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芙蓉萱草寄相思(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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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方才所问,正是众人心头疑窦。众人见阿萱显然是与秦真并不相识,言语中却一再维护于他,首先自然是想到:“莫非秦真容颜英俊,这小公主情窦初开,竟喜欢上了他不成?”
但她此时贵为公主,李煜对她似又是特别喜欢,如秦真这般子弟,国中并不鲜见,况且乃是初见,以前并无交情,又如何说得上是对他芳心大动?
李煜一双眼睛,没有片刻离开过她的身上,此时在心里想道:“那有什么稀奇?这孩子自然像她妈妈一样,心肠软得很,只道这天下间没有一个坏人。”
一念未了,却听有人扬声说道:“那有什么稀奇?人之初,性本善,天下本没有十恶不赦的人,他以前或许是做过坏事,可是现在他做的分明是好事,善恶分明,你们怎会不知?殿下说的是公道话,你们却是心中带有成见,根本就不想承认罢了。”
阿萱笑道:“张公子,谢谢你为我说话。”张谦摇摇头,道:“我说的其实也是我的心里话。”
春十一娘微微一笑,眸光对上阿萱双眸,微一欠身,道:“这位公子说得不错,公主殿下非但是武艺精深,而且兰心慧质。其光风霁月之处,倒叫我等汗颜了。”
阿萱见她深潭般的眸子之中,隐约浮起一抹亲切之意,料想她已认出自己。又听她说到“武艺精深”,自然也是明白自己方才相助之情。见她向自己欠身致谢,心头激动喜悦之意,莫以言表。低下头来,轻声道:“春教主安然无恙,我也就……也就放心了。”
春十一娘向她点了点头,目视卢多逊,微笑道:“卢大人,是否因妾身未曾拜见大人,因之遣使相责?”
江暮云虽是初见春十一娘,但见她风致迥俗,且与自己齐名,早已动了惺惺相惜之念,怫然道:“卢大人,国主驾前不允佩刀剑兵刃,为何贵属身带兵器?莫非在你们大宋的朝堂之上,诸位也是如此剑履齐备么?”
卢多逊见春十一娘对他微笑,那笑容虽是端丽无双,他却如见蛇蝎,惊慌地退后一步,转头对李煜呼道:“国主,这个女子在蜀抵抗我大宋天兵,又劫走许多宗室要人,犯上作乱,莫以为甚!官家早已下了谕旨,再三吩咐要将她捉拿归案。今日若她自唐宫逃脱,恐怕官家面前,国主有些不好交待罢?”
李煜早被刚才一系列变故吓得呆了,闻言一迭声道:“抓住她,抓住她!”众唐宫侍卫闻言一涌而上,春十一娘微微一笑,手腕蓦动,白绫凌空展开,一卷一绞,宛若白浪翻滚之势,内劲所致之处,顿时有三四人跌倒在地。
至于江南一众江湖人物,虽也颇惧女夷教之威名。但此时听得国主下令,虽不敢上前直撄其锋,手中暗器却雨一般地向春十一娘射了过去!
春十一娘朗笑一声,身躯轻飘飘地临空跃起,衣袂纷飞,手中白绫挥舞,作虹霓跨空之势。绫上所绣十一朵墨兰当空飘舞,便如有了生命一般。虽是闪躲趋避,姿态却是优美之极,大有出尘脱俗之态,恍若广寒仙子一般。
而那一卷寻常的白绫,一经她素手挥舞,所形成的翻涌白浪,却不亚于铜墙铁壁,众多暗器一触绫身,便给击飞开去。
李煜退到众侍卫身后,郎靖立于他身边守护。李煜见春十一娘白绫翻滚,大有当者披靡之态,惊慌更甚,转头向江暮云叫道:“云儿,你还愣什么?快抓住她呀!”
江暮云叹了口气,脸上掠过一抹阴翳之色。他纵身跃上前来,双臂一振,将数名侍卫拦住,朗声道:“春教主,江某请教!”
