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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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有彻底暗下来,江宁市已是灯火辉煌,车水马龙。尤其引人入胜的当属那些雄壮的高层建筑装饰豪华的各式霓虹灯,有种出尘脱俗之感直插云际散射着它独具特色的魅力。这种诱人的魅力如同一针兴奋剂给这座城市注入了新的活力和勃勃生机。
这是一个安静的夜,祥和而又温馨的夜,夜幕下的每一个人都尽情的陶醉其中。
然而,在江宁市西郊,似乎就显得格外的冷清。尽管天上有稀落的星星可以预示明天会是一个不算很好但却也不会太糟糕的天气,可是天却依旧很冷,冷的毫无道理,足以让人感受到深秋的寒意。一向善解仁义的风此刻似乎也有满肚子的苦恼,满肚子的委屈,挟裹着黄沙落叶,劲厉的喊着,咆哮着,充满了一股子血腥味道。
西郊的这条南北走向的柏油路上已经没有行走的人群,仅有那么一两个,手里还紧紧攥着个手电筒却又鬼使神差般急匆匆行走。与其说走,倒不如说跑更显得确切些。那种迅疾如飞的速度,真好象身后有饥饿的魔鬼追赶一般。
不错,附近的确有一大片很大的公墓。尽管他们在很小的时候还依偎在父母怀中就知道世界上根本没有妖魔鬼怪,那只是传说而已,也知道那是大人对不听话的孩子常用的一种伎俩。可是从那匆匆的脚步中足以说明他们还是有一些惊慌,有一些恐惧的。倘若在白天,他们或许会是另一副模样,迈着绅士的步子走进公墓去转转,顺便带些供品祭拜已逝的先人,用一百二十八分的虔诚来超脱他们的灵魂。但这个时候,恐怕还没有谁恁大胆子的。随着灯光的渐趋远疏暗淡,加之猫头鹰受伤后才发出的哀鸣,公墓里就更增添了几分凄凉,几分哀怨。
市中心的繁华与郊区的冷清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这块墓地是郊区附近几个村庄共同拥有的。因为姓李的家族更大一些,所以顺理成章地被命名为李氏公墓。李氏公墓埋葬的都是些普普通通的平民老百姓。尽管上级的红头文件三令五申要节约耕地,一再强调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形式使用土葬来占用耕地,可是文件归文件,他们才不会理喻你这个,挖空心思觅着法儿千方百计地把死者装棺入殓,并且声称人生前做牛做马受了恁多的罪,死后理应完整的安度天国的生活,这是村子里上了年纪的人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王村曾有个倔驴子青年计较起这事来,追着撵着年老的长辈问他们天国是何等模样时,那些长辈们吭吭巴巴讲不出个子丑寅卯,反正他们说知道天国里不受罪,不劳动却有永远也吃不尽的山珍海味和享受不完的大把钞票。接下来,王村的这个倔驴子青年干脆一鼓作气追问到底,被逼急的这些个白胡子长辈们也顾不了自己的光辉形象,张开掉光有些跑风的嘴大骂起来,起初是骂他的爹娘管教不严,后来一直痛骂到这个青年父母的十八代祖宗都没有教养。从此,倔驴子青年开始害怕起那些白胡子长辈,有时候见了面,他竟然早早的把头一低绕开他们。也许,长辈们说的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即便你不承认,但是你无权发言,谁让你是晚辈哩!几个村子里也不是没有达官显赫的贵人,那些有身份有地位而且又体面的人去世了在火化后需要经过一套烦琐的富有戏剧性色彩的仪式,等所有的仪式结束之后,隆重的存放在公墓陵园中,有保安二十四小时值班,享受着高一级的待遇。
李氏公墓没有围墙和栅栏,于是几个村子里的这些白胡子长者便自发组织起来充当守墓人的角色,生怕畜生什么的在这里搞破坏,他们守护坟墓的决心就像守护自己的家园一样坚决,因为当死亡降临到他们头上的时候这里也将成为他们的另外一个皈依之地。
坟墓前的松柏发着龃龉,打着哆嗦,散落于坟头上那些星星点点的野菊花经过漫长的孕育和冷风的洗礼正在分娩出一个新的生命来。蝴蝶像是患上了失
上游哉悠哉地跳着优美的探戈,尽情的放纵着自己的灵魂。
夜漫长无际,风依旧肆虐地滚入。
终于,大地一片沉寂。
稀疏的星空下,隐隐约约有一个单薄的身影幽灵般的在风中摇荡着。薄薄的衣服把个身体裹了个严实,嘴唇在不停的哆嗦,令人琢磨不透的是脸前那一块很大的方巾,好像口罩又好像是遮羞布,把整个面颊包围的只露出那双还算有些灵气的眸子。她的双臂紧紧的交叉抱在胸前,像是在驱赶寒意的侵袭,一边走一边不时的四下张望,惊觉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
她一个人跑到这儿,难道就不知道这是一个乱坟场吗?大片的公墓难道就不怕黑夜与鬼怪出没吗?
