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庸短篇小说湘西游轮

马伯庸湘西游轮
马伯庸湘西游轮(一)
2014-03-07 20:30:19
(本文与实际存在的团体、公司、国家没有任何关系)
因为工作关系,我一直在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所以当我突然得到足足一个月的假期时,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用掉它。
我不喜欢在家里呆着,但外出旅游对我来说没什么吸引力——准确地说,我很想旅游,但没有一个地方能让我觉得兴奋。我的日常工作就是穿梭于不同国家之间,足迹遍布全球,很难再找出一个能让我觉得新鲜的地方。
我的同事们都是些古道热肠的家伙。前台的漂亮小姑娘建议我去马尔代夫,并且暗示我可以邀请她同行;我的老板向我推荐了阿姆斯特丹,我拒绝以后他马上又建议了芭提雅,然后表示他在东欧和东莞也有朋友可以安排,我觉得他对我有点误会;一个职位上的竞争对手向我推荐了阿勒颇,说当地的蜜枣特别好吃,还慷慨地要送给我一枚大卫六芒星的胸针当护身符。
我回绝了这些不太靠谱的建议,开始试着在几个著名的旅游网站上搜索。这年头,精准营销或者说个人隐私的泄露效率非常高,不到半天,我就收到一条短信:“马先生,你想离开这纷扰的尘世,前往那传说中的极乐净土吗?请点击这里吧。”底下还附了条连接。
我看着这一行冷漠而超然的广告语,楞了半天,做足了心理建设才犹豫着去点开了连接,发现原来是一个南极旅游宣传网站——写这个文案的人真该拖出去枪毙。
网站背景是一片冰天雪地,一个穿着橘红色羽绒服的大姑娘站在一群企鹅之间,比出V字手势。在姑娘身后的冰山旁,还残留着白熊的半个头部抠图。我猜大概是美工缺少常识,
被人提醒后惊慌地将北极熊P掉但没弄干净。
我念叨着南极这两个字,望着窗外的雾霾,心中忽有所动。地球上的几大洲我都去过了,惟独南极洲我还没去过。对于一个已经旅游太多的人,南极大概是唯一能带来新鲜感的地方了。网站介绍里有一句话深深地打动了我:“南极洲至今仍没有人类永久居住地”。这意味着没有人山人海,没有当地人,更没有阴森的景点商店和让你掏钱的原创民俗。
我看了一下这家公司提供的旅游细节:先坐飞机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然后在乌斯怀亚登上一艘豪华游轮,穿过德雷克海峡,在南极的一些岛屿附近晃上十来天,再按原路返回。这个安排颇合我意,大部分旅程我都可以把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必跟其他游客厮混。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
只要有钱,旅行社的效率一向很高,很快我就被排进了最近一次前往南极的旅游团。从北京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飞行时间有点长,但相比起我上次在非洲的经历,这次飞行算得上相当太平了。
就在我觉得这次旅行开了一个好头时,意外发生了。
按照计划,我们会在乌斯怀亚登上游轮,正式前往南极。可在港口登船前,导游满头大汗地跑来告诉我,电脑发生了订单错误,把我和另外一位乘客的房间订重了,游客数量比游轮房间多出一个。而且这次游轮的房间已经爆满,没有空余的房间。
换句话说,我和那位乘客,必须要有一个人留在乌斯怀亚。
据说那位乘客是国内一位高官,地位特别高。至于高到什么程度,导游也说不清楚,反正旅行社在录入他名字时,被屏蔽了好几回。这也是为什么会发生订单错误的原因。
这种级别的人,我显然是争不过的。我没有大吵大闹,而是冷静地质问导游,我的损失该怎么解决。导游一边擦着汗一边说公司准备了两套赔偿方案。一是我可以选择直接回国,公司负责全程路费,以及全款退还;二是给我安排进另外一个团,继续去南极。
我考虑了一下,选择了后者,我的时间已经花进去了,现在回国,就算他们赔我两倍也不合算。我问他们另外一个团是什么情况,导游告诉我,现在乌斯怀亚还有另外一条即将出发去南极的船,上面还有空余位置,他们可以把我调剂过去。
导游看我面无表情,又讨好地补充道:“一般的游轮都是去南极西岸,那里地势缓和,不会常年冰封,沿岸还有低等植物,只适合小清新和吃不了苦头的城里人。而这条船走的比较远,最终目的是去罗斯冰架,那里是永久冰封区,冰厚岸陡,几个超大冰架都在那边。那才是地地道道的南极风貌,一般人看不到——你可真幸运,去那儿的船大多从澳大利亚出发,很少有从阿根廷走的。”
“听起来还有个‘但是’”我敏锐地觉察到了他语气里的微妙变化。导游搓着手讪笑,说这条船是俄罗斯的游船,住起来肯定不如一般游轮舒服。”我耸耸肩,这个我倒是一点都不介意。导游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就是……船上没中国人,除了二十名俄罗斯船员以外,还有四十几个美国游客。”
这对我来说,其实是好事,我喜欢一个人孤独地旅行。于是皆大欢喜,导游和我都松了一口气。
我在港口见识到了那条俄罗斯的游船。其实,这是一条科考破冰船,叫做列宾号,船体又短又宽,舰首像托尔斯泰的鼻子一样高高翘起,水线区四周裹着一圈厚重的黑漆护甲,其他部位也刷成了暗灰色,看起来和其他毛子货一样,可以用四个字形容:傻、大、黑、粗。如果用中国人熟悉的比喻,大概会起“海上李逵”、“极地包青天”这样的绰号。
负责接待我的是船上的二副,叫彼得罗夫,满脸骚胡子,戴着个大檐帽。他的职责大概是与游客沟通,所以对这一套开场白很熟悉,先是热情洋溢地给了我一个俄式拥抱,然后用口音很重的英文然后哇啦哇啦说了一堆注意事项:比如不得在夜间靠近甲板边缘啦,绝对禁止在房间内吸烟啦,30度以上的酒精饮品每天不能超过五瓶啦,打架尽量选择在顶层甲板啦,对俄国人做的任何事都不要大惊小怪啦——我猜最后一条是针对美国游客说的。
大概因为我是船上唯一一个中国人,所以彼得罗夫讲完例行公事的台词以后,眼珠子好奇地转了几圈,问我懂不懂俄文。
我沉思了一下,这个问题有点复杂。
因为工作关系,我要去很多国家,但又不可能学会那么多种语言。我有一位叫罗四维的同事,曾经教过我一种五句快速学习法。他告诉我,人类的沟通,70%靠手势和表情,30%靠语言。而在这30%中,真正常用的就那么几句。我每到一个新国家,只要把这五句常用的学会,就可以应付大部分场面了。
这五句话分别是:你好、谢谢、对不起、这个东西能吃吗、好汉饶命。
如果只限这五句话,我的俄文水平可以说是滚瓜烂熟。我说给彼得罗夫听,他哈哈大笑,然后纠正道:“你的朋友教错了,这五句话里只有四句可以用俄文表达,还有一句我们俄罗斯人从来不说。”
“是‘好汉饶命’那句吗?”我从他一脸自豪的神情上猜测。
“不,是‘对不起’。”
彼得罗夫热情地帮我拎起行李,我们一边沿着狭窄的过道和楼梯向前走,一边闲聊。彼得罗夫推开一个画着红五星的舱门以后,忽然问我:“你听说过苏联吗?”
我迟疑了一下,老老实实回答:“听说过。”
彼得罗夫拍拍脑袋:“对,对,中国同志怎么可能会不知道。那你知道它后来解体了吧?”
