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共观刀枪证红颜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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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绪业微微一怔,面上掠过一抹不悦之色,叫道:"江侯爷!"
江暮云陡然醒转,只见众人俱都望着自己,不由得歉然一笑,道:"江某忽然触动心中一事,不觉有些忘形了,多有得罪."
他于默然沉思之际,光洁的面庞上突然浮起如此淡雅的笑容,恍如山间明月破云而出,银辉四照,当真是俊美清朗,不可方物.休道是阿萱与女夷众女,便连诸多男子心中都不禁一动.冯君如忖道:“此子出身高贵,又如此神采照人,再看他方才那一手剑术,真可臻一流境界,世上这样的男子怕也只有这一个了。得与我家教主齐名,玉剑公子,当真不虚。”
何绪业含笑道:"这天下事,可真是让人越来越不能明白了,这样珍贵的香料,我大宋皇帝都不曾享用,倒是出现在小小的女夷教中!看江侯爷神情意思,莫非此香南唐宫也有?"
他相貌英武,性情似是大有阔朗之风,不过言语中所含深意,倒比乃兄更令人防不胜防.
江暮云已恢复镇定神情,闻言正色道:"都尉大人此言差矣,南唐为大宋属国,但凡我国中所有,安敢私藏?无不是把最珍贵之物献于我大宋皇帝.况大宋天朝上国,尚且没有这样奢华的物事,我们南唐又如何敢行此僭越之事?"
何绪业微微一笑,江暮云却又蹙了蹙眉,说道:"只是……只是……"他的眸中掠过一抹淡淡的向往与温情,道:"这香气,虽然珍贵而稀有,我却仿佛曾有所闻一般……那是一个在我心中最尊敬和最重要的人……"
阿萱心中一痛,想道:"他情感一向内敛,此时在众人之间,却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对那人的仰慕与亲近……这个世上,能用得起如此珍贵的薰香,又能如此被他所看重的人,除了他的那位德敏公主,还会有谁呢?"
宋人中突然有些骚动,何绪业敏锐地回头看了一眼,笑道:"江侯爷的私人事务,咱们可不便过问."
他转过身来,远远凝视着春十一娘,正容道:"春教主,你教中秘道出口处已为我等所控制,后路已断,莫非还想负隅顽抗么?"
春十一娘正自将两幅画卷缓缓放于书架之上,闻言回首嫣然一笑,说道:"以大人之意,却又如何?"
何绪业淡淡一笑,道:"春十一娘拘往汴京,女夷教就此解散."
这两句话甫一出口,女夷弟子顿时群情耸动,阿萱也倒抽一口冷气,失声道:"什么?"冯君如更是尖声叫道:"宋狗欺人太甚!"
何绪业涵养甚好,闻言面上并不曾有半分愠怒之色,反倒有几分似笑非笑的讥嘲之意,款款说道:"冯长老,你女夷教经此一役,精英大折,不过存十之五六而已.区区百名弟子,如何与我大宋万箭营中箭士、数十名南唐好手、五百名精壮军士相抗?况且这神女峰四下险峭,唯一秘道已经泄露,并无任何通路可藉以逃生,女夷教种种生路已绝,有如俎上鱼肉,不任由我来宰割,莫非还能反出生天不成?"
冯君如一窒,目光扫过邹菱娃与杨宗宁二人,恨恨道:"庸人误我神教!"
杨宗宁目光呆滞,垂首而立,顷刻间便仿佛苍老不堪,喃喃道:"艳艳……是我……是我害了你么……"邹菱娃本已是奄奄一息,此时却将左掌在地上一撑,奋力站起身来,嘶声道:"何大公子!我有话说!"
何仲厌恶地望了她一眼,懒懒道:"怎么?事已至此,你还想做这教主大梦?"
邹菱娃面上浮起一抹病态的潮红色,眸中却射出狂热的光芒:"不错!我们女夷教不过一个小小的蜀中教派,你们如此大张旗鼓前来围剿,还动用了南唐的兵力,不就是担心我教与后蜀宗室暗相援引,与宋为敌么?"
她一指春十一娘,大声道:"你们可以带走她!让我来做教主!我一向与宋亲善,绝不至让女夷教再有半分逆宋之举!"
女夷弟子纷纷怒骂道:"你这贱人恁般无耻!""我们誓与神教共存亡,也绝不让你这贱人得逞!"便连春十一娘眉头也不禁微微一蹙,觉得邹菱娃未免太过分了一些.