脚步声越来越近,蓦然间的一转身,她竟然拐进了李氏公墓。
一进入这里,她便发觉这是个天大的错误。腿脚开始不由自主的颤抖,而且越来越厉害,直到撞到一块墓碑才稳住脚跟,不想也不敢再往前走了。她联想到曾经电影里有关鬼的镜头在脑子里打转,但是他又能很清楚的听到肚子又再对自己弹琴了,沮丧的用手狠狠的捶着自己干瘪的肚皮,想哭但是又不敢,她害怕惊动了鬼魂。泪水却不自觉地往外涌,打湿额前的方围巾。恍然间,她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味。心头不由地一阵窃喜,寻着出自香味的地方找去。在完全确定了位置之后,她把双手搁口袋里一阵摸索。
“哧”的一声,她擦亮了一根火柴。风太大抑或心中焦急,瞬间,火柴灭了。又掏出一根,划着,小心的呵护着。凑着火柴微弱的亮光,她看清楚了,那是给人祭祀用的供品,是五个苹果和一包还未启封但却是散发香味的面包。
突然,火柴烧到了手指,她尖叫一声,扔掉火柴梗。神情庄重而又严肃地退后两步,扑通跪在地上对着坟墓虔诚地磕了几十个响头,又自言自语地嘀咕一番。之后,慌乱地抓起一个苹果大口大口的咬起来。她真的饿极了,几口就吞下一个苹果,虽然吃苹果与此刻的天气不太相称,但她实在是太饿了,饿的饥不择食,饿的顾不了卫生,甚至连一丁点的苹果屑都没有留下。吃到嘴里,更是来不及经过细细品味和咀嚼就和空气一并滚入肚子这个无底洞。苹果太凉了,她能听到那些东西下肚子后折腾的声音。最后一个苹果下肚的时候,她才感觉只是吃了个半饱。她准备拆开面包来慢慢的享用,犹豫片刻,却把面包揣进了口袋。
她莫名其妙的笑笑,故作轻松的说:这可是明天的口粮啊。一只手仍紧紧地捂在口袋上,生怕面包生了翅膀长了腿飞跑似的。
刚迈出两步,她仿佛听见不知从哪里传出闷闷的响动声,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把个脑袋摇的拨浪鼓似的。片刻的清净之后,她再一次听到那种闷罐子的响声。这回证实了她的听觉是没有丝毫问题的。她吓坏了,胆战心惊地挪动着步子,额头上沁满了汗珠子,那块方巾早已是湿漉漉的。
突然,一声尖利的厮叫声把她吓的抱住了头,半晌不敢呼吸,嗫嚅的向不远的地方望去,有一个小疙瘩似的东西立在那儿。可能是一只猫,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弯下身子去辨别,的确是一只猫儿。那只猫儿像她一样受了惊吓以为有人要抓它紧跟着又是一声尖叫逃的没了踪迹。
她吸了一口长长的气,又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拭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一**蹲在坟墓上,尽量使自己的心情趋于平静。
闷罐子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她忽然觉得那些声音是从她**底下传出来的。她霍地立起身,以为压着了死者的什么地方,或许是自己不尊的行为引起墓中人的极为不满,惊慌诧异地连声叫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救——命。救——命。
闷罐子响声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比一声凄惨,好像有人在向他发出求救的信号。
风的不屑一顾似乎要淹没一切。她抬起脚,想尽快离开这儿,可是又不甘心,也不忍心。自己的听觉没有一点障碍,求救声依然存在。在拿不定主意的情况下,索性趴下来五腹投地的把耳朵贴在坟墓的荒草上,既幼稚又一本正经的试探地问道:谁在里边。她忽然意识到这样的举止是怎样的荒谬,但荒谬就荒谬吧,没有人会知道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自我安慰着。
