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三年人成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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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云庄主脸上一红,本是气宇昂藏的七尺男子,顿时低头去,一时竟无言以对.半晌,方才长叹一声,躬身向春十一娘一揖,正容道:"春教主仗义救回小女与甥女二人,云家上下,无不感激莫名.只是……只是……"他微一踌躇,环视四周那"万箭营"中箭士一眼,说道:"只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有皇命所遣,云某自然要尽效犬马之劳.在下安能因贵教些许恩惠,便忘却了家国君臣大义不成?"他这番话说来倒也冠冕堂皇,阿萱却不禁在心里冷笑一声.却见纪梅姝淡淡一笑,说道:"云自清,素闻你们流云山庄原是蜀中显要,门第高贵,祖上累事孟家王朝,曾官至光禄大夫之职,与孟家、李家并称蜀中三阀……当初宋人入蜀,百姓苦不堪言,谁知云庄主如今倒对宋人讲起家国君臣大义来,倒也有趣!"她容颜美丽,气韵淡雅,这淡淡一笑,更觉明丽无双,宛若梅花凌风绽放.然而这几句话说得极是尖刻,云自清眼中陡显怒意,脸上红色更深,却终究是辩驳不得.当初宋将王全斌率部灭蜀,直驱帝都所在.宋帝赵匡胤虽再三告诫:"行营所至,毋得焚荡庐舍,驱逐吏民,开发邱坟,剪伐桑拓".然而宋军却是一路烧杀抢掠,犯恶无数,民怨极深.后赵匡胤虽派其弟赵光义亲自入蜀安抚,但蜀人深感家国之痛,并不曾有半分感激.流云山庄众人身为蜀人,哪里会不知道这段恩怨?此时不禁赦颜,俱都低下头去.云自清脸上颜色愈是红艳,猛然抬起头来,咬牙说道:"这倒罢了,说起贵教缉捕秦真一事,云某倒是听江湖传言,说春教主与秦真有私,这才一再纵其逃逸,以致至今不曾将其捉住!"众人大哗,春十一娘黛眉陡蹙,纪梅姝却喝道:"大胆!你恩将仇报倒也罢了,竟敢如此抵毁我教中之主!"云自清既已出口,更是涨红了脸,大声道:"春教主千里追踪秦真,又多次与之相遇,以'女中十一娘'的智慧武功,岂能让其一再逃脱?云某也听得江湖上说,前些时日秦真与一女子突然现身于归州龙舟赛上,还抢走了排教红龙舟上的江祭者!当时排教与长青门皆看在眼里,他们同为贵教下属,却不见有任何追捕行为,难道不是出自于春教主你的授意?况且春教主来历不明,又焉知与秦真没有任何瓜葛?"阿萱听在耳中,只是暗暗叫苦.若说春十一娘与秦真相遇并未擒住,实是因为秦真是趁春十一娘与江暮云二人相斗之时逃走.而龙舟赛上之事,却是当时情形,排教本来落败于长青门,又慑于秦真之能,故才不敢擅动.而长青门心念自己乃是谢蕙娘之女的香火之情,这才装聋作哑,放自己二人离去.却不料这云自清竟都算到了春十一娘的头上,可当真是冤枉得很了.偏生自己又不能出来解释,否则这些人定要追查秦真下落,那可更是糟之糕矣.春十一娘尚未开言,何鹏飞突然扬首大笑,笑声中尽是不屑之意,然而声音极为洪亮,震动殿瓦灰尘簌簌掉落.阿萱忆及座舫上他们父子交谈之事,忖道:"毕竟曾为大将,虽则老矣,却全无半分衰老之态,倒颇有几分堂皇气度."女夷教众见他笑得如此无礼,纷纷喝叱,何鹏飞却不予理会,双眼直视春十一娘,傲然道:"小小一个女夷妖教,不过是一群不安于室的女人罢了,居然如此狂妄自大!"春十一娘淡淡一笑,冯君如却扫了门口黑压压的箭士一眼,冷冷道:"就凭这些所谓的'百箭营',便想在我们神女峰上撒野么?"但见黑影一闪,却是冯君如已展袖飞出,直向殿外箭阵扑去!
