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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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感应到我的期待,
终于翩然降临……
雅·斯麦里亚科夫
战士们喝着家酿的白酒。
大家喝得很急,一句话也不说,甚至等不得上豆煮熟。
他们用手指从瓦罐里拿起酸白菜吃,嚼得咔嚓咔嚓响,咯咯地咽着,谁也不对谁望一眼。
房屋的女主人名叫柳霞,她怯生生地望着战士们这边,不断往炉于里添洋槐树的干枝和一把把稻草,急于想把土豆煮熟。柯尔涅依·阿尔卡季那维奇·兰卓夫,把稻草在地板上铺开,用手掌拍拍裤子,侧身坐到桌子旁说:
“给我也来一点。”
鲍里斯坐在炉予旁烤火,眼睛却不朝在身旁忙乎的女主人身上看。
莫赫纳柯夫准尉从地板上拿起一个德国酒罐,满满斟了一大杯,推到兰卓夫跟前,努了努嘴说:
“喝个痛快吧!伙计!”
柯尔涅依·阿尔卡季那维奇慌忙整了整军服,象是准备往冰窖里钻似的。他痉挛地**着肩膀,啜泣着把一杯酒喝光,接着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最后总算缓过气来,他用手指抹掉了眼泪,凄惶地低声说了一句:
“哦,……上帝啊!”不过他很快就不再感到拘束,活跃起来,想和伙伴们、和准尉说说话儿。但是那些人就是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喝酒。屋子里连呼吸也越来越困难了,香烟味儿、滞留在空中的刺鼻的酒味,都好象是一种不祥的预兆。
“但愿他们都快点醉倒吧,”排长惴惴不安地想道,“要不然真叫人担心……”
“您也喝一点儿吧!”柯尔涅依·阿尔卡季那维奇对排长说道,“真的,喝一点儿吧,好象,挺管用……”
“我等着吃东西,”鲍里斯把脸转向炉于,伸手在冒烟的炉台上方烤着,烟囱通风不好,好多地方漏烟。看来,这个家里好久没有男的了。
排长觉得整个人有点头重脚轻,从昨儿晚上起头脑发晕。脑子里嗡嗡直响,有一次他把靴子搞坏了,弄得只剩下了靴面和靴筒。他用铁丝把它们绑在脚上,而等到再也无法穿着它们走路的时候,他只能从一名和自己战士一起牺牲在山谷里的、和他年龄相仿的中尉脚上扒下了一双靴子。他扒下靴于就穿上了,但是他开始觉得这双靴子冻脚得利害。他很快就把它们换掉了,他此时此刻的感觉就象整个人都呆在一只从死人脚上扒下来的靴子里。
“冻坏了吧?”女主人问道。
鲍里斯用手掌擦了擦额头,克制着自己那种天旋地转要晕过去的感觉,心里还很清楚地对她看了一眼。“想吃一点儿”他想说,可是没有说出来,只是神不守舍地望着锅底的火苗。被火光映照着的女主人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在她瘦小的脸庞上似乎还有什么东西没有最后勾勒完成,它让油灯或是农村的木柴熏得妍媛难辨了,现在显露的只有脸上的个别特征。女主人感觉到了他在注意地偷眼看着他,不禁咬住微微肿起的下嘴唇。她的鼻子很端正,两边的鼻翼显得很秀气,只是鼻子上粘着煤烟。一双丹凤眼,按照老百姓的说法,象两颗燕麦粒,盖着弯弯的睫毛。当女主人睁开眼睛的时候,洋娃娃一般的睫毛底下会露出一对乌黑的眼珠,神采飞扬。火光返照到女主人的脸上,因此一双眼睛变得神秘莫测,变化多端,一会儿黯淡下去,一会儿又明亮起来,它们好象是并不依赖脸庞而单独生存着。但是在这一双奇妙的、好象是从另外一张要大得多的脸庞上移植过来的眸子里,始终有一种无尽优伤的表情。古代的画家就善于发现这种忧伤,并且把它形诸图画,因此他们所表现的女性能够传之后世,超越时代,以她们的神秘气质震动人们的心弦,而事实上和人心弦的正是一种准确捕捉到的内心境界:善于不失自尊地独自去承受痛苦,或是使其余的人摆脱痛苦与烦恼——这种内心境界,世人是看不见,也觉察不到的,只有少数出类拔萃的人方能理解这种深广的女性的哀愁。
鲍里斯常常会沉浸在美丽的遐想里,但是女主人那种普普通通的举止,譬如说脸上的那点烟灰,特别是那不知所措的双手,破坏了浮在他脑际的图画里的形象。女主人老是想给自己的双手找到一个可以安放的地方,但是怎么也找不到。
稻草都烧完了,洋槐树的树枝躺在那里象一堆烧红的铁钉,散发出一股干燥的热气。女主人的嘴巴微微张开着,双手不再慌乱了,眼睛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个地方,看样子只要你一碰她,她就会浑身颤抖,惊吓得大叫起来,说不定会因此发生什么倒霉事儿。
“大概煮好了吧?”鲍里斯说道,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胳膊时。
“啊?”女主人猛地往旁边一躲,“是啊,是啊,煮好了。该煮好了。”她定过神来。“咱们现在来尝尝看。”她说话不是乌克兰发音。在柳霞身上,除了那一方扎得严严实实的头巾,还有缝着布带予的围裙而外,没有什么象乌克兰女人的地方。不过德国人在这里害得妇女都学会了把头巾扎得只露出一点儿脸,成天躲来躲去,每时每刻都胆战心惊。