“呃……也知道。”
彼得罗夫用手指顶起帽檐,眨了一下眼睛:“你要记住,这件事可不会发生在列宾号上。”
我听了彼得罗夫叽里咕噜的解释才知道,这条科考船的船长是俄共党员,刻意把自己打扮成斯大林的模样。他要求这条船在出航期间,一切体制都按照苏联走。在船长室里有镰刀斧头的苏联红旗,舱门和救生艇上都涂着红五星,每天早上固定节目是升旗,唱苏联国歌,朝戈尔巴乔夫的脑袋上扔飞镖,船上还设了政委一职——不过航运公司不会为这个职位多付薪水,所以这个头衔船员们轮流当,唯一的工作是带头喊口号。比如莫斯科虽大我们已经无路可退、我们是库图佐夫的子孙、干部决定一切,诸如此类。
“美国游客不会感觉到不快吗?”我问。
彼得罗夫嗤笑道:“都什么时代了,您怎么还是冷战思维。那些美国人只当这是一次主题旅行,兴奋的不得了,这会儿正到处拍照参观呢。”仿佛为了证明他的话,在我的头顶传来几声女性的夸张尖叫,然后是一阵罐头似的笑声。
很快我们来到我的房间。房间大约五个平方,一张从墙上斜吊下来的小床,一个放行李的凹槽,还有一个狭窄的厕所和淋浴间,墙壁上是一张前苏联风格海报。采光还算好,圆圆的舷窗外是乌斯怀亚港的靓丽风景。确实如导游所说,住宿条件不如游轮。不过我对这些都不介意,只好足够安静就好。
“有什么事就打你墙上的内线电话,三餐都在餐厅,没有送餐服务,菜单包括土豆烧牛肉、红菜汤和鱼子酱,牛奶限量,格瓦斯管够。”彼得罗夫离开房间前提醒我。
列宾号在下午一点准时离开港口。我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下,换了一身稍微宽松点的衣服,然后听到广播响起。说话的人口音非常生硬,但气场十足,他通知所有游客都到二层会议室去,马上在那里要举办全船苏维埃的说明会。
我到的时候,看到会议室正前方站着斯大林,他叼着烟斗皱着眉头,披着一件褐色的军大衣,那表情像是刚刚听说希特勒发动偷袭了一样。我还以为彼得罗夫说船长是斯大林只是比喻,想不到真是长得一模一样,连胡子都是。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漠然。我不敢搭话,随便找了张折叠椅坐下。又过了几分钟,游客差不多都到齐了,一共三十五人,除我以外都是美国人,有男有女,平均年龄在四十以上,平均腰围也差不多。唯一例外的是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国大姑娘,戴着耳机,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我只在被爹妈逼着出去相亲的表妹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
船长把烟斗从嘴里拿下来,用岩石般生硬的英文开口说道:“你们要搞清楚一件事,我从来不欢迎外行人登上我的船。”
下面的听众被这句气场十足的话震慑住了,现场一片安静。
“在整个航程里,你们支付给我钱,我负责保护好你们的安全,仅此而已。我们不是朋友,尤其是你。”船长忽然伸手一指,对准了我,就像八十年代的苏联对中国一样。我立刻成为整个会议室的焦点,美国人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目光里带着同情和好奇,就像八十年代他们看中国一样。
船长说完开场白,叼起烟斗退到了一旁。彼得罗夫走上前来,对着屏幕上的南极地图介绍了这一次旅行的计划。我们将从乌斯怀亚出发,穿过德雷克海峡,远远地看一眼只有娘们儿才去的设得兰群岛,然后绕过南极半岛进入南极圈,沿别林斯高晋海、阿蒙森海一路进发,一直进入罗斯海的鲸鱼湾。这里有罗斯岛和罗斯冰架边缘,还有埃斯伯里火山——你们知道吗?罗斯冰架非常宽广,足足有一个法国那么大,还要算上他们在海外的殖民地。
这个笑话十分拙劣,只引起了几声礼貌性的笑声。在嘲笑法国人这个领域,俄罗斯毕竟不如英国那么专业。
彼得罗夫为了摆脱尴尬,赶紧换了个话题:“你们知道吗?这里是距离南极点最近的海岸,当初阿蒙森和斯科特就是从这里出发去南极点的。阿蒙森简直就像是真正的俄罗斯人,斯科特也是,就是运气差了点——当然,我们不必下船,只要远远地看一眼才好了。如果天气够好,可以坐小艇登陆,把你们的双脚踏在真正的南极大陆上。”
“旅途中会有什么危险吗?”一个美国人举手问。
彼得罗夫抱着胳膊,得意洋洋地说:“放心好了,南极对我们俄国人来说,就像是后花园一样。不过说不定会突然来阵大风,或者飘来一片浮冰什么的。你们都明白的,自从臭氧层被捅了一个洞以后,南极就越来越古怪了。”然后他做了个猥琐的手势,美国游客们心领神会地哈哈大笑起来。
彼得罗夫又讲了其他一些注意事项,然后宣布散会。那美国大妞儿第一个站起身来,匆匆离去,还差点撞了我一下,耳机声音大得我都能听见。
在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我生活的非常平静。每天早上起来去餐厅吃点东西,然后在船舱里看看书,偶尔也会走到甲板欣赏一下南极景色,跟其他游客攀谈,但没什么深度对话。彼得罗夫很忙,每天跑上跑下,手里不是拿着阿司匹林药瓶就是口香糖,美国人没这两样东西大概活不了。斯大林船长基本不露面,只有每天早上升旗的时候能在广播里听见他唱国歌的大嗓门。
倒是那个美国大妞我偶尔能碰见,因为我们的房间恰好相邻。她是跟她爸妈一起来的,但要了一个单人间,而且离爸妈的房间比较远,平时除了吃饭很少出来。她的耳机永远戴在耳朵上,也不怕聋了。她有时候会坐在船上的咖啡厅里,手里还捧着本书读,每次看的书都不同,它们共同的特点是厚,书名里的英文单词很长。
现在是南极的夏季,温度没有想象中那么寒冷,就是风浪略微有点大,让船摇摇晃晃的。没办法,西风带嘛。好在这条船抗风浪性比较好,我又没那么娇气,除了尽量避免把水杯搁在桌面以外,没什么不方便的。趁着那些美国人晕船吐得上吐下泻之际,我穿上游轮发的冲锋衣,站在甲板上。空气凛冽而清新,天空湛蓝。我迎着猎猎的苏联国旗向远处眺望,可以看到远处白象般的南极山脉。
这一带全是冰雪峭壁,它们挺直宽阔的胸膛,透着凛然不可侵犯的高贵气质。海面上偶尔还有浮冰漂过,冰块和海面相接的地方会变成奇异的蓝色,好像一瓶钢笔水浇在白糖冰棒上头。
到了旅行的第十天,彼得罗夫在广播里宣布,我们已经正式进入鲸鱼湾。在餐厅里有一台屏幕显示航海实时路线图,我看了一眼,确实如他所说。这条船的小红点已经开进了一个广阔的海湾,这个海湾的尽头是一片雪壁,大概就是罗斯雪架吧。雪壁后面是更辽阔的一片白色,南极点就在深处。
一进入鲸鱼湾,景象陡然变得不一样了,那些白色的雪景和蓝海变成了高清,浮冰清晰到了狰狞的地步。温度骤降,风速变高,海浪也凶狠了许多。我只要从船舷探出头去,就可以看到冰冷凶暴的海浪对船体推推搡搡,把列宾号推得东倒西歪,像是置身于北京地铁一样。
根据船长的命令,游客们全都回到了自己房间,把自己绑在床上。这种情况持续了整整一天,大风的呼啸一直没停。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广播里一直在播放着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据说这来自于苏联海军的老传统,它无助于解决问题,但至少能掩盖一部分。至少同一层美国人的呕吐和尖叫我都没有听到。
到了夜里,大风依旧。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在梦里,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一棵东北的大白菜,先被切去菜根和菜叶,然后去掉表皮,用开水烫熟以后,被放在一口大缸里,加盐,然后压上巨大的石块。这块石头非常沉重,几乎要压榨出我身体里的每一点汁水。我呼吸变得急促,稍微恢复了一点意识,可压迫感依然沉重。我想睁开眼,却无论如何都驱动不起眼皮。
鬼压床?
我脑子里扫过一个童年时代的蒙昧概念。这也太扯淡了吧,这可是南极啊!这可是苏联人的船啊!船上可是还有四十几个美国人呢!怎么想也和鬼压床挨不上关系啊。
我拼命挣扎,四肢却动弹不得。石头越压越紧,呼吸越来越艰难。可这次鬼压床绝对没那么单纯,因为我模模糊糊地能看到一点光亮,那是来自于舱室顶部的节能灯,它映出一个奇怪的飘渺不定的影子,就在我的眼前晃动。我拼命回想对策,我老家说鬼压床是因为冤鬼路过,无处哭诉,所以找一人趴上去诉冤,碰到这样的事,应该停止挣扎,静心凝听,听完它的哭诉点个头,它就会走了。我顾不上是不是迷信,连忙让自己安静下来,仔细倾听。
别说,还真让我听见什么。这声音有点模糊,忽远忽近,我竖起耳朵听了很久,终于听清楚了它说的内容:“诺豪斯,诺豪斯”这声调仿佛来自寒冰地狱,无限循环,令我毛骨悚然。这哪是诉冤啊,这是警告吧!
这时不知何处传来诡异的猫叫,那声音倏然消失了。我身子一轻,骤然惊醒,从床上腾地坐了起来,然后又痛苦地弯下腰——舱室高度很低,脑袋磕天花板上了……我浑身都是汗水,喘息不已,等喘匀了气才注意到,绑缚身体的带子居然被自己挣断了,这得多大力气。我环顾左右,看到舷窗外蒙蒙亮,似乎已经是凌晨日出时分。
此时船体不再摇摆,非常稳定,也听不到那种狂暴的风声,一切都非常安静。我哆哆嗦嗦地下了床,冲进厕所用热水洗了把脸,想整理一下思绪,可无论如何都没法精心思考。
我想也许呼吸一下冷空气能有助于清醒,便穿好保暖衣裤和冲锋衣,戴上廓耳绒线帽,打算出去走走。
一开门,一股寒意悄无声息地弥散进来,让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彼得罗夫说现在我们这套御寒装备可以抵挡零下三十度。可跟这股寒意一接触,我感觉自己跟没穿衣服差不多。
我探出头去,发现隔壁的门也同时被打开,探出一个美国大妞的头。我们两个对视,发现对方都惶恐不安,额头沁着汗水。我觉得挺奇怪,难道她也遭遇鬼压床了?
大妞把视线再次投向船外,立刻发出一声惊呼。我也跟着她的视线看去,顿时也惊呆了。此时在列宾号的四周,没有熟悉的湛蓝色极地海面,只有一片看不到半点瑕疵的雪白疆域。我心中感觉不妙,不顾严寒跑到船舷旁边,双手一扶金属栏杆一阵彻骨刺痛,赶紧又松开,小心翼翼地探下头去。我看到船体的吃水线和这片白色之间没有一丝间隙,似乎牢牢地焊接到了一起。触目可及的距离里没有海面,只有一眼望不到边的冰面。天地间似乎被有关部门屏蔽掉了所有的颜色,只保留了无边的雪白和一个小小的黑点,让全世界的处女座痛不欲生。
在船的正前方,我看到一片巨大的冰山,不,不是山,而是整整一条冰之山脉,峭壁直削,泛着晨光,如同一只苍鹰伏下翅膀,睥睨着我们这些渺小的凡人——这大概就是彼得罗夫说的罗斯陆缘大冰架了吧?
