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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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如梭,过得飞快。
一转眼,已是三年。
深秋。
雨,肆意地唰唰下着。
笼罩在雨雾中的墓园,更加显得灰暗凄迷。
三道人影伫立于一块墓碑前,碑上镶嵌着一位老年男子的头像。他微笑着,眼中充满了慈祥和蔼。这张照片,与男子平时的酒鬼形象大相迳庭,感觉完全像个陌生人。
耳畔不断传来抽泣声,一身黑西装的华剑凛左手撑着伞,右手搂住了妇人的肩膀,低声安慰,「妈,别难过了。我们还是回去吧,你身体本来就不好,万一感冒就糟了。」
余圆芬靠在儿子身上,不过一晚,她就苍老得厉害,头上的白发星星点点。自从华剑凛回到本市后,就再没有看到她像母老虎般精神奕奕、喷火咆哮的样子,以前一见就头疼,避之唯恐不及,现在却又觉得怀念。
「这死鬼,我早就说他迟早有一天会死于酒精中毒,你看看,果然被我说中了。我才不是为他难过,他早死早好,省得一天到晚和我呕气。当初我真是瞎了眼,才会嫁给他这种人,我真命苦啊我……」余圆芬边哭边骂。
嘴上虽有怨言,华剑凛却知道,母亲对父亲还是有感情的。要不然又怎会在一夜之间,苍老得如此之快?
从小在父母的打骂中长大,一度认为这样的婚姻太辛苦,不如不要,可等父亲过世后,他才明白,他们之间还是有感情的,毕竟做了二十几年的夫妻啊。
人是不是总这样,要到失去后,才会懂得珍惜的可贵。
「妈,雨越下越大了,我们还是走吧。」华琪玲也劝道,与三年前比,她身上的乖僻气息消敛了许多,眉宇亦变得柔和起来。
当年,难以忍受母亲的逼嫁,华琪玲拎着行李离家出走,在城市间兜兜转转,最终在北部一个小镇安定下来,开了家服装店,过着平稳的生活。听说父亲因酒精中毒逝世后,才于几日前赶回来参加葬礼。
余圆芬点点头,擦干眼泪,靠着华剑凛,一步步蹒跚离开。
华剑凛将母亲送回她目前的住处──一家位于郊区的老年养老院。这是全市最好的养老院,除了提供上好膳宿外,还二十四小时配有医护人员,以应对各种突发病症,当然,费用也相当可观。
三年前,父亲还是个酒鬼,成天神能见首不见尾,华琪玲离家独立,华剑凛结婚后以事业为重,经常在各地奔波,一出差就是一、两个月,无暇照顾母亲。不久后,「五洲」想开拓海外市场,便将发展基地移到香港,华剑凛因是海外发展项目的负责人,自然也跟着移居,鲜少回来,于是他将母亲送入养老院,了却自己的后顾之忧。
这几年,因自己的野心,毅然丢弃了最重要的东西。奔波忙碌、汲汲营营,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连自己极力想维护的家庭,也四分五裂。想到以前的万丈雄心,现在只觉得是一场笑话。
「妈……」华剑凛从厨房中倒了杯水,回到卧室,却见华琪玲用手指按在唇上,示意他轻声。
将水放下,两人一起轻轻退了出去。
「给妈吃了点镇静药,已经睡下了。」华琪玲道,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是吧,那就好。」华剑凛深陷在沙发中,揉了揉额头,只觉浓浓的疲倦,一层层涌了上来。
「你还好吧?看上去很累的样子。」华琪玲看着自己的弟弟,淡淡的语调,隐藏着一丝关心。
「我没事。」华刽凛看了看手表,「等会儿我与人有约,要出去一下,妈就交给你了。」
「你忙你的吧。我会住在这里,陪妈一阵子,等她心情好些再回去。」
「谢谢你,姐。」
三年的奔波沧桑,他们几乎不曾见上一面,这次因父亲的葬礼再次相聚,却让原先冷漠的彼此,多了一份难得的温情。
「你是不是去处理和万欣洁的事?」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华剑凛微微一怔,像是知道他的疑问,华琪玲笑了,「虽然我不在本市,但也能买到当地报纸,多少有所耳闻。」