柳霞用火钳把生铁锅挪到炉子边上,伸出一个指头往一个土豆上戳了一下一烫得直摔手,赶紧把手指塞进嘴里。
鲍里斯不禁暗暗笑了,摇摇头,好象是对她这小小的尴尬模样表示体谅,事实上他也看出了她大概也只不过是一只从外面飞来的小鸟,还没有学会灶台旁的活计呢。鲍里斯用军用绑腿衬着端起铁锅,把水倒在屋角洗手架底下的木盆里。一股发霉的木头味儿随着热蒸气直冲鼻子。女主人从嘴里抽出了手指,把手藏到了围裙下面,看着鲍里斯干活,不知该怎么办。
“这一回给我也来点酒!”中尉把铁锅放到桌上说道。“嗬!行啊?!”莫赫纳柯夫惊奇地大声说:“你瞧着吧,等到战争结束,您和柯尔涅依可都要变成老手了!”准尉的嘴角重又努了起来,这样子就象一块拉直了一头的马蹄铁。
鲍里斯甚至看也不着自己这个副排长。
“挪过去一点!”他在什卡利克的腰。上捅了捅。
什卡利克象被蜇着似地跳了起来,差点没从长凳上摔下去。
“把个孩子灌成这样!”鲍里斯埋怨了一句,对谁也不看一眼。“请过来坐下吧!”他招呼柳霞道,她背靠着正在冷下去的炉台,一只手还藏在围裙底下。
“奥,您别……!您快吃吧!吃吧!”女主人不知为什么慌张起来,不知所措地一会儿摸摸头巾,一会儿摸摸胸前。
“别这样,姑娘,请不要拒绝!”帕甫努季耶夫拉起调门唱了起来,“请坐下,别瞧不上大兵的粗饭,我们不会欺侮你的,我们……”。
“够了!别说了!”鲍里斯用手拍拍帕甫努季耶夫殷勤地让出来的凳子,说道:“我请您入座。”
“好的,好的!”柳霞见大家一遍遍地请她,而且中尉好象对战士有点生气,她觉得不好意思了。“我这就来,我去一会儿……”
她走进了那间整洁的房间,房门是用木板钉成的。一会儿出来时,已经拿掉了头巾和围裙。她一条辫子盘在脑后,苍白的脸上泛着一层淡淡的红晕。她觉得在这一群浑身肮脏、衣服破烂、脾气不好的士兵中间,她显得不调和了,因此非常不好意思。
“你们实在不应该在这个厨房里下铺的,”柳霞拘束他说道,她向鲍里斯解释说:“说了那么多遍,请你们到里屋去住。”她对着那间整洁的房间摆了摆手。
“我们好久没洗澡了,”卡雷舍夫说,他的老乡和亲家马雷舍夫又补了一句。
“非给您的屋子留下一堆战地垃圾不可。”
准尉给大家都斟了酒,也给柳霞斟了。开始碰起杯来,响起了一片洋铁杯和铁罐头碰撞声音,其中也有唯一的一只玻璃杯的清脆声响,这是人们出于礼貌特意留给柳霞用的。她举着玻璃杯等了一会儿,以为排长会讲点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讲,于是柳霞低下了眼睛说了起来:,
“为了你们重又打回来……”她把头朝炉子的方向扭了过去,“我们盼你们回来盼了那么久。那么久……”她说得很轻,几乎是在耳语,也许,也正因为这一点大家觉得她的内心深藏着痛苦,甚至还对什么事感到内疚,她说到一半却不言语了。战士们不约而同地等着,以为她马上就会推心置腹把压在心底里的话都说出来,但是柳霞背过脸去,咬了咬嘴唇,竭力克制着内心的冲动,不顾一切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才是咱们当兵的气派!这才说明是高兴!”卡雷舍夫完全出于好心,随便地说了一句,好象是为了完全堵住能通向柳霞心底里那巨大伤痛的道路,这种伤痛这儿所有的人都不会愿意去触动,都害怕再提起这一切,因为他们自己就很想忘掉悲痛。卡雷舍夫用折叠刀挑了一块美国香肠,并拿过一个胡乱剥掉了皮的土豆递给柳霞。什卡利克想赶在卡雷舍夫的前头去招待女主人,却把土豆弄得掉了下来,滚烫的东西掉到了裤裆间,他差一点蹦起来,马上害怕地缩成一团。排长气得转过脸过去,什卡利克把滚烫的碎块抖落到裤腿上,这才觉得好过了些。什卡利克这个人不会喝酒,还有鲍里斯、阿尔卡季那维奇也不会喝酒,因此他们有时候觉得自己是没出息的人,不象其他的军人有一股子硬气。大多数战士喝酒也是为了“暖暖身予”,但是总要装出不顾一切、放荡不羁的样子。俄罗斯的汉子很喜欢装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因此常常会胡编乱造一些搞婆娘和酗酒的故事,实际上他们却啥事儿也没干过。只有准尉喝得很厉害,却从来不醉,有时候甚至在渺无人烟的地方他也能搞到各色各样的酒,而那个老乡消防队长帕甫努季耶夫却老是形影不离地围着他献殷勤,尽想不花钱弄口酒喝喝。马雷舍夫和卡雷舍夫一般不喝酒,然而要喝就喝个够。他们每次领到自己的一百克定量,就把酒灌进水壶,攒到一公升,有时候还多一点,就会找一个黄道吉日,上村子里去,或者在哪一处房子里,摆足排场两个人悠哉悠哉地喝起来,一面碰杯,一面回忆往事,“一起合计合计”,--他们这样称呼这种时刻的谈话。
然后两个人就会唱起来,卡雷舍夫是男低音,马雷舍夫唱童声。
树林的后面
黑色的乌鸦在聒噪,
初升的太阳
红艳艳高悬在树梢,
昨日的夜晚
一分分一秒秒溜走,
只记得当时
心爱的姑娘在怀抱。
“你是哪里人,姑娘?”不爱世上一切人的卡雷舍夫对柳霞提了个问题,他已经喝得满脸通红了。“你的长相和口音好象是俄罗斯人”。
马雷舍夫也打算加入谈话,但是排长制止他说:
“你们让人家吃东西!”
