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皆言卫女若神仙(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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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杨宗宁、张谦师徒,阿萱诸女等人都上了画舫,为防铁辉英恼羞成怒,加害无辜,嘱赵老三的货船跟随在画舫后。舫上从人划起长桨,画舫缓缓向下游驶去,货船紧随其后,顺风顺水,一路南行。
阿萱困得极了,兼之心情轻松,被侍女引入舱中,倒头便睡。候她醒来梳洗之时,才发觉舷窗之外晨曦微露,水天交接处被映得一片嫣红,波光粼粼,景色十分壮丽。
阿萱此时方有闲暇环顾舱中,见这舱室虽是客居,但铺陈华丽,实为平生未见。案前挂着一轴美人图,虽是淡墨色调,但寥寥几笔,却极显人物妍丽之态,神韵气度,竟似流动纸上,当下不禁驻足观赏良久。
门口人影一闪,却是阿锦快步走了进来,含笑道:“姐姐这么早就醒了么?”阿萱点头道:“已是睡得足了。”
阿锦因阿萱曾出手助她,且二人性格相若,对她极是友善,此时见她的眸光在那美人图上留念不去,便笑道:“姐姐喜欢这画中美人么?”阿萱微微一笑,道:“想那世上女子,若真有如这美人一般风神,定然是艳绝天下了。”一边心中又不由得想起那春十一娘来,虽是那晚没有看清她的容貌,但想必与这画中美人,定然也不遑多让。
阿锦取笑道:“这美人固然美矣,可惜与我公子的心头宝比起来,可就差得远了。”阿萱奇道:“心头宝?”
阿锦笑道:“姐姐一定是少在江湖行走,江湖中谁不知我家公子视名利富贵有如尘土,心心念念,唯有三宝而已。这三宝一为公子师尊赐予的承影剑,一为已故江府老夫人遗留下来的明月环。这最后一宝么,却是号称画中仙。”
她看阿萱一脸不解,便掩口笑道:“那明月环是一只玉镯,据说本为前蜀王妃徐花蕊心爱之物,玉质温润,长年佩戴,最适女子养颜修容。”
阿萱轻轻“啊”了一声,道:“原来是大花蕊夫人心爱之物,怪不得如此珍贵。”原来蜀中一带,最出绝色美女,前蜀主王建有爱妃姓徐,因容貌“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状其容”,故被封花蕊夫人,那是早已故去了。
及至后蜀,国主孟昶也有一费氏妃子,其美态比徐妃更有过之,因此也唤作花蕊夫人,世称“大小花蕊”便是指的她们。只是听闻这费花蕊蜀亡后随孟昶入宋,孟昶暴死之后,已被宋主赵匡胤收入后宫去了。
阿锦见她颇为神往,便笑道:“明月环几经流转,后为我们老夫人所得,现收在金陵江府之中。老夫人去世得早,公子思念亡母,自然是十分爱惜。那承影剑却是上古名剑,相传为春秋时卫人孔周所藏。
《列子。汤问》有云:孔周曰:‘吾有三剑,惟子所择。……二曰承影,味爽之交,日夕昏有之际,北面察之,淡炎焉若有物存,莫有其状。其触物也,窃然有声,经物而物不见’。《文苑英华。唐并州都督鄂国公尉迟恭碑铭》也说到了那剑:‘蛟分承影,雁落忘归。’我也曾见公子舞剑,但见那剑身轻薄如烟,锋利异常,不知为何物炼成,一剑挥出,于悄然无声之际,便能斩断水桶粗细的大树,委实是一件神物。”
阿萱听得咋舌不已,赞道:“妹妹你的学识真是渊博,竟知道这些典故。”又问道:“那画中仙呢?想必更是了不得的宝物了。”
阿锦嫣然一笑,笑容中却含有几分促狭之意,说道:“那是我家公子最为心爱之物。公子早晚各奉一柱清香,跟敬菩萨似的。还唯恐人亵渎了,连我从小侍候公子,算是他最亲近的人,也不许我碰它。”
阿萱暗暗奇怪,问道:“那又是什么好宝贝了?莫非倒是金子铸的不成?”阿锦笑道:“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那画中仙也是一幅美人图,乃是当今天下第一笔丹青国手卫少白所做。”
阿萱大出意料之外,讶然问道:“美人图?是你们公子的心上人么?”说到这里,心中微有惆怅之意。阿锦道:“公子不说,我们做奴婢的自也不知。那图上美人只有背影的,看不清相貌,说不准倒是你呢!”阿萱听出阿锦在取笑她,又羞又急,待要张口反驳几句,脸上却早已飞红了一片。
阿锦见她羞怯,也不好再闹,正色道:“不过那美人图,卫公子可画得真好,不愧有卫女若仙之说。”阿萱听她再次提到那姓卫的画师,倒有了兴趣,忙问道:“何谓卫女若仙?”