可鲸鱼湾难道不是海湾吗?难道不该是一大片蓝色的海水吗?怎么一夜之间就全变成冰块了?我知道南极很冷,但到底能变多冷我一点概念都没有。
美国大妞也看到了这番景象,同样面露惊讶。我们二度对视,还没来得及开口,舱室里的内部广播响起,我们同时奔回去,生怕错过。广播里是彼得罗夫的声音,语调依然很平稳轻松:“各位游客,现在向你们通报本船最新动态。在船长的英明领导下,本船克服了昨夜无法预计的恶劣气候,准确地挺进浮冰区。这一举措获得圆满成功,我们已确保船体在浮冰区的稳固基础,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南极景观,船长决定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暂时留在这里,欢迎大家观赏南极浮冰以及远处的罗斯冰架。全船苏维埃与你同在。”
我好歹也有三十几年听社会主义新闻的经验,准确地读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昨天晚上气候大变,列宾号被浮冰团团围住,直接被冻在原地动弹不得,现在只能固守待援。
“混蛋!你不是说南极是你们俄国人的后花园吗?”我对着内部广播喇叭用英文大吼。
“车臣还是呢。”
一声冷冷的女声顺着寒风传来。我转头一看,美国大妞不知何时斜靠在我忘记关上的舱门口,表情冷峻。

湘西游轮(二)
2014-03-08 18:57:37
意外的危机最容易拉近两个人的距离,尤其是异性之间。
我和美国大妞很快就熟络起来。她叫艾莲娜霍普金斯,在哥大读民俗学,这次是陪土豪爹妈来南极旅游的。姑娘性格挺直爽,说她自己一点都不想来。对民俗学家来说,南极是一片最无聊的土地,北极好歹还有点爱斯基摩人呢。
我向艾莲娜也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我的情况,然后环顾四周,努力表现出好莱坞男主角式的镇定:“这条船是破冰船改装的,一晚上浮冰也不会冻得太结实,肯定中午之前就冲出去了。”
艾莲娜耸耸肩,不置可否。我注意到她的右手中指上戴着一枚金戒指,而且是戴在大拇指上。
这枚戒指光泽黯淡,没有装饰,跟个褪色金圈子似的,中间鼓起,两边逐渐扁化,边缘锋利得象是刀刃。戴着这个东西,就象戴着一片被弯曲的双面剃须刀片一样,一不留神就会被切伤手指。
一个大姑娘怎么会戴着种危险玩意儿?我心里浮起疑问,不过出于礼貌我没吭声。
“我在隔壁听见你叫了一声,是不是做了噩梦。”她忽然问。我把自己遭遇的情况描述了一遍,然后发现她的表情微微起了变化:“难道你也遇见了?”
艾莲娜没有回答,示意我别动,伸出带金戒指的那只手翻了一下我的眼皮。我问她怎么了,艾莲娜说你眼底有黑气。我吓了一跳,这可不是一个美国姑娘该说的话。艾莲娜走进我的舱室,问有没有牛奶或者其他乳制品。我睡觉前习惯喝一杯牛奶,不过昨天风浪太大,我特意要了个纸盒装的,还剩半盒。艾莲娜看了眼包装,遗憾地摇摇头:“脱脂的,效果不会太好,凑合用吧。”她低下身子去,把牛奶慢慢撒在地上,流成一个小圆滩。她摘下耳机把手机对准奶滩,开了外放。没想到从手机里传来的居然是猫叫,一声紧似一声,异常凄厉,像是快被扼死似的。我突然想起来了,刚才听到的,就是这种叫声。奶滩在这种激烈的声波震动下微微流转,开始发生奇妙的变化,最后流成了一个任何人看了都会面色铁青的形状。
这是一个人的脚印,脚尖对准我的床边。
艾莲娜把音乐关掉,抬起头:“如果牛奶够多的话,你就能看到这脚印,是一步步从外面走到床边的。”
“你怎么知道?”
艾莲娜带我到隔壁她的房间门口,往里一指。我看到舱门口到床边有一串乳白色的脚印,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原来我刚才在睡梦中听到的猫叫,就是她在自己房间里搞这一套。
“这是怎么回事?”我有点迷糊。艾莲娜解释说,猫在特定情绪下的叫声是一种半高频噪音,频率恰好可以与一些特别的物质发生共振,而牛奶又是这种物质最好的溶解剂,所以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勉强勾勒出那些东西的移动痕迹。
“当然,你用贾斯丁比伯的歌也可以。”艾莲娜补充道。
脚印从从门口延续到床边,而门外洒出的牛奶,却聚不成脚印,此时已经冻成乳白色的冰点。我盯着她的眼睛,心惊胆战地说这些东西是飘过来的,进了门才落地?
艾莲娜点点头:“在我们美国,这种东西做dirty matter,在南方几个州叫Satan`s spirit,算是怨灵的一种。”
我被这一大堆名词说得头晕脑胀,连忙请她说慢一点。艾莲娜连忙道歉,解释说她专攻民俗里的民间迷信这一块。刚才讲的这些,和马蹄铁挂门口,三角梯下不能穿,13不吉利,起誓双指并拢可毁约什么的性质差不多,都是欧美民间迷信的一种。
我晃晃脑袋,说我英文听力没那么好,您直接说结论吧。艾莲娜轻咳了一声,说结论就是昨天晚上至少有两只鬼魂进了船,在咱俩屋子里转了一圈就走了。
我环顾四周,这白雪茫茫的南极,哪里来的鬼魂,难不成都是当年探险的冻死鬼?我把耳边听到的那句“诺豪斯”说给艾莲娜听。艾莲娜说她也听到声音,但没我听的那么清楚,含含糊糊的。
“你能听清怨灵讲话,说明你的星盘不够硬。你看我是狮子座,上升天蝎,太阳在射手,又是B型血,阿波罗的命格,所以抗性相对比较强,就听不清它的讲话了。”艾莲娜不好意思地解释。
我姑且接受了这种解释,但现在的问题是,然后怎么办?
我对这些怪力乱神的玩意是两眼一抹黑,而艾莲娜虽然是专业研究这个的,但毕竟只是硕士,知其然,具体该怎么应对,她也不知道。
“马先生你放心好了。根据统计,全美80%的人都遭遇过至少一次类似事件,程度不同而已,几乎没有伤害人的报告。也许只是过路的鬼魂。”艾莲娜拍拍肩膀安慰我,发出爽朗的笑声,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你觉得不舒服,用莴苣叶、经霜三年的口香糖和去掉夹心儿的奥利奥,三听可乐煮成一听,一口气喝下去就没事了。”
“希望如此。”我略带沮丧地回答。眼下这条船被困在浮冰里,却又碰到这种灵异事件,让我情绪不太高。艾莲娜从脖子上取下一个木制圣母像,交到我手里:“呐,这是我从梵蒂冈请的,你戴好了。如果遇见生前信天主教的鬼,多少能克制一下。”
“我拿走了你怎么办?”我问。
“我没事儿,阿波罗的命格。”艾莲娜豪迈地用拇指点了点自己胸口,很丰满。
随后我们俩分别询问了同层的其他乘客,那些人在昨晚的颠簸中上吐下泻,想死的心都有,哪还顾得上鬼压床,都说没注意。我拦住几名水手询问,可是他们不会英文,我又不懂俄文,反过来掉过去就是“你好”、“谢谢”、“这东西能吃吗”什么的,问不出个所以然。我俩没办法,只好暂时搁置,不去想这件事。
虽然列宾号被困在冰里,但大部分游客们的情绪还算稳定,他们对彼得罗夫的广播深信不疑,真以为这是一次临时安排的惊喜之旅,个个兴高采烈,涌到甲板上去拍照。在这期间,列宾号偷偷做了几次破冰的尝试,结果都失败了。我亲眼看到它大开螺旋桨,让上翘的舰首猛然冲上冰面,试图用重力压碎冰面,却差点让自己搁浅。这冰冻得可真是够结实。
船长见破冰无望,索性让彼得罗夫放下软梯,放那群蠢蠢欲动的美国人下去,去冰上玩棒球和足球。附近居然还跑来一群帝企鹅过来凑热闹,让那些游客好一通儿高兴。现在是南极的极昼,那些人觉得自己赚到了。
我找到彼得罗夫,质问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彼得罗夫满面笑容地告诉我,情况并没有我们这些外行人士想的那么糟,船上的补给足够支撑两个月,而且与外界通讯保持良好。附近的破冰船已经启程赶来救援了。最坏的情况,也会有救援直升机过来把游客都接走,所以大可不必担心。
“距离我们最近的破冰船只有一百多公里,他们已经启程朝这边来了,很快就到。”彼得罗夫说,竖起指头眨了眨眼睛:“而且是你们中国的祝融号哦,社会主义兄弟最可靠啦。”
这个名字一听就觉得暖和,我一下子觉得安心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里,灵异事件再没发生过,天气也一直持续晴朗。美国人每天都从船上下去冰面玩,乐此不疲。我和艾莲娜也很快熟络起来。没办法,这个美国团里都是大爷大妈,她跟我的共同语言还算多点。
艾莲娜告诉我,在古代民俗和巫术密不可分,其中有很多不可理解和神秘之处。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种族和文化呈现多样化,所以在美国文化里残留了诸多文明的大量古老习俗,有些甚至在发源地都已经消亡,在美国却还能找到踪迹。像她这样的民俗学者,除了研究和解析这些文化基因的走向,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职责是协助FBI解决一些神秘案子,或者帮有钱人来处理一些无法言说的诡异事件。
“你真以为X档案是编剧拍脑袋想出来的?”她这么问。
“《迷失》也是这么来的吗?”我大为好奇。
“后几季不是。”
“《暮光之城》呢?”
“靠,别提那个,误导太多人了。”
跟她接触多了,我发现这姑娘保留着许多奇怪习惯。比如每天早上要对着太阳方向喷出刷牙水;吃饭前要用汤匙咳三下桌子;睡觉时枕头要枕背面,还要用眼罩盖住肚脐……这大概是研究民俗过深所以忌讳比较多的缘故吧。
你问我怎么知道这么清楚?很简单,因为我俩睡过了啊。南极这个鬼地方,景色看多了都是一样的,温度又低,实在没什么别的事情好做,两个人挤一条被子至少暖和。
列宾号被困的第四天,天气骤变,大风又开始刮了起来。一切户外活动都中止,船四周的浮冰冻得更结实了。终于连最迟钝的美国人都发觉不对劲了,他们开始找彼得罗夫抗议,要求尽快离开这里。彼得罗夫抵挡不住,又不能像真正的苏联人对付美国那样,只得请船长出面召开说明会。斯大林在会上发了一通脾气,说这是我的船你们只是乘客,没资格要这要那,结果老美们愤怒地表示他们出了钱。面对围攻,斯大林放下烟斗咆哮说你们都该被送去西伯利亚!美国人骂回去说西伯利亚也比这儿暖和,你还真当自己是斯大林啊!主题旅游结束了!我们要退钱,要投诉!现场一片混乱,
最后这次争吵无疾而终,因为游船已经被冻得非常结实,谁也走不了。美国人愤愤地散去,船员们不敢去招惹叼着烟斗的斯大林,一个个默默地转身回去工作。
到了当天晚上11点,我当时正在我的舱室里跟艾莲娜缠绵。忽然广播响起,彼得罗夫叫我务必于十分钟内赶到通讯室。我挺纳闷,我只是一个普通游客,他们找我能有什么事?艾莲娜倒是很善解人意,她搂住我的脖子说咱们继续吧,完事后再去也来得及。
五分钟后我踏进通讯室。一进屋子,先看到斯大林船长宽阔的背影,不过他没理我,大概是上午争了一吵气还没消,一直背对着我在看海图。彼得罗夫迎上来,说有一个重大的好消息、一个暂时的困难和一个不算重大胜利也不算暂时困难的消息,问我先听哪一个。
“先说重大的好消息吧。”我知道他们的用词习惯。
彼得罗夫说:“好消息是,刚才我们接到祝融号的消息,它已经离我们不远了。”
“那可太好了,坏……哦,不,暂时的困难呢?”