邹菱娃仰天大笑,神态傲然.然而她体力终是不支,身子微微一晃,几乎要站立不稳.
她以手扶壁,站稳身子,也不避众人鄙夷厌恶的目光,大声道:"共襄女夷之任,以铭天下苍生!祖师和先教主两代心愿,女夷教百年香祀,难道便要断绝于此时此刻么?咳咳,我邹菱娃此时已是一个废人,难道还想再作威作福不成?"
众人心中一凛,忖道:"她此言倒也不虚.若能以此保住女夷香祀,倒也不枉巫凌二人英雄一场!"阿萱眼见得她此时面色灰白,颊上却愈来愈是艳红,当真如晚霞一般,极是诡异古怪.她深谙医理,便知邹菱娃此时油枯灯尽,已将殆灭之境.先前对邹菱娃的鄙夷之情,不觉淡了几分,油然而生了些敬意出来:"这邹菱娃虽然阴险毒辣,与春姐姐衔恨又深,此时却不忘护教之任,终究还是个人物."
何仲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神情傲慢而轻狂,说道:"你?邹菱娃,原来你是想做这个护教的英雄!只可惜……"他望了一眼春十一娘,脸上浮起一抹古怪的神情,说道:"只可惜,你终究是比不上春十一娘!你当不当这个教主,却没什么相干.但若是春十一娘不肯前赴汴京,则将女夷教就地歼灭,寸草不留!"
阿萱倒抽一口凉气,心中大骇.邹菱娃再也支持不住,颓然坐下.
格格格!
异响陡起,却是万箭营中箭士前进一步,又将掌中弓弦拉紧.冷风竦然,众人心中也是一紧.
那"河洛赵家"少主赵方性情粗豪,方才听过巫凌二人之事后,对女夷教也甚是有些惺惺相惜之情.当下急道:"春教主!不过是请往汴京罢了,来日方长!岂不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何鹏飞眉头一皱,但这赵方家世显赫,在江湖与朝廷中都甚有身份,他亦不敢相责,只是冷冷哼了一声,说道:"春十一娘!你若不走,老夫这就下令放箭!"
阿萱心中大急,正待要出言喝止,却听春十一娘轻笑一声,说道:"何老将军,此次你是主事之人,春氏便向你提出一个条件."
何鹏飞冷笑道:"如今时势,还容得你来提什么条件?"
春十一娘眼波流转,瞬间如春花绽放,明丽无双:"此一时,彼一时也.何老将军,花神宫正殿之中,确是藏有一条下山秘道.然我女夷教数代基业,外敌来侵,岂只有逃跑一途?"她冷冷一笑,那笑容中便散落了无数冰棱:"若是要玉石俱焚,诸位正在觳中矣!"
众人脸色大变,何鹏飞却是浑然不惧,花白胡须颤动,格格狞笑道:"老夫戎马一生,岂是你这小小女子便能吓退?"
春十一娘淡淡道:"是与不是,各位但放眼一观便知!"
何仲抢步出门,远远一望,失声道:"爹爹!"
堵住门扇的众箭士自动闪开,何鹏飞凝神向外望去,不禁也是全身一震!
众人看得分明,尽都失声而呼!此处房舍本是建于一处临空悬崖之上,来时悬崖尚与山体相连,此时却生生分离开去,宛若凌空孤岛一般,中间出现了一条宽约尺许的巨大裂缝!平空自山体后牵出了几条粗如手臂的玄铁长链,将这悬崖与山体紧紧捆绑!看那情形,若非这几条铁链,这悬崖倒似随时可以崩塌下去!
春十一娘冷笑道:"此处乃历代教主所居,岂容外人轻易亵渎?我将你们引来此处,自然不会仅仅只是将祖师秘辛告知诸位!"
山风拂来,铁链发出细碎的响声.何仲只觉房舍似在微微摇晃,仿佛随时可以落入峰下的长江之中,不禁肝胆欲裂,叫道:"爹爹!爹爹!这房舍……这房舍只怕当真是要……"
何鹏飞倒抽一口冷气,咬牙道:"好!春教主!老夫错看了你!"