忽听一女子声音,自舱外淡淡传来,道:“卫公子当世国手,雅擅丹青。他下笔奇妙,勾勒精细,尤其善画女子。不象时下那些所谓的画师,意趣恶俗,画来画去,无非都是一些所谓名门仕女,而且笔法呆板,往往空有其形却黯然无神。便如满园绢花,虽然艳丽好看,倒也繁盛似锦,终不如野菊一枝灵秀天成。
唯有卫公子画中的女子千姿百态,宛若天成,都是因为他善于捕捉那些女子之精魂的原故。所以他的画卷灵气四溢,着笔之处,在于突出女子神韵之美,往往更胜女子原貌,被世人称为卫女若仙。”
另一男子声音爽朗地笑道:“菖蒲,你又在旁人面前将我吹得天花乱坠了。”
阿锦一闻此人说话,便对阿萱笑道:“萱姑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说话这位便是我方才向你提到的卫公子,那一位是何姑娘。”
阿萱循声望去,只见舱外晨晖之中,沿着舷边阑干,缓缓走过七八个人来。为首一人正是江暮云,他已换了一身白衣,袖领之处均以金线相饰,极显清贵。另有一男子与他并肩而行,看两人情态极是熟悉。那男子年约三十上下,身着玄色长衫,微笑着看过来,见她望去,便向她点了点头儿。阿锦在她耳边悄声道:“那人便是卫少白。”
阿萱留神看这卫少白时,只见他身材瘦削,相貌清俊,但神情之间颇为忧郁。便是此时在向她微笑之时,眉宇之间,仍是隐有一缕抑郁之色,似是藏有无限风云。然而周身自有一种落拓不羁、卓然不群的神采,虽是立于江暮云这浊世佳公子的身边,竟似不逊半分于他。
阿萱目光始与他双眼一触,只觉他瞳仁黑亮如星,深邃久远,令人心神动荡,似是不由自主想去探入那更深更广之地。心中顿时暗暗一惊,唯恐自己失态,忙将自己目光移开。
卫少白一见阿萱,脸上神色一怔,不由得转头与江暮云对视一眼,江暮云却是微微摇了摇头。
说话之间,江暮云带着众人已行向船头观景之处,那是一方极大的平台,也设有桌椅之属。阿萱一眼便看见杨宗宁、张谦、轻碧兰烟等人都已坐在那里了,想必还是自己起得最晚,当下相互寒暄了几句。
候众人落坐之后,侍女送上茗茶糕点,江暮云便笑着对众人指那玄衣男子道:“昨日天晚,未曾向各位介绍。这位便是当今天下丹青第一妙手,号称‘卫女若仙’的卫少白公子。他本是赴巴蜀天府之国观赏风物,这趟顺便搭船与在下同返金陵,在我府中盘桓一段时日。卫兄乃是当世才子,不懂得武功。昨晚刀光剑影的场面,便没有让他出来。卫兄气质超群,自不同于我等俗人。”
最后一句话,却是暗暗在打趣卫少白。
杨宗宁笑道:“国手风范自然与众不同,玉剑公子风度神采,又岂是平常人等?”卫少白失笑道:“各位且莫见笑,我与暮云结交十余年,受这等冷嘲热讽已是习惯之极了。菖蒲,你说是也不是?”一言既毕,江暮云与他俱是哈哈大笑,显见得确是十分亲密。
张谦又惊又喜,道:“原来是阁下便是卫公子!在下仰慕公子美名已久,公子当年被召入蜀宫之中,为慧妃花蕊夫人所画小像,坊间临摹之作颇多,虽然不及公子真品那样精妙,但也真称得上是世间绝品。”
卫少白听他提到“花蕊夫人”四字,脸色忽然黯淡下来,长叹一声说道:“这位兄台,说来此事真是叫少白汗颜。唉,我卫少白自命护花之人,却因此事不慎,竟做下了生平最为歉疚之事。”
他苦笑一声,道:“若不是当年我为花蕊夫人作这小像,她又怎会被赵匡胤看中?那蜀后主孟昶,想来也不会死于非命了!”