“今天的气候条件格外恶劣,我们与外界的通话质量很差,很难听清楚对方通话。”仿佛为了给他的言论做注脚似的,舷窗外忽然又是一阵狂风呼啸,声音大得能穿透通讯室的玻璃。
“那么不算重大胜利也不算暂时困难的消息是……”我问
“船长觉得在这种通话条件下,俄国人和中国人用英文交流容易出现偏差,所以我们希望由你负责与祝融号沟通。你是船上唯一一个中国人,用母语交流会更准确些,再用英文转述给我们就是。”彼得罗夫解释说。
这个请求合情合理,于是我戴上耳机,手边还放了一个空白笔记簿和圆珠笔。今天的通讯状况确实很糟糕,耳机里吱吱啦啦地传出杂音,刺的耳膜生疼。彼得罗夫低头调试了半天,话筒里的噪音还是不小,但勉强可以听到呼喊声了。彼得罗夫冲我做了一个OK的手势,我把话筒掰到嘴边,试着说了一句:喂?
对面传来一阵带着浓重湖南口音的英文,听起来像是辰州的。我先报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大声用中文说明情况,说现在我被委任担任列宾号的联络员,重复了三次。
对方终于反应过来了,换了中文,但他的回复令我出乎意料。
“你是老马?”
我可不认识任何跟南极科考有关系的人,可对方的声音确实有几分熟悉。我忙问你是谁,对方激动地大吼:“我是刘挖挖啊!”
我靠,居然是他,这可真是完全想不到。他是我从非洲坐飞机回国时认识的朋友。(见《湘西航班》)不过我记得他属于中国民航特种物品运输处的,怎么跑到南极来了?而且还在救援破冰船上?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件事可能没这么简单。
我之所以做出这个判断,是因为刘挖挖其实是个赶尸匠,只不过有公务员编制,替国家赶尸。有他在的地方,肯定有各种怪力乱神的东西存在。
我压抑住复杂的心情,跟他打了个招呼:“哎呀,老刘是你啊,好久没见……”
刘挖挖的声音听起来却很焦急:“老马,听我说,现在没空寒暄。船员都在你旁边吗?”
“在啊。”
“只有你一个能听懂中文对吧?”
“对。”
“你一定要保持镇定,装作若无其事,不要被其他人看出破绽,仔细听我说。”刘挖挖的声音时断时续,经常被奇怪的噪音所打断,只能勉强可以听清楚。
“你说吧……”我最讨厌这种开场白,肯定没好事。
“祝融号现在距离你们只有三公里的距离,不过冰冻的太结实,暂时无法前进。你可以先把这个消息和坐标报给他们。”
我摘下耳机,用英文复述了一遍。彼得罗夫和斯大林船长调出海图,指指点点。我重新戴上耳机,刘挖挖说:“好,现在可以说真话了。我现在拿着望远镜可以目视列宾号——你们现在是不是觉得四周狂风呼啸,声音特别大?”
“是啊。”
“老马你可别吓着。从我这里看过去,列宾号周围盘旋的不是狂风,而是怨灵。数不清的怨灵厉鬼,化成一道道黑风把列宾号团团包围,正拼命叫唤呢。”
我差点没拿住耳机,幸亏彼得罗夫和斯大林船长埋头在海图上,才没注意到我的失态。
“你说怨灵?”
“就是那种身体是一阵黑风,脸像惊声尖叫里的面具,会在天上飘来飘去的那种怨灵。”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这里是南极,又不是什么古战场遗址,哪儿来的这么多怨灵啊?”我拼命压抑住冲话筒喊的冲动。
话筒那边沉默了片刻,然后刘挖挖说:“按常理来说,南极是地球上最干净的一片区域——我是指灵异方面——不应该出现这种状况。上级对这件事很重视,特意把我派过来,就是希望搞清楚原因。这关系到整个南极开发的前景和中国极地科研的切实推进,对于国际间合作也具有重要意义……”
我不耐烦地打断他的报告:“好吧,那我接下来需要做什么呢?”
“你什么都不用做,定期跟祝融号联络,别让船上其他人觉察到他们自己的真实处境就好。祝融号正在准备装备,等到白天,我和特别救援队就会通过浮冰徒步前往列宾号,展开调查。”
“在你们抵达之前,那些怨灵不会攻击列宾号吧?”我不无担心地说,想起来那天晚上莫名其妙的鬼压床。
刘挖挖道:“不会不会。说起来,这还真是一个幸运的巧合。列宾号在整个极地圈里很有名,它的船长是个严重的苏联控,要求在船上保持苏联的风格,这你该知道吧?”
我点点头,然后想起来他看不见。刘挖挖道:“这条船的船员,很多都曾经是苏共党员,也有俄共的,总之都是无神论者。我从望远镜里能看到,这些无神论者在列宾号周围笼罩了一圈无神论之壁,拒绝相信超自然力量的存在。那些怨灵一旦进入这个区域,就会被理性所否定,所以你们暂时是安全的——但是如果你不小心说漏嘴,让他们看到怨灵的存在……”
我明白了,如果发生那样的事,这些船员的无神论就会立刻崩溃,列宾号再没有任何防御能力。
“好,我知道了。”我又不放心地多问了一句,“祝融号能解决这件事吧?”
“放心好了,就算祝融号无法解决,后头还有澳大利亚的、美国的、加拿大的、阿根廷的,还有俄罗斯从北极调过来的核动力破冰船,陆陆续续都会赶过来。一艘不行来两艘,两艘不行来四艘。同船的新华社同事连新闻标题都准备好了:全球同心施援手,烈士碧血撒冰原……啊,不是,看错了,是这一份,全球同心施援手,极地救援显真情。”
我用手抚住额头,刘挖挖你可真会鼓舞士气啊。

湘西游轮(三)
2014-03-09 18:14:07
彼得罗夫问我跟祝融号怎么聊了那么久?都说了些什么?我随便说了几句,想敷衍过去。斯大林船长却一脸狐疑地盯着我,他的眼神十分锐利,几乎可以直穿人心。我不敢与他对视,遂把头低了下去,心想我这可都是为了你们好。
好在我只是游客,不是船员,没必要服从全船苏维埃的命令。何况我还肩负着通讯的重任,斯大林船长最终没有采取什么措施,只是嘟囔了几句在苏联时代这种人要被流放西伯利亚什么的——我才不怕呢,现在这地方可不比西伯利亚暖和。
彼得罗夫说既然祝融号就在五公里开外,坐标也已经确定,那么下次通讯可以等到明天天亮再说。需要我的话,会随时跟我联络,还塞给我一瓶伏特加酒作为感谢。
我一路朝着自己舱室走去,心里盘算着要不要跟艾莲娜说。按道理,我不应该向其他人泄漏现状,可艾莲娜毕竟与众不同。她是研究民俗的,对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有着独到见解。更何况我不是专业遮掩真相的,未必能瞒得过她的观察。
我一路琢磨着怎么跟她说,抬腿进了舱室,看到艾莲娜正半裹着毛毯,坐在舷窗前朝外看去,露出一对晶莹赤足,长发随意披撒在肩头,半遮住光滑蓝皙的脊背。
“外面黑乎乎的有啥好看?来喝酒吧。”我晃了晃伏特加,这是我精心选择的开场白,进可攻,退可守,实在顶不住了还可以靠醉酒来拖延。
艾莲娜没理睬我,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我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儿。
我以前也跟文青姑娘睡过。她们起床后通常会摆出这么一个惆怅姿势,望着窗外,等着你从后头搂住她,说几句“身体在这儿心却在远方”之类的话。但艾莲娜跟这些姑娘的情况有着微妙的区别,我却说不上区别在哪?
直觉驱使我后退了几步,重新审视她。晶莹玉足,OK;长发披肩,OK;光滑蓝皙的脊背,O……等等,难道不该是白皙吗?