“我可以边吃边讲。”柳霞心里很高兴,因为战士们变得亲近了,容易理解了,谈话也有了一般饭桌上常有的内容。只有准尉一个人偷偷地用一种诡橘的眼光打量着她,这种尖利而重浊的目光使她很不自在。“我不是本地人。”
“啊!我原本就说嘛,这相貌……不是西伯利亚俄罗斯人吧?”卡雷舍夫继续问着,脸色越来越温和了。
“我不知道。”
“你看,这可真是……没有亲人了?”
“嗯。”“啊,这就是另一回事了。如果这样,那当然…命运这东西,老兄,有时可真会摆布人……”
排长十分喜欢这一对出生在阿尔泰山区的乡亲,他们俩都出生在阿尔泰山区的清泉村地方,据他们自己说,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他们在那里一起生活过、劳动过。鲍里斯并不是一下子就了解和喜爱上这两个战士的。起初,当他刚到这个排里来的时候,他觉得这两个人有点呆头呆脑。有时候听他们两人相互挖苦和开玩笑,他感到很恼火。卡雷舍夫是红头发,马雷舍夫是秃顶。他们俩就把这两个生理特征当目标来开玩笑。只消卡雷舍夫一脱掉船形帽,马雷舍夫就会缠上去说:“干吗把顶门敞开了?德国人要是脑子一糊涂,以为俄国大兵在簧火上煮土豆,非往这儿**不可!”
卡雷舍夫虽说心眼好,而且好象根本不会开玩笑,却也从来不放过机会去拿他的朋友老乡亲逗乐:他会拔上一把草,丢到马雷舍夫的秃顶上说:“捂着点儿,要不照得四周雪亮。德国鬼子一想,迫击炮得往这儿瞄准,那可完蛋了!”
战士们听着机枪第一射手和第二射手你一句我一句,笑得前仰后翻。而鲍里斯心里思忖:“年龄都不小了,还尽开这样无聊的、毫无意思的玩笑,居然还那么高兴,真够蠢的。”但他慢慢地习惯了各种各类的人,习惯了战争,就开始改变了对他们的看法,有了不同以往的了解,于是再也不觉得战士们这种说笑打逗有什么不体面了。
这两名阿尔泰战士打起仗来象干活一样,不慌不忙,也不动肝火,打仗时从不化费多余的力气,但都化在刀刃上。他们很少参与那种“高谈阔论”,但是如果一旦插了嘴,那就颇可一听了!有一次兰卓夫大发议论,讲到各种各样人,卡雷舍夫的一席话却把他搞得很狼狈,“你把每一类人都夸到了,真象俗话说:给每个少女都送上一副耳环,又是学者,又是知识分子,特别是工人,因为你自己是工人,所以总觉得自己比所有的人都重要。可是在这个土地上最最重要的是种田的农民!他们有着一切:因为手里有土地!不管是平常过日子,还是欢度节日,过好过坏他们全仗土地。他们不需要从别人手里夺走任何东西。可是自古到今,有人却总是想方设法抢农民的粮食。就说德国人吧,他们为什么老要打仗?就是因为他们忘记了种田的活儿,不干田里活儿,人就变野蛮。德国的工人阶级会造机器、造火药。但是机器、火药不能当饭吃!于是德国人就到处打仗,残害农民,毁坏农田,糟蹋庄稼,因为他们不懂土地的价值。他们挨了揍,可还是往里钻,挨了揍也还要钻!”
卡雷舍夫现在伸畅地坐在桌子旁,规规矩矩地吃着,时不时打量柯尔涅依·阿尔卡季那维奇一眼,脸上带着狡黠机智的表情。机枪手解开了军上衣的扣子,腰带也放松着,身体显得很宽阔,一副家常的神态。他用指肚捻去土豆皮,把剥光皮的土豆悄悄地塞给柳霞和什卡利克,与此同时却始终注意着饭桌上的动静,不使有失体统,不让谈话过分离谱并观察人们在饭桌上的情绪变化。什卡利克已经喝醉了,坠在板凳上摇摇晃晃,什么也不吃了。他舀着白莱往嘴里送,还没送到嘴边就全洒在军服上了。卡雷舍未替他把军服抖干净,把白菜叶子都扔到地板上。什卡利克丝毫无动于衷地看着卡雷舍夫在忙碌,突然冒出一句:
“我可是契尔登区的人!……”
“你最好还是睡觉去吧,契尔登人!”卡雷舍夫对什卡利克指指地板上的稻草,象长辈似地咕嗜了一句。
“你们不相信?”什卡利克可怜巴巴地,象孩子那样瞪大了眼睛,实际上他也真还是个孩子。他为了要进技工学校和免去伙食费而故意给自己加了两岁,于是人们就让他应征入伍了,什卡利克就这样到了前线,当了步兵。
“在乌拉尔是有这么个地方,”什卡利克不肯罢休,那样子就象准备发一通脾气,大哭一场似地,“你们知道那儿的房子是什么模样吗?!”