阿萱一怔,她僻处乡里,对天下局势本不甚了解,只知现在后蜀已亡,孟昶身故,却不知与那花蕊夫人有何干系。
卫少白似是对她颇为在意,见她神情中甚是不解,便道:“姑娘可闻知花蕊夫人之名?”
阿萱点了点头,道:“慧妃之美,名扬天下,便是市井之中的贩夫走卒之流,也多闻听她的美貌才情。”
卫少白不意她谈吐竟还有几分风雅,注视她的目光之中,又带上了一抹赞赏之色,叹道:“不错,那时我游历入蜀,忽有黄衣宫监来访,宣我入宫侍奉。我第一眼见着慧妃花蕊夫人,正是在摩诃池边的芙蓉花丛之中。”他神思弛越,似乎又回到了当初那惊艳的一刻,缓缓说道:“当初道士申天师献红栀子花种二粒,蜀主将其植于‘牡丹苑’中,其色斑红,其瓣六出,清香袭人。因花美而难得,便有宫人将花形画于团扇之上,竟相习成风,因与荷花略有相似之处,故得名芙蓉。
后来这花种流出宫去,民间多有种植。每当芙蓉盛开之时,沿城四十里远近,真如遍铺锦绣一般,蜀都因之得名芙蓉城。”
众人遥想蜀中盛景,不由得都浮想连翩。张谦更是忍不住叹道:“若论天下富庶繁华之外,确实莫过于蜀中与南唐。”
卫少白淡淡一笑,道:“可惜这满城芙蓉的美景,还不及花蕊夫人容貌的万一。那日我被宣入之所,乃是天下知名的摩诃池。那里原本就是蜀宫历代避暑佳处,蜀主又刚刚在这里兴建了水晶宫殿,皆是以楠木为柱,沉香作栋,珊瑚嵌窗,碧玉为户,四壁均以数丈开阔的琉璃镶满,奢华无比。远远望去,便如同到了天宫一般。
花蕊夫人身着轻绡,手执团扇,端坐于殿中碧玉墩上。旁边黄衣宫监为我展开画绢,并置十二色水墨在旁。诸物齐备之后,我提笔在手,突然之间,心中空空荡荡,居然一时难以下笔。唉,我卫少白自负才名画技,此时方知,何谓‘天然颜色画不成,由来此生未曾有’!”
他轻轻喟叹一声,道:“我费尽心思,下笔仔细,平常我画美人都是一挥而就,最多不过一柱香时间,那日却画足整整两个时辰,才在纸上留下了花蕊夫人的一抹倩影。”张谦于画技一类本也甚是喜爱,有此良师在前,哪有不趁机请教之理?连忙问道:“然则这两个时辰都叫慧妃一动不动,公子也当真是费了一番心思罢?”
卫少白失笑道:“便是木偶泥胎,也不能静坐长久,何况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再者必要姿容生动,意态流转,方为美矣。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哪里会展示出她独有的神韵?故此那两个时辰,我请花蕊夫人自行走动消遣,或饮冰、或弄扇、或戏猫、或诵书,不拘形态,任意而为。”
张谦眼睛一亮,由衷道:“卫公子实乃国手也!”
卫少白苦笑一声,淡然道:“国手么?当日我画作完毕,她看了一眼,便往后殿去了。我居然平生第一次丢开了少年轻浮之态,心中忐忑不安,唯恐她对我画作不喜。过得不多时,有宫监自殿后出来,银盘上托着一盘金珠之物,我这才放下心来,知道那是她给我的赏赐了。”
他抬眼望着远处烟水浩缈之处,脸上神情惘然,过了片刻,方才说道:“后来听说我为她画的小像,不知为何竟然被人偷出宫外,虽经蜀主遣人夺回,但坊间却多有临摹之作流传。到得最后,竟还有一幅流落到了大宋皇帝赵匡胤的手中。
我听位居宋京朝中的一位旧友说起,当时赵匡胤一见画像,顿然惊为天人。故此蜀灭之后,其余宫妃都被赐给了功臣名将,唯有花蕊夫人陪同蜀主孟昶,被解入了宋宫之中。
孟昶虽然屈身事宋,让人不齿,然而赵匡胤要图谋花蕊夫人,几次遣人暗示,孟昶只是坚拒不从,终于被寻机毒死。花蕊夫人当即被召入宫中,获得赵匡胤的宠幸。她秉性柔弱,以前在蜀主身边备受恩宠,倒也不虞其他。然而此时身为降国妾妇,处敌国猜忌之地,宫闱倾轧甚急,不知她又该如何度过?