我瞪大了眼睛仔细看,发现艾莲娜裸露的后背上,爬满了蓝色的线条,就好像隆起的静脉血管一样,还一鼓一鼓地跃动着。我过去按住肩膀,想把她慢慢扳过来,触手却极冰凉。我惶然抬头看舷窗,窗玻璃上映出艾莲娜的脸,不是温柔开朗的美国大妞儿,而是一张恐怖扭曲的华莱士式蓝脸,只有紧闭的双眼附近还保留着人类的肤色。对了,她的右手中指也保持着葱白颜色,指头上的金戒指熠熠生辉。总把中指看成大拇指的人,大概是撸多眼花了。
我吓得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伏特加差点扔掉。我下意识想转身逃走,可胸前那个圣母像一晃,让我一下想起来了。艾莲娜把她的护身符给我,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遭殃的。
当然,这是我的主观臆测,两者之间未必有直接联系。但是一个美国人,不远万里来到南极,陪中国人民睡觉,还把自己最重要的护身符让给中国人民,这是一种什么精神?我可不能忘恩负义。
我鼓起勇气,把艾莲娜从半坐的状态放平到床上。她双目紧闭,好在呼吸仍在,但肌肉和关节都特别僵硬,费了我好大力气才把她摆平——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摆平——然后大声呼唤她的名字,可惜没有任何反应。
我猜她这种异状,一定与外面呼啸的怨灵有关,说不定和上次鬼压床的事也有联系。她甚至可能是代我受过,因为这是在我的舱室里。可我不是急救医生也不是道士,根本不知该如何处理。我又没法找船上的人求救,一求救,他们肯定就会觉察到异状,船员们的无神论之壁一旦破损,全船的人都得完蛋。换句话说,我只能孤军奋战。
我尝试着用冰水扑她的脸,给她做胸部按摩,甚至人工呼吸,都无济于事。我跑到隔壁她的舱室床头柜里,拿出一本圣经,把圣母像搁在她胸口,一边蹭一边念。我不知道哪段儿管用,索性从创世纪开始念起,念到诺亚方舟就已经口干舌燥,只能放弃。
这一切努力,艾莲娜都恍若未闻。有的时候,她会突然惊醒,大声喊道:“诺豪斯!”然后再度昏迷。我沮丧地放下圣经,突然想起来,艾莲娜曾经告诉过我,如果被鬼侵袭的话,用莴苣、经霜三年的口香糖和去掉夹心的奥利奥,三瓶可乐煮成一瓶,能有镇定驱邪的效果。
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我盘算了一下,莴苣在船上的厨房里肯定有库存;酒吧里一定会放几听可乐;奥利奥的话,我记得有个美国游客带了不少,应该没吃光。经霜三年的口香糖就比较麻烦……
我把艾莲娜安顿好,悄悄把门关上,然后先去了餐厅。餐厅这时已经停止营业,厨师们正凑在一起打牌。我问他们要几片生莴苣叶子,厨师长瓮声瓮气地问我是不是偷着养兔子了?我说是喂企鹅用,厨师们一阵哄笑,真给了我几片莴苣叶,还说等明天我去喂的时候告诉他们一声,他们要拍照留念。
我忍住自己被当成傻瓜的屈辱,又跑到酒吧里。船上没什么娱乐活动,美国人又喜欢泡吧,所以此时酒吧里全是游客,其中包括了艾莲娜的父母。这些人是全船最幸福的人了,对自己的处境全然未觉,还在兴致勃勃地跳舞或聊天。我不敢跟他们照面,掩面来到吧台,请服务员给我拿三听可乐。服务员长的有点像新一版的007,他大概对我的要求有什么误解,双手撑住桌面,用浓重的俄式英文反问:“Coca?”
“是的。”
007低头从柜台底下拿出一小袋白色粉末,殷勤地小声告诉我:“在南极,一切雪白都是美好的。”
“我说的不够清楚吗?要Coca Cola,不是Cacaine!!”我真想把那袋粉末直接摔到他脸上。
“我还以为是您那边儿的切口呢。”007狼狈地把粉末收回去,重新拿了三听可乐给我。我看到他的眼神很受伤,大概是第一次发现有人说Coca居然真的是买Coca。
 我的运气不算太差,恰好那个喜欢吃奥利奥的美国人就在酒吧里,他面前的台子上摊着一大堆零食袋。我从007那买了一杯酒,凑过去装作热情地与他干了一杯,轻而易举地拿走了半袋奥利奥——他甚至都没发觉。
接下来,只差经霜三年的口香糖了。口香糖到处都有,但是经霜三年的可不容易,不过我有丰富的旅游经验,对此胸有成竹。我穿上厚羽绒服,戴上帽子,把艾莲娜的圣母像挂到脖子上,然后穿过住宿区和几个功能区,偷偷避开巡视的船员,来到顶甲板,直面南极的寒夜。
一露头,一阵大风扑面而来,我差点没站稳。隔着舷窗听呼啸的风声,和亲身体验到风速是两个概念。我这才明白为什么这条船外侧通道每隔一米都有一个凸起的把手。我勉强睁开眼睛,朝四外望去。
这里位于列宾号的顶端,原来是个直升机坪,后来大概是为了旅游需要,把这里拓宽成了一个观景台。白天天气好的时候,游客可以从这里眺望远方。不过此时四周没有任何光源,属于完全的黑暗,如同整条船被吞进一只怪兽的肚子里。我只能掏出羽绒服夹袋里的应急防寒手电,一边照着路一边东倒西歪地走,尽管四周开阔,但和在地下隧道里前进没什么不同。我心里忐忑不安,惶恐胜过寒冷。因为我知道在那黑暗之中,不知多少怨灵把列宾号团团包围,呼啸的风声是他们的鸣泣。
幸亏顶甲板并不大,我走了大约二十几步,就找到了我此行的目标——观景望远镜。这里设有八台立式观景望远镜,游客可以通过这个观察远处的企鹅或者冰山。当然,我没有心情去观景,这黑灯瞎火也看不到什么东西。我走到一个观景望远镜架旁边,隔厚厚的手套去摸它的反向支撑架下。
一个旅游行业的朋友告诉过我,在旅游业里有一个说法叫做“海伦的反向面”。当任何一个景点设施有一个向下的反向斜面时,那么很大可能会被游客随手拈上口香糖,凹进角度和被粘口香糖的概率成正比——就像是海伦吸引男人一样。 
“海伦的反向面”要符合三个特点:一是特别顺手,容易接触到;二是非常隐蔽不会被发现,三是即使最勤劳的清洁人员,也会有意无意忽略掉清洗这里。这个观景望远镜的支撑架,就是一个绝对标准的海伦反向面。而且从列宾号的卫生状况判断,我相信俄罗斯人不会那么勤快。
果然不出意料。我摸到第三个观景架时,成功地感觉到在金属支撑架的夹缝里有一个不太明显的凸起,手套太厚,我一咬牙,把手套脱下来,用两根纤细的手指赤裸裸地伸进那冰冷的夹缝,抚摸那个小豆一样的凸点——天气可真冷啊,我的手指只是在冷空气里暴露了一下,就像是被无数根针扎一样。我忍着寒痛抚弄了半天,总算确认那是口香糖。
这个凸起非常硬,恐怕经霜不止三年。之前彼得罗夫告诉过我,列宾号在南极已经服役了十二年,接旅游业务已经有五年了。希望这块口香糖是最早的一批游客留下来的。
我准备了几根牙签,先蘸了酒精再用打火机点燃,迅速伸进夹缝里烘烤口香糖。当口香糖出现软化迹象后,我又用一把金属掏耳勺又挖又撬。在我的手指被冻僵坏死前,总算弄下来了一小坨。
我赶紧往船舱里走,走到一半,我耳边忽然传来尖啸声。我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看到在漆黑的天空中,无数的惨白色气体在盘旋。它们拖着彗星似的尾巴,头部却像是蒙田的《呐喊》。这些东西似乎发现了我的存在,愤怒地大叫,朝着顶甲板扑过来,飞到一半却又不得不停止,似乎被一层柔软的东西所阻挡。它们不断冲击,每一次都稍微靠近顶甲板一点点。
我骇得浑身冷汗,握着胸前的圣母像连滚带爬地冲进船舱,把门关上,喘息了好一会儿。看来这无神论之壁,也支撑不了多久,希望刘挖挖他们可以及时赶到。
我的RPG任务之旅到此告一段落。我带着攒齐的材料回到自己舱室,拿出一个小电热杯。这是彼得罗夫的好意,他从前接待过中国游客,知道他们光吃西餐根本不行,晚上一定得煮点面配点老干妈,所以船上配了几个小电热杯,这次他给我放了一个。
艾莲娜没告诉我具体怎么煮法,我只能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古脑扔进去,念叨几句大慈大悲耶和华请拯救她的灵魂和肉体,然后开始熬煮。在等待的间隙,我用热毛巾给艾莲娜擦了身体。她还是昏迷不醒,身上的蓝纹似乎变得更多些了,这让我非常忧虑。如果这个偏方不管用怎么办?
不行,我得跟刘挖挖说一声,让他们提前来,艾莲娜可撑不到天亮。我对这个女孩负有责任——我俩萍水相逢,一见面就把最重要的护身符送给我,这份心意堪比郭靖见黄蓉,我可不能辜负她。
要联络刘挖挖,必须通过船上的通讯室。可斯大林船长对我起了疑心,我该拿什么理由去骗过他呢?我一边拿叉子搅拌,一边陷入深深的思考。大概过了二十分钟,锅里的可乐煮成了黑褐色的汤水,还散发出古怪的味道。按说可乐煮开了就是糖水,莴苣和奥利奥都是甜的,口香糖肯定被人嚼过还荫干了三年,早就没味道了,不知这味道从何而来。
我顾不得多想,撬开艾莲娜的牙关,把汤水给她灌了下去。汤水一下肚,艾莲娜喉咙滚动几下,大口呕吐起来。不过吐完以后,她身上的蓝线居然消退了几分,这让我惊喜莫名,还真管用!可惜艾莲娜还是神智不清,刚才只是本能反应。
我又给她灌了一回,然后放回床上,离开舱室。接下来我得去通讯室,无论如何我得把救兵早点搬来。
通讯室里此时仍旧灯火通明,看来列宾号的船员们已经觉察到周围异常,准备通宵值班监视了。斯大林船长一看是我,眉头大皱。彼得罗夫走过来问我干嘛?我说希望借用船上的通讯设备联络祝融号。
彼得罗夫还没说话,斯大林船长大手一摆:“这些设备可不是用来给你们闲聊的!”
“不是闲聊,我有紧急事情要汇报给祝融号的上级。”
斯大林船长眯起眼睛,:“在这条船上,你唯一的上级就是我。任何事情,你都要先报告给我,由我来决定要不要跟别人说。”
我叹了口气,果然还得用这招。我掏出手机:“你用过微博吗?”斯大林船长一愣,露出茫然的表情。我告诉他,微博在中国的影响力相当于推特,然后把我的手机给他看。虽然这里既没有联通也没有移动信号,但我的手机还保持在最后一次刷新的页面。
“这个数字是粉丝数,代表了听众数量。我有九百六十万粉丝,如果我在微博上说自己在一条自称苏联体制的俄罗斯船上受到不公正待遇,一瞬间就会有九百六十万人知道。九百六十万人,你猜会怎么样?”