春十一娘左袖舒展,白绫当空展开,如一朵轻云冉冉落下。她顿住身形,嫣然一笑,恍若鲜花瞬间蓦然绽放:“春氏不才,承蒙玉剑公子指教。”
“女中十一娘,男中玉剑郎。”他二人作为年轻一代中最为出类拔萃之高手,得以齐名江湖,成为万千江湖儿女尊崇的对象。但因一个位居女夷教中堂主之尊,另一个又身为唐国贵族公子,机缘难以凑巧之下,竟是从未相逢,更谈不上交手而分高下。
此时闻听他二人待要交手,便是最为持重之人,却也按捺不住激动好奇之情。想看看这近年来声名鹊起的青年一代的两大高手,究竟有些什么绝学。
江暮云见春十一娘卓然而立,风姿飘然,心中暗自赞叹。
当下按江湖礼节抬手一拱,道:“王命在身,情非得已。江某得罪之处,春教主莫要见怪。”
春十一娘臂上挽着的白绫微微一拂,当下还礼道:“玉剑公子多礼了。”
宴会久长,时下已近黄昏,淡淡的暮色自天穹散落,渐而笼罩四方。一片寂静之中,微凉的湖风,略带荷花清香的气息,从远处徐徐而来,送入了大殿之中。
暮色之中,陡然闪现一片轻薄的银色光华,仿佛是来自远古的一抹浅浅月影,落入了这唐宫的辉煌宝殿。
江暮云平举的右手掌中,隐露出一截银丝缠就的剑柄,柄尾镶有一块古朴的羊脂白玉,泛出润泽的玉质光华,一望便知绝非凡物。
更让人惊奇的,是江暮云这掌中宝剑,竟然只余剑柄,而无剑身!阿萱拼命地揉了揉眼晴,却见江暮云所对北面的墙壁上,隐隐投下一道飘忽的长影,依稀是宝剑的模样。
江暮云手抚那透明无形的剑身,朗声吟道:“‘人似冰玉,剑承光影。逢魔而降,遇贤则迎。’剑名承影,出自春秋。春教主请了!”
那北汉郡王刘继成却已惊叫出声:“承影剑!”声音中满含嫉羡之意。
杨业也脱口赞道:“素闻承影出自春秋卫人孔周之手,乃是这古往今来最为精致优雅之剑,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阿萱恍然大悟,这才想起当日来金陵途中,江暮云与铁辉英相斗,当时他只肯以软剑对敌,并声称此承影剑只在遇贤逢魔之时,方才能够出鞘。此时他竟以此剑与春十一娘相对,显然在他心中,这位新的女夷教主自然是非同常人。
然而阿萱心思,只在这绝世名剑上微微一顿,便掠到阿锦与她说过的那一番话上去:“阿锦说三宝之中,江公子他最为钟爱的,却是那画中仙。明月环如何,我也不曾眼见。然而这承影剑如此名剑,当真世所罕有,但凡习武之人,只怕莫不是心所向之。他却将那画中仙看得比承影剑还要珍贵,那个画中少女……”
心中莫名地浮起一抹怅惘情绪,却又想起他已被李煜指婚给了德敏公主。虽说当时情势之下,料想不过是李煜推托北汉求婚之举。然而……然而……
少女心事尚在百转千徊,殿中却已扬起了另一片眩目的青色光华。那道奇异而飘缈的青光,乍看有如烟薄雾清,细看却又轻滑如练。恰在此时,有宫人悄然剔去了殿中各处珠灯上的镂金罩,柔和莹白的珠光四射开去,殿中陡然间亮了许多。
原来唐宫豪奢,宫中从来不点灯蜡,因为李煜嫌其烟气火燎太重,都以上好夜明珠替之,晚来都籍此珠光照明。这百尺楼中,各殿俱设有近百颗指头大小的明珠。
远远望去,那道美丽而神秘的青光,透过无数点莹白的珠光,直指天穹而起,宛若一道淡青匹练一般。无限强烈而冷厉的剑气,竟然正从那道“青练”之中散发出来!
那白衣如雪的女子,衣袂在夜风中悄然飘动。明眸中闪现的光芒,竟似完全不逊于这柔美而耀目的剑光:“中宵试剑,光如匹练。其触物也,过亦蓦然。随过随合,疾不血刃。春氏所用宵练,也正是春秋名剑,与公子之承影,同出自于卫人孔周之手。”
一片哗然。无数道艳羡而惊异的目光,都射到了这两柄绝世的名剑之上。
阿萱回想初遇春十一娘时,她于杨府后园之中,似乎所用之剑虽然珍贵,亦并非现在这柄宵练。莫非她也是与江暮云一般,轻易不为敌手而祭此剑么?
仿佛是一阵轻风掠过,那两片剑光已交合在了一起!