"嗖嗖嗖"!万箭营毕竟为天子卫队,其反应极是神速,甫见冯君如和身扑来,最前排箭士齐叱一声,弦中飞箭射出,足有近十枝之数,带起尖利风声,陡然如空中张开一面乌青箭网!
冯君如喝道:"谁不会射这劳什子!"黑袖连挥,以臂为轴,当空划出两道完美之极的半圆弧形!"啪啪"数声,来箭俱被已卷住!她大喝一声,袖中真气鼓荡,袖布坚硬如铁,竟将来箭陡然送了回去,但闻那破空之声极劲,竟不输于弓弩所驭!
眼见得这些长箭于尖啸声中,俱被射回箭士群中,殿外人群聚集,退无可退之处,眼前得长箭迎面射来,其他人不由得失声而呼!
但闻一似是头领模样的箭士喝道:"回环箭!"但见阵中数名箭士疾速拉弦,"嗖嗖嗖"!又是数箭并发!势头锋锐,恰恰迎面拦住来箭!箭头相触,但见冯君如射回长箭箭身微微一颤,"嘶啦"数声轻响,但见空中箭花突发,却是已被箭士们第二次射出的长箭穿透箭头,以摧枯拉朽之势,一直越过箭身,最后竟径**箭尾之处!
"啪啪"!后箭穿透回箭之后,劲力已衰,尽数落于殿面之上.箭士们面无表情,但见指头微微一拈,尚未看清动作,箭羽晃动,已各有一枝乌青长箭搭于弦上,蓄势待发.冯君如虽是女子,豪爽却一如男儿,当下一挑拇指,夸道:"好箭术!"但随即又冷笑一声,说道:"然我教中弟子,却非是任人宰割的弱质女流,只怕你们这些男人也未必占得到便宜!"那些箭士箭术既精,臂力也颇为惊人.但冯君如看去不过一个寻常老妇,居然不惧箭阵威力,以衣袖之力反激众箭,也让这些宋人不由得不暗暗心惊.何绪业排众而出,哈哈大笑,说道:“你这老婆子好生不晓事,你教中内乱,眼下人心涣散,自顾尚且不及.峰下防卫如此疏散,我等上来如履平地,哪里还是当年凌飞艳经营的规模?此次我等奉大宋皇帝之命前来公干,南唐又遣江侯爷为助,除却这神箭营中一百弓箭手外,此处尚有四十七人,个个都是精选的高手,山下另有唐国兵卒五百之数,足以将你女夷教夷为平地!你此时还来威胁于我,岂不可笑之至?”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唯有阿萱怔怔地望着江暮云,低声道:"江侯爷?"何绪业本来便一直在暗暗打量她,此时便笑道:"不错,这位姑娘,你既与江侯爷相识,如何不知南唐国主已诏告天下,赐这位玉剑郎以建业侯之爵,并尚德敏公主为配;端的是权美并兼,羡煞了天下少年人呢!"尚德敏公主为配……
眼前的一切,仿佛突然都笼于极重的云雾之中,心头一片空白.阿萱茫然地望向眼前的江暮云,却见他的视线正投了过来.清润如玉的眼眸深处,浮起一缕淡淡的温柔.他轻声道:“谢姑娘……你……又不是女夷中人,何不尽早离开这里?你不愿呆在金陵,便回故乡也罢.他是很挂念的……我……以后我也会去看你……”
何仲父子脸上俱掠过一抹诧异之色,却又不便发问,只是神情有些暖昧.阿萱摇摇头,垂下手来,十指痉挛般地在袖底绞缠在一起,低声道:“我不回去.”江暮云叹了一口气,道:“他说,你象你母亲一般倔强,果然……果然如此……”
这个"他"……江暮云虽未提李煜之名,阿萱自然是心中明白."他"……"他"引起了她那一段仿佛是非常遥远的回忆――那阅遍六朝的繁华金陵,巍峨唐宫的刀光剑影,品荷轩中的父女相认,还有月色花影短暂的甜蜜,离别时纷纷雨丝中无言的伤心……莫道君不归,君归芳已歇……那仙人般的紫衣女郎,她的同胞妹妹,他终于是得到了么?

