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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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从无了时,
痛苦难有尽头。
彼特拉克①
冬天公公撩起已经破烂不堪的白色大袍下摆,匆匆忙忙离开前线朝北方退去。被战争摧残得伤痕累累的大地重又显露出来,它借着阳光的温煦,融雪的滋润,为自己医治创伤,用绿草的细茸覆盖刀痕和弹坑。柳枝已经抽芽,山坡上紫罗兰遍地怒放,款冬花犹如点点繁星,雪花幼芽象尖尖的子弹头破土面出。一群群鸟儿飞过战壕,在战场上空也停止了鸣叫,队伍也变得杂乱无章。人们把牲口赶往牧场。母牛、山羊、绵羊羔用牙齿啃吃着低低的嫩草。管牲口的都不是牧童,一色的都是牧女,不是学龄的小女孩,就是年迈的老太太。
吹来的风已经暖洋洋,带着一股潮气。战壕里的战士们眼看着融化了的雪水直流进堑壕,不免引动了乡愁。
这时,在冬季战斗里减员很多的步兵团被调去整编了。
部队一整编,刚转为预备队,年轻的中尉就找到了团副政委要求休假,干瘦干瘦的样子活象一条岁鱼鱼誊。
副政委第一个感觉是:中尉想开一个什么样的玩笑,故弄玄虚。他想把中尉轰走了事。但是这个小伙子脸上那种深深的痛苦,也许还有什么别的表情,使副政委克制了一下,没有采取急躁的办法。
副政委和中尉谈了一会儿,谈话以后,副政委自己也陷入了忧伤。
“是这样,”副政委沉默了好久,才拉长了声调说道,嘴里叼了一支木烟斗。接着,皱起了眉头,重复了一句。这一回,音调拉得更长了:“是-这-样。”他心里在想:“虽说这个中尉年纪轻,一个基层作战指挥员,得的奖赏够可观了:两枚‘红星'勋章,其中一枚星光上的釉彩也已经打掉了,还有一枚‘军功'奖章。但是在这个年轻中尉身上总还有一点那个……有一点……可以看得出他身上有幻想气质,有点浪漫精神,富于浪漫精神的人容易情感冲动!他们也不怕牺牲。就象这一位满脸愁容的年轻骑士,他完全相信,爱情在生活里只有一次,世界上没有,也不会再有一个女人能比他爱过的那一个更完美。他说不定会不管你批准不批准,说走就走,投进他唯一的心上人的怀抱去放声一哭……”
“嗯——是啊!会跑掉的,这鬼东西!”副政委心里很不好受,他既怜惜中尉,同时又感到高兴,因为在这个人身上没有丧失人性。现在他既然已经陷入热恋之中,感到痛苦、忧伤,想求得自己的幸福,可是如果以后受处分呢……
副政委心里也委决不下了,感到很难受。他焦躁不安,身底下的凳子叽叽嘎嘎直响,他又装上满满一烟斗辛辣的烟草、点上火,吸了一大口,然而用一种完全不是长官的口吻说道:
“我说,小伙子,你别胡来!”
中尉的眼睛里充满着忧伤。任何话语都已经难以使他回心转意。他似乎已经完全拿定了主意,至于什么主意,副政委并不清楚,于是他又捡起了种种活题:谈家庭,谈战争,谈第二战线,一心希望在谈话过程里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办法,解决这件棘手的事情。办法终于找到了。
“等一等!”副政委竟一下子跳起身来,象踢足球似地一脚把凳子踢开。“你真是生来有福气,柯斯佳耶夫!你走运了!这就是说,你可不能玩牌罗,既然在爱情上走了运!……①”副政委想起了方面军政治部正在招收年轻的政治指导员参加短期训练班。既然团里的许多政治指导员在部队进攻时都已经牺牲了,他就决定动用自己的权力派遣柯斯佳耶夫中尉去参加训练班,以后就任命他当营教导员,这个年轻人书读了不少,也经历了战场的考验。
“你可以顺道去弯一弯,但是开学以前必须赶到!在那儿耽一昼夜够了吧!”
“我有一小时就够了。”中尉好象也并不感到高兴。他长久以来就苦苦熬着,一直在等待着有那么一个时刻。在这一段时间里他可是尝够了种种苦处……
“把地址告诉我,还得给你出个证明。”
“我不知道地址。”
“不——知——道?!”
“连姓什么也不知道。”中尉垂下了眼睛,沉思起来。“我有时觉得,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可有时候又觉得不是……”
“你可真有——能——耐!”副政委带着更大的兴趣仔细端详着中尉:“今后准备怎么生活?!”
“对付着过呗。”
“你走吧!你这个人呀!”副政委毫无办法地挥了挥手。“晚上上这儿来领口粮。要不会饿死你的……”
他在想什么呢?他希望着什么?他有什么幻想呢?他在想象相会时的情景:一切会是个什么结果,这别后的重逢将是怎么一幅情景。
他到了村子里,往长凳上一坐,这长凳就放在离她家不远的两棵象门柱般矗立着的杨树中间。他记得这长凳和两棵杨树,因为他最后一次看见柳霞就是在那里附近。他将一直坐在长凳上直到她从农舍里走出来。如果她径直从他身旁走过,视而不见……他就立刻站起身来,上车站去,永远离开。
但是他仍然深信不疑,她绝不会就这样从旁走过去的。她会停下来,会问:“鲍里卡,你从前线开小差跑回来了?而他为了吓唬她,会说:“是的,跑回来了!为你开了小差!……”
事情也正是这样:他坐在两棵杨树下面的长凳上等待着,从头上的船形帽到脚上的皮靴都糊满了尘土,杨树已经爆出了沿着动液的白色嫩芽。柳霞手里挎着一只家常的提包出来了,她锁上了屋门。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一步步走近他。说来也奇怪,她还是穿着那件黄色的连衣裙,还是那双便鞋。只是鞋子已经磨坏,鞋尖也走样了,裙衣上的黑色饰带不见了,镶袖上的皮毛已经磨光,两片袖口毫无生气地耷拉着。柳霞眼神忧郁,脸庞消瘦,双眼深深下陷,神情专注内向,辫子还是照老样子盘在脑后,她变得老成持重,神情严肃了。
她竟从身旁走了过去,这个女人显得有点难以捉摸地陌生,严肃。
没有办法了,只能往车站跑,赶快回部队,到前沿阵地去,参加战斗以求一死……
但是柳霞放慢了脚步,非常慢地转过头来,好象她的脖子疼痛似地:
“是鲍里卡?!”
她两手伸到他身上,摸他的脸,摸他胸前的军服,纤细冰凉的手指摸到他领子里的老伤疤,然后双手抱住他的脸庞,手掌心触到那硬鬃毛似刺人的男人的髭须,惊呼着:
“真的是鲍里卡!”
她连手上的提包也没有放下就趴到中尉的脚下,按最古老的,最原始的拜物教的朝拜方式匍匐在他的靴子上,发狂似地亲吻那经过一路风尘已经脱绽开裂的破皮靴……
***
但是这一切全都没有发生,而且也不可能发生。步兵团并没有调去进行整编,它是边作战,边进行补充的。而鲍里斯往往还没有来得及去熟悉这些补充来的新兵,其中有些人却已经阵亡了。鲍里斯带着自己的排一步一步地挺进,最后来到了西乌克兰。
什卡利克每到春天就要犯夜盲症,曾经把他送去治疗,并且让他留在野战医院里工作,对于这一点排长感到很高兴。前几天,什卡利克又来到前线,他是满心欢喜,因为见到的都是自己人。
不久前,有一名参谋部的大尉来到前线,他还很年轻,但是气派十足,是罗斯托夫市人。他带来了军饷名册。战士们大为惊奇,轰动起来。原来还要给他们发军饷!大家立刻签了字,领了去年冬天几个月的饷,捐作国防基金。
大尉用狙击枪打敌人,甚至参加了一次攻打一个村庄的战斗,士兵们在攻占村庄以后,曾经打下过一只大雁,据说这是失群的孤雁。
帕甫努季耶夫也请大尉吃过雁肉。他尽量巴结大尉,替他搬行李,给他挖单独掩体,还铺上稻草,到时候就探问:“大尉同志,是不是要吃点什么东西?要不要弄点水洗把脸?”这位老消防队长深知后勤部队生活的好处,总想找个机会离开连队,要不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糊里糊涂被打死了,虽说他又机伶,又会动脑筋,可子弹这玩意儿实在不是好东西。大尉经不起帕甫努季耶夫死乞白赖,最后还是把他带跑了。排里战士却说:“丢掉大累赘,步子迈得开!”
