推第一,所以他越是要显显自家风度,先前跟轻碧二人说话,一直咬文嚼字,措辞十分文雅。幸得他平日里经常与官中来往,学了一套官场应酬之辞,寻常对答,倒还应付得来。这时恼怒手下人闯了祸,在女夷教人面前损了他“儒盗”之名,口不择言,脏话滚滚而来,终于不慎露出了绿林本色。转换之快,不禁让人莞尔。
孟达支支吾吾道:“八不可夺------夺富不夺贫,夺财不夺命,不夺病人,不夺老人,不夺残疾,不夺贡物,不夺药材,不夺人妻小------”张谦远远见二人对答,悄声道:“原来这老爷子倒是个劫富济贫的好汉。”忽然耳边一热,却是阿萱凑过来悄声笑道:“劫富是有的,济贫却不见得,好汉吗?越发扯得远了。你这呆子,若他真是自律甚严,手下人怎敢如此放肆?”
只见孟达一声不吭地伏在一张桌面大的棕垫之上,铁辉英左手反向一挥,手中已多了一条金黄长鞭,约有五尺来长,夜色下只见它金光灿烂,大异常物。他沉下脸来,将金鞭丢给旁边侍立的一黑衣大汉,道:“明耀,你去执法罢。”
那明耀看样子是他的亲传弟子,地位不低,躬身应道:“弟子遵命!”当下将鞭子拿在手中,凌空一击,鞭梢鞭身在空中相碰,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张谦咋舌道:“好气派,这么长一根鞭子,莫不要几十两金子?”但见此鞭一出,高台上群盗顿时鸦雀无声,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儿。就连伏在棕垫之上的孟达,身子也不由得向后一仰,面色煞白,露出恐怖之极的神情。
众人尚未明白过来,只听“唰”的一声,明耀抡起金鞭,已抽在孟达身上。孟达惨叫一声,背上衣衫立被鞭子扯烂,血流如注,流了下来。
那鞭子头稍稍一动,带起背上皮肉,只听“嗒”的一声轻响,孟达惨叫声中,几条一指来宽的血肉落在地上。
众人大惊,阿萱不忍,背过脸去。杨鸿简冷冷道:“原来是毒龙鞭,难怪这般狠毒。”张谦眉头一皱,虽知这些水盗并非善良之辈,但毕竟还是人身,况且并非十恶不赦之人,皮肉之苦也是一般承受。心中好生不忍,问道:“什么是毒龙鞭?”杨鸿简道:“此鞭乃是金丝编成,每根金丝上都系有细小挂钩,织成之后,正面与寻常鞭子无异,反面却俱是挂钩,这一鞭下去,往往钩起人的血肉------”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此时孟达已挨了五鞭,每一鞭都带起数条血肉,背上衣衫尽烂,鲜血横流,皮肉翻起,有几处已露出里面森森白骨,实是惨不忍睹。孟达支持不住,闷哼一声,身子难以稳住,只是晃了两晃,便从棕垫之上翻落在地。明耀有些不忍,为难地看了一眼铁辉英,铁辉英却是视若不见。明耀只得挥起鞭子,又要打了下去。
几名水盗相视一眼,便欲上前求情。铁辉英身后那秀士扫了他们一眼,冷冷道:“一共十鞭,还差六鞭。老爷子十鞭之数乃是帮中陈规,无可恕之处,若是有人求情,可替孟达承受。”
那几人听了他这几句话,张了张嘴,终于默然退下去了。
旁观众人见他如此惨状,脸上皆有不忍之色。
只听一个女子声音叫道:“黄胡子黑蛇,卑鄙无耻!”语声甚是清亮,静夜传来,格外听得分明。
众人都是一惊,铁辉英听自己得意外号“金须苍龙”竟给人如此改法,不禁大怒,双眉一掀,循声望去——只见寨下停靠的一条双桅商船的甲板上,迎风立着一个妙龄少女,月白色衫子和乌云般浓密的长发,都在江风中轻轻飘扬,自有一种飞逸的神采。虽是一副娇怯怯的模样,一双明亮的眸子却毫不畏惧地对上铁辉英的眼光,眉宇间满是鄙夷之色。
铁辉英尚未开口,那贺爷已骂了起来:“赵老三,是你的船不是?你他妈的不要脑袋了?从那儿弄来这小娘儿,欺了我贺某人不说,竟惹到了老爷子头上!王八羔子,赵老三,你听见没有?”
船老大吓得魂飞魄散,战战兢兢地从舱里爬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甲板上,一边连连磕头,哀声求道:“贺爷,贺爷哪,天地良心,我赵老三长了几颗脑袋,敢来对老爷子说声不敬?这……这小丫头是……是这位客人带来的,可不干小人事,小人也不知她……这样……胆大……胆大妄为……”
铁辉英阴沉着脸色,目光在阿萱身后的杨鸿简身上转了转,冷笑道:“是你啊,杨兄弟,我说一个小丫头怎有胆子来捋我的虎须,原来背后有你这高人在撑腰,你金枪门与我巨鲲帮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今日是专程来挑我眼子不成?”张谦不意他二人认识,且先生还是什么金枪门的人,不禁大为惊奇,问道:“先生,他说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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