春十一娘微笑道:"不敢.何老将军,此处机括藏于本座身旁书架之中,我亦只启动了一半,使得房舍与山体分离,但仍有铁链相系,短期内倒不至于有坍塌之灾.不过,"她妙目流盼,若有若无地扫了何绪业一眼,说道:"若是有人猝起发难,以春氏所负武功自然不惧,但若一个失手,竟启动了全部机括,只怕大家都要落入峰下江中,与鱼儿虾鳖为伍了!"
众人向何绪业怒目而视,何绪业脸色一变,不敢再有攻击之念.当下干咳一声,说道:"春教主,你所言固然不虚,不过这样一来,你教中弟子也未必幸免.你此番连南唐的侯爷驸马都伤了性命,只怕南唐军士一怒,便连前边殿中弟子,只怕也难逃一死."
春十一娘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横竖都是个死,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紫苏年轻活泼,忍不住"扑噗"一声,笑了出来.
何绪业长叹一声,向何鹏飞说道:"爹爹,咱们便听听春教主的条件,如何?"何鹏飞沉着面孔,不发一言.
春十一娘却微微一笑,道:"何老将军,蝼蚁尚且偷生,若非万不得已,本座也不敢出此下策.你们既是奉旨而来,又点名道姓要本座前往,本座万不敢以一人安危,而陷教中弟子于险地."
何绪业眼睛一亮,道:"如此……"
春十一娘淡淡道:"我愿前往."
阿萱几乎与女夷众人齐声叫了出来:"万万不可!"
江暮云也蓦然一惊,几乎有些不敢相信.
春十一娘抬手整理架中书轴,白衣滑至臂弯,露出一段欺雪赛霜的肌肤,肤光致致,甚是动人.她神情虽是悠闲写意,如处闺中一般,然而众人但知那书架中便藏有要命的机关,想到脚下便是滚滚江水,万丈深崖,心中一阵阵发紧,如何能做到象她这般好整以暇?
但闻她淡淡道:"既然大宋对本座势在必得,则本座纵是逃得过今日,只怕也逃不过将来.徒然连累了教中弟子,更有何益?所以本座愿意随将军前往宋地.只是女夷神教,为历代教主心血所凝,且素无大恶.往昔虽曾相助过后蜀宗室中人,毕竟是受了我的指使.今春十一娘既随将军而去,神教弟子必不会再与大宋为敌.只盼将军首先答应我,不要解散女夷神教."
何鹏飞只道她以机关相挟,是要自己饶她性命,却不料她竟还是愿意前往汴京,只相求不要解散教众.不禁有些出乎意料之外,说道:"你既已去,教中以谁为尊?老夫又如何信得这新任教主,便不会与我大宋为敌?"
春十一娘微笑道:"这正是我要求老将军答允的第二件事."
她如水眸光,徐徐扫过室中众人,最后停在了阿萱的身上.
阿萱但见她两道眸光遥遥相视,虽然柔和平静,一如寻常,但那流转之间,却又似是隐藏着许多说不出的情怀心事.心中微微一酸,叫道:"春姐姐."
春十一娘点了点头,柔声道:"阿萱妹妹,不,德毓公主,其实百尺楼中初遇,我听到你吹奏玉箫,乐音宛转柔顺,其中细微转折之中,大有先师之韵,便已是有些怀疑.归州龙舟竞渡之后,长青门千里飞鸽传书,我才知道,原来你的母亲,竟真的曾是我女夷春堂之主谢蕙娘."
众人大惊,尤以江暮云与张谦二人为甚.张谦失声叫道:"阿萱!谢姑娘,你你你……"他性情单纯,初闻阿萱为南唐公主,已是大大吃惊.况且阿萱前去金陵途中,原也向他提起过自己的母亲.他只想这样出色的女子,又曾与李煜相处,料想不是世家贵妇,便是大户闺秀,却万万想不到竟然是前任的女夷春堂堂主!
江暮云虽知阿萱之母绝非寻常女子,却也太出意料之外,更是脑中纷乱如麻,张口结舌,一时竟也说不出话来.
阿萱眼中含泪,低声道:"我的箫音为母亲所授,那么……"
春十一娘缓缓道:"先师凌飞艳,平生最长箫技.我曾听说,当初她在教中,多与你母亲相和,是以你母亲箫音之中,颇有先师之风."