整座宝殿,似都被笼在了轻淡透明的光影之中。剑气纵横满天,带起阵阵凌厉的劲风,隔得近的人只觉脸孔被风刮得生疼,但觉面前一道巨大的内力自剑影之中奔涌而出,宛若无形铁壁,向已身重重压下。功力稍浅之人,胸中难以抗拒重迫之感,几乎立刻便要吐出血来,当下里纷纷后退,慌乱中又压翻了不少桌椅。
但见两人越斗越急,忽听春十一娘一声轻叱,原本是合在一起的剑影,蓦然间向两边分离开去,当即化作一片青光,一团白影。半空隐约显出二人身形,映在青白二色光影之中,真是态拟神仙。
众人在一旁观看,眼见二人交手激烈,旁人竟是根本无法**战团。方才在擂台中获胜的人不免有些惭愧:“盛名之下,果然不虚。若是我刚才的对手是这二人中的任何一人,我哪还有半点取胜的机会?”
阿萱不觉从座中站起身子,抬起头来,眼望空中二人身影。恰见江暮云回首
掠开春十一娘剑身,面带微笑,翩然剌出一剑!
众人惊呼声起,剑影映照之下,这名动天下的玉剑公子,越显出一种说不出、
的高贵清华。一时心魂欲醉,却又有些黯然神伤,想道:
“女中十一娘,男中玉剑郎……唉,也只有春十一娘这样的人物,方能与他
相提并论……他心中所喜欢的那个画中仙子,会是一个怎样出尘绝俗的女子?会比得上春十一娘么?”
突听“铮铮”两声脆响,二人幻出的满天光影顿时湮灭迨尽,“当啷”两声,有东西掉在了地上。
阿萱陡然自思绪中醒过神来,循声向场中望去:只见春十一娘与江暮云早已飞落地面,竟然都是空着双手,面面相觑,神色之间却是一种莫名的古怪神色。
再看那镶有凿花金砖的地面上,赫然却有两物紧紧合在一起,恰好跌落在二人之间。
春十一娘弯下腰来,拾起那物件,只听人群中纷纷传来惊叫:“宵练剑!承影剑!”
果然,那出自春秋孔周之手的两柄名剑,两道寒澈清莹的剑身,竟然紧紧地贴在了一起。其结合之密契和谐,仿佛本是一物所分。
江暮云双眉紧锁,轻声自语道:“这是为何?这承影剑乃是师尊所赐,号称能御剑之时,能聚世间阳刚清和之气,不惧邪祟入侵,怎的今日如此反常?”
春十一娘面露惊诧之色,将二物拿在手中,细细端详良久。方才手腕微一用力,将双剑拆了开来,却将承影送还江暮云掌中。说道:“玉剑公子,春氏之剑宵练,也是师尊所传。剑如其名,乃是秉承晚间清寒阴冷之气,若以内力倾注其内,御剑攻敌,则其锋锐之处,天下兵器莫不敢当。怎的方才我刚使出内力御剑之术,甫一与公子承影相交,便……莫非……莫非……”
江暮云心中疑惑,暗想女夷教向来行事诡异古怪,莫不是用何邪术污了宝剑?便将承影剑仔细看过,但见剑锋薄如月影,且比平日更为光莹,隐有淡淡青气逸出,倒似更见神采。
场中情景,众宋朝使臣都看得清楚,也不免心中狐疑。卢多逊本来疑是江暮云为以唐国对抗大宋之力,不愿与女夷教这势力雄厚的天下第一教结下梁子,故此推托不肯全力出手。
但此时见他二人脸色变幻,又惊又疑,实是发自真心,又不似作伪之状。
忽听“砰”地一声,只见南面窗扇被猛然撞得大开,一道黑影疾如箭矢,直向窗外投去!窗扇犹在不停摇动。
连南星大声叫道:“是他!那个姓秦的魔头!毒手秦真!师妹,你说是也不是?”他一直对秦真怀恨在心,故方才众人虽为春江二人相斗所吸引,他却始终在偷视秦真。
他的师妹贺小青站在一旁,眼望窗外秦真逸去之向,身子一动不动,对师兄之言恍若未闻。
春十一娘长袖一挥,面色一寒,清叱道:“还想逃么?”白衣闪动,也不知她是如何穿越众人,飘然向窗前掠去!虽有几名不知死活的侍卫上前拦阻,却只觉轻风飒然,竟都拦了个空!
忽听有人大喝一声,却是那宋使中名陈轲的那人扑了出来,人尚在半空之中,双掌已是疾速拍出,挡住了春十一娘的去势!
几乎与此同时,杨业自座中长身而起,一团炙热真气自掌中腾出,直扑春十一娘面门而去!
这宋汉使中两大高手,终于为了共同的目的,联手拦截了这技惊四座的白衣女子!