经过了那样严酷的江湖风霜,以为一定有勇气,会掩埋掉曾经的过去;谁知今日重逢,她竟仍然很想问他,究竟是否真的感到了幸福.然而……只怕是一开口,便会有眼泪掉了下来.江暮云低声道:“走罢,谢姑娘,离开这里……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此番重逢,他与她,两个人应该都有了许多的变化罢?风尘满面的她,固然不再是那舞姿翩跹、清丽如仙的少女;而昔日他面上那样飞扬四盼的神采,也仿佛失去了许多.光洁宽广的额头上,凭添了几道浅浅的纹路.那是因为他常常紧蹙眉头的缘故罢?他做了侯爷,又得到了瑶环的芳心,还会有什么不开心的呢?
江暮云却转过身来,向春十一娘行礼笑道:“金陵一别,春教主风采如昔,真是可喜可贺。”刹那之间,他美如冠玉的面容之上,重又恢复了那种慑人的神采.春十一娘起身还礼,淡然道:“玉剑郎华采卓然,春氏也不胜钦佩。”
江暮云退后一步,立于何鹏飞之侧,引出何绪业道:“春教主,这位便是大宋万箭营副统领、上轻车都尉何大人,此次万箭营中勇士,便是由何大人统领号令.”又向何仲微微一笑,道:"这位何大人也官居皇城使,前途甚是广大呢."他微笑着一指何鹏飞,风度仪容仍然温雅动人,毫无任何瑕疵指摘之处:"这位是何老将军,当初从龙征战,为大宋皇帝麾下十虎将之一,号称'虎贲将',曾任殿前都指挥使一职."阿萱听在耳中,只是不知所云.但春十一娘却深谙宋朝官制,方知眼前这性情疏狂的老人,居然还是开国功臣,且曾官居二品;便是其子也是正四品官衔,看来确是颇得圣眷;更不必说还劳烦南唐派出江暮云这朝中新贵.女夷教一个小小教派,便是有些思念故蜀之心,只怕也惊动不得如许多的人物.莫非他们前来,竟是另有图谋不成?当下暗暗心惊,不禁思忖起来.但闻江暮云道:"春教主雄才大略,果然名不虚传,竟能力挽狂澜,重归凤座。在下今日受何老将军及何大人之令前来,却是为了另一桩事宜,要向春教主讨个情面。"春十一娘嫣然一笑,道:"侯爷不必客气,但有所请,春氏必当竭力奉为,焉敢不从?"一边暗暗向左右递了个眼色.紫苏突然笑了一声,道:"那些犯上作乱的恶徒,天人共弃绝之,料想江侯爷及各位大人如此清贵身份,必不会自轻自贱,为此等贱人求情罢?"紫苏含笑带嗔,言语娇俏动人,却暗藏锋芒于内,叫人一时噎住,做声不得.江暮云苦笑一声,道:“说来惭愧,此番江某奉命,一来奉有绝密任务;二来却是要将邹姑娘与春教主,一并带离神女之峰.”此言一出,众女一齐喝道:“大胆!”阿萱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退后几步,叫道:“你说什么?神教在巴蜀一带,向来与宋为敌,可与江南遥相呼应,恰好是南唐的盟友。国主他居然派你前来,做出这种事情……他怎可如此胡涂?”
江暮云打断她话头,低喝道:“谢姑娘,不可胡说!我南唐区区小国,若不是大宋庇佑,百姓焉能安居乐业?”
只听一人哈哈大笑道:“江侯爷此言,可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想我大宋幅源辽阔,兵强马壮,李国主纵有这个胆子,也不过是以卵击石!”说话者却是何仲,他身为何家长子,荫父职做了个区区的皇城使,却是从七品官阶,且无实权现职;并不如其弟何绪业,是凭藉才识步步高升.先前见江暮云介绍父弟俱是官居高职,心中老大不耐,此时便借机发作出来.江暮云白玉般的脸庞上,蓦地闪过一道阴影,淡淡道:"国主宅心仁厚,不欲使南唐百姓遭受战乱之苦,又感天朝上国之威,心甘投效,早将自己看作大宋子民.何大人如此说话,真不知置南唐于何地?"何仲张了张口,倒是何绪业含笑道:"若南唐君臣都如江侯爷所言,倒是社稷和黎民之福呢!"冯君如却将袍袖重重一拂,厉声道:“谁坐江山老身不管,老身只知这神女峰上由不得外人撒野,更不能辱及教主!”