“全是大房子!”帕甫努季耶夫鼻子里哼哼道,此人最爱找碴,什么事他都看不惯。
“各种各样房子,不是大……房子。”什卡利克纠正他,“你……知道……什么样的窗框?什么样的门?……全……全是雕花的,装饰得可漂亮……那儿还有过……一个商人,专做松鸡买卖……手头怕不有几百万……”
“他该不会碰巧是你舅舅吧?”帕甫努季耶夫继续问道。这时柳霞感到他对这个孩子有点不怀好意。什卡利克已经分不清好歹了,一心只想和人说话。
“不是,我舅舅是马倌。”
“那你舅妈是马倌太太啦?”
“舅妈?!舅妈是——马倌太太。你取笑我,是吗?”什卡利克双眼充满了痛昔,扫了全桌人一眼,眨巴着笔直的、白白的、象小肥猪鬃毛似的睫毛,“我们那儿有过一个作家叫列肖特尼柯夫!”什卡利克声音响亮地叫了起来,小小拳头在桌子上砰地拍了一下。“你们读过《鲍特里普人》这本书吗?这是讲我们……”“读过,读过……”柯尔涅依·阿尔卡季那维奇想使他安静下来。“书里有比拉和瑟索依卡,还有乌丽卡姑娘,人们把她活埋了……大家都读过。咱们去睡觉去吧,走,好好睡一觉。”他搀起什卡利克把他拖到墙角的稻草上,对帕甫努季耶夫说了一句:“你干吗老损人!”
“你们看!”什卡利克叫唤着,“他们还不信!我们那儿还养马呢!……斯特洛加诺夫伯爵家……”
“人不大,脑子里倒记了不少,啊?”帕甫努季耶夫双手一摊说道。
“够了!”鲍里斯喊了一声,“你在耍他……”
“我是说真的……”
鲍里斯整个人都软疲疲的,甚至声音也这样。他的脑子里好象结了一层蛛网,什么东西都纠在一起,战士们一张张面庞好象褪了颜色,蒙着一层飘忽不定的轻纱。他的眼皮重得抬不起来,浑身没有一点力气,甚至两只手也不能动弹了。“一静下来就支持不住了!”鲍里斯有气无力地想着,“不能再喝了……”他吃了一点儿白菜,喝了几口凉水,才觉得身子不那么软乏了。
准尉抽着烟,把烟吐到天花板上,仍然弯着一个嘴角,置身事外地微笑着。
“真对不起!”鲍里斯好象刚刚醒过来似地对女主人说了一声,他把美国香肠罐头推到女主人跟前。他始终感到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变幻不定地在他身上扫过。她好象是从远处的银幕上望着他,她的脸一会儿黯然消逝,一会儿清楚显现。“我们把他留着当通讯员,按理他是不该在我这儿的。”鲍里斯对什卡利克的情况解释了一句,为了多少找点话说说,免得总是睁大着眼睛盯着女主人看。“我和他在一起真够苦的:他既不会修修补补,也不会烧饭弄茶……而且什么东西都丢。在预备团的时候他瘦弱不堪,还得了夜盲症。”
“然而他心肠软,心地好。”突然莫赫纳柯夫插了一句,他眼睛望着天花板,好象不是在对别人说话。
莫赫纳柯夫的眼光和面孔变得完全呆滞和没有表情,喉咙里象长了一层锈似的。副排长不知为什么不怀好意地冲撞了排长一句。战士们都警觉起来了,因为这种情况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过去准尉照顾中尉,保护中尉,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现在他们之间有什么事发生了。怎么呢,发生就发生吧,以后再来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吧,而现在这间屋子里有这么个年轻的、挺不错的女主人,又经过了昨夜这一场搏斗,大家都想做一个心地善良和有美好品性的人。兰卓夫、卡雷舍夫、马雷舍夫,甚至帕甫努季耶夫都责怪地对两位队长望了一望,扫兴地转过脸去,互相招呼着吃东西,并且谁都好象没有看见副排长似的。
鲍里斯对准尉的冲撞没有反应,也没有再去触动酒杯,虽然战士们一再向他劝酒。战士们凭着生活经验知道,一盅清酒从来就是让人和解的最有效手段:甚至兰卓夫也来了劲儿,醉醺醺地死乞白赖要中尉喝酒。
兰卓夫是莫斯科人。童年时在唱诗班里唱过,后来接近了主张无神论的无产者,在一家大印刷厂里做过工,在那里,他废寝忘食地读了大量的各式各样的书,不加任何选择,结果就变得喜欢高谈阔沦。
“唉,柳霞呀,柳霞!”兰卓夫双手抱着头,摇晃着瘦长的身体,双眼一闭,象演员那样凝住不动了。“我们看到的是什么景象呀!这一夜的所见所闻,终生难忘……”
“简直象在舞台上一样!”鲍里斯皱起了眉头。“好象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似的。”