春十一娘衣袖轻挥,也不见她如何化解来势,但听陈轲“啊哟”一声,身子已给击飞开去,“砰”地一声,一张布满酒肴的几案竟被他下落之势撞出一个大洞!陈轲不及站起,身子跌落于破碎的木屑残羹之中!
春十一娘飞掠之势不停,一掌已是回拍向杨业赤红的双掌之间!阿萱只看见那只修长如玉的手掌轻轻一晃,掌缘处竟似升起一层冷白寒气。
杨业如受重击,腾腾腾连退三步,脸上红晕一闪,随即隐去,神色却是惊愕之极。
但见白影晃动,春十一娘足下不停,有如一道轻烟穿过窗子,随后追去。
江暮云朗声道:“春教主既有急事,恕江某不送。他日必上神女峰,再行请教。”
远远只听春十一娘声音传了过来:“本座当焚香扫琴,恭迎公子大驾!”听音辨来,这眨眼功夫,她人竟似已在数丈开外了。
郑恩脱口赞道:“好轻功!”与卢多逊相视一眼,彼此心中却也明白:以春十一娘之能,今日唐宫之中,恐无人能强行将其留下。
江暮云自成名之来,所遇者无不甘败下风。今日与春十一娘只是初次交手,但对方剑术之高、内力之精,确实是平生罕见。一时间心情激荡,却是久久不能
平复。
偶一回头,只见阿萱呆呆地站着,眼望着窗外景象,神情中甚有不舍之意。忍不住想道:“看公主神情,似是对春十一娘颇为敬仰呢。唉,她年纪尚小,又再无亲近之人,纵然国主感她父母昔日之情,可这深宫之中,日子也是十分难捱……她的父母既与国主有旧,绝不会是无名之辈。李人吉,李人吉,江湖中哪有这样一个人的名字?
本来传了一次的,不知为何在网上竟然看不到!所以我再传一次。或许会与上章重复,没办法!大家原谅啊
夜色深沉,宴会已散。
应两名宫监之引,阿萱被传往品荷轩,单独面见国主。
此时她身份不同,自然乘坐的是宫中肩舆。抬舆的宫监训练有素,便连行走都是步伐一致,不紧不慢。然而她的一颗心,却是摇晃不定。
超越了希望的界限,那喜悦又来得太急,反而不象是真的。在夜色之中,道路两边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未来的一切,也象是在一片迷雾之中。
阿萱想起母亲讲过的那个黄粱一梦,真怕自己如同那个姓卢的书生一样,这离开盛泽远来金陵、于江中认识江暮云、入宫见到的歌舞升平……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而当她从梦中醒来时,会发现自己还睡在盛泽乡下的小屋里,桌上粗陶瓶里养着的兰花,在散发着幽幽的香气,而母亲正坐在外屋的绣花绷架之前,手中的银针“索索”有声,拉出长长的闪光的五色丝线。
不知走了多久,沿途栀子花的幽香,已被荷花的清香悄然代替,犹带着湿润的水气。
肩舆终于停下了。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个熟悉的大湖,湖对岸一大片楼宇灯火点点,宛若明珠,隐约可见楼中红袖翩然,美人往来,有如天上璇室琼宫一般。阿萱已认出那便是白日里风波迭起的百尺楼。心中茫然,想道:“难道不是在做梦?难道我真的被接进了宫中?难道国主真的封我做了公主?”
轿子拐了个弯,停到湖边一处水榭旁,水榭檐下,挂着两盏红绢宫灯,湖边风虽然很大,但宫灯中灯火平静,并不跳动。阿萱被人扶下轿来,暗红的灯光下只见湖边浅水处莲花盛开,好象是家乡盛泽景致一般,门上高挂“品荷轩”三字长匾。
从轩中出来四名美貌宫女,齐齐向她行了一礼,一言不发,便扶她进去。水榭中摆设不多,但桌椅几榻、四周墙壁皆是湘竹编成,极为精美。微风穿帘入内,倍觉凉爽。室内并无灯火,却光亮柔和,有如白昼,阿萱四下环顾,才发现屋顶上嵌有一粒硕大的明珠,发出柔和的光芒。
猛然想起一路上所见灯火,包括楼下那两盏红绢宫灯,都是这种柔和的光芒,心里猛地一震:“莫非这宫中每间宫室里,都点着价值连城的夜明珠?那------那这不是象东海龙宫一样的了?”