在战事平静的时候,帕甫努季耶夫常常来探望步兵老战友,拿出部队供应处买来的香烟请客。他东拉拉,西扯扯,到前线阵地去转上一圈,走的时候总要带上一大包德军的军披、军用雨披、皮靴之类。战士们心里清楚,帕甫努季耶夫搜罗这些战利品是去卖给老百姓或者换东西的。
莫赫纳柯夫有一次脸色阴郁地训了帕甫努季耶夫几句:
“你听着,老滑头!要么你就从我们排里除名,要么你就带上锹去挖土直到战争结束!咱们国家没有奴才已经二十年了。”
“奴才当然已经二十年没有了,”帕甫努季耶夫衷心表示同意,因为他不想和准尉吵嘴,只是继续想说说道理:“不过大尉同志既不会洗衣服,又不去做饭。谁应该想着点他们呢?人家是知识分子。”帕甫努季耶夫抽完一支烟,朝中间地带看了一眼,过了那地方,黑沉沉的,就是德军的战壕。“昨天夜里这儿就有过一场战斗侦察,惩戒营的士兵都打死了!”帕甫努季耶夫叹息着。“树林子倒没有伤着什么,倒霉的还是人……战斗侦察是最苦的差使。所有的火力全对着你一个人打,就象打兔子一样……”
莫赫纳柯夫一把扭住帕甫努季耶夫胸前的军服,把他死死按在堑壕的沟壁上,憋得这位老消防队员直往上翻白眼。
“我知道你指的什么。”准尉把一枚柠檬手榴弹往上一抛又接住,把它送到帕甫努季耶夫鼻子跟前让他闻闻,说道:“你明白我这是什么意思吗?”
“怎么能不明白呢?你把一切都表示得那么富于表情……”
“那你就滚吧!”
帕甫努季耶夫用手指急促地把烟支揉软,两眼呆看着那只缴获来的打火机,它做成一个**女人的形状,身上的细枝未节都显得惟妙惟肖,火头是从她两条大腿中间打出来的。
“我是要滚的。而且要滚得远远的!”帕甫努季耶夫把打火机放进胸前的口袋里,令人厌烦他说道:“只是你和中尉别滚到对面去……喏,就那地方……”他点头指指中间地带,那里我们部队几名战士的尸体还在雨里淋着。
第二天,罗斯托夫的大尉又光临柯斯佳耶夫中尉排的驻地,身边还带着一名如影随形、神气活现的传令兵。他又是到处找人谈话,事事表示关心,询问有什么困难,商量解决困难的办法,而在谈话中间,好象是随随便便他说起,打听排长和准尉是不是和一个女人有关系,据说她在村子被德军占领期间,在家里养了一个德国房客,甚至和一个住在她家里的德军将军还有点什么瓜葛。
“帕甫努季耶夫这畜生居然给前线部队抹黑了!”准尉说道,“我得继续和他单独谈话,要把情况给他说明得愈加表情丰富一点……”
但莫赫纳柯夫所设想的那种摊牌式的说明情况并没有实现。战争每时每刻都在说明和改变前线的生活,它按自己的方式在支配人们的命运。
冬季开始的进攻还在继续,但战争已经只是凭着惯性在向前推进,攻势减弱了,行动缓慢了下来,步调有点不稳。前线各部队只进行一点局部的战斗,旨在改善阵地态势,为转入长期防御作准备。
团部命令柯斯佳耶夫排去侦察一个村庄,村口有一个养禽场已经完全荒芜,杂草丛生,如果可能的话就抢占村子右方的一块高地,就是军事情报里所谓的制高点。莫赫纳柯夫在警戒哨的掩体里呆了一整天,用望远镜细细观察,研究判断。到了夜里,他带了一个班的自动枪手,悄俏地干掉了德军信号弹手和警戒哨,就摸进庄子,一下子开起火来,庄子象炸开了锅,声音嘈杂,好象养禽场又重新开张,而那些被德国鬼子白白吃掉的公的和母的火鸡都扑腾起来,聒噪不休。总之,德国鬼子惊恐万状,丢下村庄逃跑了。
自动枪手们钻进几间小屋,从那里有交通壕直通小高地。他们提着被丢弃的背囊说:“这一下帕甫努季耶夫可以发财了。”战士们一致感到高兴的是不用再挖战壕了。高地上还留着一座完整的观察所,在掩蔽部里甚至还生着炉子,连电话也没有来得及切断线。战士们因为袭击成功而欢呼跳跃,对着话筒高呼:“希特勒--完蛋!”那边传来的回话是:“俄国猪猡!”自动步枪手们你抢我夺对着话筒乱骂德国鬼子,取笑他们,口里还唱起带点政治性的下流小调。
敌人受不了那样的臭骂,诅咒着要“伊凡们”“通通完蛋”就把电话线掐断了,就在这当口,炮兵们却已经来到了刚刚攻下的观察所,把兴高采烈的步兵战士们硬是赶出了舒适的掩蔽部。自动步枪手们一边咒骂这些老是来赶现成的、不要脸的炮兵,一边来到村子里煮土豆吃,抱怨着该死的占领军把养鸡场里的火鸡全吃光了,一只也不剩,还兴奋他讲着在电话里怎样和德国鬼子斗嘴对骂的情景。
莫赫纳柯夫和卡雷舍夫留在高地上,以便和炮兵部队保持联系和相互配合。早晨查明一个情况:高地的整个斜坡上,村庄菜园子后面的平地上,还有各家菜园子的地里都埋了地雷,甚至那座一半倒塌的鸡舍里也埋上了,这是德国鬼子建筑的又一道防线。
将近中午的时候,田野上出现一个战士,不顾一切地向高地闯过去,走的就是那条埋了地雷的水洼地,洼地上那些泡胀了的黑乎乎的上墩中间有一个浅水潭一闪一闪地发出很亮的光。
“是谁让鬼迷了心窍了?”卡雷舍夫用一只手搭在额上观望着。
准尉转过嘹望镜,贴着镜片望着。
“跑来一个工兵!”不知为什么他恶意地冷笑了一声,正想再说句什么,但洼地上砰地一响,就象空屋子的门摔碰时的声响,一个土墩掀到了空中,炸成许多块块,腾起一团黄色的烟。
“啊——哟!我的妈一一呀!”战壕里传来叫声。
卡雷舍夫定神听了听,突然失惊地重重拍了一下揉皱了的马裤说。
“真叫人难受!这是帕甫努季耶夫呀!”他破口骂了起来,“什么恶鬼引你到这儿来啦,该死的家伙!来捞战利品了?捞什么战利品?!”
“啊——育!啊——育——喔!救——命一——啊!救一一命——一啊!”
卡雷舍夫住口不驾了,喘着粗气,大大咧咧地爬出战壕。准尉一把抓住他的腰带,把他拖回了战壕。
“冒冒失失上哪儿去,傻大个儿!活得不耐烦啦?”
准尉用了望镜搜遍了整个洼地。洼地上铺满了霉烂的树叶,土墩上一蓬蓬去年的拂子茅、一丛丛米芒草和硬毛草都枯成了灰色,浅水潭周围驴蹄草的幼芽钻出地面,象一排排白色的小牙齿,整个洼地都针尖似地布满了嫩绿的草叶。帕甫努季耶夫在土墩子间挣扎,扑腾得泥浆四散飞溅,他一个劲儿地嘶喊着,一只沼泽地带的鱼鹅在他头顶上扑刺刺盘旋着,长啸低嗅。
“待在这儿!”准尉命令卡雷舍夫,自己却敏捷地,贴着地面爬出战壕,弯起的手臂只用很小的动作划动着匍匐前进。他爬离高地以后,就站起身子,仔细地观察着周围,一步一停,谨慎地朝着沼泽地走去,活象大雷鸟在发情求偶时的神情。凤头麦鸡低鸣着,向他扑过来,在他身前身后翻飞。
“去,去!你们这些傻瓜,去!”准尉用衣袖抹去脸上的汗水,“给你们一下子,才会知道厉害!”