鲍里斯强自压制着火气,一只手搭到了战士的肩膀上。
“柯尔涅依·阿尔卡季那维奇,说实在的,你是怎么啦?说点儿别的吧。唱个歌怎么样?”排长出了个主意。
查号的铃声响叮当,
兰卓夫逃出监牢房。
帕甫努季耶夫高高兴兴第一个响应,拉直嗓予唱了起来。
但是兰卓夫用瘦小的手掌捂住了他的嘴:
“这一会儿唱你的兰卓夫吧。我想说话。我一直没有开口说话。我老是在想,在思索,因此没有说话。”排长对战士们微微一笑,意思是:让人家痛快痛快吧。“我今天想过。昨天也想过。夜里躺在雪地的时候我也在想:难道这样大规模的流血没有让人得到一点教训?这一场战争必须是最后一次!最后的一次战争,否则人类就不配再称作人啦:人类不配住在这个世界上!不配享有大地的赐与,不配吃粮食、吃土豆、享用鱼肉蔬果、徒然让他们醉生梦死地活着。卡雷舍夫说得对,说得千真万确,世上只有一个神圣的真理,这就是孕育生命的母亲和那滋养生命的农民的劳动。而其余一切,都是寄生虫们的胡诌……”“别说了,当兵的!”莫赫纳柯夫砰地一拍桌子,汤匙跳下桌子,他在半空中把它捞住了。“你说得真动听,可是窗外还有人拿着木梆子巡逻呢……”莫赫纳柯夫意味深长地看了帕甫努季耶夫一眼,把汤匙塞进了靴筒。“你还是到街上去凉快凉快吧,别忘了撤泡尿,吹吹风,脑子会清凉一点。”他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柳霞有点明白了,她看看兰卓夫,又看看准尉,看得出来,她非常同情这个战士,但不知准尉为什么那么粗暴地不让他说下去,而中尉的话也不无嘲讽。
“对不起!”柯尔涅依·阿尔卡季那维奇向她点了点头。他是感得到她心里对他的同情的。“对不起!”兰卓夫彬彬有礼地朝桌上的人鞠了一躬,然后手扶着墙壁,走出屋子去。
“真是个演员!他本该在戏院子里演喜剧,却当了个步兵!”帕甫努季耶夫大笑着说。
这位从前的消防队员,脑袋很大,胸脯很窄,两条腿又细又长,活象一只长在粪堆上的蘑菇。帕甫努季耶夫对人没有好声气,不易捉摸,却十分机灵。尽管这样,他在排里仍旧是最好的战士。
莫赫纳柯夫把杯于里的酒喝完,给帕甫努季耶夫斟了一杯,等帕甫努季耶夫喝完,就用彼纸烟熏黄的手指,对他做了一个手势①。-①俄国民间的习惯把手捏成拳头,从中指和食指中间伸出拇指,表示对人的嘲笑,轻侮。-
“少废话!”准尉眯起了眼睛,那神情就好象在喂小孩喝粥、他问道:“你没听见吧,我的好人儿一——消防队长,那跳大神的在这儿念念有词说了些什么?你真没听见吗?”
“声息全无。我在唱歌来着。”老油子兵帕甫努季耶夫象没事人似地又大声喝道:
用草上的请露洗过脸哟,
向着东方给上帝祷告……
什卡利克的身子忽然动了起来,他跪起身子,透了一口气,吃力地作了一连串动作:他坐到稻草上,坐好身子以后,眨巴眨巴眼睛,身了摇晃了几下,看清了他要的东西,就探过身子去拿一个空罐子。
“别捞人家的杯子!”准尉对他呵斥了一声,把别人的一只酒杯塞到他手里。“喝足了就睡觉!”什卡利克把杯子往嘴边送,但还没来得及送到嘴边就弯转身子呕吐起来。
“到街上去,起步走!”鲍里斯高声命令道。当什卡利克捂着嘴,额头在门框上磕了一下,跌跌撞撞冲出门外的时候,鲍里斯气得咬牙切齿:“真是不成体统!”他的脸红了,把脸背过去不看女主人,两眼盯住准尉看着。准尉嘿嘿一笑,无聊地打了一个呵欠,用手指在窗玻璃上刮着冰花,不知为什么又神秘莫测地笑了笑。
“有什么可笑的,我真搞不明白?!”鲍里斯怒气冲冲地耸了耸肩膀。
“您这是怎么啦?如果是因为我,那我可见得多了……”柳霞想让一切再回到刚才那种围桌而坐的气氛里来,消除这尴尬的局面,她说道:“我来擦掉它。您不要对这个孩子生气。”她起身去拿抹布,但是卡雷舍夫把她按住了,自己动手用稻草擦过了地板。卡雷舍夫把脏稻草扔到街上,把什卡利克带回屋子,在洗脸盆旁边给他洗过脸,安置他在靠墙的干草上睡下,盖上军大衣,直到什卡利克感到好受了一点,哼哼着入睡以后,卡雷舍夫才重新回到座位上,把桌子稍稍收拾了一下:把空碗盏和土豆皮放进一个空锅里,用湿抹布擦去桌上的脏渍,给自己和伙伴们都斟了酒,然后不声不响,俏悄地用胳膊肘把一个装璜漂亮的美国香肠罐头和一个赤膊的国产果酱罐头推到了柳霞的跟前,就好象她是一个最得宠的孩子,而且小声催着她。
“你吃呀,吃呀……”
柳霞开始吃起香肠来,战士们凡是能喝的和想喝的,又都喝了起来,准尉又喝了一杯,但是什么东西也不吃。
“我还有腌肥肉呢!”柳霞高兴地想起来了。“你们想吃腌肥肉吧?”