孟昶母李夫人性情坚毅,她自孟昶死后便绝食不进,身边蜀宫旧人劝她,她却说‘国破之时,早该身殉,只是心念娇儿,忍辱偷生已久。此时昶已死,我便无生存之理。’七日之后,也随之身殉。”
他说来虽然平淡,但思及亡国君主下场如此凄凉,众人也不禁一阵默然。唯有轻碧兰烟二人本是蜀人,更勾起家国之思,心中一阵酸痛,热泪已盈满眼眶,忙趁人不备时悄悄拭去。
卫少白轻轻吟道:“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这本是当初花蕊夫人随蜀主入宋之时,在驿站壁上所留。只是尚得上阙,宋兵催促甚急,便来不及续满下阙了。”
阿萱听那词意哀凉,心中若有所感,忽听杨宗宁吟道:“我倒有下阙在此,——三千宫女花如面,妾最婵娟,此去朝天,只恐君王宠爱偏。”
他这下半阙对仗倒也工整,但众人沉浸在一种莫名的惆怅之中,竟无一人出声称赞。
突然卫少白身后一着淡青衫子的女子上前一步,向着卫少白柔声说道:“公子又作黍离之悲了,公子志在山水之趣,追寻天地自然之美,这俗世争斗又与公子有什么相干?况且依妾身之见,分久必合当为天下大势,却是我等操心不来的。”
她这几句话极是委婉巧妙,果然卫少白朗声大笑起来,面上抑郁神情一扫而空,道:“极是!极是!我的菖蒲说得大有道理。”江暮云微微一笑,道:“果然是何姑娘妙言解颐,甚得卫兄之心。”
众人当即转过话头,谈起江湖奇事轶闻来。在座诸人除张萱二人之外,都是久走江湖之辈,个个见多识广,高谈阔论,连一向端静的轻碧都不时插上两句话,果然气氛大有缓和。

阿萱见卫少白身边那几人都是妙龄少女,神情之间,与卫少白十分亲近,显然是卫少白的随身侍婢。时下风气,名门公子出行多有侍婢随从,倒也不足为怪。
阿萱倒是注意到了其中一名青衣少女,便是方才出言相劝,引得卫少白开言而笑,被唤作“菖蒲”的那一个何姑娘。
她容色虽不十分出众,但眉宇清奇秀丽,举止沉静娴雅。如墨鬓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身上衣衫也是异常洁净,却少有佩饰华丽之物,迥异其他女子。
她的手中捧着一只淡青冰纹笔筒,立于卫少白身后最近之处,自方才开口之后,便一直默然无语。卫少白言谈之中,对她颇为宠爱,每谈到新近得意之作,或是又收藏了甚么名家之作时,总要叫一声“菖蒲”,她便默默将手中之物先交付近旁侍婢,然后从其他侍婢手中取出一幅字画,或是一轴长卷,再奉上前来,且细心周到,总无一次出错。
阿锦见她注意那菖蒲,凑近她悄声说道:“你也注意到何姑娘了?卫公子与我们公子交好,本来画画一向不要酬劳。只是他太过宠爱那何姑娘,听说公子的明月环是何等宝物,最合女子佩戴,竟向公子提出,若要他画那画中仙,公子便须给他明月环。”阿萱惊叹道:“你家公子竟肯了?”
阿锦笑道:“我家公子可不敢将娘亲遗物随意赠出,但另送了卫公子一只‘映冰环’,那也是一件奇珍之物呢。”言毕噘起嘴来说道:“那明月环可是老夫人留于我们公子未来夫人的东西。”阿萱听到“未来夫人”四字,一时之间,心里猛然一跳,也说不上是何滋味。
忽听阿锦又叹道:“只可惜这位何姑娘,听说出身不低,人也聪明得紧,更难得的是她于书画鉴赏一道,极为精通,本来做卫公子夫人,是再合适不过了。只可惜卫公子胸怀大志,穷此一生,要追求无上大道的境界,终身不会娶妻。而这何姑娘,偏偏还是个瞎子。”
阿萱大吃一惊,道:“是么?”