他好不容易走到了帕甫努季耶夫身边,把他从泥浆水里拉起来。帕甫努季耶夫的下肢齐大腿根都让防步兵地雷炸烂了。草经过地雷一炸,都变成了白色,发出一股烂蒜的臭味。莫赫纳柯夫突然记起一件事:他的女儿,现在已经是待嫁的姑娘了,生平第一次吃了香肠以后,后来逢人便说:大蒜有一股香肠味。不知什么原因,莫赫纳柯夫仅有的几次想到孩子们和家庭,都是突然发生的,他不由自主地因为这种难能可贵的记忆闪光而微笑了。帕甫努季耶夫停住了叫唤,莫赫纳柯夫神秘的微笑使他害怕。
“别怕!”准尉说了一句,“喏,抽支烟吧!”他把一支卷烟塞进帕甫努季耶夫嘴里,摸了摸身上的口袋——他把火柴不知撂在那儿了。帕甫努季耶夫慌忙伸手到胸前的口袋里边——那里藏着他珍爱的打火机。
“你把打火机拿着吧——作个纪念。”
“上帝保佑,但愿你少掂记我们……”
“请饶恕我吧,尼古拉·瓦西里奇。”帕甫努季耶夫带着哭声叫道:“我昧了良心,昧了良心啦!造谣说坏中尉同志……还说你……”
“干吗要说坏他?就算我对人凶狠吧。但为什么要说坏他?……”
扎了好多绑带,而且不容易扎。准尉又掏出了一个急救包,用牙齿咬开包。帕甫努季耶夫还在那里哭骂自己,在求宽恕。
“别叫啦!耳朵受不了!”准尉喝住他,“在战争里人和人要象兄弟般相处,这才……”
“你救救我出去吧,尼古拉·瓦西里奇!我有孩子,还有卓伊卡!我有家有小,我会一辈子………辈子为你祷告……”帕甫努季耶夫突然尖叫一声,闭过气去,不再作声:原来准尉把他炸破的阴囊紧紧地裹扎在腹股沟上了——这是触上防步兵地雷后最常见的也是最危险的伤势。“别掉了什么玩意儿……”莫赫纳柯夫把帕甫努季耶夫那完全任人摆布的肥大躯体往身上一背,心情阴郁地独自说了一句玩笑话。
人们在战壕里用木杆和军用雨衣做了一副担架。把帕甫努季耶夫抬走以前,先往他嘴里灌了一口伏特加。他呛了一下,睁开烧得发红的模模糊糊的眼睛,认出了鲍里斯、卡雷舍夫和马雷舍夫。
“饶恕我吧,弟兄们!”帕甫努季耶夫把头向后一仰,用手捂住了脸,他那稀稀落落长着几根褐色硬毛的喉结象织梭似地来回**。
卡雷舍夫和马雷舍夫抬起担架。鲍里斯目送着他们走到浅水潭后面。准尉神情不满地嘟囔着,用刷子在刷军服和裤子。
帕甫努季耶夫这个老消防队员真叫人不痛快,是个刁钻古怪人,两个阿尔泰战士就是这样叫他的,可是偏偏他们俩还得为这个刁钻古怪人吃苦头。
两人把帕甫努季耶夫活着送到了卫生营,就往回路上走,临近村子的时候,他们由于抬担架劳累过了头,精神上不免有点松懈,突然传来一声枪响,却不见回声。
卡雷舍夫跨了一步,又跨了一步,心里还保持着乡村夜晚的恬适感觉。在他的感觉里,这不是枪响,不是的,而是一声拖长的甩鞭子的声音,这是乡村牧人把刚吃了头茬草的母牛从牧场往回赶,在整个冬天里这些母牛一直圈在闷热的牛栏里。牧人心情欢畅,得意洋洋地甩着鞭子,想让整个村子都听得到;这根鞭子是他在冬天时候亲手编的,辫梢里夹着硬鬃毛,抽打起来的声音和打枪一样。
卡雷舍夫的两条腿站不住了,膝盖已经不能挺直,可是他还能看得见那几间小屋、一排杨树在薄暮里清楚的轮廓;看得见娇小纤弱、尚未成熟的小夜枭暗绿的身影在闪亮的浅水潭里戏水,还有孑然独立在土墩上的鱼鹬,在浅潭的水面上投下了一个长长的黑影;再往后就是树林,大概是原始森林了,森林后面应该是群山。但是他的目光已经散了,固定不到一个地方,他依稀觉得大地的前方箍了一条黑带,他的目光怎么也透不过这根窄窄的黑带。它象一根腰带那样猛然抽了一下卡雷舍夫的眼睛,然后,就和早先在预备团里那样,紧紧地箍住了他那肥胖的、农民的、不习惯穿军服和扣钮扣的身躯。腰带收紧肚子,已经收到最后一个眼子,但还在收下去,不是收紧在腰部,而是收在胸部,越收越紧,收得连骨头都咯咯响,呼吸也发生困难。卡雷舍夫想深深地吸一口空气,舒展一下压紧的胸膛,但不仅没有吸到空气,反觉得天旋地转,翻江倒海,房子,树木,纷纷往他头上压下来……卡雷舍夫禁不住用双手去挡……
“大——哥!”马雷舍夫狂呼起来,托住倒下身子的老乡。
“卧倒!卧倒!”莫赫纳柯夫从战壕里跑过来。
卡雷舍夫和马雷舍夫也久经沙场了,懂得他的意思,卧倒在土墩上使狙击手打不着。
于弹打在卡雷舍夫的右胸上,把近卫军奖章的一只角也打弯了。大家把卡雷舍夫从沼泽地里拖出来,抬到养鸡场旁边搭出来的小屋里时,他还没有断气,但不让把他再抬到卫生营去。
“我不——行了,”他断断续续地抽着气说道。
马雷舍夫忙着往卡雷舍夫的脑袋底下和脊背后面塞点什么软的东西,想让老乡呼吸得松快一点,他用手掌替卡雷舍夫抹掉嘴唇间渗出的血沫,嘴里没完没了他说着:
“大哥,要不要喝口酒?你要什么吗?你别忍着,你尽管说……”马雷舍夫嘴张得很大,脸色发青,秃顶上不知怎么搞脏了。他整个人好象倦缩了起来,一下子变得枯瘦憔悴,明显地好象老了许多。
鲍里斯挥挥手,让战士们都到屋外去,大家低着头走了。排长跑到卡雷舍夫身前,把他身子底下的稻草整整好,就默默地等待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点什么事。一种细若游丝的声音,好象是从电话蜂鸣器里传来一般,——这是马雷舍夫竭力想抑制自己不哭出声音,一口气回不过来,喉咙里发出的嘶鸣,这种凄厉的、象黄蜂鸣叫的尖嘶,直刺人的耳朵,揪人心肺。
卡雷舍夫在咽气了。他稍稍眯起眼睛,两只眼窝已经出现圆形,他把眼睁一睁,好象用这个动作在对中尉说“再见吧”,然后把目光移向乡亲。鲍里斯懂得,他应该离开了。中尉站起身于,却移动不了脚步。
“我家里的……”
“你说什么,你说的什么呀!……”马雷舍夫打断了他的话,“你临终不要牵挂了,放心上路吧!”他按照农村的方式伤心而又熟练地边哭边诉说着,每个字都象是从**了的喉咙里挤出来的。“你的家,我的家……现在叫我可怎么活——下去呀!我还要活着干么呀?……”他突然改变了刚才那种疼人的、熟练的语调大声哭着。
鲍里斯往暗处跨了一步,摸到身前的一根撑架还不知是立柱,他把额头抵紧在这冰凉的硬木上,好象是在吓唬谁似地,翻来复去他说着:“俄罗斯人就能够这样死去!就能够这样!……”
村庄里一片寂静。养鸡场废墟的后面,偶而升起几发信号弹,冷落凄绝,毫无生气的闪光在黑暗中照出一座座莱园子、树木掩映里白色的农舍、和路旁那象峭壁那样高耸入天空的白杨树。
“他死了。”
鲍里斯紧紧抱住马雷舍夫,不知所措地抚摸着他那冰凉的秃了发的脑袋。马雷舍夫抽抽噎噎地诉说着战前他们这一对老乡怎样亲密无间:他们同一天结婚,一起加入集体农庄。有时候他们两人一起出去玩乐喝酒回来,老乡卡雷舍夫总是不声不响往家里一溜了事,而他马雷舍夫这个大傻瓜,却总是大叫大嚷:“快把门打开,开大一点儿!……”弄得整条街都听见。
夜里,人们在星光底下,默默地、没费什么事就把卡雷舍夫埋葬了,用木杆做了一个十字架,这位阿尔泰山区农民最后栖身之地恰好正是一个荒芜的乡村墓地,稀稀落地矗立着几个颜色不同的十字架和几块刻着看不懂的花体字的石碑,石碑下面是不知何许人的古墓。墓地四周长着一丛丛的接骨木,已经结了花蕾的低矮的刺花李,在墓地边上围成一圈权充围墙。一只预兆不祥的鸟,从墓地中间唯一的一棵老树上扑刺刺地直冲黑暗的夜空。
在这块墓地上有三个新的十字架。上面都挂着一顶带角的钢盔。马雷舍夫在动身回村的时候,竟沉着嗓予怒吼着扑向已经爆出嫩芽的杨木十字架,把它们一一拔了出来,抛到了墓地外面,那些生了锈的钢盔也被甩了出去。钢盔在黑暗里恍当一响,把石头击出了火花。
莫赫纳柯夫变得孤僻,沉默,总是单人独处,避开别人。从两鬓和耳朵后面射出一束束皱纹,布满了整个脸。嘴角往下垂,嘴唇也干裂了。走起路来笨拙地摇动着,象一捆冻硬的湿布似地。他睡得很少,吃得很坏,已经完全不喝酒了,只是一个劲儿抽烟,打仗时拼死拼活,不顾一切——他是在寻求死亡。
但是死亡偏偏躲着他。