华剑凛苦笑道:「没错,希望在今天能和她有所了断。」
「然后呢?」
「不知道。」华剑凛轻轻摇头,「走一步看一步吧。我该走了……」他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停下,「姐,你有没有苏珣的消息?」
「苏珣?」华琪玲微微一怔,惊奇华剑凛竟会提到这个名字,「三年前离开家后不久,我的手机就被人偷了,换了个号码,从此失去他的消息。」
「是吗?」华剑凛叹道。看来,华琪玲并不比他知道得更多。
「这老好人肯定很诧异,我怎么一声不吭就消失了。不过反正当年他也是因为同情才答应娶我,幸亏娶没成,否则还真害了他一辈子。我从来没见过像他这样的男人呢,如果现在再重逢,我会好好与他相处、好好了解他,说不定我还会爱上他……像他这样心肠软脾气又好的男人,真是稀世珍宝,谁跟了他,是谁的福气。」华琪玲自嘲地笑道。
她的每个字,都似乎戳到他心里,华剑凛的脸色微微变了。
一个星期前,从香港回来,第一个想见的人就是他。只是,他却像肥皂泡一样自人间蒸发。
华剑凛去过「新星幼稚园」,谁知大门紧闭,墙上写着「拆迁」的字样,也去过苏珣的公寓,却被房东告知,他已经搬走三年多了。苏珣的手机根本收不到任何信号,不知是被停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彻底失去了苏珣的消息。
人海茫茫,再也找不到他。
华剑凛怅然若失,心里无比空虚。
「你怎么想到问他?」华琪玲不解地看着他。
「没什么,突然想到了,就随口问问。」华剑凛掩饰道:「我走了,姐。」
两点整。
「明正」律师事务所。
华剑凛敲开门,一眼就看到坐在正中沙发上的张律师及万欣洁,后者身边还有一位面目俊美、流里流气的年轻男子,想必是她的新情人。
华剑凛在心里冷笑,和律师握了握手,在书桌前坐下。
「这是离婚协议。」张律师把两份文件,摆在华剑凛和万欣洁面前,「你们仔细看一遍,没有疑羲的话,就在上面签字吧。」
「没有问题,我信得过张律师。」万欣洁一笑,很干脆地拿过笔,刷刷写下自己的大名。华剑凛顿了顿,也在落款处签上自己的名字。
三年的婚姻,走到今天,终于到了尽头。
双方都有问题。初期的蜜月过后,随着日子的流逝,每天共同生活在一起,柴米油盐,引发各自的矛盾,由一开始的互看不顺眼,演变至水火不容。
万欣洁出身优越,从小就被父亲宠坏,难免性格骄纵。和华剑凛谈恋爱时,稍微收敛了一点大小姐脾气,但结婚后就渐渐暴露出来,言语间盛气凌人,处处压华剑凛一头。
对万欣洁而言,不管怎样,华剑凛也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得到父亲重用。若没有她,又岂能有他的飞黄腾达?既然如此,华剑凛就应该对自己感恩戴德、顶礼膜拜,平时更要把她捧在掌心,百依百顺。
若是别的男人大概会忍气吞声,但华剑凛本身性格就孤傲,能力又强,不是那些专靠女人吃饭的小白脸,怎么可能一味忍受她的坏脾气?于是两人由细小的口角愈演愈烈,争吵渐渐升级。
另一方面,性生活的不和谐,也是造成他们离异的重要原因之一。和万欣洁一起时,华剑凛总是兴味索然,草草结束。心不在焉的敷衍状态,令万欣洁大大不满。
在床上,华剑凛几乎很少用正面体位,只要看到女性曲线毕露的**,他的性器便立即疲软,再也站不起来,只能把她翻过来,以后背位进入,在脑中将她想象成某个人,这才勉强射得出来。
久而久之,**越来越成为一椿沉重的负担,华剑凛便借口加班,整天早出晚归,以逃避这些压力。
在苏珣之前,他一切正常,从不认为自己是个面对女人却无法勃起的阳萎,然而,一旦和苏珣品尝过那么狂热完美的**后,再美丽的女子,都无法再令他动心。只要一上床,脑中就情不自禁浮现苏珣情动的模样,一旦看清身下不是他,巨大的落差感,往往令他再也无法振作。
到了这个时候,华剑凛才幡然悔悟,原来,苏珣在他心中的份量,远比他自己所想的,要重得多、深刻得多!