江暮云听到此处,隐隐只觉心中有大大的不妥.正苦思之间,忽闻春十一娘道:"公主殿下,你千里报讯,又与我同生共死,大家声气相投,叙有姐妹之谊.况公主母亲为前春堂堂主,公主也不算什么外人。"
江暮云及何氏父子听到此处,已是色变愈惊,正待要出声阻止,却听春十一娘已接下去道:"教中春堂之位空缺已久,天幸公主到此,正好女袭母职,理应继任堂主。援教中旧例,前任教主离任,则春堂堂主可继教主之职.我去宋后,教中事务,只怕要烦劳公主代为打理啦。"
江暮云再也顾不得许多,大叫道:"公主不可!""刷"!承影剑当空划过一片淡银清辉,向春十一娘倾洒而去!
剑气轻柔,如春夜湖面凉风;方寸之地,却暗藏滔天杀气!江暮云唯恐春十一娘心机深沉,为护教之故,竟陷阿萱于此危难境地,终于平生第一次,对这与己齐名江湖、向来又是惺惺相惜的年轻女子动了杀机!
刷刷!春十一娘宵练出鞘,二人剑气相掠,激得架上书页纷纷翻动,众人但觉面上肌肤有如刀割,不禁向后退去.何绪业与何仲对看一眼,便要命手下人乘机下手!阿萱惶急交加,几乎要哭了出来.
春十一娘目光何其敏锐,一眼便看出何氏兄弟意图.剑气清光划过,她逼开江暮云,和身飞向左侧书架,喝道:"同归于尽罢啦!"
剑气罡风激劲,书页哗哗,恍然间似有红影一闪,自书中飘了出来.江暮云眼疾手快,长剑上撩,剑身平举,竟将那物事凌空吸附于剑身之上!
如薄雾轻云般的满天剑气,仿佛在那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春十一娘执剑而立,手扶于书架之中,微微冷笑.虽是看不清其手掌动作,但显然她已重新控制住了机括.
何仲顿足道:"江侯爷!你怎的也不拦住她?"
江暮云怔怔立于当地,对身旁诸事浑若未闻,两道含义莫明的目光,却是落于承影剑身那物事之上.
那是一枚早已干枯的小小枫叶,只有半个巴掌大小,色彩艳红夺目,仍是鲜活如昨.阿萱远远看去,可见枫叶上隐隐写有几行小字,又夹于书中,料想是被书的主人作为书签使用.
江暮云轻轻念道:"秋来桂子落,满城急金雨.尽扫花中英,酿成桂浆曲."
他虽只是在轻声诵念,神情甚是怅惘.但那语意之中,却隐约透出了几分殷切的思念,和难言的欣喜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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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头来,目光徐徐扫过架上书轴,似是想辨出那枫叶是从何书中飘然落下.
春十一娘已瞧出异常,眸中亮光一闪,说道:"这枚枫叶,先师因这喜爱它鲜艳的颜色,故此以蜡染之,用作书签赏玩……江侯爷你……"
江暮云轻轻拈起剑身上的那枚枫叶,还剑入鞘,微笑着转过身来.
"春教主,这枫叶上的诗句字迹,应该不会是令师所做罢?"
春十一娘略有些诧异,旋即笑道:"本座也曾问过先师,她说这枫叶不是咱们神女峰后山生长的,倒是来自于江南."
她素手仍停于书架深处,款款道:"十多年前,她在江南一带游历时,曾遇见过一个可爱的孩子.那孩子摘了这枚枫叶送她,她便极珍惜地带了回来……她每年都要用蜡再在枫叶上涂染一遍,唯恐有丝毫的破损……那诗,想必也是那孩子写的罢?"
江暮云手拈枫叶,沉吟不语.
冯君如突然道:"那孩子的事情,老身倒也听先教主讲起过,她说那孩子良质美材,着实罕见.可惜是个男子,不能带上峰来亲手抚育,更是无法收他为弟子……"
她眉头蹙起,狐疑地望向江暮云:"你怎知……你……"
江暮云将那枚枫叶举到眼前:枫叶在山风中轻轻颤动,那云黄与霞红错杂的叶色,光艳夺目,突然间仿佛灼疼了他的眼睛.沉睡多年前的记忆,蓦然又浮上了他的心头:金陵城外,那金红灿烂的枫林深处,那温柔美丽的紫衣女子执剑而舞,轻薄淡白的剑影破空激射,衣衫如云层翻飞,无数枫叶自四面萧萧飘落……
突然,他不愿再保留那十多年前的秘密,他想让这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的少时记忆之中,曾有那样的一个她.