莫赫纳柯夫设法弄到了一件干净的衬衣和一只新的背囊。衬衣穿在了身上,背囊却藏在掩体里。背囊里有一个圆乎乎的东西,象家里烤的圆面包,然而战士们探听到这里面是一颗反坦克地雷。大家在猜测,准尉要这个东西派什么用处?德国人一时糊涂丢了高地和村庄,没有夺回来,就调坦克来进攻。炮兵向坦克开炮,击毁了一辆,其余的坦克却冲向堑壕,登上了高地。反坦克火箭手,虽然向坦克正面的钢板发射了几炮,结果却都牺牲在战壕底上,脸向下栽倒在泥土里。
坦克压过来碾平了战壕,莫赫纳柯夫准尉一刻也没有离开观测镜。
一辆浑身是土、钢板上布满了砂眼和焊缝的重型坦克向高地上的观察所冲过来,它摇动着带钢箍的炮管,左侧的一条履带已经松动,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坦克正面的钢板上亮晶晶地闪现出许多疤痕,油漆也一块块剥落了,就象花蛇蜕下的皮。
这辆坦克久经战场,里面的驾驶员技术娴熟,机动应变,大胆果断,两侧借硝烟掩蔽,不暴露在火力下面。这样一辆坦克足抵得上十辆用……
莫赫纳柯夫背好背囊,最后深深地吸了一口很粗的烟卷,踩灭了烟头,猫着眼向四周环顾了一下,似乎是在告别,又站了一会儿,目光停在战壕的胸墙上一动也不动,好象是在观察胸墙上面震落下来的土块和腾起的灰色尘雾。“冲上来吧!好小子!”莫赫纳柯夫抖擞精神,猛然一跃,跳出战壕。
莫赫纳柯夫让坦克直驶到他身体尽旁,坦克手从敞开的舱口里看到弥漫的烟尘突然跳出一个人,不由得往旁边一闪。准尉也看见了敌人那张严重烧伤过的脸,光秃秃的皮肤象婴孩那样是玫瑰红的颜色,眉毛没有了,睫毛也没有了,红红的眼皮向外翻转着,因此使得眼睛也好象被磨光过似的,眼珠是斜视的。这驾驶员被烧伤过,而且看来烧伤过不止一次。
他们两个人互相对视的时间不过一刹那,但是莫赫纳柯夫根据驾驶员丑陋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临死之前的恐惧神情看出,德国人心里对一切都清楚了,有经验的军人和没有经验的军人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前者能够清楚地看到可怕危险的程度。
坦克震颤了一下,立刻紧急刹车,金属的摩擦声尖厉刺耳。但是车身仍在滑行,毫无办法地向前冲去。这个俄国人用双手盖住脸,用手指紧按着眼睛,嘴里轻声他说了句什么话,就扑倒在履带下面。反坦克地雷的爆炸使这辆辗战沙场的老坦克身上焊好不久的焊缝又开裂了,履带碎成段段飞进了堑壕。
莫赫纳柯夫准尉卧身炸坦克的地方留下了一个弹坑,边缘烧成了焦土,中间是烧焦的庄稼茬杆。准尉的躯体连同他那已经在战争中熬干并散成菌粉的心都散落到了高地上,高地向阳的一侧已经一片葱茏。
人们在观察所里发现了准尉留下的军用挎包,里面有几枚奖章别在一块厚的碎布上,还有一张给排长的字条。准尉请求他照顾妻子和孩子们。地址是:“莫蒂基诺区中心,肥皂街,房屋门牌……”“
但是就在同一天,排长鲍里斯·柯斯佳耶夫自己的右肩也被地雷碎片炸伤了。他在土洞里的烂稻草上还差不多坐了一昼夜,轻轻抚摸着用绷带挂在身上的右手,右手涂了好些敷药,粘乎乎地闪着亮光;没有人能接替他的职务,副排长不在了,春季攻势以来初级指挥员们伤亡殆尽,兰卓夫·柯尔涅依·阿尔卡季那维奇被军报调去了。排里的老战士只有马雷舍夫和什卡利克了。
那些在战壕里滚得浑身泥巴的战士们,简直让连续的作战累垮了,他们大部分都是从军医院重返前线的,也有从乌克兰各个村子里征集的新兵,由于时值解冻,道路泥泞,战士们的给养很糟糕,只能胡乱应付着吃一点,对前线日常生活的这种状况,他们倒也还能习惯,没有怨言,有时候他们也到土洞里来看看排长,倒不是为了请求指示,而只不过是来问问他是否需要什么东西?
晚上,排里的值勤战士往避弹坑里塞进一个饭盒,在一块破布上放上一个自己烤的黑麦饼。鲍里斯嘴巴贴在热的饭盒边上,一口一口地喝着只放了几片不新鲜的菜根的、形同白水的热汤。黑麦饼在牙齿中间咕咕嘎嘎直唱。战士们用枪托舂打去年的陈麦粒,并且用工兵的铁铲烤饼。鲍里斯费了老大的劲儿用牙齿细细嚼着那有点霉味的,由很粗的粒子捏合成的麦饼,他强迫自己把整个麦饼吃得一点也不剩,要知道这是战士们把自己最后的一点口粮都给了他了,他可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是要尊重战友的兄弟情谊这一点,他是深深懂得的。
鲍里斯用喝剩的一点点菜根汤润了润干噎的喉咙,就蜷伏下身子在潮湿的掩体里躺着。一只土鳖虫从冬眠中苏醒过来,又干起了挖土的营生,小土块散落到鲍里斯的脸上,掉进他的耳朵。
第二天早晨,长着颇不雅观的拉碴胡子的、在战争里毫发无伤的连长菲利金给排里送来补充的兵员,十五名一九二五年出生的兵,还有一名刚刚从乌拉尔军事学校毕业的少尉军官。
鲍里斯向全排的同志告别,祝愿这戴着共青团徽的新排长健康长寿,和战士们团结友爱。
菲利金小心地拥抱了一下排长,在他背上拍了一下,说:
“鲍里亚!我等你回来。”
在路上有一辆大车追上了中尉。站在车上精神十足地抖着缰绳的是什卡利克,他在医院里饱餐了一顿,对一切都心满意足,他尤其高兴的是战士们竟搞到了一辆大车——他们把车上的空箱子扔了下来,把赶车人推到地上,就关照什卡利克去追赶受了伤的排长同志。
中尉高兴地爬上大车。一头扑在散发着一股老鼠气味的稻草堆上。路面坑坑洼洼,大车在压得很深的坦克车辙里行进时,他在车里被颠得上下震跳,滚来滚去,但是他已经疼痛和疲乏得感觉麻木了,始终昏昏迷迷地打着瞌睡。
什卡利克不断抖动缰绳拍打着瘸腿马的两侧,还咂巴着嘴巴,尽说着他们巧夺大车的经过,赶车人本来都准备动枪了,可是后来战士们请他吃麦饼和菜根汤,连长同志又请他抽香烟,这赶车人才算息了怒气。
大车陷进了泥泞的低洼地里,鲍里斯想试着帮助什卡利克、但看来两人的力气都大小。什卡利克叫了一声:“我来,中尉同志!”他动作麻利地跑到马匹前面,抓住马笼头用力拉。
马匹开始往边上绕,避开洼地中间的大水坑,陷在泥里的车轮吱吱嘎嘎直响。水坑里塞满了树杆、碎木。鲍里斯低着头,坐在洼地另一边,背靠在一棵被车轮子压断的柳树干上,他听着马车压坏灌木的折裂声,听着什卡利克的大声呛喝:“驾!你这个畜牲!”什卡利克还压低了声音骂娘,以为中尉听不见。森林里吹过来树木表皮化冻的湿气,夹杂着鲜嫩树芽的香气,脸上可以感到微微漾来一丝丝若有若无的暖风,而洼地和地面仍笼罩在寒冷的昏暗里。树林的深处闪现着一堆堆灰白的积雪,这昏黑和冷雾就是由此而起的。森林里潮湿,泥泞,难以通行,因而一片沉寂,而森林上空已经暖意盎然,鸟鸣啾啾,鹬鸟翻飞。暮然间一阵火光冲破了林中昏暗,一声轰响打破了沉滞不动的寂静,水洼地里腾起一股黄黄的,发出酸味的水柱。排长咳呛着,憋得气都喘不过来,不顾一切地向洼地冲去。就在他眼前,大车的一个轮子从空中砸下来,压倒了一些灌木枝析,滚了过去,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在渐渐消散的烟雾中,嚓叭一声掉进烂泥里,一股热乎乎的血腥气和火药味直冲人的脑门。
什卡利克处事从来有点顾前不顾后。但是他呢?这个火线上的指挥员,蹩脚的一排之长,理应嗅觉灵敏,为什么也那么稀里糊涂?一点都没有意识到危险?那儿不是明明竖着好几块画着骷髅的木牌吗?这是地雷工兵的警告牌。可他是怎么了?为什么竟连一个人在这种战斗生活里必须保持的一点警觉都会麻痹,丧失?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人呀!”鲍里斯说着,也可能只是脑子想着,他用手揉了揉浮肿发痒的眼皮。他茫然站了一会儿,向四周环顾了一下,好象是要记住这杳无人迹的、不易识别的地方,这地方被坦克的履带和车轮子辗得遍体鳞伤,处处都是弹坑,他瞒珊地走在灰暗的林子里,在树林稠密的地方,春天的小鸟经过刚才一时沉默,重又婉转啼鸣起来,他朝卫生营走去,耳朵差不多震聋了,身体已受了内伤。