阿锦忙掩住她的嘴,低声道:“你小声些,那何姑娘聪明得紧,别让她发现咱们在背后议论。你仔细瞧瞧她的眼睛,是不是没有一丝光采?”
阿萱留神看去,只见那何菖蒲立于卫少白身旁。虽然卫少白与众人高谈阔论,言笑不拘,她却始终神色淡然,不发一言。她肌肤晶莹,本来也有几分楚楚动人的风致。只是仔细看来,果见她眸光黯淡,毫无神采。
阿萱看了她两眼,不知为何,心中突然也渐渐黯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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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想起阿锦言语之中,似有矛盾之处,不禁忖道:“何姑娘既是瞎子,又如何能鉴赏书画?”念头方转,只听卫少白道:“菖蒲,江公子说他此趟行程,偶自盛泽坊间购得一幅董源的《寒林重汀图》,他又不肯信我,不如你来帮我鉴定真伪,如何?”
阿萱听到“盛泽”二字,心中不禁一跳,却又有些失望,想道:“他曾去过盛泽么?怎的我没见过他?”但随即又醒悟过来,江暮云此次乃是微服,并未知会沿途官府,自然也不会大张旗鼓了。
但听到最后几句,又不由得惊讶地望了何菖蒲一眼,再看其他人也皆是一般惊诧,所有目光不由得都凝聚到了何菖蒲身上。卫少白当世国手,江暮云都宁舍他而取何菖蒲,莫非这看似沉静的纤弱女子,果真有出众过人之处么?
卫少白另两个侍女上前来,接过阿锦手中一卷帛面长轴,就在桌上缓缓展开。
阿萱虽不知董源其人,张谦却是耳熟能详。张家家境本是富足,自张谦幼时,便延请名师教授。除了杨宗宁传授儒家学识之外,府中还请有专司书画的先生。
他自然也知这董源字叔达,钟陵人氏,中宗时曾为南唐北苑副使,人称董北苑。他善山水人物,云龙牛虎无所不能,尤以山水画最为著名,与巨然和尚并称“董巨”,开创南派山水画派,乃是天下知名的画师。只可惜前几年因病身故,他画作本不甚多,因之在坊间便更显珍贵,往往一幅便能价值数千两白银,赝品自然也是层出不穷。
此时画卷已然铺展开去,一幅极精妙的山水画面顿时显现在众人面前。
画中描绘的正是隆冬时节的江南景色,一带山丘静穆横卧,水汀幽深绵延。寒风之中,但见落尽叶片的树木无言挺立,纤纤芦苇亦应风瑟缩。溪上小桥无人,愈显得空寂清冷。掩映于荒野寒树间的屋舍,也是悄无声息。这所有景象,正构成了一个萧瑟凄清的无人之境。
卫少白先赞一声:“美哉!”江暮云却笑道:“卫兄还要小心在意,窃以为还需何姑娘赏过才算。否则损失银子事小,买了西贝货却是有失体统。”再看那何菖蒲时,却是浅浅一笑,道:“江公子太过抬举菖蒲了。前两年我眼睛尚好之时,倒也是见过董北苑的其他画作,对其画风倒略存一些印象。公子,你却告诉我,那画的笔法如何?”最后这句话,却是对卫少白说的。
卫少白凝神注视良久,说道:“他在彼岸彼丘旁以大笔横拖皴出重重的沙汀,气势浑茫厚重、”
何菖蒲点了点头,道:“嗯,这样又有别于芦苇萧萧,水流缓缓,又从格局气势上打破了平均状态。”
卫少白又道:“两侧的坡岭、树木、沙汀、小桥、屋宇等似同实异,彼此呼应,使静态的画具有了内在的动感,为画面带来了节奏感和运动感。”
何菖蒲本来黯淡无神的眼珠突然一转,问道:“汀渚是否以长披麻湿笔平拖?”
