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翠盖羽裘相思长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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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萱心中一动,隐隐仿佛想起什么,却又不甚明晰.
封姑姑说起那男子,灰暗的一对眼眸,竟突然亮了起来.她挣脱阿萱怀抱,固执地伸出手来,一指洞壁上方,孩子般稚气地叫道:"你看!"
阿萱抬头看去,但见那上面隐隐刻有几行字迹,却是模模糊糊,看不分明.
封姑姑咧嘴一笑,那笑容也是孩子般的得意:"告诉你罢,当初我答应大哥,住在这浮云洞中,永不下山一步.他为了感谢我,为我这洞府吟了一首小诗.喏,就是这壁上的诗句,当初我听在耳中,便偷偷拿小刀刻在这里的."
她并不看那洞壁,偏头浅笑,一字一顿念道:"女夷有名洞,浮云上齐峰.我视众生苦,芸芸总相同."
阿萱心中感动,想道:"这位写诗之人心胸着实慈悲,他便在洞口俯瞰,心中所思不仅只有一览众山小的雄奇,竟还有怜惜众生之苦的胸襟."
正思量间,只听封姑姑继续念下去道:"巫、长、恨、赠、妹、丹."
仿佛平地一声惊雷,直震得阿萱摇摇欲堕.她一把抓住封姑姑的手,急切道:"封姑姑,你再念一遍,是谁、是谁写的这首诗?"
封姑姑歪头看她,神情甚是迷惑不解,笑嘻嘻道:"自然是他啊,我的大哥,巫长恨."
那一瞬间,各种念头纷杂,充斥阿萱胸臆之中.但那惊骇之情,却是丝毫不减:"原来她口口声声所言的大哥,居然就是巫长恨.可是巫长恨不是早死了么?为什么封姑姑她心心念念,只是在盼他回来?莫非她竟不知……"
封姑姑眯起双眼,早已不再年轻的瞳中,闪现出的是少女般害羞而骄傲的光华:"除了他,谁会有这样的文才武功,这样的风致气度?"
刷刷刷.隔着静寂的洞壁,阿萱仍听到了三声极轻的声响,仿佛是落叶自枝头飘下,轻轻的,轻轻的落到了地上.
封姑姑背板却猛地挺直,陡然警醒的模样,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猛虎.
她嘴角微微一动,浮起一抹难以言明的笑容:"是他们……师延陀的三大弟子.萧缜、达没赖、阿保疆."
师延陀,那与凌飞艳齐名的辽国高手.萧缜的功夫,连封姑姑都不敢直撄其锋……虽然她是受了内伤,功夫大不如前……如今又来了两个煞神,还有那个姓折的青年呢?他去了哪里?
阿萱身子一抖,莫名的寒意笼上身来.低声道:"封姑姑,他们会不会……会不会听到我们说话?"
封姑姑摇摇头,指了指头上的洞顶.阿萱抬头看去,只见那上面怪石突兀,却仿佛被插了几个奇怪的筒状东西.
封姑姑笑道:"当初大哥让我住在浮云洞中,便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危险.他设置了洞中洞,密封严紧,又亲手制作了几个传声筒.外面的人听不见我们的说话,但他们发出的声音,却可以很清晰地传进来."
果然,但闻一个陌生的男声道:"大师兄,那老婆子当真便是住在这里?这就是浮云洞?"声音古怪,话语间有些夹舌,仿佛还说不好中土语言.封姑姑冷笑一声,说道:"这是达没赖."萧缜尚未答话,另一个年轻些的男声说道:"二师兄,大师兄熟谙中土武林,他得来的讯息,自然不会错的.况且我们在这神女峰周围搜寻时久,也只有这个洞**最为隐秘难登."此人倒是一口流利的官话,封姑姑仿佛得知阿萱心中所想,瞟了她一眼,说道:"阿保疆是辽人与汉人女子生下的杂种,少时又在北汉长大.后来机缘凑巧,才被师延陀收为座下弟子.他汉话说得好,倒不大会说契丹话……奇怪,我怎么会认识他们……记得当初我只认识师延陀啊……"
外面三人又低声议论了几句,对她二人的谈话仿佛充耳不闻,看来巫长恨的设置果然大有妙处.
阿萱"哦"了一声,虽不甚明白她最后几句话,心中对巫长恨的钦佩不禁又深了几分.
封姑姑聆听片刻,茫然的神情渐渐退去,精神似乎振作了一些,突然问道:"阿萱,宵练剑呢?"
阿萱随手一摸,解下腰间剑穗,捧起宵练,递到封姑姑面前,应道:"封姑姑,剑在这里."
封姑姑接过剑来,低首凝思,半晌没有说话.
宵练.剑鞘镶金嵌玉,轻薄古雅,作工如此精致,仿佛不是杀人利器,而只是一件极其考究的饰品.
然而,毕竟是上古名剑.锋芒虽未出鞘,清冷剑气却仿佛扑面而来.
