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结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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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帐之夜。我在鉴容的身侧醒来。他圈抱着我,眼睛里面溢着生命的光彩。我到他的营地一整天了,可他片刻都没有离开我。唯恐他一松手,我们又要辗转红尘,不得相见。
我笑了笑,到了这个时候才慢慢回忆起白天沐浴梳妆过以后,一个个来拜见我的人。庞颢的激动昂然,王榕的喜极而泣,蒋源的满腔愤慨。我庆幸上苍还是保全了我这几个文臣武将。军营中有两个女人,一个是流苏。她看到我以后,双膝跪倒,掩面为我这失而复得的君王流泪,嘴里断断续续再也成不了句子,念叨的只是:“王郎……王郎……”
鉴容温和的宽慰她道:“王珏即使被俘,柳昙当前和王家结盟。绝不可能立刻杀他。但多了王珏,柳昙对王氏肯定会起疑心……”
无论王琪,还是柳昙,都不应该知道太平书阁的存在。所以,王珏尽可以推托。他们即使满腹狐疑,但冒冒失失处死王珏,也有诸多不利。
除却流苏,我还看见小鸥。这丫头头发还是甚短,穿了一身男装。见了我比过去恭敬,大眼睛里面还是流露出不满的情绪。我懒得和她一般见识,但到了夜半无人,唯独我和鉴容私语之时,我还是提到她:“她怎么也在你这里?”
鉴容一愣,温柔的吻了一下我的额头。坦然地说:“你说她呀?我真真是没办法。当初我和北国打得激烈的时候,她一个人爬越火线到了战场附近。一群运粮的民夫发现她是女孩,死活不让她在往前走了。胜利以后我才见到她,怎么可以赶她回去呢?今天傍晚你睡着的时候她过来悄悄问我皇上是不是有喜了。我点了头,她就哭了起来,说她就盼着这一天呢。”
我把手伸进鉴容的胸膛上取暖:“嗯,别人都对你好……”
鉴容抬起身体,把耳朵贴在我的腹部:“阿福对我也好,我自己知道。你还要给我生孩子。”他用手指轻柔的接触我的肚子,傻傻的微笑说:“没想到我也要当爹了。”
我叹气:“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竹珈他们,何时可以攻下建康?”
鉴容点头:“有了你,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他说完,肌肉忽然抽搐了一下。
我忙问:“你怎么了?”
他笑着摆手:“没什么。大战突围的时候我摔下马过,只是头痛也没有大碍。这些天茶饭不思又睡不着觉,头疼又发作了。”
我诧异:“不用药吗?”
他浮出极淡的微妙笑容:“看过大夫的。”
我把他当成孩子一样抱着:“金鱼好傻,没有了我你就不活了吗?”
黑夜里他的叹息沉郁,声音带些沙哑:“我不知道。我根本不敢去想这些问题。我已经叫人做了三口棺材,万一你……,我就会踏平首都。王,柳一人一口,剩下的留给我自己。”
他的眼睛又湿润了:“还好你活着。你跟我们的宝宝受苦了。”
我的泪不知不觉就淌下来,我赶快抹了一把脸:“傻瓜,要死也要和你一起啊。”
他又笑了,我们藏在彼此的怀里,活像一对撒懒的孩子。直捱到天明。
第二日,我到军中的消息才正式传开。没有龙袍,我只好穿上一件白色的战袍。登临高台,十万大军欢呼雷动,声震云天。目睹此种场面,以前的我还会有激动,但到了今日我只存下冷静。为外界感染是人的天性,但我关心的只是这支军队怎样取得胜利。经历过我所经历的,还要和小鸥这样的女孩子一样热血沸腾,可能吗?
回到帐篷,穆国公已经到了。他身披银甲,风尘仆仆。毫不失却英雄豪迈之气。见了我,他哽咽下跪:“皇上,老臣护驾来迟。”
我扶他起来:“国公爷来得正好。你曾经叫谢长史对朕说,你们四川只归于朕。朕深陷囹圄,也未尝忘却国公之言。国公爷先前几次送粮,现在又领兵勤王,拊趺纯梢陨倭四隳兀俊?