救命——快——救命救救——我。声音凄怨悲凉,犹如在死亡边缘上垂死挣扎发出的特殊信号。
她用颤栗而咽哑的嗓音问道:你是谁,是谁在那里?
救我,快救救我,我是人,我快受不了了,我要死掉了?求求你救救我吧!声音像条饥饿的蟒蛇,正在一点点吞噬着她的心脏,使她不能自已。
她变得懵懂起来。既然说自己是个人,怎么就不能光明正大地活在世界上,却要被活活地埋在坟墓中。莫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许是传说中的僵尸还魂?她思索着,猜测着。好人?坏人!坏人?好人!救还是不救。若是好人,救出来倒也无所谓,只是害怕,倘若是坏人,救出来又惟恐再去害人,岂不是适得其反。
她矛盾的思想强烈的做着斗争,在自己的面前面临的是将是两种抉择。
也许是善良人的美好天性占据了心灵的至高地,禁不住大声冲里边喊了起来:好吧,我会帮你的,你等着,我就来救你。
前几天刚下了入秋以来的第一场大雨,此时的土还有些湿润,松软,行动起来也不是特别费力。她救人心切,就开始用手抠土,什么也看不见,她的两只手像两把小铲刀在土堆里飞舞着。毕竟是个女孩子,手上的力气也只不过是绣花之力,这么大的动力从何而来,恐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夜凄冷静寂,寂寞的夜空星星开始稠起来。夜空下的一切是如此的安谧,又是如此的慌乱。
不知过了多久,坟墓终于露出了棺木。棺木的大头处留有一个精致的巴掌大的窗格子,里边那人的声音没有东西的阻隔,开始变得洪亮起来,他一个劲的喊:谢谢,谢谢。简单的只言片语,足以证明那就是发自心底的肺腑之言。
棺木被钉的死死的,凭她单薄的力量是无法开启的,就试着去搬,根本不起丝毫作用。
这可怎么办?不行呀。她扬着声音喊:钉子钉的太牢固了。
棺材里的那个人开始吩咐起来:你蹲下来仔细的找找,看看身边有没有可以利用的东西,要是能把钉子撬开一条缝隙就可以了。他的这句话简直就是多余的,她也早就想到了周围的一切,可是什么东西都没有找到。既然那个人说了,她也想再证实一下就按那人的意思去办了。
仍旧是一无所获。猛然记得口袋里还有一把小刀。那是她拿来作防身用的。她真的太幼稚了,拿一把削铅笔刀来防身。身强力壮的汉子们拿来防身也无可厚非,她能行吗?不过,管不了这些了,此刻竟然派上了用场,对着棺木的四角猛剜。
棺木太坚硬了,稍不留神就会划破手指的。在剜掉第二个钉子的时候,刀片断裂了,她立刻闻到手指上有一股子腥味。
那人又说话了:你只要剜掉一头就行了。他喊:你现在离开远一点,让我试试用脚来踹开它。
怕那人出什么意外,她并没有走出很远,呆立地注视着棺材,很久,不见动静。
那个人在棺材里瞎折腾一阵,大概是力竭的缘故,棺材纹丝不动,他倒是从撬开钉子的那一头爬了出来,像经过长时间冬眠复苏后的动物一从洞**里钻出来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呼吸着对他来说再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空气。
她打了个寒颤,目光定定的移向那个人,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庞,但见他魁梧高大,西装革履,浑身散发着一股浓郁的叟臭味,下意识地用手捂住鼻子再不说话了。
呃,他怔怔地说:请你不要害怕,我既不是僵尸,也不是坏人,我是个人,跟你一样是个正常人。边说边向他靠近。
以为他要来伤害自己,她胆怯地向后退去。突然那个人在她面前跪下鸡啄食似的磕头,嘴里还呐呐地念叨:恩人呀,你是我的大恩人,是你救了我这条不值钱的老命,老天总算长了眼睛,我这可真是绝地逢生!