“那又怎样?我们俄罗斯人从来不关心舆论。”
“阿布拉莫维奇买切尔西之前,也这么认为。”
斯大林船长一下子陷入资本主义式的沉默。他能够维持列宾号的苏联式统治,得益于他无可替代的南极航行经验,以及不会影响到正常的商业运营。如果真出了什么乱子,船东一定不会开心。
如果斯大林船长懂中文的话,他就会知道手机屏幕上的微博页面根本不是我的账号,只是我收藏的别人主页。他也不知道僵尸粉的概念,真以为九百六十万粉代表了九百六十万活生生的人。我在国外常用这招,只要掏出手机气势汹汹地喊一句你看看我的追随者有多少,不明真相的外国人就会噤若寒蝉,从此畅通无阻。不过这招得慎用,有一次我在津巴布韦试图用这招,给人家炫耀96后面拖着长长的五个0,结果被人家随便几张钞票就抽回来了。
斯大林船长沉思良久,放下烟斗:“你可以租用通讯器材,但我们要全程录音。”
这算是一个体面的妥协。 “无所谓。”我耸耸肩。现在船上除了我没有中国人,等到他们有机会找学中文的人来翻译,估计危机已经结束了。彼得罗夫拍拍我的肩膀,低声说:“下次不要这样了,太危险。”“为什么?”我反问。彼得罗夫看看左右无人,把声音压得更低:“这条船上有克格勃。”
我本来想问这个“克格勃”是和“政委”一样是船上私设的职位,还是真正意义上的克格勃。可是彼得罗夫已经走开了。
算了,这些事情与我无关,我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去做。
我快步走到通讯台前,拿起话筒。估计祝融号那边已经设置好了,一旦有列宾号的呼叫进来,就转到刘挖挖那去。很快耳机里就传来刘挖挖不耐烦的叫嚷:“我正冥想焚香呢,老马你什么事?”
“船上有一名游客已经出现了异状。”我把艾莲娜的症状简单描述了一下,然后说我可能隐瞒不了多久,一旦她的病情暴露,全船的人都会发觉事情不对。
刘挖挖听完以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催了几次他才回答说:“这下麻烦了,蓝气附体,蓝是Blue啊,忧郁啊,这意味着那些怨灵的怨气已经开始朝船内渗透了。”
“不是有无神论者之壁挡着吗?”
“现在这种情况,很明显是有某位船员的无神论发生动摇,结果导致外壁漏了一个洞,让怨灵渗进来,而且这个洞就在你的房间附近。”
“靠,不会这么倒霉吧?”我心里大骂,难怪我会被鬼压床。
“这个问题很严重啊,如果不把洞堵住,慢慢地全船的人都会被侵染,到时候可就成了僵尸之船了。”
“你们能不能快点来啊?”我提出了要求。这要求有点过分,但人命关天,我想刘挖挖可以理解。
刘挖挖跟别人嘀咕了几句,然后回答:“我们最快也得一个小时以后出发。现在是黑夜,浮冰状况不明,非常危险,五公里的距离我们恐怕要花上两个小时。在这三小时内,你务必要做两件事。”
“只要我能做到。”
“第一,你设法搞清楚是船员里的谁信仰发生了动摇,看能不能重新坚定无神论信念,把洞补上。”
这个工作难度可不小,可我还是答应下来。
“还有一个更急的事儿。你从艾莲娜身上提取一点蓝气,检验一下外面那些怨灵的性质,起码搞清楚它们的国籍。这是当务之急,必须在我们出发前搞清楚,我们才能做针对性的准备。”
“这玩意儿还看国籍啊?”
“废话!不同文化圈的鬼,应对方式完全不同。你给一个法国恶灵贴个五雷正法符,也得人家认识汉字才管用啊?中国僵尸靠糯米,美国僵尸靠玉米,日本怨灵靠电视,埃及的怨灵靠甲壳虫。文化多样性你懂不?”
“那我怎么检验?”
“只要你身边有开过光的法器……”
“没有。”
“哎呀,扶乩请仙你总会吧?”
“不会……”
“那画符呢?很简单的,只要能默摹下来就行。”
“谁会记得那些东西啊。”
对面一阵沉默,就好像老师面对一个差生似的。
刘挖挖对我的非专业背景是了解的,没有太过苛求。他想了一下,问你总带着手机吧?这个我有,刚刚还吓退了斯大林呢。刘挖挖说能扫二维码吗?我说能。
“你点燃四根香烟,摆在屋子四角,然后用红线把艾莲娜全身捆住,往她身上泼牛奶。牛奶可以标记出怨气的流向,等牛奶标记清楚流向并凝固以后,会形成一个图形,你用手机扫一下,应该就会有结果了。”
“不是吧?这也能行?”
“嘿,你以为二维码最早是为识别什么而开发的?”
“可是…总觉得这两件事根本不搭,捉鬼现在都这么高科技了?”
“汉代蔡伦发明纸的时候,画符在那时候算高科技;唐代杨公发明罗庚的时候,拿罗盘看风水那时候算高科技。现在用二维码有什么奇怪,都是历史发展的必然阶段,有什么大惊小怪?年轻人,降妖除魔不是一成不变的老古董,要有发展的眼光。要辩证地来看,不能机械唯心主义。”
刘挖挖絮絮叨叨又说了一堆注意事项。我问他扫完以后怎么看,他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放下话筒,跟彼得罗夫说我一会儿还来,然后迅速离开。无神论的事先放一放,我得赶在救援队出发前把怨灵性质搞清楚。世事还真是奇妙,我一个普通上班族,现在居然在南极的一条船上跑上跑下去捉鬼。
我离开船员的视线以后,一路小跑回到自己舱室。艾莲娜仍旧昏迷不醒,刚才褪下去一点的蓝色,现在又浮现出来,在身体上形成密密麻麻的纹路。我先把彼得罗夫借给我的四根香烟点燃搁在屋子四角,然后掀掉被子,用红绳绑住艾莲娜的赤裸身体。——这船上没有红线,我只能把自己的橘红色羽绒服剪成一条条的再接成绳子。我问刘挖挖能不能用别的颜色代替,他斩钉截铁地说不行,说老祖宗用红绳是有讲究的,我问他什么讲究,他说只有红绳才能约束住蓝气的蔓延,自古红蓝就是纠葛不清的两种颜色。
捆缚的手法也是有讲究的,但这个我无论如何也学不会,只能打最普通的结。捆缚好一看,跟大闸蟹似的。我叹了口气,把纸盒里剩下的牛奶拿出来,均匀地洒在她身上。我想起她曾经说过猫叫的频率可以加速这一进程,又拿起她的手机调出猫叫,在身体上来回晃动,念念有词。
开始时,那些牛奶只是随机流淌,艾莲娜胸口的每一次起伏,都让牛奶的流淌分出一个新的走向。可慢慢地,我发现流淌的方向和蓝纹脉络正在重合,如同树枝分叉,虽然四处蔓延却是有迹可寻。最后这乳白色和红绳、蓝纹在女体上纵横交错,构成一幅美丽而诡异的几何奇景。
我站在床尾,拿起手机调到扫描模式,把艾莲娜放进了取景框里。扫描线开始从上到下移动,缓慢有致地来回移动了两三次,然后开始紧张地运算起来。
就在结果即将出来的时候,我突然听到耳边一声怒吼:“混蛋!你要对我女儿做什么!”
我转头一看。艾莲娜的父亲正站在我忘记关门的舱室门口,怒目圆睁,气得满脸涨红。
“我说在捉鬼您信吗?”我苦笑着回答。

湘西游轮(四)
2014-03-10 19:59:00
说实话,我对艾莲娜父亲的反应非常理解。
发现自己女儿赤身裸体躺在陌生人的床上,昏迷不醒,四肢用绳子绑着,身体还滴着可疑的白色液体,而那个陌生人居然还拿着手机在旁边拍照,任何人都会火冒三丈。
但只要保持足够理性就会发现,第一,我穿的是防寒连体裤;第二,对于人类来说,那些白色液体未免太多了。
可惜他不是那种人,任何父亲都不是。我理解。
艾莲娜父亲挥动拳头,重重地砸向我的脑袋。我急忙一挡,手机啪地被砸到地上。我俯身要去捡,艾莲娜妈妈蹭地窜过来,抢先一步把它拿起来。全中文的界面她看不懂,但不妨碍她往墙上狠砸。
我急坏了,大吼着你们听我解释。可惜这句话和“大人我冤枉啊”、“这事我只告诉你别说给别人听啊”一样,属于历史上从来没发生过任何作用的三大金句之一。
艾莲娜父亲退休前不知是警察还是拳击手,格斗手法十分娴熟,我几个回合就被击倒,捂着肚子蜷缩在墙角。艾莲娜父亲气哼哼地踢了我一脚,去看他女儿。艾莲娜妈妈哭着把手机扔在地上,走到我身边,狠狠地朝敏感地方踹。
“事情和你们想的不一样……”鼻青脸肿的我一边躲闪,一边试图解释。
“就是他,我在酒吧里看到他从服务员那里买了可卡因。”艾莲娜妈妈指着我身后的电热杯大叫道,里头的汤散发着奇怪的味道。我暗暗叫苦,这回可真是跳进银河也洗不清了。她爹若是误会我是先下药再凌辱,很可能直接把我丢南极海里喂北极熊——别说南极没北极熊那种话,一个发狂的爹可不管这些。
可是,预料中的狂风暴雨却没有发生。我抬起头,看到艾莲娜的父亲正端详着自己女儿的身体,眉头皱成一团。艾莲娜的妈妈要去解红绳子,却被艾莲娜父亲挡住。
“等等……”艾莲娜父亲回过头来,拿起那个电热杯嗅了嗅又放下,蹲下来问我:“小子,这是你熬的东西?”我点点头,不知是吉是凶。
“熬完以后,要先冰镇一下再服用,驱邪的效果才最好。我们美国人喜欢喝冰的东西。”艾莲娜父亲说。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惊讶地抬起头来。艾莲娜父亲说:“这办法还是我教给艾莲娜的呢。你倒真有办法,能弄到经霜三年的口香糖。”一改刚才的狂暴,态度变得和蔼多了。
“这么说您也是行内人?”我又惊又喜。
 艾莲娜父亲啧了一声,什么都没说,似乎有难言之隐。他握住艾莲娜的右手,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她指头上的那枚戒指。我这才发现,侵袭艾莲娜几乎整个身体的蓝色,却没有扩散到这根指头上,肤色仍保持着白皙。
“你来说说,到底怎么回事。”艾莲娜父亲问。
我忙不迭地点头,然后把艾莲娜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艾莲娜父亲听完以后,让艾莲娜母亲把手机捡起来,交给我:“那你先看看,这些怨灵到底是什么。”
这手机不是诺基亚,但好歹抗住了刚才的一通乱砸。我看了一眼,屏幕背景变黑了,对话框里出现一堆奇怪的白色字符,和乱码差不多。艾莲娜父亲接过去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悻悻把手机放下:“中国人的高科技,我们这些民间的已经跟不上时代了。”
他这句话,隐含了很多内容啊。不过我现在没时间问,我让他们接着照顾艾莲娜,然后一溜小跑到了通讯室。彼得罗夫对我的古怪行为已经习以为常,主动起身接通了与祝融号的通讯。刘挖挖一听屏幕上都是乱码,说这就对了,那不是你能辨认出来的文字,那是怨灵的濒死遗言。我吓一哆嗦,问说怎么处理。刘挖挖说手机有朗读软件吧?你先全选,然后让手机自己朗读出来。我如法操作,很快一段艰涩古怪的发音从手机喇叭里传出来。尽管只是软件的机械朗读,可我从中仍听出一丝怨毒,和我被鬼压床时听见的一样,无限重复:诺豪斯,诺豪斯。
刘挖挖说但凡是怨灵,临死都会留有一段执念,这段执念一定是用他最熟悉的语言思考的。怨灵形成时,这段执念也被转化或转码,成为怨灵的核心动力。二维码扫描,就是把这段信息读取出来,还原成声音,这样从语言上大致就可以判断出鬼魂所属的文化圈了。
“不是个英国鬼,就是美国鬼,不,说不定是加拿大或澳大利亚——哎呀,这个范围也太广了。”刘挖挖念叨着,“说不定还是斯科特的呢,你知道这个人吧?他前往南极极点的时候带的是矮种马,结果功亏一篑输给了阿蒙森,自己也挂在这里了。”
“难道诺豪斯就是No Horse?”
