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台上忆吹箫---08年新番外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女皇神慧》08年新番外《凤凰台上忆吹箫》
紫苑草丛从点点,长在凤凰台行宫的琉璃墙边上,竹珉觉得,那就像是描画了一道弯曲秀长的眉。乱红破开窗棂,今日江南春信来,昔日之朱颜何处?
他甩了一下墨笔,于宣纸上书写屈原的离骚。屈原的诗里常出来一个女性。后世的人都猜不透那个女子是谁,学士们众说纷纭。竹珉想:那女人,该是屈子的姐妹吧?姐妹,是个在墨香里合该调和阳光的称呼。孪生的姐姐忆娟公主,跟着夫君去远方去好几年了……,她的婚姻,阴差阳错,柳暗花明,从玉楼金殿,到了空谷竹林。最后,父亲说:只要孩子喜欢就好了。父亲的一语,帮姐姐破了多少风雨,才成就她一片广阔的晴天?
凤凰台原本处于幽雅之境,母亲住着的时候,因为她太上皇的优裕至尊,常常还出来些热闹的事情。她过了四十岁,模样并不怎么见老。丰厚的乌发未见一丝霜雪,细嫩双手留着散发浅淡光泽的指甲。她说话的口气,偶尔还带有娇嗔,赌气,并不象一位曾经的皇帝。她还爱看烟火,爱在湖中荡舟,眸子里映着璀璨花朵,青山绿水。她高兴起来就像个少女。每每此时,父亲虽然看不见,也总是给她笑着捧场,凑趣,就像他们儿时一样。
月初,兄长竹珈之皇长子诞生,竹珉的母亲太上皇,少不得要入建康宫中参与例行的朝贺仪式。竹珉告假未去。他在冬天时患上了疟疾,兄长为他多方求医,父母精心调护,到了最近他才渐渐复原。竹珉也就借此病,避开了都城的盛事。
在京口闲散清静惯了,竹珉最不耐建康城内的喧哗。记忆里朝臣们的一张张的笑脸跟纸糊的般,毫无生气。他本人,虽然才过弱冠,却是个喜散不喜聚的人。他又最不善言辞,只念着与丹青有约,共数笔墨春秋。
还好有父亲留下来陪着他,父亲心疼他,舍不得留着他一个人。竹珉念及这里,不禁一笑。但下一刻,被雨丝打湿的蜻蜓蹲到书案来歇脚。他心思一转,又微微发酸。
皇帝有子,是竹珈自己来行宫报信的。母亲高兴地哭了。兄长是母亲总挂在嘴上的“第一子”,这个婴儿则是她的“第一皇孙”。反正,“第一”两个字,和竹珉父子实在也关系不大。竹珉并不会以第一为荣耀,父亲也并不在意。但天下人都记住了母亲的第一。父亲不去建康,是不是觉得自己不便出席皇孙的满月?毕竟宴会上远国使节众多,父亲这个“前太尉”难免尴尬。
竹珉能记事的时候,父亲已经瞧不见了。但竹珉总是觉得很骄傲,他把父亲和其他任何男人比较,甚至和传世图画里的神仙来比。还是以为自己的父亲是最漂亮的人。
父亲当年的身影,留在南朝人们的脑海里,人们说那个影子,使二十多年来的美青年全黯然失色。竹珉去北朝做客时,每一外出,观者如堵,长安的人们瞻仰他,相互说:“这是华鉴容的儿子吗?”
父亲的美轰轰烈烈,空前绝后,却以惨烈的失明告终,让人扼腕叹息。而在竹珉的记忆里,父亲因为目盲,却别有一种美丽。他的这种美,只有他们姐弟还有母亲才能体会。
因为看不见,他会让年幼的竹珉牵着他的手,在小径里踩着鹅卵石,他走路的行止,就像坂上的云。[/size][/font]
[font=楷体_GB2312][size=5]
父亲的嘴角总是挂着放心宠溺的笑容:“阿珉,我就把自己交给你了。”
作为盲人的孩子,竹珉姐弟从小就异常灵敏,他们不仅眼睛里能看到春花,还能闻到花,听到花。竹珉还是一个小不点的时候,就学着用鼻子和耳朵来分辨自然。有一次,他拉着父亲,又闭上眼睛走路。一个踉跄,自己还好,可父亲高大的身躯失去平衡,被绊倒了。他惊叫起来,父亲焦急爬起,摸索着他的衣服和脸,等确定他没事,父亲突然大笑起来。竹珉惊魂未定,但父亲笑得快乐,他也忍不住笑。笑自己的蠢笨,心里暖暖的。
父亲大笑起来,浓黑的剑眉,微翘的嘴角,都像是生动的,清新的,带着年轻人的气息。春日庭院,阳光明媚,他于百花之中,鲜明夺目,一点也不显得骄傲。竹珉突然问:“爹爹,为什么母亲说你以前像只孔雀呢?”