那个秋日的黄昏,年方十岁,悄然孤身出游的他,躲在一株枫树背后,惊愕地睁大了眼睛,望着那剑影落叶中宛若天人的紫衣女子.那时他在府中教师的传授下,刚刚窥得剑法门径.然而纵观世上,哪里会有那样绝艳惊人的剑法?那样优美出尘的身姿?
正目眩神迷之际,蓦有剑光一闪,黄叶四卷,冷风扑面!却是她的剑尖破空而来,堪堪点住了他的咽喉!素白袖中飞出一段淡紫绡纱,如云雾当空飘落,遮住了那张颠倒众生的面容.
剑的寒气透喉而入,如冰似棱.他惊骇之极,偏偏说不出话来.
那时他隔她极远,她甚至根本不曾看清他的方位.然而凭藉一点感应,她却能准确地捕捉到他的方位,甚至仅仅只是根据他的体温与呼吸,便准确地将剑尖点上了他的咽喉.
然而,点住他咽喉的,是一柄多么精致而美丽的长剑!剑身极轻极薄,隐似透明,不似寻常以金铁所制,夕阳与枫林的光芒映在剑上,剑身边缘便微微泛出眩目的五彩华晕.虽是杀气毕现,剑却是若有若无,便如一抹光影,一段浮生.
她看清了他的面容,怔了一怔,终于撤回了她的剑.
他那时已比同龄的孩子要高,但还是只齐她的胸口.所以她略微欠下身来,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她的身上传来幽幽的香气,悠远而深沉.他贪婪地偷偷吸了好几口,自幼出身金陵名门,他自然是知道的,那样奇异独特的香气,根本不是来自于市上寻常得见的麝、兰等香料,倒仿佛是某种极其名贵的薰香,沾染到了她的衣衫之上,便挥之不去.
"吓着你了么?孩子?"她柔声问道.隔着如云雾一般飘缈的薄绡,他隐约可辨出她微笑的面部轮廓.
她打量着他,湛然如水的眸光,穿透那层淡紫的绡纱,徐徐洒落在他的脸上、身上,宛若春日夜雨一般的清新而微凉.
"你懂得剑法?"她又问道.
他怯怯地点头,心里不觉有些发慌.他四岁便读《论语》,五岁能做唐诗,双手同书,写得一手极清俊的梅花篆字,连江南名士徐铉见了,也要啧啧称奇.六岁时开始习武,府中重金延请名师相授,金陵城中那些成年的公子王孙,没有一个是他对手.众星捧月般地长大,与同龄孩子相比,竟有了几分早熟的冷峻与沉默.
然而在这神秘的紫衣女子面前,他却手足无措.便如冯君如初见巫长恨一般,心极深极深地低了下去,突然间自惭形秽,卑微得几乎要低到了尘土里.
兴许是因为他出众的资质,她开始教他剑法.地点便是在这金陵郊外,罕有人迹的枫林之中.时间亦不长.一月之中,不过三五天.但她的教法,却与府中那些所谓的江南名师不同.她从来不曾教过他任何刻板的一招一式,只是一剑又一剑地舞给他看,让他学会辨认那些去势中呼啸的剑风,回转时剑身带起的凛然冷厉,斜劈间划过的完美弧形,还有直剌后穿越天空的悄然痕迹.
星辰的运行、潮汐的偏移,甚至是出剑时的风雨变幻、季节更改、心中的喜怒与哀乐,都会影响到剑术至细深微之处.如果拘泥于招式,不懂得顺应天时地利而变化,那么便算不得真正的剑道.
剑,不过只是死物罢了.便如人渡河时所用的筏子,过河时我们用它,上岸了就要丢掉它.那些爱剑如命,誓言毕生要奉身于剑道的剑客,是上岸之后,仍然背着筏子走路的人.
剑道无上境界,不过是一抹光影,一段浮生.
她曾这样告诉他.
月中三五天的授剑传业,便是他最为欢欣愉快的时光.她并不是每月都来,有时隔上好几个月.断断续续,来了五六次后,她突然对他说,以后,她将再不会来此.
他闻言呆住了,接着便哭了起来,哭得极其伤心,这一辈子好象从来没有那么伤心过.她与他相处时间虽然不长,然而正是这陌生的紫衣女子,带他进入了那个神秘而辉煌的武道世界,窥见了剑术的夺目瑰宝.