他感到伤口疼痛,爆炸时的氧化物刺激着他的眼睛,可是心里却不感到一点痛苦。只是在好象被狂风吹刮空荡荡的身体里,出现了一个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胸口,又猝然下坠,变成一种持续的钝痛,象在身体里灌了一滴铅水。
鲍里斯觉得内心越来越沉重,简直不堪负担了。
卫生营里真是人满为患。军官们可以优先包扎。但是鲍里斯根据战壕阵地上官兵一致的老规矩照常排队,而且让那些他认为伤势比他严重的士兵先上去包扎。他足足等了一昼夜才睡上观察台。

一个笨手笨脚又不爱说话的女护士不是把鲍里斯肩上这厚厚一层绷带用药水浸湿润开,而是把板结成梆硬一块的纱布咔嚓咔嚓硬扯下来,用棉花球擦了一下从伤口里冒出的鲜血,给他吃了一片白色的药片,然后回头愉眼张望了一下,自己也吞了一片。鲍里斯不觉朦胧飘忽,如断如续悠悠地做起了梦。女护士也同样两眼迷糊起来。
一位架着老式金丝边眼镜的医生,生气而利害地闪动着一双湿润的眼睛,把鲍里斯推醒,用拳头敲了他一下肩膀,问他什么地方痛。“我不知道。”中尉精神萎靡,神情淡漠地答了一句,因为疼痛立刻象回声似地布满了他整个身体。医生困惑不解地看了伤员一眼:
“你是在什么地方酒喝多了吧,亲爱的?!”他用探针刺了刺创口。
血流得更加厉害了,淌到背上、肚子上,引起一阵阵麻痒的感觉。鲍里斯被抬离了观察台,给他打了针,用氨水擦了擦太阳**,在肩头切了一个十字形的切口。
卫生营的护士长对中尉说,再过一星期,至多两个星期,保证中尉可以归队。“好象不是这么回事,”鲍里斯心想,“肩上的伤不好侍候,一点也惊动不起,而且肩是关节部位,不容易收口。”不过他也懒得去想,一切好象都无可无不可,心想:“反正在那儿横倒都一样,只要图得清静。”鲍里斯不吵不嚷,从不骂人,也不要求撤退到后方医院去。他对于疼痛已经习以为常,因此总是老老实实地在帐篷里躺着或是乘在卫生营的汽车上转移,他看着周围的一切,经常的看着天空,看着云彩无穷的变幻,一种凄凉而单调的宁静使他象婴儿那样沉浸在混饨的朦胧之中。
在一个阳光明媚,暖风薰人的日子里,鲍里斯单穿着一件胸口以下不开襟的衬衣从帐篷里爬出来,他把一条打过补丁的被子扔到地上,就坐在上面;树林里刚刚爆出的、非常醒目的,密密层层的嫩芽和林中雪花,散发出阵阵香气,水洼地里还残留着积雪,象是一汪汪肥皂水,从那里飘过来的却是融化的雪水气味和柳树花那种苦涩香甜味。他坐着,身子靠在一棵表皮象鱼鳞起伏的树杆上,他不知道树的名称,此刻他心里觉得十分舒畅。
一群蜜蜂在阳光里扑闪着翅膀,郑重其事地嗡嗡叫着飞来,然后一行行落定在已经开花的柳树上。蜜蜂使柳树梢头暄闹晃动起来,柳林象是燃着了火,往四面八方甩着火星。嗡嗡的蜂鸣叫人心醉,枝头小乌呼朋引友,送出一片清音,一只鹳鸟在地里踱步,竟象喝醉了似地摇晃着身子,时而缩起一只脚独立着,引颈向天,送出联珠似的一串串唳声,这催人欲眠的闹盈盈春日气象,哪里还有狂暴的西伯利亚之春的一丝踪影?鲍里斯不觉昏然瞌睡起来。
他听得见一切声音,感觉得到刚刚解冻的地面透过被子传来的寒气,感觉到大地生命的搏动,甚至青草破土抽叶的声音,然而他又好象什么都没有听见,好象周围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在另一个什么人心里,而下是在他的心里得到感应。
有什么东西触了一下他的手,手上一阵刺痒。鲍里斯睁开眼睛:手腕上爬着一只彩蝶,正象一个年轻医生那样认真仔细地用触须搭摸着被肥皂侵蚀得蜕起的皮肤。
鲍里斯对这只小心谨慎的彩蝶看着,竟看出了黄色连衣裙上的黑色的镶边,窗玻璃上结成种种图案的冰花。
“柳——乌——霞——阿!”
彩蝶从手上飞开,落在一株尚未绽蕾的花茎上。
“柳——乌——霞——阿!”
彩蝶贴在这株光秃秃的,象失血的人的血管似的花茎上,翅膀一张一合,准备随时可以飞走。
“伤员,你看见柳霞没有?”
鲍里斯痴痴地笑着,两眼盯着一个时弯里抄着一只镀锌铁皮桶的短腿女人。
“我在问你,看见女炊事员没有?”
他竭力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你是怎么啦?脑子全糊涂了?”女人伸一只手指对着太阳**比划着转了一下,“连每天给你弄三顿饭的女炊事员也不记得了?”
那只彩蝶飞走了。
“我什么也记不得。”中尉懊丧地转过脸去。
“我看也是这么回事!”女人摆动着两条短腿往河边赶去,更加放大了嗓门喊着:“柳——乌——霞——阿!你到底在哪儿?“
“柳霞,你到底在哪儿?”鲍里斯把脸埋在散发着医院药味的棉被上,叫道:“柳一一乌——霞一一阿!柳霞,真有过你这个人吗?真有过吗?”
他的胸膛已经呼吸到大地送来的冷漠的、不易觉察的气息。而他的痛苦,他那无力的反抗,对于大地来说,既不能有所助益,也不会造成损伤。大地从事着它永恒的事业。它即将分娩,准备临盆,因此象所有的产妇一样,只专心致志在它自身和它腹中蠕动着小生命,至于他鲍里斯这样一个奄奄一息、微不足道的人,对大地大无足轻重了。大地是永恒的,而他只不过是在大地上匆匆来去的过客而已。
卫生营主任医生在查房的时候,对他进行了检查,把他的身体翻来倒去,用拳头敲他的左肩肿骨。医生见到准尉在皱眉头,就严厉地问道:
“疼吗?”
鲍里斯低下头回答道:
“疼。”
医生用更严厉的目光透过眼睛看着他,一面慢慢地把听诊器血红的橡皮管绕在手上,说道:
“您在我们这里待得太久了,待得太久了……”
鲍里斯在医生的声音里觉察到一种不友好和掩饰不住的怀疑。传来刚才寻找女炊事员柳霞的那个短腿女人讨好奉迎的冷笑声。
“我们这儿不是疗养院,是卫生营!我们每个床位都要计算着用……”护士长说话够厉害,这个有着一副圣像般的仪容和一双仁慈眼睛的女人,曾经轻率地随口决定中尉只需要进行两周治疗,可是他却辜负了她的愿望,躺着,躺着,没个完。
中尉伸开四肢躺在公家的病床上,无可奈何地笑着。
他眼前浮起一幅景象:有一次,一个西伯利亚小伙子用螺丝扳头结果一只已经受伤的野鸭子的性命。鸭子被血憋得换不过气来,尖声哀叫着,痉挛地抓着船底挣扎,两小伙子却不住地用扳头敲击鸭子的头。鲍里斯甚至记起了敲打布满羽毛的头骨时发出的又钝又闷的声音。
是嘛,结果是他鲍里斯占了什么人的床位,白白地吃掉了什么人的面包,呼吸着别的什么人的空气,就这么懒得动弹地躺着,而他们,这些真正的人,此刻却在代替他作战。
鲍里斯强压着满腔火,低沉他说了一句:
“那你们把我扔到……污水坑里去……”
那位护士长平时听够了奉承话,善于借权弄势,纵惯于男人们的殷勤周到,这一下竟气得浑身哆嗦,医生两眼慌了神。这位已经不太年轻的,被战争弄得精疲力尽的医生由于整个卫生营都清楚的原因,对护士长怕得不行。这样一位脸蛋象圣像的女战友要**个把这样的窝囊男人于股掌之上,真是不费吹灰之力。为了营造一个安乐窝,她会使他和原先的家庭离异,等战争一结束把他带到南方哪一个小城,在那里定能有餍足温暖的日子,之后就能对这类窝囊的男人颐指气使上一二十年,让他做牛做马到死为止。
“我不要看作这表里不一的假慈悲!”鲍里斯直视着女护士长傲慢的脸,毫不容气他说,他简直是怒不可遏了,又补充了一句,“你出去!要不我就把你缠的绷带全扯下来……”
“你敢!”护士长说道。
“你给我出去!……”
医生用乞求的眼光望着护士长,把跟着她的那些人全赶到门口。
“冷静一下,冷静一下!……”
“把这个英雄绑在床上!打一针!”护士长大声宣布,为的是让其他帐篷里的伤员都能听见。
“这难道也是一个女人?!”鲍里斯觉得怒气在消退,内心怅惆地自问了一句。
“这一下可惹祸了!……”不知哪一个伤员埋怨了一句,“你这一来连我们也不会有好日子过,这是天字第一号的坏婆娘。少见的毒蛇!”
