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危楼摘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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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这是九洲生命中最长的两个小时。没有光、没有热、只有微弱如风中烛火般飘忽的一点希望。
这仿佛是上天给她的惩罚——她曾用彻底的遗忘报答他的期待,用精心的策划粉碎乐氏的希望,用失约的诺言将他晾在暴雨中,用荒唐的不信任让他心如死灰!——所以,此刻,上苍要用最深的恐惧和绝望煎熬她的忍耐力。
走廊上空空的没有一点声音,九洲的胸腔仿佛也是空的。
只有抬头那一点鲜红的“抢救中”的灯光支撑着这片黑暗的寂静。
终于,医生推门出来。
“怎么样?”九洲冲了上去。
医生的脸上露出笑容:“度过危险了。”
九洲心中一松,几乎站不稳。
“病人刚才心跳猛增,恐怕是因为手腕上强烈的疼痛。”医生瞟九洲一眼,显然他没有忽视那手腕上的一痕淤青:“你也不用愧疚。正是来自外部的刺激唤醒了病人的求生意志,调动了他体内的活力——我们之前的担忧反倒被卸除了。”
叶影婆娑,阳光编织在窗前,把九洲心中千千结缠得更紧。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牢牢盯着床上的睡颜,不敢有半分倦意。仿佛眨眨眼,那人就会消失。
掌中有些微的动静。
九洲紧张的松了松手,害怕是自己困倦中的错觉。但那人竟真的缓缓睁开了眸子,片刻迷茫后浅浅一笑。
宛若夏风拂开一袖荷叶,跌下露水清纯的倒影。那发至内心的快乐明澈之极,让九洲一时懵了。
“九洲,我在医院里吗?”声音还有些沙哑。
“嗯,不要乱动!”九洲制止了他想起来的动作。
“你怎么找到我的?”正云问。
“我从报纸上看到的消息。”
“报纸上?”正云无辜的眨了眨眼:“我没有登寻人启示啊。”
九洲不明白他的话,只有诧异的看定了他。
“我不知道护城河的风会那么冷啊,不然我就早点回家。去洛瑜路十五号大街南三门找不到你,不甘心,所以才会任性的等了一会儿。”正云的眸子合了合:“又被送到医院来,真是懊恼。”
九洲愣了。
“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他吃力的握住她的手,仿佛要安慰她:“虽然又被父亲和大哥骂了,但又能遇到你,真的很开心。”
九洲愕然呆了片刻:“你……不记得了——”
“我记得。”正云温和道:“你说如果有人敢欺负我,就报上李九州的名号。我都记得。九洲,你怎么了——?”他吃力的伸手去抚那一动不动的僵硬颈脖。少女坚强的克制在那轻轻一碰的滑腻温暖中顿时溶解。
光片室。
“脑部受了撞击导致轻微失忆。”医师指着一张光片:“经过我们的测试,病人智力正常,只是遗忘了部分记忆。”
“多久会康复?”
“不好说。少则三五天,多则三五载。如果患者在潜意识中抵制这部分记忆,也有可能一生也无法康复。”医师看见九洲的脸色,补上一句安慰:“就算记忆无法恢复,也基本不影响他的生活。”
“人在潜意识中会抵制记忆的恢复?”
“不错。”医师颔首:“人会无意识的抵制某些给自己造成巨大伤害的回忆,这也是人脑的一种自我保护……”
一个护士冲进来:“医生!好多记者挤进了206病房……”
206病房传出的喧哗声,几乎在楼梯口都能听见。
病房内,数十名记者手中的闪光灯雪亮的“咔嚓”着,最先挤进来的几名记者将采访麦挤到乐正云的唇边。
“请问你男扮女装二十多年的动机是什么?”
“你鲜少在媒体露面,是否因为恐惧身份曝光?”
“令尊是为了争夺家产才撒下这个弥天大谎的吗?……”
……
拥挤的人声,耳际咄咄逼人的问话让乐正云十分茫然。那一张张饥渴新闻的面孔如幻灯一样在他眼前播放。
几名护士试图将更多的人拦在门外。
“对不起!”的a5
“病人需要休息!”
“你们不能进去……”
可是,在这样的爆炸性新闻面前,记者们如同沙漠中渴水的骆驼,任何劝阻也拦不住他们探索绿洲的狂热。
“乐先生,我们现在该叫你乐先生吧!请问这次令兄的官司……”
“请问你的家人有多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所有人都试图最先挖掘出这天大的新闻,获得第一手细节,没有人注意到乐正云额上的细汗绵绵的痛苦。
啪!——突然一声巨响,病房的一个暖水瓶被砸在地。
开水流溢,碎片四溅。
一个倨傲含怒的女子收回手来,冷厉环视暂时安静下来的人群。
“我不管你们如何得知消息,现在立刻离开。”她沉声的话语中威压逼人:“你们都来自有声望的传媒企业,应当知道轻重利弊。逼迫拷问一个重伤的人,不仅坏了业内的规矩,更坏了新闻界的名声。今日病房内的摄像头已经拍摄下了你们每一个人的举动。乐氏如果要用这卷摄影带提出起诉,只怕你们都保不住现下的饭碗。”
记者们果然不敢再妄动。乐氏控制三家传媒集团,虽然而今官司缠身,仍有业内教父之名。如果事情果真闹大——自己的老板是要一个轰动新闻的细节呢?还是会丢卒保车?