穆国公固执的压低双腿:“确信陛下在太尉处,老臣即高兴又惶恐。柳昙宗亲,犯上作乱罪加一等。但老臣当年不知底细,竟然向内宫献上柳昙推荐之美少年周远薰。谋逆之罪,臣也有份。”
我故作笑容道:“不知者不为罪,周远薰这孩子心里还是向着朕的。可惜他在石头城大火中丧生了。国公爷不说朕还不知道。以后就不要提起了。”我说的口气很低但尾音加重。穆国公上了年纪,一阵秋风吹来,他手指微颤,避开我的眼神。
鉴容聚精会神的看着我,似乎也有心事。
月满如昼,我坐等鉴容回来。他送穆国公回去,明日两军就可会合。不出意料,京师月内可破,只是竹珈,韦娘会不会受到伤害?
没有别的侍女,滞留军营的流苏服侍我散了头发,我忽然问她:“那个小鸥姑娘呢?”
流苏说:“她今天不辞而别了。”
我将蓬松的长发揽到脖子后面:“跑哪儿去?”
流苏摇头:“陛下关心的不是此事吧?”
我眯缝起眼:“流苏,我的玉玺是不是藏在王琪家里?”
她回答:“是。”
我笑:“大哥做事果然周密。你们在小舟上告诉我杨卫辰还在宫内,我就知道玉玺给他偷去了。别人盗玉玺,不过是盗。但碰上杨卫辰就没有那么简单了。不管大哥自身如何,他到了建康,他们两家必然不和。”
流苏说:“这也是王郎计划之一。如果王琪保他,柳昙会不满王家。如果王琪不保他,王郎说出玉玺的所在,柳昙还是会不满王琪。”
我执手送她出账:“你放宽心,大哥应该会劫后余生。”
她情泪盈盈:“陛下,如果妾身还可以见到王郎,请您让我们告别书阁隐居乡间,行不行?”
我拍她的手:“朕答应。”
回首鉴容已经在帐口黑影里伫立,他对我说:“谁不想海阔天空的了却人生?”
我拉着他的手臂,放下帐帘,凝视他:“你说过你要陪伴我,那就委屈你‘大隐于朝’吧。”
他对我只是笑,忽然低下头,温柔绵长的吻我。灼热的气息让我熏熏欲醉。
他牵着我的手,把我拉到床塌之上。灯火里,他的明亮双眼一直注视我的瞳仁。
下一刻,他跪在我的脚下。
“容?”我惊呼。
“阿福,我有个秘密。虽然情有可原,但我没办法对你瞒下去。而且川军到来乱党崩溃指日可待。我更不需要隐瞒了。”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玉匣。我打开一看,内里是一卷明黄色帛书。我是皇帝,自然知道是什么。我大为骇然,却不动手没有取出来,说:“这是先帝秘旨?”
“是。”
我望着鉴容:“我不看。既然给你的,我为什么要看?”
他固执的叫我:“阿福,阿福……”
我盯着他:“我永远不会看。容,你是我的爱人,我孩子的父亲。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你告诉我!”