“腌肥肉正用得上!”准尉很快地向她转过身来,颇有点无所顾忌地眯着眼睛说道。“还想要点儿别的什么呢!”他对着急忙离开座位的柳霞的背影嘿嘿笑着说了一句。
帕甫努季耶夫,一手支着下巴,还在尖声尖气地唱那首兰卓夫的歌,讲兰卓夫如何逃出监牢的故事。帕甫努季耶夫一生中受过不少欺侮,特别是他在后勤部队服役的时候。准尉那种侮辱性的手势直伸到他鼻子底下,看来好象是小事一桩,但究竟刺痛了他的心。这位曾经当过消防队长的人两眼变得暗淡无光了。
“咱们都够可怜的了,”帕甫努季耶夫懒懒散敬他说道。大家都懂,他不只是说自己,也是说柯尔涅依·阿尔卡季那维奇。“就说我吧……有穿、有戴、暖暖和和的,当消防队长那会儿可以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莫赫纳柯夫站起身子,高大的身子象悬在桌面上空一般,他开始掏摸一只只口袋,在找什么东西。掏出一颗铁扣子,往上一抛,一把抓住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迈步的时候脚尖往里歪得比平时厉害得多。曾经有那么一次,战士们发现,准尉走起路来有点瘸,一边走一边还不断朝空中抛一颗扣子或是硬币,而且不是闹着玩儿似地接住了事,而是十分认真地在半空中把它一把夺过来。有段时间,准尉不用那平时抛着玩的东西了,竟用一枚蓝色的德制的手榴弹来代替。手榴弹象复活节吃的鸡蛋那般大小,很逗人喜欢的一个东西。战士们沸沸扬扬地对准尉群起而攻之了,说是如果你想在身上炸掉点什么,那么你就找个远一点的地方去耍你的杂技,我们可是要把身上的每个部份都保存得好好地,原封不动交还到老婆手里。
兰卓夫走回屋子来,对鲍里斯点头示意他出去。
排长猛地跳起身来,碰翻了长凳,快步跑动中一脚踢开了门。
在漆黑的穿堂里,他撞到了马雷舍夫身上。马雷舍夫正摸不到门把,醉酥醇地咕啷着:
“嗨嗨……关死了!我非把你全部窗户都打个稀巴烂,呃……稀巴……烂!你小看人?!”
鲍里斯把马雷舍夫一把推进屋子,倾听动静。在穿堂的黑角落有乱糟糟的声响,有人嘶哑而急促地喘息着,还有一个断断续续声音:“不要这样!不能这样子!你要干什么?!准尉同志……同志……”
“莫赫纳柯夫!”
一下子声息全无了。准尉从暗处出来,走到近旁,还喘着粗气,嘴里喷出一股难闻的酒味。
“咱们到外面去!”
准尉磨磨蹭蹭,满心不乐意地走到鲍里斯前面,但临到门口并不忘俯下身子,免得碰了头。他们面对面站定。准尉的鼻孔吸进寒冷的空气,呼味呼味地响着。鲍里斯等着,让屋门关上。
“我能为您效什么劳?”莫赫纳柯夫迎着中尉走前一步。他的鼻子已经不呼味呼味响了,但呼吸还是忽快忽慢。
“莫赫纳柯夫,你听着!如果你……我就打死你!用枪毙了你:听懂了没有?”
准尉退后一步,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通:
“可真是个好枪手!”
“就是不错。”
“你是让手雷震伤脑子,这才发了疯吧。”准尉没精打采地责备说,显然是想改变一下说话的调子和题目。但是突然变得怒不可遏的中尉不让他脱身:
“你心里清楚是什么东西伤了我”
准尉裹紧短大衣,用手电照了照排长。排长连眼睛也不眯,也不移开视线。中尉被风吹裂的嘴唇在抽搐。眼窝由于布满了灰土和缺少睡眠而发黑了。两只眼睛满是血丝,脖子歪在一边,因为军大衣的领子把颈子磨破了,也可能是老伤口又发炎了。他站在那里,象小学生似地瞪出了天真无邪的眼睛。
“懂一得一了!谢一谢一了!”莫赫纳柯夫清楚,这个瞪出了眼睛的鲍列契卡,他的亲密同乡,虽说他莫赫纳柯夫曾经手把手地教过他,而且为他料理全排的日常事务——这个鲍列契卡是会毙了他的,谁也不会有胆量对他准尉下手,但是这个人……
“嘿,真是好枪手啊!”准尉重复了一句,神经质地大笑起来。想不出还能说句什么表示有胆量的话。他手里拿着电筒,他把它往上一抛。一个光点窜了上去,又掉落到掌心里,熄灭了。准尉把手电在膝盖上磕了一下。手电闪了一闪重又发光。莫赫纳柯夫又一次把手电伸到鲍里斯的脸旁,好象是要烧掉他那刚刚长起的细胡子。“好吧,走着瞧吧,小伙子!”准尉的眼睛在暗地里是这样警告中尉,而大声说出口的话却象是倒打一耙:“我另外找个地方去睡觉,你们在这儿又是呕吐,又是拉屎拉尿的……”他用手电给自己照着路走了。“你们全滚蛋……”这已经是从远处传来的声音,声色俱厉却显得孤独。