何况,她是那样的温柔体贴.他练剑的时候,她总是一霎不霎地凝视着他.在他停剑歇息的时候,她会坐在他的身旁,用一方紫色绣花的绸巾,轻柔地拭去他额上的汗渍.他的母亲,是出身于权倾南唐的周氏家族,与当今国主的大小周后娘家,有着姑表之亲.或许正因为出身名门,自小便有乳母携养,乳母疼是疼他,只是将他当作了小主子.而他的母亲自己脂光粉艳,端方万千,少有亲热之举,与他不免有了些生疏.
所以,他能真切地感受得到,这紫衣女子心中对他涌起的母爱柔情.有一次,他甚至听到她低低的叹息:"云儿,你真象是我的儿子呵."
他不解地问道:"你的儿子呢?"紫衣女子沉默半晌,并不答言.灿烂的秋日阳光之中,一枚金红的枫叶,缓缓自树端飘下,落在她轻软的衣裾之上.
良久,她叹了一声,神情间有些黯然:"我这一生,是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正是那一瞬间的酸楚与激动,他拾起了那枚枫叶,带回了家中.他搜肠刮肚,写出了这四句诗来.后面本还该有四句的,可是急切间写不出.他也顾不了许多了,精心挑选最细的狼毫,花了半天时间,才将这四句诗写在小小的枫叶之上.
秋来桂子落,满城急金雨.尽扫花中英,酿成桂浆曲.
第二天她见了枫叶,微微一笑,吟道:"香气犹未散,封与金瓶贮.来年笑谈中,共品去年意."
除了最初的相见,她再也没有摘下过那淡紫色的面纱.他要拜她为师,她也不允,却将那柄名为"承影"的上古宝剑予他佩用.他仍记得她当初说过的话:"云儿,拜我为师,将来于你不利.君子相交,贵在知心.我与你之间的情谊,也决不是全靠师徒名份相与维系."
如今,他自然明白,她为何不愿让自己称她为师.临别时她抱他入怀,禁不住泪下如雨,一滴滴地落下来,将他的衫子打得湿了一片.然而她最终决然离去,甚至连真实姓名也不肯告诉他,只说自己叫"无明子".无明子,无名子,便是无名之人罢.她是舍不得让他吃苦的,侯门公府,自是要远远胜过那颠沛流离的险恶江湖.
屈指算来,她离开他的身边,已有一十六年.那一年,春十一娘被卫嬷嬷自人市上买回女夷教中.而远在金陵的他并不知道,她会在不久之后,将这个以春为姓的少女正式收入门下;他更加不会知道,那个叫做春十一娘的少女,会在十六年后,与他并称为江湖上绽放最为夺目的两朵奇葩."女中十一娘,男中玉剑郎".
在他小小的心中,她亦师亦友,亦母亦姊.她是无明子,她还有一个震惊江湖的名字:凌飞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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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暮云一番话毕,室中寂静无声,便是针尖落下亦能听清.
"呛"!利响声起!
众人耸然回顾,但见宋人中大步走出一条汉子.他身形中等,头上又戴有风帽,站在宋人群之中,便显得不太触目.
但阿萱此时凝神看去,但见那汉子目蕴神采,鼻直口方,端的是极英飒的一个人物.他手执一柄长剑,那剑形状颇有些奇特,剑身微有些弯曲,更刻有三道凹槽,亦不知为何种金属所铸,反射出五彩晕光.远远望去,便如三道长虹一般.
不知是谁惊叫一声:"长虹宝剑!这是潇湘剑客向叔谋!"这话甫一入耳,阿萱但觉什么熟悉,却总也想不起在何处听过.
春十一娘素手微微一动,凝神注目那向叔谋身上,微微冷笑,说道:"向大剑客,当初你独上神女峰,以掌中神兵长虹宝剑,向先师挑战约剑.而先师隐身于珠帘之后,仅以一根枯枝,便将你长虹宝剑折断!原来你觅得巧匠,又将这宝剑铸合了么?"
阿萱恍然醒悟,想起与张谦师徒同行金陵途中,那名李长浩的宫中侍卫所讲起的巫凌往事,不觉在心里叫道:"是他!是他!"
何绪业神色一动,叫道:"向兄,小不忍则乱大谋!"
向叔谋停步不前,慨然道:"春教主,何大人!你们只道我还记恨前尘旧事,想要与春教主为难么?不错!我是得巧匠之助,重将当初被凌教主折断的长虹宝剑又重新铸合!想我向叔谋今年四十有二,浸淫剑术三十余年,这长虹宝剑又是神兵利器,竟败于凌教主一根枯枝之下!却叫我如何咽下气来!"