“别傻了,怎么这么容易就让你猜到。”刘挖挖断然否定。
我忽然发觉通讯室里气氛不对,一转头,发现所有船员都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这才意识到,他们虽然是俄罗斯人,但都具备简单的英文技能。刚才那段濒死遗言,他们一定也听见了。
“对了,我被艾莲娜父母发现了……”我对刘挖挖说,然后对面传来一阵惊叹:
“希望不是你洒完牛奶后开始扫描的时候。”
“正是。”
对面传来一阵唏嘘:“你头七喜欢什么东西?我烧给你,地狱十层以上包邮。”
“不是,你听我说……”我把艾莲娜爸爸的奇怪反应告诉刘挖挖。刘挖挖说哎呀老马,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这些,没打死你就算是民主国家素质高了。我这儿马上就得出发,不跟你多说了——对了,无神论信仰动摇的事儿你抓紧调查啊。”
我放下话筒,又是期待又是沮丧。期待的是,刘挖挖他们很快就能抵达,沮丧的是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还得一个人支撑,还要完成比扫描怨灵更艰苦的事——搞清楚船员里是谁的信仰动摇了。
姑且不论人家愿不愿意向你暴露自己的信仰,单是信仰的定义就很困难。
无神论其实是个很模糊的概念。你说在家里供奉个关二爷,算不算信仰神明呢?年初五放鞭炮迎财神,这算不算信仰呢?大多数人对神明的态度相当模糊,说信吧?没那么虔诚;说不信吧,也没那么抗拒。就算是无神论本身,也分成强无神论和弱无神论,前者认为世界上根本没有神,后者认为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有神的存在。我认识一个姑娘,坚定的无神论者,充满了科学精神,可走夜路的时候始终怕鬼,你说她算有啥信仰?
涉及到信仰动摇,事情就更复杂了。什么算信仰动摇?是内心浮现起一丝哲学疑问,还是在卧室里偷偷设了一个神龛?
还有,斯大林船长现在对我意见非常大,我要如何绕开他来调查每一位船员呢?之前从彼得罗夫那里我已经知道,全船一共二十名船员。我不可能像美剧里的心理医生一样,一一找他们约谈,也没那个时间。
最后,就算所有的运气都站在我这边,让我查到了那一个或者那几个动摇的无神论者,然后呢?我该怎样才能在短短几分钟内矫正他们的信仰?这么容易就能被改变的信仰,还能叫信仰吗?
这些哲学上的思考本来就很让人头疼,现在又落到实际操作层面,就更让人绝望。
我环顾四周忙碌的船员,突然觉得浑身无力,连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彼得罗夫拍拍我的肩膀,关切地问道:“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来一杯伏特加?”我摇摇头,谢绝了他的好意。
“你信神吗?”我疲倦地问他。彼得罗夫咧开嘴笑了:“胡说什么,我可是党员。”
这种问答毫无意义。他可能隐瞒,也可能坦诚,但我根本无从判断。
这时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丝灵感,也许我该换个角度想问题。
列宾号被冰封的当夜,我遭遇了鬼压床,只是一次无伤大雅的轻微灵异事件。而四天以后艾莲娜却在同一个房间被恶鬼上身——这说明无神论之壁是在冰封之后才产生裂隙,导致怨灵在这四天内逐渐变得凶猛。
换句话说,信仰动摇,应该是在列宾号被封锁这四天之内发生的。
在短短的四天之内,在这个与外界隔绝的环境里,信仰居然发生动摇,一定得是遭遇了什么剧变或重大事情,就在这条船上。
只要搞清楚最近船上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到最有嫌疑的人。
我想到这里,精神变得振奋了一些。我双手快速地搓了搓脸,然后问彼得罗夫最近船上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彼得罗夫歪着头想了半天,说除了列宾号被冰封以外,没什么特别奇怪的事情,琐碎的事倒是不少,比如有个美国游客参观企鹅的时候滑倒伤到了腿,比如轮机发生小故障,比如与外界通讯完全被截断之类的。
我听他拉拉杂杂说了一堆,可仍旧判断不出到底哪件事会导致信仰动摇。我问他这船上是否有过任何宗教活动?彼得罗夫大笑:“别开玩笑了,那会被斯大林船长枪决的。”
“对了,你之前提过,船上有克格勃?”我忽然想到。彼得罗夫脸色稍微变了变,说有啊,苏联标配嘛。我问是谁?
克格勃的手里,应该掌握着所有船员的思想动态和行踪——只要这个职位和真正的克格勃一样。
彼得罗夫犹豫半天才说:“好吧,其实克格勃就是斯大林船长本人。”
“一个人怎么分兼两个职位?”
“他不放心别人。”彼得罗夫言简意赅地说。“这条船定期还有肃反和审查呢。”
“……不会吧?他也太入戏了吧?”
“这是为了纯洁人民的队伍,再说了,被清洗的结果也不过是去清洗甲板而已嘛,又不会真的枪毙。”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命运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一个选择:去跟斯大林船长交涉,跟他坦白,希望能得到他的配合。
他既然一直到现在都是坚定的苏共党员,那么船外的怨灵应该不会轻易影响到他。我必须赌一把。我抬起头,走到正叼着烟斗闷闷不乐的斯大林船长面前,态度坚定地说:“船长同志,我们需要谈谈。”
“有什么好谈的?”他翻了翻眼皮。
“我要谈的事情,攸关全船乘员的安危。”我大声说。
斯大林船长说:“那你说来听听。”我故意左右看了几眼:“我希望私下里跟您谈谈。”开玩笑,通讯室里起码有十名船员,如果我说出真相,恐怕无神论之壁会当场崩溃。也许是我坚毅的眼神打动了他,斯大林船长沉思片刻,一挥手:“跟我来吧。”
他起身离开通讯室,我紧随其后。彼得罗夫不忘偷偷提醒我一句:“任何情况下,都不要激怒他,尤其不要用苏联的话题激怒他。”
我们来到船长的休息室,这里比我的舱室稍微大一点,完全是前苏联风格的装潢,朴实刚健,墙壁上有一张不知道是斯大林还是斯大林船长的照片,反正他们俩长得差不多。另外一侧则被苏联国旗所覆盖,还有一个木刻的国徽悬在天花板。船长的橡木厚桌子上还搁着一个用炮弹皮做成的战舰,看造型很古老,我猜大概是阿芙洛尔号巡洋舰。
“说吧。”斯大林船长把门关上。
我把列宾号的处境如实说出,诚恳地表示希望得到他的协助。斯大林船长眯起眼睛:“你是说,祝融号的人告诉你,现在船外头有一群鬼魂?”
“是的。”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是打算欺骗我吗?”
“理由我陈述过了,公布真相会让您的船员信仰动摇,导致无神论之壁崩溃。”
“既然你知道我们都是坚定的无神论者,那么为什么还用这么愚蠢的理由来骗我呢?”斯大林船长抬起巴掌,不疾不徐地拍着桌子,节奏感十足。
“不,这不是谎言,这是我亲眼所见。”我鼓起勇气。
斯大林船长瞪着我,拍桌子的节奏越来越快:“我们委托你担任通讯官,你却背着我们跟祝融号搞你的小集团阴谋,辜负我们的信任,嗯?”
我觉得话题的重点有点偏离了,不得不重申道:“那个我刚才解释过了,现在我们的重点是如何解救这条船。”
斯大林船长讥笑道:“从这群从来不存在的幽灵手里?你确定不是因为那些懦弱的中国人不敢靠近,所以才找出一个蹩脚的理由?”他的手拍的啪啪响动,充斥在整个房间里。
我登时就火了。他侮辱我不要紧,居然还对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人的祖国同胞出言不逊,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指着他大声道:“这些人是来拯救我们的,您怎么能说出如此冷血的话?”