她靠在墓碑上,咽了口唾沫,惶惶不安的心才逐渐平稳下来。
面对突如其来的让她受宠若惊的场面,她竟手足无措,忙不跌地把他搀扶起来,她惊讶的说:你这是干什么,我怎么能承受得了,快……快起来。
她把口袋里的面包掏给他。
他接过来如获稀世珍宝,看她足足五分钟,随即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面包。
东边渐渐露出了乳白色,氤氲着的浓雾在天与地之间迷漫开来,很快就包围了两个人。
她木呆呆地注视着面前的墓碑,田义忠之墓。碑文上这五个流畅的用隶书篆刻的字引起了她的浓厚的兴趣,也许这就是她要找的能打破尴尬局面的话题,虽然她知道碑文上刻着的就是他的名字,可他还是忍不住多余地问道:田义忠,是你的名字吗?
是的。他厚重地回答,显然是吃了面包的原因,他的声音已经底气十足了,他说:以后,不,他郑重其事的说:从现在开始,你就叫我田忠义,我再也不是以前的田义忠了。

为什么你一定要这样做呢?她不明白开始追问起来。
他像是没有听见,抬头望着东边的鱼肚白,脸上的皱纹一齐向鼻尖集中。他干咳了一声,吐了一口痰,用商量的口吻说:你能帮我把坟墓恢复原貌吗?
她不理解,但她还是很想知道刚才那个他还没有回答的问题,于是她又大着声音重复一遍: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改名字的原因哩。大有一种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
不为什么?她急切的追问只换来他轻描淡写的回答,他的回答又让她觉得他好像是在应付自己。她觉得这个田忠义是个不解之谜,性格极其怪异。她舔舐着干裂的嘴唇也不想说话了,所以也就没再追问下去。也难怪,好端端的一个人,而且看得出来也是一个体面的人物被活活的埋在地下,思想肯定一时无法转变过来。他有自己的难言的苦衷暂且不说,自己却又添油加醋,触及人家的伤心地,换成任何人,也不会马上告诉你的。她在心里自我安慰一番,走过去帮忙。
天快大亮了。
她直觉得此时筋疲力尽,两只手耷拉在裤缝和口袋之间,指尖被磨破的和刀子划破的伤口锥心泣血的疼痛。眼睛肿胀而且酸涩,脑后的马尾巴辫子也散开了,遮住了整个面容,一身的慵态相,好似害了一场大病。
田忠义无意间斜睨到她的神情,心底深处那根最柔弱的琴弦被深深的震颤,发出出人意料的曲子,这首曲子进而变成一种强大的动力,使他有种想说出点什么似的感觉。但是,他终究没能说出一句话。
听到轰隆的响声,她抬眼望了望那条柏油大马路。路上已经有汽车的影子了,汽车都开着大灯,显然能见度很低,他们都把车开的犹如蜗牛爬行。
人被救出来了,她压抑的心总算有了些松动,凭感觉他并不像个坏人,该做的自己都已经做了,自己也可以回家了。可是,她又考虑起他来。自己走了他该怎么办?还还能回得了家吗?他的家人还能接受他的死而复生吗?忽然,她觉得自己真是太自私了,有谁不希望自己的亲人在临死之前能再多呆上一段时间。他家人的精神一下子能承受得住吗?可是,自己又想不出最好的办法,只好先征求他的意见再做打算。
田忠义不停地哆嗦着,西服紧裹着瘦削的身体如同裹着的尸骨,若是刮上一阵东北风,骷髅很可能就会散成一堆白骨。
她的心里莫名的升出一种怜悯,是对他的怜悯。