“好啊,真够英雄!”
鲍里斯身上的棉被掀掉了,值班女护士把灌满了药水的针筒瞄准着他,左手手指夹着一团湿棉花,中尉听话地把身予凑到针底下。
“不用绑了,请打吧……”
值班护士偷偷把棉被替他盖好,然后到候诊的帐篷里故意大声说她完全按命令执行了。说是这样整一整有好处。本来嘛,这些伤员都放肆透顶,简直都没治了。
由于针药的作用,鲍里斯浑身软绵绵的,脑子已经迷迷糊糊,嘴里还说着:“是啊,这也是一个女人……”
他醒来的时候,精神萎顿,全身没有一点力气。外面大滴大滴下着雨,打在帐篷上象小鸡在啄食似的。传来很远地方森林的喧嚣声、峡谷里积雪下滑的沙沙声,杜鹃的啼声……
深夜时分,卫生营主任医生突然来到帐篷里。他穿着军大衣,戴着压到耳际的船形帽。皮靴统子雪亮闪光,打湿的靴面上粘着几片隔年的烂树叶。看来,这个人在树林里散过步,思考过家庭问题。鲍里斯经过那一番精神激动以后,视觉、听觉和感觉都变敏锐了。
“还没睡吗?”医生撩起湿大衣的下摆,坐到中尉的床上,擦着眼镜,毫无表情地宣布:“我决定把你转到后方医院去!”停顿了好一会儿,他撇了撇有着白色伤疤的嘴唇说:“在行军的条件下,心灵上的病和骨髓炎是没法治的。”他忧伤地补充了一句:“至于慈悲嘛,我理应告诉你,从来是表里不一,虚假的,而在战争里尤其如此……”
医生想说说话,但鲍里斯疏远地沉默着,等着他离开。雨越下越大,打在帐篷上的声音单调,乏味,催人欲眠。
“道路愈加泥泞难走了,”医生心里想着,嘴上说了出来,他站起身,在低矮的帐篷里不得不俯下身子,“我对你有个忠告:不要把自己和别人隔绝,要承认现实就是这么一回事,要不,孤独会把你压垮,而孤独感要比战争可怕得多……”
医生在外面还站了一会儿,啪地打开了手电,叹了一口气,就踏着缓慢的、拖沓的步于向黑暗中走去。
帐篷里一片宁静。雷声和伤员们睡梦中的呼吸反而突出了这宁静的氛围。鲍里斯合上了眼,身心松快,他感到满意,因为所有的人都不来惊扰他,他可以躺着,什么也不想,没有任何烦恼,而主要的是,不用强打精神,鼓起力量和意志以求继续生活下去。为了什么呢?目的究竟何在?难道是为了杀人或被人杀死?不!不!决不这样!够了!难道是为了取得胜利,然后凯旋而归?但是没有他也一样会胜利,这一点现在已经完全清楚了,当然胜利还不会马上就来。而他现在已经既没有力量,也没有精神,他的能量已经消耗光了,形神俱毁,心力交瘁……
那么父亲和母亲怎么样呢?还有那句话:“俄罗斯人就能够这样死去!……”是呀,当然还有爸爸和妈妈。他们将感到痛苦,痛不欲生。但是或迟或早我总是要离开他们的,离开他们身边去另外生活。这不是一样吗?……”这时在他眼前马上浮起一个短短的、由两个音节组成的词“柳——霞”它萦回不去,清晰明白,如同被节日灯光照亮着一般。鲍里斯好长一段时间就这样让这两个照耀在节日灯光里的音节停留在自己眼前,不在它跟前作种种诉说,也不去深究其中的含义,不让自己和自己的思想越过这悬布眼前的照耀着节日灯光的字面……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自欺欺人的办法,让自己相信一个说法:这个名字是他幼年在一个奇异的梦境里所见,这个梦继续演进着,恬静而惬意的梦,这个梦不一定会实现,因为它大过于美好了……
行了,至于还剩下那句“俄罗斯人能够这样……”那么能够这样的人难道还少吗?他一生中说过的连篇空话和豪言壮语也够多了。“生活都是人各一面,死亡也是人人不同。人有选择死亡的自由,也许,是仅有的自由……”这句话出于谁之口?鲍里斯在哪里听到过它?这些话是对什么说的?啊——啊……
“去它们的吧,什么话语、思想——全是折磨人的东西。我什么也不愿去回忆,什么也不愿去想呀!”于是他变得越来越孤僻,既象是与世隔绝,疏远一切,又象是一无依凭,任由摆布:送他上哪儿,他就去哪儿,无论对他怎样,他都逆来顺受,甚至和医务人员也再也没吵过嘴,对谁也不顶撞。何必如此?有什么意思?
对生活的渴望可以使人变得无比坚强——于是人就能够战胜奴役、饥饿、残疾、死亡,担负力不胜任的重负。
然而,如果人已经失去了生的渴望,那时人身上剩下的也就只有一副包着骨头的皮囊。因此在前线常常有这样的事。一个很坚强的人好象是无缘无故突然象一只钻进沙滩里的蜥蜴,无声无息,变得性情孤僻,远离人群。于是总有一天他会以一种令人不由得不信的把握宣称:“我马上就要被打死了。”有的人甚至都给自己确定了期限:“今天或明天。”这些前线战士的话,总是,几乎总是应验的。
***
在伤员列车上,鲍里斯分到一个靠边的中铺,正对护士和护理员的挂着打补丁被单的单间。护士和护理员是两位姑娘,在伤员列车上已经工作很久了。她们早晚两次分发温度计量体温,在她们的单间里分一份份的菜汤,稀饭和面包,然后把碟子和汤瓶送到大家手里,还要尽力安尉那些伤员。护理员名字叫阿丽娜,是个很随和,性格温顺,耐心很好的姑娘,她好几次想引鲍里斯开口说话,但他总是只回答一两个字,尽管脸上这时多少要挤出点笑容,于是阿丽娜也只好走开,到比较愿意说话的伤员那里去张罗了。
鲍里斯从迷朦中醒来,他转脸向窗外望去,看见女人们正驱赶着公牛、母牛在耕地,看他们协调地挥动着手臂,按古老的方式,从筐子里取种予撒播。在田间和小树林掩映里可以看见一根根烟囱和房屋的外形。接着是中部俄罗斯的农村,房子是灰色的屋顶,低低的灰色的围墙是用细木桩和不规财的石块砌成的,一块一块的冬小麦地直延伸到倾斜的农舍墙脚跟前。这里有些地方已经有拖拉机和播种机在奔忙,马儿奋力拉着犁或是耙,头低得都贴近了垄沟。
在永恒的、能耐受一切的土地上,进行着永恒的劳动。鲍里斯记起了不知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听到过的话:“大地上只有一条神圣的真理一一这就是作为创造生命者和哺育生命者的农民的真理。”
鲍里斯底下的铺位上躺着一个干疲的、上了年纪的大叔,上身斜绑着绷带,这样子象革命时期水兵们斜挎的机关枪子弹带。他抽烟熏着了中尉,还不断咳嗽,用公家发的衬衫衣襟大声擤鼻涕。这位大叔趴着身子躺累了,就要人家帮他侧过身。阿丽娜推转他的腿让他在铺上转身。他哼哼了一阵,朝窗外一看,失声叫道:
“春天了!我的天啊,瞧这青草!那地,那地啊!全是雾气!地得了潮气!粪堆上长出了蘑菇!……啊,凤头麦鸡,凤头麦鸡!在飞呐,起盘头呐!天哪!还有白嘴鸦!还有白嘴鸦!在垄沟里那挨蹭劲儿,找虫子吃哪,多认真呀!找到了!找一到了!咬住它,咬啊!我的上帝……”
大叔浑身颤抖,哭了起来,从这一天起好象是得了忧郁症。他喝起汤来心急慌忙,泼得沈头和褥单上全是,剩下的汤他端起碗来喝,也从碗口边流了出来。稀饭和面包他都是囫囵吞下去,然后又重新靠在窗口,哈哈大笑着,大发议论:
“这里都用母牛耕地了!俄罗斯变穷了,变穷了!希特勒这条癞皮狗把咱们弄到了这步田地,*****!”