宫女们奉上茶点,又向她一福,退了下去。室内静悄悄的,竟似一人也无。正茫然四顾之间,忽听一个柔和的声音说道:“孩子,你的箫曲吹得真好,唉,真是跟你娘当年一模一样。”
阿萱蓦然转过身来,只见一个身着便服的中年人,缓步走出内室,倚到一张湘妃榻之上。他手执一柄玉骨纸扇,轻轻摇动,微笑着看着自己。正是南唐之主李煜。

阿萱思绪纷乱,只是怔怔地望着李煜,竟忘了依礼她当上前陛见才对。她白日里见到李煜时,毕竟是在朝堂之上,不敢仔细打量,此时端详他良久,恍惚之间,只觉李煜眉目面貌,有说不出的熟悉亲切之感,他这种微笑的神情,仿佛也在哪里见过,不禁开口道:“你------你听过我娘吹过的箫曲么?”
李煜不恼她出言唐突,反而点了点头,说道:“十八年前……孤……确曾有幸听过……”
他望了一眼阿萱,温言道:“傻孩子,站着干什么?坐罢,孤要对你说的话,可有很多很多呢……唉,真没想到,今生今世,还有与你相对而谈的这一天……孤等这一天啊,已经等了十八年啦。”
阿萱依言在一张竹椅上坐下,暗自寻思:“国主究竟有些什么话要对我说?十八年?十八年前我还没有出生,等我做什么?”
李煜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望着窗下粼粼的湖水,一时倒也没有一口。一弯新月缓缓升上天空,湖面上银光闪动。
阿萱想起了初遇江暮云时,那个水上的月夜,所不同的是那次是一轮满月。那月色下倾泻的剑光,那个仙人般飘逸的身影,触动了十七年索然无声的心弦,从此再无时可忘。
李煜轻轻叹息一声,道:“十八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有月色的夜晚,孤在寿州城外的江边,遇上了你的母亲。”语气之中,隐隐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忧伤。
阿萱吃了一惊,道:“什么?”
李煜恍若未闻,继续说道:“那一年,孤比你今日还大上一岁,只有十八岁,尚是郡公之封。父皇封我为沿淮巡抚,带中书舍人韩熙载、各枢密使、还有水军都应援使陈承昭,上自濠州,下迄楚州一带巡视,抵寿州劳军。那一路行来,当真是辛苦非常,到达寿州之时,本应劳军完毕后即时返回都中,但孤实在累得狠了,说什么也要休息数天,就在寿州住了下来。
唉,这样一来,就认识了你的娘亲,可见冥冥之中,凡事早有定数。”
阿萱睁大眼睛,想道:“莫非他要告诉我是如何遇上我爹娘的?可是他为什么只提到我娘?莫非他是先遇上我娘,才认得我爹爹的?”
又想起白日里在百尺楼中,他问候自己日常起居,只提起母亲,除向女英解释自己确为李人吉之女外,并无一言问候亡父,仿佛根本不曾在意一般。内心深处只觉有大大的不妥,但究竟不妥在何处,却又无从想起。
李煜望着湖面上的银光,缓缓说道:“那日夜深,孤不知为何,一直是辗转难眠,只叫醒了随侍郎瑛及陈怀礼,没有惊动其他人,叫他们起身陪我去江边散步。
我们吩咐守卫打开城门,却不许告之他人,一直走到了扬子江边。”阿萱心想道:“那个郎瑛,必然就是今日的郎总管了。原来他当年随侍国主,那定然也是认得我父母了。”
李煜说道:“我们刚走到江边,却见江边乱石滩上,已经站了很多人。那些人一声不吭,每人手上都拿有刀枪,刀光闪闪,甚是可怕。
陈卿原是江湖中人,经验最足,便悄悄对孤说道:‘不好了,六王爷,这是江湖中人要火拼了,还是回避为妙,要是让他们发现,恐怕王爷有些闪失。’
可是孤那时年轻好奇,兼之长于深宫,那里见过这些,说什么也要看看。刚巧那时忽有一片乌云飘来,遮住了天上明月。他二人拗不过孤,只好和孤一起,趁着天色暗淡,那些人看不清楚的时候,藏在离他们不远的一块大石后,偷偷张望。”说到这里,神色大是兴奋,仿佛又回到了十八年前少年时代。
他顿了一下,接着道:“那些人一言不发,站在那里,若不是江风吹得他们衣衫飘动,简直就像石像一样,人人都咬着牙,阴沉着脸,像是忿恨之极。
孤当时就想,如果他们恨的是来赴会的人,恐怕那人是活不了的。一人忽然对另一人说道:‘吴老大,你说那人一定会来么?’那吴老大声音阴沉,道:‘谁不知女夷的妖女一贯阴魂不散?她们从巫山一直追到这里,咱们横竖跑不了,不如以逸待劳,况且有了这条计谋,只要将她灭掉,管教其他那些丫头再也追不上来。”
阿萱失声道:“巫山?女夷教?”