叔叔,如若不然,你就先跟我一块回家去?反正这会儿你又没有合适的地方可去。
她寻问似的问他,这样也给他留一些余地。
他没有说话,只用鼻子哼了一声,可能就是默认了。
她在前边慢慢的走着,他就一颠一颠地紧跟在她的身后看她的背影。
她嫌他走的太慢,索性回来搀扶着他,尽管那股浓郁的气味依然存在。
孩子。呃。他迟疑了片刻,迅速改口说道:恩人。冷不丁的问:我还不晓得你的名字哩,瞧瞧,我这个人做人是不是差到了极点。
唉!他莫名其妙地叹了一口悠长的气。
她也没有直接回答她,目光定定地看着他,这次终于看清楚他的脸。那是怎样的一张脸,面色苍白,根本找不到血丝的存在,颧骨明显的突出像两把小锤子,他的眼球深深的陷在眼窝里没有丁点的光泽,看上去极像一个铅球掉进一口干枯的老井里,一绺头发油腻腻地贴在头皮上听话极了。
见她不说话,他就望着她那虽然肿胀但却黑白分明的眸子,眸子里有股无辜的神情,很悲哀的无辜。
她和他的目光接触的刹那,她被打败了惶惑地低下头,扶正脸前倾斜的方巾。
秋萍。她下意识的说。
是你的真实姓名吗?他像她问自己一样盘问起了秋萍。
不是,但我也说不清我的真实姓名,除此之外我真的再没用过别的名字。我觉得我的这个名字很有意思,也很有诗情画意,本来我也是天使降下来的幸福女孩,可是不幸却是降临到我的头上,我觉得我的命运就好像秋天的一片浮萍,漂泊无助,动荡不安,只能四海为家。
她的眉宇间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忧伤,她淡淡的说:我喜欢别人叫我萍儿,叔叔,你以后也这样叫我萍儿,好吗?
他终于露出很勉强的微笑,那笑使他的整个脸都变形和扭曲,像极了一尊艺术家雕刻刀下的根雕艺术品,不仅表情,甚至于形体都固定死了。
很快就到她的住处了。
这是在江宁市近郊的沿河路上的两间低矮的平房。平房看上去年久失修,显得破败不堪。虽然距市中心比较远,但她在这里却是得天独厚的环境。门前的沿河路向西走一直可以到达市中心,房子后边就是一条大河,河水是来自上游往江宁市的母亲河白河里注入的。一片四季常青的树林引的鸟儿竞相做巢,比赛歌喉。房子四周都是些做生意的,他看这里大多数都是卖轮胎给汽车美容的,虽不是繁华路段,但见车来车往不停的穿梭着。田忠义把这里的地形大概熟悉一下然后就跟秋萍进屋了。
正间里有张大床,她扶他坐下来,几个蛇皮口袋里装满了东西静静的潜伏在墙根处,除此之外就是一个蜂窝炉子和一些必备的厨房用品。在他休息的空儿,秋萍很快给他准备好了洗澡水和一套不知从何而来的棉布衣裤。
叔叔,你先洗个澡,把身体放松放松,我在外边,有事你叫我就行。她关上门离开了。
他把自己泡在木盆里让所有的烦恼和忧愁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有了热水的温暖他直觉得浑身轻飘飘的,皮肤也渐渐的有了血色。看到自己的身体开始红润恢复原貌他才意识到自己从此以后又是一个正常人了,等到明天。不,就是现在,这个世界依旧是属于他的。
洗完澡,他打开门,秋萍刚巧提着个快餐盒回来。
她笑了笑,说道:衣服还算合身,只是有些破旧,不过没有关系,总算有件可以御寒的衣服。这件棉衣还是前几天她从路上捡到的,好像是个醉汉丢的,真是想不到竟然还能派上用场。她替他拉好打卷儿的衣领子,说道:刚出锅的蛋炒饭,趁热吃了吧,也不知道你究竟几天没吃饭了?