如愿看到记者们迟疑的眼神,九洲才一字一字说:“现在离开的,我保证,你们可以全身而退。”

她说话间用左手握住右手的拳,指间关节发出轻微却令人胆寒的“咯咯”声。脚下的开水尚自冒着热气,缭绕着她冷凝犀利的目光。
人人都知道赫连九州一言九鼎,更知她一人单挑过六名跆拳高手。
那目光扫视着人群,落在一个新入行不久的男记者身上。被那视线牢牢锁住的新人,腿下竟不由得一软,快步逃出病房。
在九洲如刀锋利的目光下,不过两分钟,人群已经散得所剩无几了。
剩下的几个尚有不甘的人,也在那沉默得可怕的气氛中,终于撤退。
到最后,病房内只剩下一个年轻的小记者。她梳着两条活泼的辫子,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苹果般圆润顽皮的额头下,卷卷的睫毛乌黑灵气。她既没有带照相机,也没有带采访麦,只用一个小本子在迅速的记着什么。
九洲慢慢走到她跟前,她竟然不退也不躲,抬眸拍手:“赫连九州好气势!”
瞟了一眼她胸前“实习记者”的牌子,九洲冷冷道:“好一个初生牛犊——”
她的话尚未说完,却突然止住,一步跨至床前唤道:“正云!怎么了?难受么?”
乐正云轻轻抓住她的衣襟,勉强道:“刚才他们……在说些什么?我怎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也不要想,不要管。”九洲温柔的为他掖好被子:“你只要好好休息。”她顿了顿,坚定道:“一切有我。”
乐正云苍白的颊上泛出一丝信任的温暖:“好。”
直到那人终于沉沉睡去,九洲才站起身来。
小实习记者还在,一双乌黑的大眼紧紧瞅着床上的睡颜。
九洲睨她一眼,小记者立刻轻手轻脚的跟出了病房外。
医院外,九洲顿了顿脚步:“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想采访你。”小记者毫不畏惧。
九洲冷冷的不再理她,自顾的向前走去。
赫连九洲的步伐好快,小记者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她。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和喘气声,小记者好奇的回头一看,却与奔跑而至刹不住脚的人迎面撞上!
“哎呀!”两人都捂住额头。
李杜易揉揉被撞痛的头,出于男生的礼貌丢了一句“不好意思”,随即大声朝倨傲而去的背影喊:“姐——!”
赫连九洲的步子停了下来。
李杜易涨红了脸跑过去:“那件事……是不是真的?”他没有说哪件事,仿佛在有心回避着自己的措辞。
“乐正云,的确男扮女装。”九洲注视着他的眼睛坦然道。
李杜易如同被人狠狠揍了一拳,踉跄后退,足下却突然一软,耳边传来一声娇斥:“痛!踩到本姑娘的脚啦!——笨蛋!”
小记者恨恨盯着娃娃脸的少年,刚才撞了自己的额头不说,现在又来踩自己的脚!
“你说谁笨?”李杜易突然吼。他苦苦暗恋四年的人竟是……心中本来就有万千委屈和怒火,不能朝赫连九洲发,不能朝老天爷发,更不能朝……那人发。竟有泼妇在这个时候找他吵架——
“说你!”小记者的眼睛瞪圆了,如同乌溜溜的两颗玻璃子弹。
“我是笨蛋!我是天下第一笨蛋——!”李杜易涨红了脖子揪住小记者的衣领:“你们这些聪明人通通把我蒙在鼓里,让我做了傻瓜还不知道!”
大吼让小记者愣愣地呆了一会儿,突然也揪住他的衣领:“要打架吗?无赖!本姑娘奉陪!”
一个盛怒中的失恋少年,一个运气不佳没有弄到新闻的小记者,两只不服输的火药桶撞到,真的你一拳我一脚的扭打在一起!
夕阳渐浓,枝头归鸟歪着头瞅着奇特的街头斗殴,“吱吱”叫唤了两声。
赫连九洲已经走远了。
此刻的她,没有心情理会他们。乐正云那茫然如孩童的眼神,额角浅月的疤痕,温暖信任的那一声“好”,把她的心搅乱了——她曾经怎样的伤害过他,才让他宁可将自己的记忆裁减而去?忘却那一段不被信任的痛苦……
手机响了。
“有没有见到苏长衫?”是李恒远打来的。
“没有。”九洲这才想起苏长衫:“定婚宴他不辞而别,这几日再未有他的消息。”
“奇怪,苏长衫好像人间蒸发一般。”李恒远狐疑地说:“知道他行迹的人本来就不多,现在竟一个也没有了。”的05
“还有事吗?”九洲问。
“闵敏撤销了对乐正宇的起诉,近日应该能无罪开释了。”李恒远话锋一转:“此事,为了让我从中帮一个小忙,乐正云答应我不去你们的婚宴。”他毫不掩饰地将他的机心布局抖出来,没有一点不自然,好像设计人是天经地义的事。
九洲没有说话。
“你恨我也没办法。”李恒远说:“生意场上就是如此。我们各自守信、等价交换。”
他顿了顿,话语转为严肃:“现在资本市场急剧下滑,不少蓝筹股都暴跌至一蹶不振,恐怕未来的市场风险难以预测。苏长衫在这个时候不见踪迹……”
是的,资本市场的一轮繁荣仿佛到了尽头,投资者人人自危,企业也渐渐意识到了困窘。
眼下的颓势只是短期波动吗?
——抑或者,沉默中孕育着一场金融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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