封姑姑突然笑了一笑,低声道:"宵练?记得当初,大哥便是随身佩着它的.我在翠松白雪之间,第一次见着他的时候.他便是用这一柄宝剑,削掉了四个人的头颅."
阿萱不禁打了个寒颤,但闻她又轻声说道:"可是剩下的两个人也是罕见的高手,且还有后续接应的人赶了上来,情况着实危险……我们做杀手的,最要紧的便是不要多管别人的闲事.可是……我当时便跟傻了一样,我竟然冲上去帮他的忙……帮一个素昧平生的少年……"
她摇了摇头,似乎有些为自己好笑,但脸上的神情,仍是甜蜜娇羞:"那一战,真是天昏地暗.我们两人联手,竟是说不出的默契.我们共杀了对方四十三名顶尖的高手,大哥他身上挂彩,而我……也被震伤了心脉."
她说来轻描淡写,但当时惨烈血腥场面,却是令人不寒而栗.
阿萱迟疑道:"封姑姑你的内伤……"
封姑姑微笑道:"自然是那时留下来的……心脉断了的人,本来是不能活的,大哥他遍索名医,不惜寻得世上最珍贵的药材,终于把我的命抢了回来.不过,后来我的武功,可就大不如前啦.否则……哼哼,那姓萧的小子,哪里伤得了我?即便是师延陀前来,我也未必惧怕."
阿萱见她脸色又渐渐潮红起来,心中担忧她的伤势,连忙说道:"封姑姑,过去的事,不要再想啦,免得加重你今天的伤势.萧缜他们找不到我们,自然是要走的,你到时再好好调息将养身子."
封姑姑轻轻抚摸掌中宵练,淡淡一笑,说道:"不.他们此来势在必得,决不会轻易退走."
阿萱急道:"姑姑,我去前面花神宫叫人来帮忙!女夷教中弟子众多,难道会怕了这四个人不成!"
封姑姑摇摇头,神色茫然,说道:"这些年来,我脑子里迷迷糊糊.有时清楚,有时又好象如坠云雾之中一般.我也不知近日教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仿佛动荡不安.加上春丫头一走,教中群龙无首,哪里还经得起这样的挫磨?"
那经过"菱花之乱"、风雨飘摇的女夷神教……阿萱咬了咬唇,说道:"那我们带上书离开这里?"
封姑姑看了一眼阿萱,欲言又止.她本来面貌清秀,只是额间眼角略有几道皱纹.但这一日受伤之后,神情委顿,幽暗的洞窟光线之中,那些皱纹竟如石刻一般,显得她苍老异常.
封姑姑摇了摇头,说道:"阿萱,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你.春丫头……一定是来不及告诉你."

她脸上的神情很安静,仿佛说的是一件最普通不过的小事:"世上相传《天枢实录》,是三本古老的书册.其实不对,它……是天然一方玉璧,便藏在这神女峰的山腹之中."
阿萱大吃一惊,失声道:"玉……玉璧?"
封姑姑捧过宝剑宵练,细心地为阿萱系在腰间,淡淡应道:"阿萱,刻有《天枢实录》的玉璧所在,据说也是一个极大的洞窟,号为长恨天.只有历代女夷的教主,才有资格进去.我……也没有进去过.但是我知道,打开长恨天大门的钥匙,就是这个."她轻轻抚摸了一下宵练冰冷华美的剑身,直起身来:"宵练古剑."
仿佛有些不舍,封姑姑爱怜地摸了摸阿萱的脸庞:"小阿萱,这几个月来,我让你服食那些百年朱果,培植虚弱的元气.又让你在山间攀跃,提升你的体能;让你学习以软剑和银簪剌剑,也是想让你有超过常人的敏锐感应.这都是武者最基本的功底,我本想……我本想再教你一些别的功夫,可是眼下看来,恐怕是不成了."
阿萱睁大了眼睛,不明所以.
但闻封姑姑说道:"数十年来,想得到《天枢实录》的人,只怕是成百上千.可是他们轻易都不敢上峰来,是忌惮我大哥的厉害……如今萧缜他们,敢于明目张胆地上得神女峰来,一来定是峰下守卫松弛,二来竟是无人察觉.女夷神教向来防备森严,怎会如此疏漏?还有……"
她侧头凝思,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小阿萱,我分明记得我大哥才是女夷的教主啊,可是春丫头她也是……我记得还有一个人当过教主……每次她们都是独自一人上来,把宵练剑给我看一眼,然后进入长恨天,在里面住上一年半载才出来.小阿萱,难道教主可以有很多人么……但是当初大哥是交待过我的,只要有宵练剑的人,都能进入长恨天……我听他的话,一直没有做错……可是我仔细想,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阿萱鼻子一酸,强行忍住,笑道:"封姑姑,你不要多想了.咱们远远离开,把宵练剑也藏起来,他们一定找不到我们,也找不到《天枢实录》."