李煜恍若未闻,说道:“他们低声商量了几句,我们隔得很近,我只听见他们说到‘陷井’又说到‘百花冠’的字眼,郎卿他耳目甚灵,听到一个大概,悄悄讲给孤听。
原来是这伙人也是个小小的帮派,不知是图谋何为,居然找了个空子,偷走了江湖上一个赫赫有名的帮派,名为女夷教的教中圣物百花冠。
女夷教派了一个厉害人物,说是春堂的堂主,来追查失物,一路杀了他们中一些人。其他人不敌,想要逃得远远的,也曾设了许多**圈套,想将其引开。
谁知那人却是绝顶的聪明,总是追赶上来。他们自知必死,所以想要在江边挖下一个陷井,以这顶宝冠为诱饵,趁那人不备,将他诱进陷井里,乱刀砍死。
他们一边说,一边以刀剑为器,挖好一个陷井,还在井底埋上毒剌。孤吓了一跳,竟不知世上还有人这般残忍,何况还是他们不对,先偷了人家东西。郎卿却说江湖中是非之分,难说得很,劝孤不要怜悯他们。
正在这时,有人叫道‘来了!’黑夜里,远远只见两盏红灯渐渐过来,映在夜色之中,如同两朵红莲一般。
当前挑灯的是两名女婢,拥着的竟是一个穿着绣花衣裳的少女,孤一生之中,见过美人无数,你已见过阿英,她可算是人世间的绝色了,当年她姐姐阿娥,美貌并不逊色于今日的她。可是孤一见那少女,心中只道是遇上了江中的仙女。那件最普通的布衣,穿在她的身上,却象是彩云裁就的霓裳。真正是秋水为神,寒玉为骨,她的容色秀雅绝伦,倒尚在其次。唉,人世之间,又怎会有这样灵秀的女子?这样的女子,又怎会是个坏人?那一瞬间,孤下定决心,不要让任何人伤害到她。谁知……谁知最后真正伤害到她的,却恰恰是孤自己。”
阿萱知他所指阿娥,乃女英之姐,已逝大周后娥皇,一颗心几乎跳出腔来,道:“那女子,那女子……”李煜眼中流露出无限柔情,轻轻道:“傻孩子,这世上除了你的母亲蕙娘,还有何人有如此风致?”
阿萱虽在意料之中,也不禁大震,道:“原来,原来我娘竟然是女夷教的人!难怪她那般的……那般的与众不同……当日春姐姐言道因上任春堂堂主谢蕙娘无故失踪,凌飞艳才让她继堂主之位。怪不得娘说她自己叫做谢蕙,原来是将原名中隐去了一字。”
心里却蓦然明白过来,难怪凌飞艳当年破格提拔春十一娘,难怪其余三堂堂主皆是旧人,偏只有春十一娘是新进之人;原来春十一娘初入女夷教时,自己母亲已离教而去。春堂地位特殊,隐然是教主的继承之人,凌飞艳自不会轻易委于他人,只到春十一娘脱颖而出,凌飞艳才找到可替代谢蕙娘之人。
一时之间,只觉有无比的骄傲:“这世上堪与我娘相比的人,也少得很了。”一瞥之间,见到李煜脸上神情,忽然生疑:“为何他提到我母亲,神情如此……如此……”暗自心惊,不敢再想下去了。
只听李煜又道:“那时蕙娘浑不知对方已安排下陷井,只是见到那帮人弃械于地,心中惊异,问道:‘你们不逃了么?’那吴老大道:‘逃是逃不掉了,不如将百花冠还于姑娘,请姑娘赐我们一个全尸。”
蕙娘问:‘百花冠在哪里?’吴老大从怀中取出花冠,跪在地上,意示极为恭敬,实则是诱她过去。然而孤却看向分明,其实在二人之间,正是那个陷井!蕙娘虽然聪明,但一见那百花冠,大喜过望,又仗着艺高胆大,当下便迈步过去,眼见她那双青青的弓鞋尖儿已挨着陷井边上,孤大急之下,从石后奔出,大喊道:‘小心足下有陷井!’