他笔直跪着,沉默。
我感觉缥缈的夜色也潜入我们之中。
这时鉴容说道:“你也知道先帝在北伐的途中曾经召见过我和宋舟。那一日,我入了帐子。舅舅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话:‘鉴容你并不怨恨我们,是吗?’我回答:‘是不恨。’舅舅说:‘但是神慧的母后不相信。你母亲死后,朕在秋荻身边守夜。她反复就是一句: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她说帐子后面的女人不是别人,就是你的母亲,朕的妹妹。’我没成想舅舅把话挑明。阿福,你我共处昭阳殿。你为懵懂女童的时候,我已经是少年了。母亲的死,我早已猜得七八分。但我爱你,我从来不觉得上一辈的恩怨会影响我对你的感情。
于是我回答舅舅:‘舅母是病重糊涂了。不过今天神慧有了合适之人照料……,问鉴容一万次,鉴容还是无怨。’舅舅笑笑说:‘你母亲临死的时候说请让我的鉴容离开昭阳殿。而且皇后心病如此。朕为死者念,为生者计,都不能选你为神慧的丈夫。但朕此刻还是后悔了,朕何必又把天下第一豪族王氏拖进这盘棋呢?’我听了,呈言道:‘舅舅,王览该不会有不轨之心。’舅舅叹息说:‘朕自知此去必定不会回来。神慧年幼,王览虽好,朕对他也不能全然放心。近支亲贵中朕最信任你,而你最爱神慧。所以朕赐你一旨:如果将来王氏图谋江山,神慧下落不明,你可以持朕手令指挥天下兵马。皇室孤弱,男女继承权相等。若我儿神慧实在不能担负重任,你平息叛乱后可以取而代之。’他这话犹如晴天霹雳,我再三退却几乎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舅舅只以一句话结束,他说:‘你还是逃不开昭阳殿了。不管有没有那个万一,我给你的旨意都不会让你幸福。好事倒可以推。这种苦差事,舍你取谁?’于是这道秘旨陪伴了我十五年。我只希望永远不要用它……”

他的话停止了。我心里波涛起伏:父亲真捉摸不透。就算对王览,他也有所防备。那么我呢?父亲早就预料我不适合当皇帝吗?前几天如果鉴容利用了这个旨意,那么他几乎可以夺取我的皇位了吗?如果他有野心,他只要伸手就可以够到,但他没有。他退守扬州,忍受诬蔑,甚至川军,也只是因为我的出现才给他一臂之力。
我把他拉到床上,无声无息,在他怀里蜷伏如猫。我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只有寻求身体的接触。他的嘴角孕着丝苦笑:“我始终不明白舅舅用意。但我现在想,他知道我没有你,也就没有一切了。所以才会用这个来戒备王家,保护你我。”
我问:“览临终前,你没有将此事告诉他?”
他语声辛酸:“他只是托我尽力照顾你们母子。他即使有所揣测也不会点明。但我记得他对我说了一句……”
“什么?”
鉴容抚摸我的头发:“览说,皇家没有完全的信任,但你要无愧于自己的心,忠忱于自己的爱。”
良宵苦短,天光又向来是不速之客。大军出发之前,鉴容贴着我的腹部,对未出世的婴孩柔声诉语:“乖乖听话。等爹爹这次回来,竹珈哥哥脱险,我们一家人以后就不分开了。”
三天以后,川军与鉴容军队在建康城外决战。我身处新亭的大营,夜里远眺,千万盏灯火在远处的闪亮,山峰突兀嶙峋,正像攻势凌厉。
蒋源一直陪伴在我身边,他的家人也在建康。但在我面前,这年轻人没有露出半分忧色。我想到十年以前,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情景。就了解了王览为什么在一群知县中唯独重视他。我的男人,鉴容,览,是我父母的选择。蒋源,张石峻,王榕,庞颢也都是我的男人们提拔的。我自己重用的人,此刻正与我为敌。人生真是讽刺。
“水战,陆战都在进行中吧。”我喃喃说。
“是。陆战基本上已经胜利在望。但水战柳昙自己监战,所以太尉大人一时无法拿下。”蒋源从容的说。
柳昙擅长水战,当年他跟着吴王平定南越的起义,一战成名。
我们新亭离建康很近。但那里发生的杀戮像是另外一个世界,我则是与世隔绝的。
第二天上午,王榕亲自回来报信。我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是好消息。
“陛下,上午我军正与柳昙军队激战难舍难分之际。对方突然鸣金,只不过一刻犹豫,就兵败如山。事后柳昙的部将等人带来了他的人头。太尉已经答应赦免他们了。”
我振袖而起,我的竹珈!如今城破在即,我要我的儿子。
我对王榕说:“怎样保证太子安全?”
他皱眉:“王琪父子此时肯定乱了阵脚。方才得到探子回报,说宫城里发生了变故……大约有人关闭了东宫。”
“是谁?”我马上想到杨卫辰与宋彦,一定是这两个人。他们怎样躲藏在宫中呢,才到现在做这件惊天动地的事?