封姑姑定定地看着她,灿然一笑,说道:"阿萱,我是不能走的.我当初答应过大哥,永远永远,都不离开浮云洞,为他看守这部《天枢实录》."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话语中却是说不出的企盼与满足:"说不准什么时候,他就会回来了.我等着他呢……等着他喝我亲手煮的野菌汤."
阿萱再也按捺不住,突然间泪水奔眶而出!她紧紧地抓住封姑姑的手,感觉那些生命的水流,伴随着所有过去的时光,正自她苍白的肌肤中寸寸流逝.
"姑姑!巫长恨,他已经死了!他回不来了!她是个女子,女扮男妆的女子啊!"
封姑姑猛地推开阿萱,其用力之剧烈,虽是重伤之下,仍几乎要将阿萱推倒在地.她脸色突然间变得惨白,双目圆睁,瞳孔发大开去,仿佛见着了世上最为可怖之事,叫道:"不对!他是我的大哥!他一定会回来的!你在说谎!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轰隆一声,仿佛在立在心的边沿上的高高围墙,在那一瞬间颓然倒塌;又仿佛心湖上筑起的长堤,突然间迸裂出一道大口,无尽碧波漫堤而过,哗哗的水声里,流过的竟然是那些早已模糊的岁月碎片.
"啊啊啊啊啊!"封姑姑突然一甩雪白长发,昂起头来,用尽全身真力,发出一串类似野兽临终前那种绝望痛楚的嚎叫!
有一个声音在心中狂喊:他死了!他早就死了!如果他没有死,怎么会出现新的女夷教主?多年前的那个雪地里,那一场血战之后,她解散了海棠社,而他带走了她.她一扫过去的傲气,追随在他的左右,她尽心尽力地侍奉他,将他看作心中最清明尊贵的神祗.她为他洗手作羹,叠被洗衣.甚至还将昔日社中最厉害的两大绝技,"绕指柔"与"寒风雪",传授给他最看好的年轻一代的两个出色弟子.
然而,也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神女峰后的翠绿松柏树下,她终于鼓足勇气,向他吐露出藏于心中的炽热爱恋.她以为他也是喜欢她的,她那么美,对他又是全心全意;如若不然,当初他为何不惜倾全教之力,费计万金,为她遍寻天下的名医珍药?
谁知他听闻之下,竟是微微一笑,那笑容在雪光的照耀下,越显得华美无匹.唇边一抹讶然的神情,也是别有风致,仿佛暗蓝的雪莲在冰川上缓缓绽开:"丹妹,你说什么?我以为你早就明白的……我……我是个女子啊!"
那一刻,她的神识就开始模糊.有时清楚,有时癫狂.但她的记忆,却永远停留在从前了.她记不起他的拒绝,记不起任何与他无关的事情.只要想一想,她的头便会痛得快要裂开.
最后,他将她送到了浮云洞.她只记得,自己答应他,永远不离开浮云洞.而他临去那一眼,更是有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复杂神情:"丹妹,你就在这里罢,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
无数个寂寞而寒冷的山间夜晚,在那远离人世的浮云洞中,她抱着双膝,凝视着跳动的柴火,一遍一遍的,鹦鹉学舌一般,念着他临去前的话语:"等我回来,等我回来."
她相信他会回来,只到今日.
原来,在她的心底深处,是早就记得清清楚楚.那个永远不能回来的、言笑流眄的绝色少年,竟然是美丽聪慧的女儿之身.放弃了所有的一切,所追求的原来不过是镜花水月.这是命运的捉弄与讽剌,是人力无法挽回的悲剧.为此她封闭了自己的心智,宁可在未来的漫长一生中,永远记住的只是翠绿松柏下,那身披五彩羽裘的翩翩少年郎.
天旋地转.扑通一声,她终于倒了下去,阿萱惊叫一声,扑过去抱住了她,一迭声地叫道:"姑姑!姑姑!"
洞窟昏暗,天光微弱.封姑姑双目微微睁开一线,唇角翕动,强笑了笑,叫道:"傻孩子,不是说过么……你……你该叫我……疯姑姑……疯子的疯."声音微弱,几乎难以听闻.
阿萱拼命摇头,眼泪一串串地落到了封姑姑的脸上,顿时打湿了一大片.她紧紧抱住封姑姑的头,哽咽着叫道:"不,你不疯,你不疯,你是天底下最明白的人!"
忽闻萧缜的声音,在洞外悠悠响起:"封社主,萧某等远道而来,主人却避而不见.莫非这便是你老人家的待客之道么?"
封姑姑身子一震,轻轻推开阿萱,她的双颊又泛起潮红之色,眸中闪现出绝决的光芒:"阿萱,方才我发声大叫,只怕已为他们所察觉.这里,"她指了指左壁上一处突起:"有一个机关开闸.你按下之后,便有通道而入山腹.你带好宵练古剑,寻得长恨天入口,在那里潜心修习武功,若无大成,千万不可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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