华鉴容说:“孔雀?”他摸了摸竹珉的头。方才腕骨被擦破了皮,但鉴容的眉头都不皱。他咕哝声:“阿福倒有闲心跟孩子说这个……。我自己怎么知道我为何像孔雀?喂,阿珉,你以为孔雀这种鸟讨厌吗?”
竹珉想了想,实话实说:“不讨厌。孔雀虽然有点傲,但开屏时算是最亮的鸟了。”
鉴容笑声朗朗:“要知道,只有雄的孔雀才开屏。若是不同于凡鸟,孔雀平时不理乌鸦麻雀,没什么大不了。”
竹珉点头说:“对。”
鉴容拍了一下他的后颈:“可人不是鸟,又不能飞。傲放在脸上,到底不足。”
竹珉不以为然,他是齐王,无须巴结讨好谁。他又不需要继承帝国,所以对大臣们还是冷淡好,。
因为看不见,父亲不能望到他们的表情。所以他和竹珉说话极多。母亲常道,不明白他们父子为何有那么多的话?早上母亲起来梳好头,还在给父亲穿衣,竹珉犹自绕到床边,等着父亲。他们能从梦,侃到山河神鬼。
那时候兄长还是小小的少年,因此母亲依然格外关怀他。竹珉拖在十多岁的竹珈后面下了学,母亲总是拉着竹珈一个问长问短。因为他们母子俩要一起接见大臣。所以竹珉乐得跟父亲一起谈谈今天的书。父亲对于书本上所说的,有时候颇有几句嘲讽,竹珉总高兴。因为他常常觉得书本可笑。竹珉确信竹珈也觉得可笑,但竹珈可不会对师傅笑出来。
当竹珈只是个小小少年时,他就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微挑的凤眼波澜不惊。他经常微笑,但那种微笑,缺乏变化,似乎是一晚端平的水。竹珉这时已约摸明白,竹珈口内称呼的仲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他的父亲早就去世了,据说还长得很像他。
竹珉对这个发现有点忐忑,他想父亲和竹珈的父亲是如何相处的?太古怪,神秘,新奇了。他不敢问母亲,也不好问父亲,憋得久了,还害了一冬天的咳嗽病。
竹珉拉了忆娟到昭阳殿外,夏日荷花,送来清凉的晚风。母亲和竹珈在对岸散步。母亲挽着竹珈的袖子,有时端详他。竹珈便服,总是爱一身白色,清瘦的身子,像一羽鹤。
忆娟当时才留头,头发蓬松,被风一吹,活像顶着两团草。她的眼睛极大极亮,谁见了这小公主都眉开眼笑。
“姐,你说竹珈和我爹爹谁漂亮?”
忆娟特别爱吃,从手绢里掏出一块新作的山芋甜点,自己咬了一口给他:“那还用问,当然我们的爹爹美?谁能和爹爹比?”
竹珉点头,虽然竹珈对他好,但是他确信自己的想法:竹珈的爹爹就算长着那样绝美的凤眼,清雅的五官,还是远比不上自己的爹爹的。
忆娟懂事早,幼年的竹珉落后姐姐一大截,众人以为他闷,只有父亲能懂他。
忆娟眺望竹珈和母亲,学大人叹气,搂住竹珉的肩膀:“爹爹以前也指挥过百万雄师呢,大将军都是他的卒子。韦婆婆告诉我:爹爹吹笛子,打马球,写书法,全都是满朝第一人。所以你放心,竹珈的爹爹肯定比不上他的。可惜咱爹爹看不见。”
“爹爹以前又不是看不见。”竹珉白了姐姐一眼:“竹珈的爹爹那么早死了,一定身体很差。”
忆娟环顾四周,教训他:“这话你可不要当着母亲的面说。”
竹珉不吭声。他当然不会说,忆娟总是小看了他。
父亲待母亲好。因为父亲看不见,衣服冠帽,全凭母亲做主。她要他穿什么,他就穿什么。

有时候母亲配了这色,父亲就笑嘻嘻的询问:“若是紫色岂不是更好?”他说着,用手抚摸她的裙子。母亲若要强词夺理。竹珉就会坐在床角暗笑。父亲是存心跟她打岔,可母亲总是当真。父亲的眼睛里,已没有颜色,他又怎么会在乎这些小节呢?