鲍里斯背靠着门框站着。他觉得越来越虚弱了。嘴唇在颤抖,浑身乏力,耳朵里发胀,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鼓成气泡,然后破裂。“谁有你那么扔手榴弹的!”鲍里斯想起了这句话,他咽了一口唾沫,耳朵里响过一阵悉悉卒卒的声响以后又通畅了。在屋子对面的街心花园里有两棵老杨树清晰可见,光秃秃的枝条向上汇成一束,象个大扫把。它们纹丝不动地耸立着,颜色象煤炭一样黑。杨树后面是一片幼林,也不知是樱桃树还是荆棘,影影憧憧、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也象煤炭一样的黑。夜空里寒星点点,不安地、冷冷地闪着光。
街上汽车灯光来回移动,胡乱地响着手风琴,笑声人语,加上大车的吱吱嘎嘎声响,这是收尸的车队在干活。什么地方不断传来惊恐万状的、早已嘶哑的狗吠声。
“唉,你呀!莫赫纳柯夫,莫赫纳柯夫!”鲍里斯坐到穿堂的门坎上,把双手伸在双膝中间,死气沉沉地垂下了头。
大吠声远去了……
···
“您都冻僵了,中尉同志!”这是柳霞的声音,她摸索到坐在门坎上的鲍里斯,轻柔的手掌触到了他的后脑勺。“进屋去吧。”
鲍里斯双肩抖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那弹坑累累的田野、土豆窖旁边的一对老夫妇、一个遍体燃烧巨大的身影、坦克的吼声和人们的嘶喊、弹片的呼啸、炮火的闪光、加上各种各样的喊叫声--所有这搅成一团的种种印象,都倏地消失了,已经抽搐到喉咙口的心脏停住了一会儿,重又落回到原处。
“我叫鲍里斯,”排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回过神来。“您干吗要叫我中尉同志?”他把身子从门旁让开,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人都有点哆嗦,思绪还是控制不住,难以把握,各种虚设的景象在脑海里掠过,就好象在一个冰面上滑下去,底下就是尖利的,难以捉摸的尖棱。他还很难理解眼前的景象——这严寒凛冽的夜、这冰雪世界的天籁、战斗结束以后嘈杂的人声和那收葬车队马车的吱嘎声,还有这在寒风里瑟缩身子倚在门框上的女人和她那飘飘渺渺,变化万端的眼睛。
“多静的夜啊!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简直叫人不敢相信。要给您拿件大衣来吗?”
“不,要大衣干吗?”鲍里斯没有一下子就回答,他竭力避免和她的目光相遇。“我们进屋子去吧,免得惹什么闲话……”
“他们差不多全躺下了。您在外面坐了那么久,我都开始担心了。”柳霞没有说下去,却伸手掩住了领子。“柯尔涅依·阿尔卡季那维奇一直在自言自语。这个人真有意思!……”她想问一句什么话,但有点犹豫不决,“准尉……他……他回来吗?”
“不回来了!”排氏不知所措了,他竭力镇静下来,简短地回答了一句。柳霞一下于神态活跃了,又忙着张罗起来。
“到屋子里去吧!”她一边摸门的把手,一边笑着说,“我已经不习惯说‘屋子’了,老是跟着当地人说'房子','房子'……”不知为什么她没有马上把门推开。鲍里斯伸着的两手碰到了她背上,他感到了在薄薄的花布衫底下的肩背出乎意料地结实有力,手指还碰上了一个圆的东西:一个扣子。他猜到以后不觉发窘起来。柳霞一缩肩膀跳进了屋子。鲍里斯跟着进屋,三脚两步赶到炉子跟前,张开双手抱着它,把胸脯贴在热烘烘的炉壁上,马上觉得双膝无力,整个身体变得软绵绵的,他坐到炉门口,开始脱那双粘紧在脚上的靴子。
屋子里又闷又热,炉火正旺,劈劈啪啪地爆响着。炉子里烧的是战士们从什么地方搞来的很好的松木柴。在炉子稍后的地方,有一只砌在砖头里的盛满水的大铁桶,象茶炊一样咝咝地响着,排长从靴子里嚓嚓地扯出包脚布,想找个地方把它们晾起吹干,但是到处都挂着战士们的东西,充斥着一股马厩里霉臭味儿。柳霞顺手一把夺下了鲍里斯的包脚布,把他们晾在炉门旁的劈柴上。兰卓夫还摇摇晃晃地坐在桌子旁,象鸡啄米似地在打盹;
“您可以睡了,柯尔涅依·阿尔卡季那维奇!”鲍里斯为了不去看在炉门旁忙乎的女主人,他转了个身,把背朝着火炉、他觉得身子经烧热的砖块一烘,好象都散了架,软绵绵地酥了下来。“大家都睡下了,您也该睡了。”
“野蛮!白痴!禽兽!”兰卓夫好象没有听见鲍里斯的话,继续大发议论,“聋了耳朵的贝多芬是为了纯真的心灵而创作乐曲的,可德国元首却用贝多芬的音乐作伴奏去操练那些头脑愚蠢的刽子手;贫苦的伦勃朗用自己的血汗创作了不朽的图画,法西斯元帅格林却盗窃这些艺术珍品,一旦未日来临,他就会把这些画塞进炉子付之一炬了事……这是打哪儿说起呢?越是天才的作品,就越为恶棍们垂涎!对女人也是这样!她越是完美,那些暴徒就越想去糟蹋……”