对他的这种萎靡,万欣洁很快就不耐烦了,早出晚归,彻夜泡吧狂欢,到了后来,越来越过分,整周都不回家,手机还关着,根本找不到人。而她也不隐瞒,敢做敢承认,很快带着勾搭上的新情人,出现在华剑凛面前。

至此,这段婚姻再无继续的必要。
在公司中,不少人得知华剑凛被妻子戴了绿帽,纷纷对他指指点点,流言蜚语满天飞。不愿意自己成为别人的笑谈,更无法容忍这种明目张胆的出轨,华刻凛正式提出离婚,万欣洁并没有挽留之意,一口答应。
华剑凛净身出户,放弃了自己替五洲建立的项目、耗费的心血,除了工作应得的报酬外,其余一分未拿,更没有提出任何分割财产的要求。交接完「五洲」在香港的工作后,华剑凛便离开了那个令自己倍受屈辱的地方。
这次和万欣洁的见面,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吧,从此,两人便分道扬镳,各奔前程。
不能说没有伤感,毕竟夫妻一场,当初驾车游城、令全市艳羡的「世纪婚礼」仍历历在目,谁能料到,竟是今天的黯然收场?接过对方签好的离婚书,华剑凛心里百味杂陈。
「谢谢张律师,再见。」万欣洁站起来,并不多看华剑凛。她身边的年轻男子,立即殷勤地替她拉开椅子,她也不打招呼,踩着尖细的高跟鞋,蹬蹬走到门口,突然停下,掉头问:「华剑凛,『老师』是谁?」
华剑凛一怔,抬头看她,面色凝重。
对方妆容精致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是轻轻弯起嘴角,「好几次,**时,我都听你这么喊。」
「……」华剑凛无言以对。
「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万欣洁再问。
华剑凛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喜欢过你。」
「仅仅只是喜欢吗?」万欣洁自嘲地笑了,迄今为止的离婚过程中,她第一次流露出一丝哀伤,「我明白了。」
「对不起。」
「彼此彼此。」万欣洁深吸一口气,一甩名牌挎包,挽着年轻男子的手,高傲离开,像是斗不败的女王。
华剑凛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前所未有的空虚,涌上心头。太精于计算的人生,步步为营,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看准了就不顾一切往上爬,如此辛苦,换来的是什么?
只为了今日无比寂寥可笑的结果?
岁月的长河中,被金钱权欲所迷惑,他错过了那么多美丽的风景、那么温柔的想一生呵护的人,如果,现在掉头,还能不能把这些丢弃的珍宝,一一捡回来?
他不知道。
只能深深祈祷,希望一切还不算太晚!
「有一天,森林中,动物决定如开大会,选举森林之王。原本的森林之王是老虎,不过它已经很老了,当了二十年的森林之王,它想退休……」
听得津津有味的男孩,听到门口传来的响动,立即一跃而起,冲过去叫道:「爸爸!」
「晓晓。」跨入客厅的男人,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今天乖不乖?有没有给老师调皮捣蛋?」
「没有!我一直很听老师的话。」郭晓扬头道,与三年前比,他长高了不少,眉宇和郭晖阳越来越像,严然是个小男子汉了。
「是吗?可别说假话骗你老爸。」郭晖阳搂住他的肩膀,看着迎上来的人,脸上笑意更深,「你又在给他讲故事?」
「他喜欢听,就多给他讲一点。」来人点点头,神情柔和、五官清癯,鼻间架了一副近视眼镜,书卷气很浓,不折不扣的老师模样。
岁月如刀,男人的眉宇略见沧桑,但他清淡懦弱的气质,却仍和第一次见他时一模一样。
「吃过饭没有?」苏珣拿过郭晖阳手中的皮包,接过他的大衣,挂在衣架上。
「吃过了。开会开到八点时,副行长请客,大家就一起吃了一顿。今天内部清算工作总算告一段落,明天可以休息了。」郭晖最长长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老爸,你答应带我去游乐园的!」郭晓拉着他的衣袖叫道。
「去,明天就去。」郭晖阳笑着轻抚儿子的头。
「难得见你星期天有空。」
「就算天塌下来了也不管了,明天我陪你和晓晓一整天。」郭晖阳笑道,眼神中带着深深温柔,苏珣只是勉强一笑。