他放目扫了众人一眼,又道:"那年我战败之后,重铸宝剑,勤练剑术.后又隐姓埋名,拜于数家名师门下修习,实指望能于有生之年,再与凌教主交上一次手,以雪昔日之耻!谁知我刚刚赶入巴蜀境内,便闻知凌教主已然病逝一事.进退两难之际,便受何大人之邀,潜上这神女峰来.我原是思量纵是凌教主不在,尚有凌教主之高徒,当今的春教主在此.我向某便向春教主讨得回一招半式,也不枉这些年苦练一回!"
春十一娘淡淡一笑,但听向叔谋接下去说道:"先前在这神女峰上,花神宫中,得见春教主剑术风范,已是令向某不胜心折.及至来到此处,巫凌二位教主天人之姿,更是令向某自惭不已.如此,向某等本该是赦然无颜,谁知奇事又起,小小一枚枫叶,竟泄露了玉剑公子的师承之密!玉剑公子剑术之奇,向某自是不必多言了!"
他长叹一声:"尽扫花中英,酿成桂浆曲.凌飞艳何等奇女子!一人门下,竟教出玉剑公子与春教主二位奇才!果然是扫尽花中菁英,酿就人间佳曲!所谓女中十一娘,男中玉剑郎.原来江湖风流人物,尽占女夷教中!抚想往昔,向某实在是惭愧之极,还谈得上什么折剑之耻?时至今日,向某才豁然明白,当初折剑于凌教主枯枝之下,不是向某的耻辱,却是幸何如之!"
他一手执剑,另一手举指弹铗,剑身颤动,发出"嗡嗡"的龙吟之声,华晕四射,更觉光辉耀目.
"啪"!利响蓦起!
众人一惊,但见那向叔谋劲运双掌,竟生生将长虹宝剑折为两截!
何绪业失声叫道:"可惜!"
向叔谋斜他一眼,大声说道:"此剑当日早毁于凌飞艳手下,有甚可惜?得见凌氏高徒风范,此生已足矣!"
他不管不顾,分开众人,迈步向外行去.众人慑于他阔朗气度,竟无人敢阻.眼见得他仰天长笑,大步远去,只闻他朗声慨叹之音,仍在山谷之间隐隐回荡:
"人道是,心远岂在方寸间?果然见,女儿襟怀有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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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嗒然若失,何绪业最先醒悟过来,淡淡一笑,向江暮云说道:"玉剑公子,不,江侯爷,如今你与春教主已是论了师门之谊,却不知这师门之谊与当今大宋皇帝旨意相比,究竟是孰轻孰重?"
此人颇为厉害,一上来便点中了最为要紧之处.江暮云一窒,竟有些难以回答.
春十一娘轻笑一声,道:"都尉大人莫非没有听清?先师只是指点江侯爷的剑术,却未正式行过拜师大礼.况且依我教之规,教主只有一徒,便是下任教主.我女夷教主代代相传皆是女子,先师又怎会有江侯爷这个男弟子?"
江暮云淡淡道:"虽未行拜师之礼,却有师徒之谊.江某眼下是奉国主旨意,不能徇私放走春教主.但春教主解往汴京之后,江某纵然舍弃所有身外之物,终不能看她永陷囚圄之中."
何绪业脸色一变,笑道:"果然是有师门之谊,彼此之间倒颇为照顾呢."
阿萱与女夷诸女听得江暮云最后一句话时,不觉心中一松,略有欣慰之情:"他虽是南唐的侯爷,倒还挂念香火之情."江暮云却转过头去,向春十一娘深施一礼,说道:"春教主,江某得罪,但有一言,不得不说."
春十一娘颇有些意外,但他肯当众陈明救已之意,终是有些感激,颌首道:"玉剑公子不必客气,请讲便是."
此时既叙了情谊,她也就不肯生分,再称他为"江侯爷"了.
但闻江暮云说道:"江某世代为臣,蒙受国主深恩.况且事关德毓公主安危,纵有冒犯之嫌,江某亦不得不说."他抬起头来,神态仍是温雅有礼,却是目光如炬,直视春十一娘:"春教主,德毓公主将随江某返回金陵宫中,势必不能出任贵教春堂堂主之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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