卫少白微微颔首,道:“正是如此,如此一来,倒颇有酣畅浑朴之妙。”
何菖蒲又点了点头,道:“董北苑早年学唐李思训之青绿山水,后才以水墨为主。用笔细长圆润,形如披麻,皴完后用墨破色渲染,铺以点苔,能充分表现出南方山水风景的秀润多姿。”
她凝神想了一想,又道:“据我想来,此画必然是以重墨擦染沙岸,以细笔勾绘芦荻,于中部描画寒林,丛中露出村舍板桥,远方溪边是山丘村舍,再远处溪岸重得,延伸画外。整幅画面以湿墨擦染而出,予人心一望无尽之感。不知对否?”
二人一问一答,气度自然之极,旁人却都听得目瞪口呆。张谦见她目不能视,而所言与画上无不相契,不觉骇然失声道:“正是如此呢!何姑娘,你怎么……”突然想到自己失言,连忙住口不说。
何菖蒲伸出一只纤手来,卫少白便握住她手指,将其引到画面之上。何菖蒲脸上微微一红,但随即镇定下来,弯下腰身,指尖在画面轻轻摸索。众人屏息静气,只见她雪白纤长的手指,映衬着画上如烟山水,美如玉雕一般。
过了片刻,何菖蒲抬起身来,向着张谦微笑道:“这位公子,佛家有云,眼耳鼻舌身意,乃是我们烦恼杂生的根源。少了一样,倒反而心境清净许多。眼盲有何可怜?倒是有眼心盲之人,才是真正的可怜呢。”
江暮云朗声笑道:“何姑娘这话江某最是赞同,若真是看不到美人倒也罢了,倒是那眼中看见美人,心中却不懂珍惜美人之辈,才是真真可怜之人!”不知为何,阿萱总觉他说得似是一本正经,却暗含戏谑之意。
何菖蒲抿嘴一笑,对卫少白道:“公子,这画触感细腻,毫无涩滞之处,显见得作画之人极擅着色,下笔精准,必是具一流画技之人。绢帛略有些干燥之意。据我推断,料想已有近十年之久,恰与董北苑卒期相合。而我虽只以指相触,仍觉画面清冷之气,流于指端,这说明画中山水不拘于形态,而已具灵动神韵。
公子,菖蒲斗胆猜测,这画恐怕倒是一件真品。”
此言一出,众人俱都长吐一口气来,看向那何菖蒲的眼光之中,又多了几分由衷的钦佩之意。阿萱想起阿锦所言,心中想道:“果然阿锦所说不错,她如此才貌,定然确是出自大家。只是为何自甘居于婢仆之列?”
偶一瞥间,只见何菖蒲双颊晕红,已退回卫少白身后。她眼虽不能视物,但此时默默“望”向卫少白的眸光之中,却似隐藏着无限柔情。
阿萱心头一动,已明白了几分。趁众人攀谈正是热烈之时,便起身悄然走了开去,在船尾栏旁倚定。
只见两岸青山连绵,有如锦嶂一般,放眼望去,心胸为之一宽,先前些许抑郁之气,倒消散了许多。
正在凭栏远眺时,忽见白影一闪,却是江暮云转过拐角,缓步走了过来。
他停下脚步,且不开言,只是望着阿萱微微一笑。阿萱手足无措,一时不知如何问候,反倒脸红起来。江暮云见她发窘,忙道:“阿萱姑娘,江某来得唐突了。”
阿萱心念疾转,暗道:“是了,他因对宝莲箫起了疑心,先前才说要带我入宫,这才不惜在铁老蛇儿面前露出行迹,强行将我们带走。我原也要设法入宫,此去倒也便利。只是想那唐宫为何等尊贵之地,我不过一个山野女子,他将我带去岂不担着干系?此来自然是想盘问我了。”
果然江暮云与她寒暄了两句,这才说道:“阿萱姑娘,请恕在下冒昧问一句,难道那送玉箫与你之人,竟没有告诉你此箫来历么?”
阿萱低下头,道:“这是我娘临终前留给我的,她只说是先父在时,别人寄放与我家中的。究竟我父亲从何处得到,我也并不知晓。”
江暮云沉思片刻,又道:“我刚才听杨先生说,姑娘父母双亡,此去金陵,是为了投靠一个亲人。姑娘身携重宝,又与我素不相识,理应先去找寻亲人安顿才是,为何竟肯与我前去宫中,而无丝毫犹豫之色?是否姑娘此行,本就是为了去唐宫?或是说,姑娘的那位亲戚,正是在宫中任职?”