一语未了,那吴老大手一扬,一蓬黑雨样的细针洒过来,郎陈二卿不防孤突然奔出,救援不及,那些细针尽数打在孤的身上。孤耳边只听蕙娘惊呼一声,便已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他眼中露出温柔的神情,缓缓道:
“醒来时,我已在一所竹楼之中,四下里帘幕高卷,楼外有几株桃树,花开得疏落有致,清幽之极。蕙娘就坐在床边,她告诉我,她已取回了百花冠,又起出了我身上的毒针,现正用药给我驱除余毒。
我想起吴老大来,问她那些人呢,她淡淡地说,他们偷了百花冠本就该死,竟还敢拒捕,罪上加罪,已将他们全都毒杀了。”
阿萱想起数十人横尸江边的情景,不禁打了个寒颤。
李煜接下去说道:“蕙娘告诉我,这里是归州的昭君村,也是她的故乡,属北汉疆域。
孤当时伤病未愈,也就住了下来。郎卿他们,一时之间也找不到这里。孤那时正当年少,本来一向与阿娥情投意合……只是一见蕙娘,她那样仙人般的品貌,叫人情自难禁……后又蒙她细心照料,人非草木,焉能无情?
孤与蕙娘朝夕相处,她亦擅诗文,我二人词曲唱和,其情融融。个中心意相通之处,竟然超过了我李煜平生所遇任何一人……到得后来,我们终于两情相悦,也是前生孽缘……”
阿萱越听越惊,身子晃了一晃,抓住竹几一角,叫道:“国主慎言!你怎能如此无礼,抵毁我亡母名声?你,你欲将我亡父置于何地?我母亲又岂是那样私订情约的女人?”
李煜眼望阿萱,脸上显出慈爱的神色,轻声道:“你可知你的名字并不叫萱?当年我和你母亲给你取的名字,本来是叫做……”
阿萱尖叫一声:“你胡说!我母亲说,她与父亲成亲之后,一直感情很好,又怎会跟你……我父亲早就死了!”李煜见她满面惊恐,痛苦地垂下头来,道:“感情……我与蕙娘的感情,自然也是好的……可怜的孩子,你母亲跟你说你从小丧父,其实,你的父亲……就是孤,孤才是你的父亲,你母亲对孤情深意重,她这一生根本没有嫁过别人!”
阿萱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颤声道:“可是娘说,我的父亲他、他叫李人吉……”李煜叹道:“孩子,你为什么至今仍不认为父?为父尚是郡王时,封安定郡公,那时的名字,叫作从嘉,拆了开来,不就是人吉么?我一听你说出这个名字,便知道你是我的女儿,唉,蕙娘啊蕙娘,孤虽然对不起你,你却始终没有负孤。
孩子,你再想一想,你们僻处乡里,若非你与我本有瓜葛,为何你娘临终之前,竟会叫你前来投靠于我?投靠倒也罢了,为何一定要你吹那一支《子衿》?”
阿萱四肢百骸之间,突然再也没半分力气,被封公主的美梦,刹那间被现实击得粉碎,心中再无丝毫喜悦,想起女英鄙视的目光,心中又气又愧:“怪不得她如此轻视,原来我竟然真是……江公子……他若知晓我的身世,会不会更加瞧我不起?”
她自小便崇敬母亲,蕙娘才貌双全,自与寻常女子不同,阿萱直将她视为天人一般。在那小小心中,世上男子唯一可与母亲相配的,只有“已逝”的父亲。
谁知今日才知,当初母亲竟置礼法于不顾,竟与李煜结下了私情。后来李煜将她们母子抛在江南,十八年互不通讯,显然是已经将母亲抛弃——自己便是一个真正的私生子。
情思昏乱之中,只听李煜轻声说道:“昭君村处于楚地,是汉时出使匈奴的明妃王昭君的故乡。那里山明水秀,有玉带一样的香溪河,河水中据说还有明妃别乡滴下的泪水和浣下的脂粉,水中含有香气,入名香溪。
香溪河里,有美丽的桃花一般的小鱼;河边的桃花,开得象云霞一般艳丽。孤和蕙娘朝夕相伴,蕙娘精通诗词,常与孤相唱和,那只小屏风上的小词,便是当年孤专为她而写……那些日子,是孤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简直就像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阿萱听他言语之间,充满了对过去时光的眷念;痛苦之中,又隐含着深深的甜蜜,显是对蕙娘有着刻骨铭心的思念。
而蕙娘以堂主之尊、绝世之姿,却甘心抛下一切,随李煜浪迹江湖,后来又独自把女儿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养大;想来当年李煜虽是手无缚鸡之力,却少年倜傥,文采风流,蕙娘于他也定是情根深种,不能自拔。
阿萱初尝情味,此时细细想来,对母亲当年的心情隐约觉得可以体谅。眸光转向李煜,脱口问道:“你既与我母亲有情,就应照顾她一生一世,何况……何况又有了我,你怎能如此狠心,将我们母女丢在一边?”