忽闻有人冷哼一声,当空跃过两道黑影,如鹰隼搏兔一般,径直向纪梅姝疾扑过去!
蓬蓬!两声闷响,却是三人身影交错,电闪石火之间,与纪梅姝迅疾搏过一招!宁菊媚喝道:"好不要脸!"鹅黄身影当空弹起,便待前去相助,忽觉"噗"的一声,有气流破空而来,直袭胁下要**!
宁菊媚心念电转,脚下已施展开女夷教中世传功夫"蹑风步",身形轻盈,一晃而过,腰间飘带迎风翩飞,竟当真有乘风蹑云之态!"砰"!高台前所置铜香炉首当其冲,被那道雄浑气流击翻开去!
云自清长须飘扬,越显得清逸不群,扬声道:"便让云某来领教领教宁堂主的手段!"他双掌击出,掌声竟是轰如雷鸣!瞬时之间,两人身形交错,阿萱眼花缭乱,也不知他们究竟过了几招.但见掌影之中,宁菊媚飞掠而过,"刷"地一声,整个人竟似柔蛇一尾,轻飘飘地缠于殿柱之上,通身说不出的娇软袅娜.她素手轻挥,已卸去云自清追击而来的一道掌力,淡淡一笑,道:"好俊的'穿云指'!得蒙蜀中高阀后人指教,幸何如之!"阿萱见那殿柱光洁滑溜,且如桶般粗细,而宁菊媚将身缠于其上,却宛若当榻而卧,甚是自在随意.然而那柔若无骨的模样,却又似乎暗暗隐藏几分肃杀之气.云自清神色凝重,却化掌为指,指尖频点,似有极冷厉的真气自指尖迸发出来.然而四周气机陡然收缩,云自清指尖真气虽发,却如被无形锁定一般,凝涩稠滞,不得自便.他额上微现汗意,当下指尖仍不断点出,足下却缓缓走动.随着他行走之迹,殿面青砖深深陷下,留下一串约有寸许深浅的足印痕迹来.微风徐来,殿外花树轻轻摇动,送来奇异的幽香之气.阿萱眼前一花,只见南窗之外,竟翩然飞入一只巴掌大小的碧彩凤蝶来.或许是宁菊媚鬓边所簪黄玉菊花太过栩栩如生,那凤蝶竟展翅翩扬,径自向宁菊媚飞了过去.殿内外百余之众,屏息静气,只见那只小小凤蝶,撞入无形气网中去.扑!那凤蝶突然消失于虚空之中,激起无数细小的黄绿粉末,纷纷扬扬地散落下来.阿萱眼睁睁地看那只美丽的碧彩凤蝶,竟然被宁菊媚布下的无形气网,绞得粉身碎骨!心中大惊:"宁堂主这是什么厉害功夫?竟似是以殿中柱子为中心,以自家真气布下气网,弭实物于无形,倒当真闻所未闻."又想道:"原来云自清这没廉耻的老匹夫倒也不是泛泛之辈!当初秦真掠走他女儿与甥女,只怕还是仗着暗器毒药厉害,多有侥幸罢了."忽闻一人叫道:"'绕指柔'!这正是当初'海棠社'的'绕指柔'!宁菊媚,原来当初……当初……"那人话音悲愤苍凉,说到最后,已是说不下去,只是声音微微颤抖.阿萱已听出此人正是故旧,失声叫道:"杨先生!"殿外人群中走出两个人来,当前一人相貌清癯,青衫萧然,赫然正是当初共舟前往金陵的杨宗宁.另一人却是个俊逸少年,只是此时他目视阿萱,眼眶没来由的微微一红,轻轻叫道:"谢姑娘……阿萱……"那少年却是张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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