我毫不犹豫的对王榕说:“朕愿意赦免城内乱党,只要顺利开门,朕君无戏言。你命令四千士卒,到建康四周齐声呐喊,务必让城内知道朕的口谕。”
他急速上马离去。我向蒋源点头:“我们向建康进发吧……”
半天以后,我重新看到了满目疮痍的首都。王珏站在城门口迎接我。他在焦黑的狼烟中淡定而伤感:“陛下,臣代表王家投降了。”王琪留下王珏,等于留了退路。这他早就想到。但目睹家族的没落,傲然如王珏自然不会为他们请求我垂怜。只是他此后也心灰意懒,不会再问世事了。
流苏几乎是跑过去当众抱住了他,我不愿意打搅这对爱侣。蒋源悄悄问我:“大逆不道怎可真的赦免?”
我回答:“太子总是王家根苗。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王氏除却王珏,其他人一律流放广州。他们的子孙五十年内不得回京。”
我一心盼着见到竹珈,等到见了他。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韦娘在旁呜咽了。
竹珈也没有说话,他的手紧紧抱住我的脖子。
“竹珈每天都想着娘。”他说完咬住唇。就因为我说过他不该哭,所以他红了眼圈,眼角噙满泪花,却不会哭。
我对孩子说:“我也想你,现在好了,一起都结束了。”我回头问侍从们:“鉴容呢?”
他们面面相觑。韦娘上前告诉我:“他可能太累了,方才入了昭阳殿就昏倒了。”
“太医呢?”
“陛下别着急,老太医正在。陛下可知这次宋彦他们躲在何处?就是太医院的药材库里面……”
我没有等韦娘说完,急忙走向寝宫。迎头碰上了老太医史玉。这昔日鹤发童颜的老人,满脸的悲怆。
“怎么了,不好么?”我问。没有品尝到团聚的欢悦,还有什么等着我呢?
太医慢慢说:“太尉月前受伤,怎么延误到现在才治疗?老臣无能。太尉大人的症状已经深入,恐怕三年以内……”
我躲到了韦娘的后面,我不要听……不要……
可他还继续说:“三年以内,太尉就会失明。”
我跌坐在石阶旁。这就是胜利的代价?他的头痛并不是普通的病。为什么,为什么不治?
我愤然的说:“去,谁是随军太医?立刻叫来?”我自己的眼睛也模糊了。
“陛下息怒。”史玉说。
我不可能息怒,鉴容的眼睛,他这样的男人,怎可以没有眼睛?那就和雄鹰折断翅膀是一回事。
忽然,韦娘拍了一下额头:“果真如此……”
她抱住我,轻声说:“陛下,恐怕不可以怪随军的太医。当年陛下难产昏迷的时候,鉴容请求我和他一起到佛堂祈祷。他在我面前哭了,说大概是因为他的轻率触怒神灵,所以当时他在神佛面前发下一个誓言……”
我猛然回头仔细的看韦娘。韦娘也怔怔看着我,凄楚入骨。她闭上眼睛:“他说,如果神佛保佑我的神慧,所有的报应我一人承担。我华鉴容,终身不再用药。”
所有的疑团终于揭开,这就是为什么过去几年他感染风寒好的很慢,为什么他会头痛。为什么前几天他回答我看过大夫。他没骗我,他给太医看过,但他没有服药。这一次,他的威望太高,权利太大。他知道只有这样,才可以从这权力的漩涡中脱身,才可以选择与我相守。
我冲进屋里,他醒了。他对我微笑,微妙的笑容。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璀璨如星河,吸附着寰宇的魂魄。
我打了他一记耳光。
我哭了:“笨蛋,金鱼,你这个笨蛋。”
他把我拉进怀抱:“这最好了。三年,我可以交待朝政,可以看到我的孩子,还有……”他明媚的笑着,像世界上最美的芍药绽放在阳光之地:“我永远记住年轻时候的阿福。在我心里,你不会老了……”
昭阳殿里,我们长大了。因为他的爱,我不会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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