陡地心中一动,又道:“姑娘所投亲人,当非寻常之辈,莫非是------?”阿萱嫣然一笑,道:“公子果然聪明过人,我这次前赴金陵,正是要设法去见当今国主。”
江暮云虽然早有预料,还是大吃一惊,试探道:“莫非姑娘乃是宗亲?”阿萱脸上一红,低声道:“公子几曾见过这般落魄的金枝玉叶?只因我父母昔年有恩于国主,加上国主还有几件东西遗留在我家中,母亲临终时念我孤苦无依,故命我将东西送还,一并前去投靠。”
她手掠一掠鬓边乱发,又笑道:“其实这些年我僻居乡里,日子虽然清苦,但也用不着去寄人篱下。只是那几件东西甚是贵重,却不得不返还原主。”
江暮云对李煜一向忠心,宝莲箫宫中至宝,居然流落民间,这少女偏又声称她找的人正是国主;见她装束虽然寻常,但举止落落大方,毫无蓬门女儿之态,心中疑云更重一层。因此不敢大意,故意问道:“国主日理万翰,即使有江某引介,只怕也不见得会有空闲。姑娘有何凭据,定能使国主拨冗相见,并相信姑娘身份?”
阿萱何等聪明,看出他心中生疑,笑道:“公子,我武功平常,纵有歹意,你只须伸出一个小小的指头,就能把我给摁住,还怕我会有所图谋不成?至于相见国主之事,容我往后再与公子讨教。”
江暮云正待再问,只听侍婢宁儿欢呼道:“公子,金陵城已在望了。”阿萱脸上露出笑容,回头望去,只见远处一座大城,隐见房舍无数,人烟繁盛,正是六朝之都金陵。
其时天下富庶之地,莫过于吴越扬州和唐之金陵。金陵又名石头城,乃是著名的六朝金粉繁华之所;因其地势如龙盘虎踞,各朝多选为都城,自有一番王者气派,素有“江南佳丽地,人间帝王洲”的美誉。
此时江岸遍是隋时植下的杨柳,又正当晴空丽日,来往车马不断,仕女如云,仿佛空中都有脂粉花香。除了江暮云主仆及杨宗宁外,其余人皆是初到,莫不是目驰神摇。
杨宗宁跳下堤岸,长吐一口气,叹道:“流寓大江南北十来年,还是故地最好啊,如今我是不再走了。”江暮云微笑道:“杨先生此言极是,常听说巴蜀山水俊丽,在下曾三上巴蜀,果然名不虚传,但毕竟身在异乡为异客,不如在金陵亲切。”
张谦回过头来,见阿萱随在江暮云身后,心头一动,轻声道:“阿萱,你,你不跟我们一起走么?”
阿萱从未离开过盛泽,此时一见金陵繁华景象,一双眼睛几乎都不够用了,答道:“你先生家富得很,有的是人服侍你,用不着我了。我要随江公子一道离开,咱们就此别过啦!”
张谦急道:“那我们以后还能不能见面?你会来找我吗?”
阿萱见他似有不舍之意,心中奇怪,笑着仰起头来,一指碧蓝色的天空,说道:“张公子你看,人的相遇就象是天上的云彩,有时聚在一起,有时大风一吹,就又散开了。人世间的聚散大多如此呢!”
一时众人俱都别过,江暮云与卫少白、阿萱等人自是往江府去了,轻碧兰烟二女也自去办事。
唯有张谦呆呆地站在原处,目送阿萱所坐藤轿汇入人流,直至湮没不见。他平生所遇较亲近的女子,只有阿萱及顾怜怜二人。顾怜怜生性娇纵刁蛮,两人在一起,总是她大发娇嗔,他则是沉默居多。却并非是甘心忍让,只是欲图清净,不愿与她争执罢了。
但自湖中相识阿萱以来,她善解人意,与之相处,真是如沐春风一般。此时别离,便似心给人丢在一边,或是在胸口堵了一团棉花——又是胀闷,又是失落,几乎想要放声大哭一场。
忽听杨宗宁叹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世人有情方苦恼。唉,唉。”张谦茫然转过头去,只见杨宗宁两道怅然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那清俊而阴郁的脸上,此时却满是怜悯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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