“那些中修分子的话能相信吗?”斯大林船长嘟囔了一句。
我气得回敬了一句:“我看您就是个苏修——不,对不起,苏联已经解体了,您就是一个沉迷在自己想象中的糊涂虫!入戏太深了!同志!”
话音刚落,我看到有两团火花从斯大林船上的瞳孔里爆出来,一下子想起彼得罗夫的警告,但话已出口,我挺直胸膛,准备迎接对方的怒火。
出乎意料的是,劈头而来的不是斯大林船长的怒火,而是阿芙洛尔号巡洋舰……
咣!
我的脑袋遭受了沉重的一击,眼前一黑,整个人直接扑倒在地上。我眼冒金星,挣扎着要起来,却觉得天旋地转。只有斯大林船长的咆哮在耳边爆炸:
“你们这些中修分子!美帝国主义!一个个厚颜无耻地爬上我的船,满口谎言,说什么主题旅游,说什么苏联解体,你们就是要把苏维埃搞垮!牢不可破的联盟会失败吗?绝不!绝不!我不会容许你们把这一片神圣的领土给污染掉!”斯大林船长眼睛通红,精神变得极度亢奋。他的双手不断挥舞,似乎在发表一个重要演讲。他说到高潮时,突然动作僵硬,然后抱着那艘砸伤我脑袋的战舰大哭起来。
在船长的哭声中,我意识到自己遇到大麻烦了。
斯大林船长一定是对苏联怀有无限的热爱,所以才在列宾号上维持苏联体制,借此麻醉自己,仿佛还生活在那个旧日时代,逃避现实,不愿醒来——对了,就像是《再见列宁》一样。
但是今天——准确地说是昨天,因为已经过了十二点——上午曾经举办过一次说明会,美国游客和斯大林船长发生了冲突,美国游客骂他说这不过是一次主题旅行,一下子让斯大林船长从迷梦中惊醒,让他回到残酷的现实。
那份对苏联热爱的坚定信仰,终于发生了动摇,让斯大林船长内心的神圣殿堂彻底崩塌。结果导致无神论之壁上出现了一个漏洞,然后怨灵们趁隙而入,侵袭了艾莲娜。
我想通了这个道理,不禁暗暗叫苦。如果我的推测没错的话,那么我说苏联解体,等于是给了斯大林船长又一次沉重打击,让他的信仰再遭重创。本来就风雨飘摇的无神论之壁,恐怕会更脆弱了吧。
我非但没挽回局势,反而让斯大林船长进一步清醒过来。现在他的信仰别说动摇,就算是彻底破碎我都不奇怪。我简直不敢想象外面的无神论之壁得出现多大的一个洞。
斯大林船长这时收住了哭声,站起身来,眼神瞪着我放射出奇怪的光芒。他喃喃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你们这些苏联的敌人,以为这样就可以阻挠我们的事业吗?苏维埃代表了历史规律的发展方向,暂时的挫折不会永远持续,莫斯科从来不相信眼泪。”
我听得有点莫名其妙,但至少有一点,就是不能任由他这么疯下去,否则真把我当阶级敌人弄死,就白死了,神经病杀人不犯法啊。
我的脑袋生疼,晕乎乎的,但似乎没流血。运气还算好,船长在盛怒之下,是用阿芙洛尔号战舰的侧甲板砸的——如果他用主炮炮管“噗”地插进我太阳穴,估计我就和冬宫一样,被无产阶级一声炮响插爆了。
我任由船长絮絮叨叨,不动声色地挪动着身体,寻找一个合适的扑击姿势,伺机制服他。船长手握巡洋舰,已经完全陷入癫狂状态,我的话对他打击一定特别大。
我突然大吼一声,朝他猛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腰,试图把他撞向床沿。船长很魁梧,被我这么一撞居然只微微一晃。我暗叫惨了,然后被他揪住衣领抓在半空。
“愚蠢的敌人呐,你以为搞垮了苏联就能动摇我的信念吗?”
我口中发出无奈的荷荷声,快要窒息,双腿无助地在半空踢踏。“好,好汉饶命……我挣扎着挤出几个俄文单词——我他妈还以为我这辈子都用不上这句呢。
这句话让斯大林船长有些困惑,不由得把手松开了一些。我趁机飞起一腿踢中他的眼眶。船长惨嚎一声,把我甩到对面的墙壁上。我的背重重地撞击挂着苏联国旗的墙壁,然后扯着旗面摔在地板上,半天没爬起来。奇怪的是,斯大林船长没有趁机冲过来,反而跪倒在地,垂着头。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但这是个难得的喘息机会。我万分艰难地从地板上坐起来,大口大口喘着气。
我没有趁机下手,因为刚才斯大林船长说了一句很寻常但又不寻常的话。
“你以为搞垮了苏联就能动摇我的信念吗?”
这句话让我意识到,我之前的推论有一个逻辑上的致命矛盾。
苏联梦的破灭,和唯物主义信仰动摇之间,并不构成严格的因果关系。苏联解体是政治事件,船长会为之伤心、为之扼腕,但并不代表他的唯物主义信念会随之崩溃,这是两个层面的东西。
说的简单点,就算船长的苏联迷梦被点破,也不会影响无神论之壁的屏蔽效果——除非船长从唯物主义转向有神论,这层障壁才会出现漏洞。
可看斯大林船长即使是这副疯疯癫癫的模样,仍旧对苏联忠心耿耿,对中修和美帝国主义耿耿于怀,怎么可能会变成有神论者?
这么说,信仰动摇,根本另有其人!妈的!我跟斯大林船长打了一场稀里糊涂的架。
我凑近了他一点,轻声呼唤,希望能让他清醒一点。船长不是我的敌人,我们现在得统一战线才行。可我又不敢靠得太近,怕他暴起伤人。
船长跪倒在那儿,嘴里用俄文嘟囔着,表情非常诡异。我听不懂那五句以外的俄文,索性就当成是杂音。我小心翼翼地用英文说:“船长,现在列宾号面临着大危机,我们先抓主要矛盾,一致对外好不好?”
船长含糊地说了一句话,我没听清楚,又凑近了一点,重复了一遍。这时船长“唰”地抬起头,双眼赤红地直视着我。我吓了一跳,急忙后退,然后发现他的眼神不是看我,而是看我身后的东西。
我身后有什么?
我缓缓转过头去,定睛一看,不禁惊讶得差点叫出声来。
这面墙壁本来挂着苏联国旗,刚才被我扯了下来,露出后面的东西。
墙壁上是一个凹槽,里面放着一尊钢铸的暗红色雕像。一把镰刀和一把锤子交叉在一起,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十字。而在这个十字架上,斯大林——正版斯大林——抬起一只手,器宇轩昂地望着前方。
斯大林船长跪倒在地,念念有词,声音抑扬顿挫。我就算不懂俄文现在也听出来了,这分明是在祷告!
这什么情况?我更加糊涂了。
船长念诵声音更加虔诚了,他一只手按在一本厚厚的书上,天晓得是《共产党宣言》还是《资本论》,然后慢慢站起来,还在胸口划着一个红五星。
“我靠!”我脱口而出。
我又一次搞错了,信仰动摇的人,正是船长自己。
不,准确地说,是信仰固化。
一般人发现自己的精神支柱破灭以后,会灰心丧气,会信仰动摇,会放弃原来的坚持。这位斯大林船长却反其道而行之,为了抵抗外界让他回到现实的力量,他没有后退,反而前进了一步。
坚定信仰变成了无限崇拜,伟大领袖也就变成了从不犯错的神。他不是不信,而是太信了,信到了极致,结果就是无神论之壁遭到了削弱——因为革命领袖成神了。
我拿眼光瞥向地面,阿芙洛尔号巡洋舰还躺在那儿。事到如今,反而好办了,只要干晕了这个疯子,问题就解决了。我偷偷看了眼船长,他把地上的苏联国旗拿起来,正在试图给自己裹成一身红袍。我深吸一口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去,飞快地抓住那条船的舰首,准备给他的脑袋也来一下“十月革命”级的炮轰。
我本以为船长会冲过来跟我抢,可他却一闪身,把身子探到桌子上的一个话筒上,轻轻按动一个按钮。我不及多想,挥动阿芙洛尔号巡洋舰砸过去,船长不闪不避,反而对着话筒用俄文大吼了一句。然后巡洋舰的粗重身躯砸在他的头颅上,船身断为两截。
船长得意地看了我一眼,用英文说:“来不及了,刚才我已经用全船广播通知了全体船员,这些苏维埃战士都会觉醒的,你跑不掉了。我们在天上的领袖啊,愿人都尊你的历史规律为圣,愿你的主义降临,愿你的组织决定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说完他一翻眼皮,晕倒过去。
我楞楞站在原地,突然感觉到整条船微微震动了一下,就像是肥皂泡啵的一声破裂了一下,先是一段极度的寂静,然后有阴森的嘶鸣声和尖啸此起彼伏,隐隐地似乎还能听到人类的叫喊。
我面如死灰。
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列宾号上二十几个船员的精神状态和斯大林船长差不多,都沉醉在苏联迷梦中,并且怀有极为坚定的信仰。他们等于是二十几枚精神炸弹,只要稍微一撩拨,就会和船长一样爆发。
刚才船长在话筒里喊的那句话,我听不懂,但猜也猜得出,大概是某种口号或神启,于是全体船员都进入了信仰神格化的疯狂状态。
这样一来,列宾号外头的无神论之壁就彻底崩坏了,外头的怨灵可以肆无忌惮地进入游轮,把每一个人变成艾莲娜那样的阿凡达。
我颓丧地扔开半截战舰,瘫坐在地上。这趟差事办的,真是再糟糕没有了。

187



马伯庸最新消息

马伯庸相关新闻
近期小说界新闻
短篇
小说新闻分类
新书
作家圈
书评
推书
电子书
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