父亲不需点灯。可到了黄昏,即使母亲和竹珈外出巡视不能回来,他依然点上灯,仿佛在专心等她。清早的时候,竹珉赤脚跑到寝殿,父亲才起床,母亲的那半侧床,被褥平整,连一道痕迹都没有。
竹珉小心肝一动,蜷缩到被子里:“爹爹,我晚上和你睡。”
父亲慈爱的笑,他对他笑得时候,眼睛总是望着他,好像他真能看见竹珉:“我睡得晚,怕扰了你休息。你要是睡不好,就不能长个子了。”
竹珉心想:父亲那么高,自己将来一定比竹珈更高。
最近他无意中听见母亲和韦婆婆说起父亲到了秋凉,偶尔会犯头疼病,虽然疼的厉害,但又不愿动弹,怕是扰了母亲的休息。竹珉想要照顾父亲,然而他知道,父亲虽然愿意让他牵着手走路,但并不愿意小孩子晚上不睡,来照顾他。
他钻到父亲的怀里,父亲的衣服总是一种比薰香要好闻的多的味道。父亲抱住他:“啊,竹珈不在,你也跟着放假了。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竹珉点点头,他其实并不想听故事,只是愿意跟父亲在一起。
他睁眼的时候,母亲风尘仆仆的立于他们面前了。母亲待竹珈亲密无间。待忆娟就是民间母女的光景。可是她对待竹珉,似乎有点手足无措的笨拙。
她好像不知道如何向竹珉表达自己的喜爱。其实竹珉是喜欢她的。但是母亲太忙了,他不想迫她分出一点给他。分给他,人家就少了。何况他有无微不至的父亲。
父亲大概说故事累了,居然睡沉了。母亲把手指压在竹珉的嘴角,带着甜味的腕子摩着竹珉的脸,她含笑注视他们,贴着竹珉的耳朵说:“父子两个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竹珉被母亲提了出来,她把柔滑的腕子凑近他的鼻子:“闻闻。”
竹珉狐疑:“是月饼**?”
“对了。”母亲拉着他的衣摆,指着案头:“我自己做的,给你们父子吃,他睡着,你先吃。”
竹珉乐意,他一边吃,一边偷看母亲。过了秋日,母亲还用绢扇在父亲的身边扇风。后来他才知道,父亲头疼服药,身体常常燥热,母亲常是如此亲历亲为。
“好吃么?”母亲瞥他一眼。
他心里热,点点头,秋风转进屋子,把月饼的碎屑卷起来:“母亲,给哥哥和姐姐也尝尝。”
“竹珈吃过了,他觉得好吃,我才给你吃的。忆娟就来,才刚哭鼻子呢。她的乳母粗心,把她的指甲修坏了,我自己来帮她弄就弄好了。”
竹珉一阵子失落。前些日子,师傅才说过孔融让梨的故事。可是此刻的他,忽然为母亲的那几句话难过。
竹珉到十岁时,更知道他的这个齐王当得有几分尴尬。因为父亲没个身份,他们姐弟的公主,亲王身份,全来自母亲是皇帝。在凤凰台上,他亲耳听见父亲对竹珈说将来自己的骨灰撒入海中,原来母亲华丽的皇陵,父亲没有份。
他记得自己大哭,躲在自己收集书法碑帖的阁楼里痛哭流涕。他还记得天气骤变,似乎也为他们愤愤不平。竹珉一点不喜欢竹珈的父亲,他懂事了,竹珈当了皇帝。竹珈的父亲从相王,被追上尊号“圣父”。所有史籍,人口皆碑。那个死去的人,是贤德温雅,完美无缺。
但竹珉就是不喜欢。说他这个孩子的心眼里妒嫉那个第一,也不切然。他妒嫉竹珈之父棺材的位置,还心疼父亲。
那天在幽黑的阁楼里。他喊了许多话,对着墙壁,还把墨水泼在了地上。
他不稀罕当齐王,只希望父亲有个身份。可除了他,人人不在乎。父亲,母亲,忆娟,他们都笑得欢乐。竹珈怎么想呢?竹珈的心思极深,此时众人已经猜不透,也不敢猜他。