哄晓晓去睡后,苏珣回到客厅。郭晖阳洗完澡出来,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中看电视。苏珣去厨房泡了杯绿茶,端给他,又开始收拾起茶几上散乱的杂志……
「别忙了,陪我坐一会儿。」
突然,身体一轻,整个人被郭晖阳搅入怀中,紧紧抱住,苏珣不由得挣扎起来,「别这样,当心晓晓看见。」
「怕什么,他不是已经睡着了吗?」郭晖阳轻轻咬着他的耳朵。
「可是,万一他醒了……」苏珣浑身僵硬,还是不习惯这种亲密动作。都是两个老男人了,还像年轻人一样,实在很难为情。
「真看到了,也不会明白怎么回事,他毕竟还小呢。」郭晖阳紧紧圈着他的腰……
「不要小看现在的孩子,他们很早熟。前几天,晓晓还问我他到底是怎么来的,害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郭晖阳笑了起来,「这臭小子,读书不上进,这种问题倒很上进。等我有空就好好教育教育他。」
「别凶他,好好开导他就是了。」
「是,老师大人,」郭晖阳笑道。
苏珣笑了笑,放弃了挣扎,静静卧在他怀中,和他一起看电视。如此静谧的夜晚,身边有人温暖,可以听得到心跳……和过去的悲惨经历相比,这一刻堪称幸福。
已经没有任何不满足了,真的。可是,为什么他的心,总像一个怎么也填不满的大洞,冷风一吹,便隐隐作痛?
他试图忘掉过去,让过去成为噩梦。那些冰冷的夜晚,孤独无助,只能任绝望和伤心,一寸寸刺穿他的心。痛到了意志模糊的时候,眼前甚至一片黑暗,感觉完全没有明天。那么痛苦,几乎活不下去,可人类毕竟是坚强的生物,忍过初期的黑暗、正视现实后,他也就这么一天天熬过来了。
和郭晖阳在一起,已经一年有余。三年前自杀住院,郭晖阳不时来探望他,关怀备至,让苏珣冰冻的心,泛起一丝暖意。
不久,「新星幼稚园」接到政府拆迁通知,同时因经营不善的问题,园长不得不痛下决定,关闭幼稚园,苏珣失业了。
郭晖阳知道后,立即给他介绍了一份在市文化部的工作,是政府单位,既轻松,又能拿到不错的薪水。同时,在生活上,郭晖阳也对他关怀备至,不时嘘寒问暖。苏珣再迟钝,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能不懂他眼中露骨的感情。
一开始他拒绝了,心如死灰的自己,实在无力开展另一段感情。郭晖阳笑笑说没关系,继续与他做朋友,不时关心他一下。半年后,苏珣因胃出血再次住院,一觉醒来,看到郭晖阳趴在自己病床边熟睡,呆怔半天,早已干涸的泪腺,竟然又有了酸胀的感觉。
这一刻,他没有推开对方伸过来的温暖双手。就在这一刻,他决定彻底忘了那个恶劣的男人,不再重复同一种痛苦,开始新生。
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别人一个机会。于是,苏珣接受了郭晖阳的好意,搬入他的公寓,和他及晓晓生活在一起。
新生活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困难,晓晓活泼可爱,和他亲得不得了。苏珣也把他当自己的孩子来看,见到他稚嫩的笑脸,什么烦恼都不翼而飞,而郭晖阳平时对他亦温柔有加,只除了……
只除了晚上……
一想到即将来临的夜晚,苏珣就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冷吗?」郭晖阳抱紧他,一向温雅的脸上,突然露出和他气质极其不符的诡异笑容,「那我们回房去?」
「回房」这两个字,令苏珣抖得更加厉害。不容他拒绝,郭晖阳站起来,强硬地拉住明显犹豫的他,朝卧室走去……
卧室的门微开着,没有亮灯,黑洞洞的口,像蛰伏于暗夜的猛兽,露出可怕利齿,瞬间就要将他撕个粉碎。苏珣绝望地闭上眼睛,迎接预期的折磨。
从来都没有什么完美人生。
真正十全十美的爱人,那是不存在的。
对生活期望越大,失望越大。越想得到救赎,受的伤害越深。不知是否自己的人生太过失败,目前为止,苏珣品尝到的,都是痛苦难言的滋味。
到底什么是幸福?
那是传说中,这一生都无法企及的东西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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