“老一大爷!老一大一爷!!”邻铺上的几个伤员要他顾忌一点,“护士和护理员在这儿,她们终究是女人家。”
“我怎么啦?难道骂过人啦?**你妈……”
伤员们都拿这个庄稼佬逗乐。他倒也不生气,尽唠叨个没完,在铺上翻过来,侧过去,抽他的马合烟,身体明显地在恢复。
“我快了,快回来了,娘儿们!”大叔朝着车窗外喊道,似乎那些弯腰扶着犁的妇女能够听到他的叫喊似的。“我在医院养好伤,就会来耕地,来一耕一地!”耕地两个字他简直是呻吟着讲出来的。大叔居然还给鲍里斯鼓励性的劝告:“你这个小伙子别垂头丧气!你去找点药草吃,要找春天的药草!它有起死回生之力。养力才叫大呢!穿得透石头;可这是什么?嗯?这是什么鸟?嘴巴象火钩子似的?
“这是麻鹬。”
“干吗用德国佬的字眼儿称呼鸟?这叫鹬鸟。鹬鸟,不就行了!”
“好吧,鹬鸟就鹬鸟。别嚷嚷,看在上帝份上!”
“难道我嚷嚷了?!叫鹬鸟就行!就行!啊,小牛!小牛!尥蹶子呐!你这该死的东西,该给你配种了!……”
就这样一路行来,耳朵边就是车轮有节奏的敲击和大叔滔滔不绝的话声。***管制的车站落在莫斯科后面了。俄罗斯乡村的点点***刺破了夜幕,车站的照明灯零零落落在车窗里飞驶而过,那倏忽来去的闪亮犹如在发射高射炮弹。车轨与车轮的碰击,象是步枪在对射,而车身在轨道接缝处的震响,简直就象炸弹在爆炸一般。
中尉对车轮滚动的声音,憧击的声音、轰隆声、磕碰声,很快就不以为意了,对于他来说,火车也是寂静无声的。他好象对这个世界是从一旁在观察。
“就说这个庄稼佬吧,他正因为自己能恢复健康而高兴着呐,这有什么呢?有什么样的幸福在等待他?他还得永远挖地,而终有一天要鼻子向下倒在地里。也许,恢复健康就已经是一种幸福了?也可能,正是这追求幸福的过程,对美好事物的向往,赋予了这些庄稼汉,千百万这样的庄稼汉,一种力量。”
但是鲍里斯立刻又没精打采地丢开了这些自相矛盾的,搅得人心神不宁的念头——最好还是闲眺一会儿。随随便便地看看窗外,凡事都不必深究,任何时候都独自一人待着,专注于一身,而自己怜悯自己是不妨事的。在这个生活里,根本就别期望别人来怜悯你!
中尉忽然伤心落泪起来。他可怜自己,也可怜邻铺上的伤员们,可怜那被风揿住在玻璃上的蝴蝶,那被砍倒的树林,在地里耕作的瘦毋牛,车站上面黄肌瘦的孩子们;他因往事而神伤,可怜那留在乌克兰小村空荡荡广场上的女人,那儿还有几棵光秃秃、孤零零的杨树、雪地里还露出一些木桩子,他后来才想到,这些木桩是人们把节日的看台锯走当柴烧时的残留物;他欲哭无泪地想起埋在菜园的一对老夫妻。这牧童和牧女的面庞他已经记不真切了,似乎有点象妈妈、爸爸,象他所认识的所有的人……
一般来说,中尉已经适应了这种生活,他养成了一种本领:能够想回忆什么就回忆什么,愿意想什么就想什么,只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它们随时夺眶而出,簌簌不停,他却没有力量克制,止住他们。
但是很快连回忆也枯竭了,停止了,已经再也没有什么好想的了,或者确切点说,不愿意再去想什么了,徒劳神思,多添烦恼,因为这些回忆、思念,都让人心烦意乱。生活难道就是这种模样?总而言之,到底有没有平静的生活?没有,根本不会有,多么遗憾呀!
终于他连这点也不想了。他躺着,有时候闭着眼,有时候睁着眼,偶尔把目光停留在什么东西上,偶尔有些东西也还会触发一个什么念头。他就这样乘着火车和这些萍水相逢的人们一起驰向远方,越去越远。火车似乎把鲍里斯也卷进了它的运动,于是这两者,车和人,融而为一了,他们向着那梦寐以求的停靠站飞驰着,那里将体验到更美妙的境界,火车会突然停住,车厢下面的轮子不再发出声响,汽笛停止鸣叫,机车里的蒸气也不再会发狂似地尖啸,到时候将非常安静,毫无声息,而他将完全是了然一身!单人独处!甚至火车也将离他而去,再也不去制造一点声响。这该多么好啊,多么美妙——我惟我在,超乎物外……
记得有一次这个年轻中尉坐在不知名的乌克兰小农舍里,当时他被战争折磨得精疲力尽,战场的流血景象使他精神万分压抑,他竟生平第一次体验到远离人世的诱惑力,想永远独自一人待下去……结果,他感到害怕了。真没有必要害怕啊!完全没有必要!这其实一点都不可怕,而且不费什么力气,就象第一次抽烟那样:心里着实害怕,呛人得利害,眼泪直流,咳嗽不止,头脑象喝醉酒那样发晕,还有点恶心的感觉,但是心里清楚,恐怕难以放开这种带苦味的毒品了,经不住这个诱惑。也许这也象第一次接触女人吧?恐怕你早就期待,而且知道这是一定不可避免的,知道应该克服羞涩,知道并非屈辱低下,应该克服恐惧和胆怯,相信等待你的将是快感、幸福和欢乐吧?至时这种感觉究竟怎么样,你却并不清楚。但是单是这跃跃欲试的好奇心,单想尽快接触这未曾领略过的东西的渴望和神秘感本身已经是一种奇异境界。是啊,鲍里斯做得对,他不泄露他是怎样发现这一点的。好家伙,他也变狡滑了,好狡滑!……
有一次鲍里斯清醒过来,神志稍稍恢复,听得车厢窗下有一个检车员在大骂什么人,满口脏话。他用锤子敲着轴箱盖,用西伯利亚当地俄罗斯人的土话骂人,把字母e拖得很长,鲍里斯眼前涌起一幕情景:散发着腌鲑鱼腥味的码头,古老的河堤,河堤上一排白桦树,圆顶上长着小灌木的教堂和飞在空中的象一个个十字架的雨燕。
“老一乡!老一乡!”鲍里斯声音沙哑地喊道。
在单间里睡着了的阿丽娜从桌面上抬起头来,用头巾擦了擦嘴唇,急忙跑到鲍里斯那里。
中尉的嘴唇发亮了,好象在黄色硬纸板上涂了一层鲜红的油漆,眼睛也象擦过似地闪着亮光,实际上这是一种回光返照;尽管他发着高烧,但身上怎么也暖和不起来。
“你喊谁来着?”阿丽娜问道,用手掌抚摸着他的额头。“是喊我吗?要我给你做什么?”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就忙乎起来,到车厢的热水房去了一下,灌好一只暖水袋,周到地塞到他脚下。“给你。也许好暖和一点。但愿你能坚持到医院……还有三四天路程……”她转过脸去,象女人们通常那样完全发自内心地长叹了一口气,说着:“你能挺得住吗?看来你生来命运不好。别人也就这么过了,而你却总好象有什么苦恼……”阿丽娜轻轻拍着棉被,象拍小孩子人睡似地拍着鲍里斯,结果倒是把自己拍得睡着了。她的嘴唇微微张开着,虽然在睡梦中,眼皮却仍然不停地颤跳着。这姑娘长着一个扁平的鼻子,亚麻色的直发从头巾底下钻出来搭到额头上,她的神志模样,令人产生一种信任感。
这姑娘完全和柳霞不一样。头上随便地系着一块白颜色的帕子,虽然也不妨叫作三角头巾,但她终究在刹那间勾起了他记忆里还依稀存留的那个女人的形象。和他记忆里唯一留下痕迹的只是那一双异乎寻常美丽而忧郁的眼睛,那一双“小马驹的眼睛”——他心里多少次想推翻这样的比喻,这到底是个女人,是个姑娘呀,虽然他并不清楚她的一切,并不完全理解她,但鲍里斯对自己毫无办法,再说,他对于心里产生的一切,早已听之任之,不作任何努力去改变,他害怕的只是那种苦思苦恋:自从那次昙花一现,瞬息即逝的欢乐之后,这种思恋曾使他象得了红麻疹似地浑身炽热,备受煎熬,可是他如今连思恋都没有精力了,甚至它,这种思恋之情,也已经在他心里消竭,萎颓了。
鲍里斯从被子底下抽出手来,碰了碰阿丽娜的手,他并无什么用意,完全出于一种无所事事的好奇心。
她颤抖了一下,吓得身予往后一跳。
“你看,我太累了,站着都睡着了!”她过了一会儿,整了整头巾,勉强地笑了笑。
“你睡着了?”