看似普通平常的一句话却深深的戳穿了他心灵深处的那块伤疤,犹如风平浪静的湖面上被人投入一个小石子马上变的波澜不惊。的确是该认真的想想自己到底有多少天没有进一口茶水一粒米了,又有多少日子没有在人世间品尝世间冷暖了。他扳着指头嘀咕着:九日,十日,十一日。。。。。。十五日。
整整一周了!他惊诧地说。
竟然有一周的时间了,整整七个昼夜168个小时604800秒,简直不能让人想象,这一周的地狱生活是怎么熬过来的。有的人整天厌世轻生寻死觅活的,可也没有真正的见到有几个人去死。可是自己,却是多么荣幸的在天国里走上一个轮回。掐指头算算,自己的生前没有一个仇人,甚至都没有和任何一个人红过脸。可自己这又不是在做梦,自己的确是从坟墓里走出来的。这次大难不死,难道是上苍的故意安排还是自己命不该绝。他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做着自己的思想工作。仔细一想,就说自己幸运,倘若不是碰上秋萍,自己现在又将是怎样一副模样?他认真的看了秋萍一眼,她正在洗自己刚换下来的衣服。
他嚼着香喷喷的鸡蛋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秋萍,你是少数民族?
什么少数民族?她愣怔了一下,没有马上反应过来。
那你的脸,怎么总是围个毛巾,用来遮羞还是防止皮肤过敏的,我所知道有些少数民族的风俗就是拿个围巾来包围着头,我又听说有些人是用来遮羞的,不知道你是哪一种情况?
你说的都不是。
她的嗓子因为着凉因为疲劳掺进了沙哑:我也想像你所说的那样,即便是任何一种情况,可是我这一种要比你所说的要痛苦的多。只因我有生理缺陷,相貌丑陋,我生怕吓到别人。
他摇摇头,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取下那块方巾。
起初,她犹豫不决,但见他一脸的真诚,就大胆取了方巾。除了鼻子扁平,嘴唇有个豁之外,其它地方并没有什么大的缺陷,那张红润的透漏出几分惊恐与惶惑,看上去倒也十分的清秀,可爱。假如能略施脂粉,将会更加的清秀可人,不过朴素的美才能显示出一个人气质与内涵。
是谁把你弄成了这样,这又是怎么回事?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不经思考就果断的下结论,况且她又是一个比较内向的女孩子。
她也并不回避,柔声说:这是先天性的。就是这样一个最原始的原因让我整整孤独地度过了十八个年头,十八年来,我一直处于自卑,恐惧的心理当中,我没有一个亲戚没有几个朋友。当年父母把我生下来看见我有生理缺陷,就狠心的把我遗弃了,难道我做错了什么,难道一出世就要遭受无情的骨肉分离?就要遭受心理上带来的巨大折磨?