李煜眼中泪光莹然,叹息道:“后来国中派来的侍卫终于找到了孤,孤当时虽不想走,但两侍卫不停催促,孤又恐父王牵挂,便打算先回国中,待告知父王及阿娥后,再将蕙娘接走。唉,蕙娘她……那时已经有了你,她当初让手下人将百花冠送回巫山,自己再未回去,已背弃了所在的女夷教……孤走之后,她孤苦伶仃,却倩何人照料?所以孤便留下了几件随身携带的珍宝,留作她用以度日之资。
啊,孤走的那一天,蕙娘送到香溪河口,看着孤登上归舟……当时的情形,孤这一生一世,可都是忘记不了……她腹部已有些出怀,腰身却更显纤薄,穿着一件青衣宽衫,含泪立于河边桃树之下……她对孤说的最后几句话,便是四句诗呢,诗云‘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孩子,你知道这两句诗的意思么?”
阿萱细细吟咏“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两句,仿佛看见当年风华正盛的谢蕙娘,在痴痴地问道:我不远千里,涉江去采摘那朵最美的芙蓉,去采集那芳香的兰草;可是我辛辛苦苦地采了来,送给谁呢?只因我那思念的人啊,他却离我有千山万水之遥啊。
只觉哀伤缠绵,不能自已,道:“那又怎样?”李煜泪水滚落下来,低低吟道:“所思在远道……唉,当日孤曾对蕙娘说,若生的是女儿,就叫她采芙罢,蕙娘问我,为何一定会是女儿?孤回答她说:‘若生的是儿子,但你在朝中并无亲人相通声气,将来纵然你入宫,儿子也是做不成君王的,别的兄弟或许还会来害他。不如生个女儿,嫁一门好人家,定会被当作凤凰一样捧着,倒幸福得多。’
当时离别,她是在提醒我,不要忘了我那名叫采芙的未出世的女儿啊……
谁知,谁知直到今日,孤才见到孤的好女儿……采芙啊,蕙娘这一生,恐怕都不会原谅从嘉了……其实当年孤没有马上去接她,也是因为身不由已……阿娥得知此事后,大发雷霆,又在父王跟前哭诉……父王大大训斥了孤一番,言道江湖女子居心险恶,不宜居于宫廷之中,故不允孤前往昭君村,又派人严加看管。
等到一年以后,孤找着一个机会,偷偷派人前去探视,只见当年的房舍一片焦土,瓦砾无存。
那人细细打探,才知原来就在两天之前,当年铁斧帮尚存的帮众闻讯赶到,寻找蕙娘复仇。蕙娘那时才生下孩子,体力虚弱,仅凭暗器阻住他们不能进房。
那些人当真狠毒,他们惧怕蕙娘暗器厉害,竟在房外放了一把大火!孤派去的人不辱使命,在瓦砾堆里细细找寻,终于找到一女子和一婴儿的尸身,烧得面目全非。
孤只道你们母女已在火中殉难,事后想起,常感郁郁不欢。那日我与蕙娘分别之时,我坐在船头遥遥相望,忽听河面之上,传来箫曲之声,正是蕙娘在吹奏一支送别的曲子——那曲就是你今日吹奏的《子衿》啊……
十八年来,那哀伤的曲调,无时不在孤的耳边萦绕。谁知十八年后,你却终于找到了宫中……原来你们母女当年躲过了那场劫难,我早该想到,以蕙娘之能,绝不致于就此殒命,那定是有地道之类了……孤,孤真是高兴得很哪……”
阿萱见他悲中带喜,并无丝毫作伪,心中却也软了,想起母亲十八年来所受苦楚,不禁悲从中来,轻呼一声:“娘啊,我苦命的娘亲!”
忽然“砰”地一声,门扇大开,二人吃了一惊,回头望去,只见赫然正是女英站在门口,她蛾眉倒竖,脸色难看之极。那织锦绣金的广袖之下,一双娇嫩如玉的纤手微微颤抖。
半晌,方闻她咬牙道:“好呀,国主,你瞒得臣妾好苦!难怪你说什么要报她父母恩情,封她为公主,原来这个乡野丫头,却是你当年留下的孽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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