“当然。我象只神鸟,瞌睡一会儿就可以了。”她又笑了笑,恢复了常态,用同情的语调继续说道:“你原来也会说话呀?!究竟有什么事情老在折磨你?有什么伤心事?”
“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鲍里斯没有听完阿丽娜声气柔和的话,就说:“这儿……”他指指胸口,“痛苦极了……”轻轻的几声咳嗽震得他全身抖动起来,胸口一阵刺痒难耐。
阿丽娜用茶缸喂中尉喝水。咳嗽止住了,但呼吸却急促起来。
“好了。不要说话了,不要说话。”护理员一边给中尉掖好被子,一边说,“这咳嗽可不太好。”
在一个烟雾腾腾的大站上,伤员列车的工作人员把伤员的脏衬衣交出去,补充给养、燃料和各种各样其他东西。鲍里斯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听到从车站熏得发黑的,色调忧郁的屋顶上传来了音乐,神情又有了生气。他竭力振作着。墙面剥落的肮脏的车站、又黑又脏的道路、停栖在熏黑的杨柳树上的白嘴鸦,一节节车厢,这座陌生城市分布在丘陵上的房子,还有那些眼神里透出饥色和疲惫的人们——所有这一切都逐渐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紫色。世界沉浸在这种淡紫色里变得年青了,显得面目一新,悦目赏心。车站的烟雾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她手里提着一只小板箱,这就是那惟一的女人,他费了好大的劲,才从眼睛上认出了她,虽然以前他总认为他可以在任何一个人群里,从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中间把她一眼认出来。
女人往伤员列车的窗子里看,眼光和他的眼睛相遇了。她的脸抖动了一下朝车厢迈了一步,但立刻退回去了,不再注意他,而用眼睛搜索起其他窗口、其他列车来了。
一股不知从那儿来的力量使鲍里斯的身子向上一伸。阿丽娜在问他什么话,推他的身体,可是他一个劲儿探身向窗,嘴里发出哞哞的声音,由于用力又咳嗽了起来。他已经听不见音乐声,面前只看到一团淡紫的烟雾。而在烟雾深处,他看到那张长着圣母像上限睛的女人的脸,它飘飘忽忽晃动着,直到慢慢消失。
一股强劲的冷风吹进车厢,把鲍里斯吹醒了过来。车厢的窗户打开着,火车疾驰在斜坡地面上,一场春天的雷雨闹得正欢,雷雨不是“进行”,不是“狂作”,而正是在“欢闹”,它向天空抛出束束闪电,让它们折断毁灭在地面上,它在天空中擂起响雷,好象无数石块在铁皮室顶上滚过;它喷发出阵阵骤雨;在入冬以来就已经发霉的土地上欢舞,冲洗出地里的小草,帮助大地畅快地呼吸春的气息。
鲍里斯也觉得呼吸畅快轻松起来,胸中烟尘顿消,身体里明撤空灵,畅快至极,而春雷还在追逐着飞驰列车。最长的闪电延伸到列车上空,光剑直刺车厢的顶篷,瓢泼大雨冲洗着车窗玻璃。在最前面的机车头象孩子似满不在乎地吼叫着,车窗外不时闪过车站小花园,里面的白嘴鸦张嘴在叫,却听不到一丝声音。掠鸟也是微微动着嘴巴。
中尉整个人抖然一震,他胸口一热,蒙在眼睛上象胶水似一层泪水掉了下来,他眼前的一切都沐浴在一种春日伊始,万象更新的光明之中。春日的雷雨使他心情激动。他因这种似曾相识的愉快的激动而微微笑了,这种激动过去他常常体验,后来却不再感觉了:因此他真想一次又一次尽可能多地感受这样的激动,这样无牵无挂地骋目观看大雷雨,思索在这大雷雨后面、在闪电照亮的平坦大地的后面究竟有什么东西?探索清楚这些问题以后,再讲给阿丽娜听,讲给同车厢的旅伴们听,他和这些旅伴们不仅从来没好好接近,甚至都没有想到去记住他们。
但这都等以后再说吧,等明天。现在太想睡觉了,太想睡觉……
于是他仍然微笑着,合上还在跳动着的眼皮,刚闭上限却突然感到固大雷雨而振奋起来的心也渐趋平静,复归朦胧,它跳动得越来越轻;越来越慢,越来越轻,越来越慢……
火车好象离开了地面,离开了轨道,它也在驶离,不,在飘离大地,顺入寂寞的冥空。鲍里斯突然悟到:他的生命已经不存在了。心脏却不肯停止搏动,在单薄得象铁皮那样的胸壁上有力地撞击了一下。但是此后却再也没有一点力量了。它抽缩了一下,往上一跳,就蹦出窗外,咕咯一声掉进了宇宙的无底深渊。鲍里斯一度绷紧的身体挺直了,完全不动了。在合上的眼皮下面,好一会还存留着雷雨时乌云边缘透出的大片红霞的暖意,这霞光逐渐收缩成一条细线,最后,连这一点光彩也在中尉凝住不动的眼珠里冷却了。
清早,阿丽娜前来给鲍里斯洗脸,而他躺着不动,嘴角隐隐含着一个微笑,阿丽娜朝后退了一步,大声叫喊起来,摔掉了手里的水罐,顺车厢一路奔跑,竟忘了拧开门把,直接到车门玻璃上。
死者被抬进了货物车厢,安放在冷藏车里。他身上盖了一块篷布,躺在一堆堆木柴、箱子、旧的担架和其它什物中间,在草原上驰行了整整一昼夜。在树木稀少的南方乌拉尔地区,有人在停车时从这节车厢下面的轴箱里拿回丝引火。轴箱烧了起来,车轴卡住不转了,于是检车员用粉笔写上“已坏”,车厢就被撂在这个小站上了。
阿丽娜和车厢一起被留下,以埋葬已故的中尉,她将等伤员列车在回程上来带走她和修好的车厢。
死者身后的遭遇也异乎寻常:他待的地方没有墓地。如果小站上有人死了,都送到草原上一个大村子里去安葬。小站长的说法是,俄罗斯属下,莫非故土,因此从板棚顶上拆下几块木板,钉了一口棺材,用旧的信号杆削了一块墓碑,就由站长和一个值班扳道员两个男人加上阿丽娜,把中尉的尸体用行李车推到草原上落土安葬。
埋上土以后,男人脱下了帽子,在战士墓前静默致哀。阿丽娜却不知是因为感到对中尉有点歉疚,还是这愁苦的时刻和简陋的仪式使她伤心,她哀伤地摇了摇头。
“他只有一点轻伤,却死了……”
他们收拾好铁锹,就推上小车离开了。
阿丽娜不断回过头来,好象还抱着什么希望,用沾满泥土的手擦着眼睛。
坟堆上很快长满了青草,终于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早晨,一株郁金香顶破泡胀了的土块,它抖掉芽尖上的水滴,张开了绯红的小口。草原花草强劲的根须钻进土地的深处,触摸到尸体,死死地缠住他,靠他的滋养生长,在它上面绽花吐艳。
她倾听了一会儿这落满了羽茅绒花、荒原野草籽和烟蒿籽的大地,内心愧疚他说道:
“你看,我还活着,还吃面包,每逢节日还要玩乐。”
这个低俯在地的女人身上落满了雪花一般的草籽,她那一双古典式的明眸正在萎靡暗淡下去。太阳慢慢地沉落到草原背后去了,晚霞仍然把天空映得通红,她聆听着草原的天籁,不知为什么肯定鲍里斯是死在傍晚时分。夕照下的死是这样地美。
夕阳从从容容敛去了它最后一点光亮。它的精华透过青草的叶脉渗进了泥土。草原沙沙地响起来,声音枯燥,毫不嚣杂。一个长着毛茸茸爪子的什么东西,迎着那几乎已经难以觉察的些微光影,窜上窜下,蹦蹦跳跳。这是风刮断了一棵飞廉,吹得它上下翻飞,直到没入晚霞的馀烬。
“上帝啊!”她叹息了一声,把嘴唇贴到了那曾经是坟墓,而现在已经和大地归成一体的地面上。
一根角棱棱的刺蓟,象一只胆怯的老鼠在搔抓着墓碑。草原一片死寂。
“你安息吧!我走了。可我就会回到你身边的。很快就会来的。我们很快就会聚在一起了……到那时候,谁也不能再把我们分开了。”
她走着,眼里看到的却不是笼在夜幕里发出令人宽慰的沙沙声的大草原,而是一望无垠的海洋,那里有块墓碑在晃动,就象浩森水波里一座孤单航标,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是摇摆不定的。
而他,或者说曾经一度是他的那个自在之物,缠绕在冬眠的花草根须中,就留在无声无息的大地下面了。
他独自一人——躺在俄罗斯大地的中间。
1967一1971一1974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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