竹珉虽然不承认自己不如他,但要是竹珈这性子处事若也是华鉴容的儿子,竹珉又会觉得不可思议了。
这时候,父亲的声音响起来了:“做什么这样子?不过……”他带着酸涩的笑,语气宽容:“还是要发泄出来,特别是小男孩儿。哭了就好了,什么熬不过去的痛,也能熬,才是男人。”
竹珉气呼呼的,突然脚下无力了,他真不知道父亲如何找到他。但父亲笑了笑:“是杨卫辰带着我来的。别人都不知道,卫辰也在门外边。”
父亲的步态优美,难以仿效,可是他的步子是很重而有力的。竹珉不晓得是自己哭得太专心,还是父亲这次突然变轻灵了。父亲要摸索找到他,不发出声响,又何其难。
他大声说:“父亲,母亲该给你一个身份。不然,我这个齐王算什么?我不当了。”
父亲的眸子凝注在他脸上,他愣了许久,忽然咬破了手指,鲜血珠涌出,父亲问:“你洗笔的水干净吗?在哪里?”他声色严厉,瞬间威仪赫赫,竹珉吓了一跳。
他应声把父亲带去象牙洗边,父亲将血滴入洗中:“你也点一滴试试。”
他近似于命令。竹珉咬牙,也照做了,手指刺痛。
父亲摸着他,用力气用绢帕给他擦脸,又捉着他湿的那根手指,将绢帕缠住。
“看看我和你的血,傻小子。身份算什么?人家给的,一个空的名衔。我们是父子,你母亲是神慧,只是这两滴血便是铁证。你知道,我知道,天经地义的事情。你就那么在乎那些俗人给我一个名头?”父亲这时候已经不再那么陌生的严厉,而是染上笑意。他雪白的脸,在夕阳下俊美无匹,连竹珉都不感到禁窒息。
父亲为何那么美?那么有力?他不明白。
但人们容易向未知屈服,他服从了。
从此后,他在每道碑帖,每张书法中寻找那种人之极限,接近天际的美丽。他是书痴,他要为父亲延续那种美,那种美深透纸背。墨色书记,为竹珉的心情,红色印章,就像父亲脸颊上的如雪残阳。
竹珉把自己当成父亲的身份。人们记得他竹珉,还有父亲。父亲不是圣父,不是王,但他是公认的世间第一美男。竹珉不是皇帝,不是统帅,但他的笔,也会带来当时第一的文华风流。
他们的第一,靠自己争取。也不输于人家。
竹珉想到这里,推开门。
他已经过了二十岁,一切都能担负。他坚定地想。
父亲自己打着伞坐在雨丝里。他的头发这些年开始有了白发,他的眼角,也有了岁月的印痕。
但在竹珉眼睛里,父亲并不老。
“爹爹,你怎么坐在这里不叫我?”他问。周围静悄悄的,并无侍者。
父亲笑了,低声说:“知道你写字呢。”
竹珉了解,父亲知道他在想心事。他和父亲,无须要语言都能彼此明白。他挨着父亲坐下。
父亲把伞大半移到他的头上:“小心不要着凉。书墨固然风流,可以传于后人。但少年人呕心沥血并不值得。”
竹珉嘴唇一动,没说话。
父亲说:“他们都不在,我吹笛子给你听好么?野王笛虽然给了你的哥哥,但我还有一管碧玉箫,是你祖父留下的。我多年未吹了……”
竹珉嗯了一声,凤凰台上,不久就响起箫声。
箫声素来凄婉,可是华鉴容吹出,化腐朽为神奇,竹珉渐觉开朗,心肺舒畅开明。
芭蕉青翠,芍药清艳,凤凰台上,无知造物心肠别,老去英雄似等闲。
等竹珉再回忆起那天与父亲同沐春雨,人生又是几度秋凉。
父亲的潇洒,唯有明月来寻。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