她的脸变得绯红起来。
田忠义怔怔地看着她,忘记了吃饭,其实他早就将盒子里的米饭一粒不剩的吞进肚子。
后来。秋萍接着说:好心人捡起路边的我把我送到孤儿院,借助来自社会上的帮助才得以存活到今天,我能生存下来是相当的艰难。再后来才听人说实话如果当初救我的那个恩人若是再晚来一个时辰我恐怕要么是饿死要么就是被狗给撕吃掉。
她的眸子里有晶莹的东西在翻滚,她伤痛的说:即便是再丑陋,再不完整,终究也是他们身上掉下来的心头肉啊,他们怎么就忍心!
她再也控制不住泪水扑簌而下。
她是单纯的,无辜的。他被她不幸的身世深深的感染着,他的心在向她一点点靠拢。
她努力使自己忍住悲伤,继续说道:到了十八岁我就要离开孤儿院,因为我已经是个成年人自己也有生存的能力了,可这是一个复杂多变的社会,这个社会让我感到压抑,感到无所适从,我身上背负的不仅是生理上带来的压力,更多的是心灵上的痛苦折磨,我恨透了这个肮脏的社会,我也早就希望有一天把欠下的人情债了断,然后痛快地,微笑着和这个世界抉别,也许这就是我要坚强活下来的信念。
萍儿。田忠义率直的劝她: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更不可能去自卑,有谁的这一辈子,敢理直气壮地说自己的一生就是一帆风顺的,恐怕没有几个,所谓的一帆风顺只不过是人们寄予自己的一种美好心愿罢了。当然,现实社会是历史发展所不能更改的,他只会向前迈进而不会向后倒退。至于社会物欲横流复杂多变这我也深有感触,我们虽然不能改变现实中的什么,至少我们应该学着去适应它,在它的变化中力求生存的更好。应该乐观地去对待,像我。他刻意的笑笑:一个既将成为行尸走肉的人在墓中还有求生的**,也算是在生与死的边缘上度过了一个轮回,但是我依然没有放弃活着的念头,学会忍耐,学会坚强,坚强地面对生活中的一切,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毕竟我们已经尽力了。
一番慷慨激昂的劝慰直说的秋萍心中热乎乎的,她打心底儿发出由衷的感谢和莫名的激动,对田忠义突然肃然起敬,她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很好看的红晕。
叔叔,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暝暝中,秋萍又对他的死亡原因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或许是想让他亲口吐露点什么似的,而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似乎又在意料之外。像这种事情,倘若她不问自己,自己也会主动告诉她的,因此也并不隐瞒,似乎是因为这个问题又勾起他某一根神经受到刺激弄得他好不恼火。他摇着头,叹着气,一副无奈而又黯然神伤的模样,看上去倒是多添几分对于他的同情。
可以确定的说结婚是正确的美好的,生孩子却是个天大的不可饶恕的错误。我十九岁那年就被迫结了婚。结婚不久,唯一的亲人我的父亲就过世了。他走的时候给我留下一小笔财产。于是我就开始一边学着做生意一边照顾着四个孩子。等我辛辛苦苦把四个孩子抚养**后,我发现我从此就失去了他们。我那时在新州市,就是临近江宁的那个市,孩子们就向我提出说我的老家在江宁,工作也应该选择江宁。每周他们轮流去我那儿聚会。其实,我很明白也很清楚,他们聚会是假,要银子才是真。每次去的时候,他们都是单独行事,我多么希望他们能够带上自己的孩子,那怕只是一会儿的时间,而每次我提及要他们一定要带上孩子来看望我这个爷爷时,他们总是以借钱为交换条件才能看到孙子们来要挟我。他们提出的数额我是永远也无法满足的,至今为止,不怕你笑话,我连孙子们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真是可悲又可笑。我感觉我这四十五年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努力了大半辈子,到头来却是一无所获。孩子们在身边孝顺时,倒也感到充实;孩子们一旦不孝顺,自己在一夜之间突然感觉到一无所有了。现在我才彻底的明白,真正的财富不是金钱,不是子女,而是属于你生命中的每一天,苟且偷生过一辈子,不如快快乐乐的过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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