“可别说过头了!”鲍里斯警觉起来,赶紧岔开柯尔涅依·阿尔·卡季那维奇的话:
“是不是差不多了?女主人也该休息了。我们打扰得也够了。”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柳霞从炉子旁走过来,手里抖动着一块抹布。“你们都想象不出,能看到自己人,听到自己人的声音,这有多高兴!柯尔涅依·阿尔卡季那维奇说的也是真心话。我们这里已经都快忘了真真的人话是什么样了。”
柯尔涅依·阿尔卡季那维奇抬起头,异常注意地盯住柳霞看着。
“请原谅我这个老头儿吧!”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擦着满是胡茬的脸。“我喝得大多了,简直象头猪!您,鲍里斯看在上帝的份上也愿谅我吧!”他把头伏在桌上,带着醉意吸位起来。鲍里斯托着他胁窝,扶他到干草上躺下。柳霞快步跑进那间干净的房间,取来一个枕头,把它枕在阿尔卡季那维奇的头下面。柯尔涅依·阿尔卡季那维奇觉得脸颊碰上一个柔软的东西,他抽了一下鼻予,带着笑声说道:“是枕头吧?唉,孩子们啊!你们是生不逢辰……我实在心疼你们。”这时兰卓夫象告别似地在鼻子里呼噜一声,最终解缆离开此岸,津津有味地打起呼来,睡熟了。
“我的最后一名精兵也倒下了!”鲍里斯摇摇头笑了。
柳霞在收拾桌子。她拿起酒罐子,询问似地对中尉看了一看。
“不要了,不要了!”他赶忙摇手。“这酒味儿……熏死蟑螂还差不离!”柳霞把酒罐子放到窗台上,抹掉了桌上的残渣剩屑,把抹布在木盆上抖了抖,鲍里斯想在这些横七竖八,睡得死死的士兵们中间找到一个铺位。两个阿尔泰人把什卡利克挤到了上面,就象两条个儿特大的鲟鱼挤着一条小鱼一样。什卡利克躺在别人身上,张大了嘴巴在透气。看样子他正在梦里大叫呢!兰卓夫抱着枕头,淌着口水。马雷舍夫使劲儿打呼,他嘴边的干草竟会象在暴风雪里那样前仰后僵。卡雷舍夫肌肉发达的胸脯上有五枚奖章的缓带翘起着。他把五枚奖章都藏在衣兜里,说是挂扣不牢,容易丢掉。油嘴滑舌的帕甫努季耶夫编过一段顺口溜:“如果不发你毡靴,那就会发你奖章……”
鲍里斯把潮湿的军大衣往士兵们的脚边一丢,从他们身底下一把接一把地抽出一堆稻草,把坎肩团起来当枕头,把军用皮包塞在下面,透过皮包的一块赛璐璐片可以看到几封信的纸角和一条灰色的旧手巾。·
柳霞看着,看着,最后下了决心,她从地上拿起中尉的军大衣、坎肩,把它们一古脑儿抛到了炉台上面,她爬到炉上,把衣服摊开,让它可以快点儿干,做完了这一切,轻巧地跳回到地上。
“瞧,这怎么能麻烦您?我该自己来……”
“请上这儿来,”柳霞招呼着。
中尉尽量把脚步放轻,心存畏缩而又顺从地跟在她后面。
前面一间房里亮着灯。灯光刺眼得厉害,鲍里斯不禁眯起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看清周围的情景。在窗门之间的墙边摆着一张长凳,凳子上的一条毯予绣着乌克兰风格的图画,在稍远的屋角里有一只很大的棕色的雕花木箱,也用毯予盖着。房子中间的木盆里种着一裸枝叶繁茂的花,上面已经有两个艳丽的花蕾。窗台上也有一些花,有种在木盆里的、也有种在旧瓦盆里的。房间里是泥土地,抹得平平整整,没有一点裂缝。整个房间朴实无华而又十分整洁。但是比起人满为患、空气混浊的厨房来,这儿总显得过于清静,好象有一股温室的气味。
鲍里斯踩在这冰冷的地面上,脚底都有点儿麻痒痒的。他因为自己的脚那么脏而很不好意思,于是故意装出对那一盏异国情调的、下端扁平的电灯特别发生兴趣的样子。
柳霞进了这个宽敞通风的房间也好象有点不知所措了,说是她们的村子比较走运。河对面的小镇全给破坏了,而这里却完好无损。尽管有整整一个月德军的司令部就驻扎在这儿,但是我们的空军并不知道这个情况。德国人在这儿安装了一台锅驼机。在这幢房子里住了一个身份很高的将军,还专门为他装了电灯,但是他本人在这儿几乎没有可能过夜,老是睡在司令部里。德国人慌慌忙忙地撤到了河对岸,把锅驼机也给忘了,因此它直到现在还在运转。女主人一面拉拉杂杂说明这些情况,一面拉开了粗麻布的帏幔,帏幔上饰有贴花。在一扇夹板的小门后面有一间小屋,小屋拼得不太平整的木板地上铺着一块杂色的硬帆布,摆着一架书,一枚很粗的缝马轭的针插在绣花的小桌布上。正对窗户的墙边有一张干净的床,上面只有一个枕头。鲍里斯马上猜到了:另一个枕头已经被女主人拿给柯尔涅依·阿尔卡季那维奇了。
“您就在这儿睡吧,”柳霞指了指床。
“不行!”排长吓了一跳。“我这付脏……”他摸了摸军服上衣,他隔着军衣摸了摸自己的身体,清楚地感觉到已经好久没洗了,因此竟长了一层硬皮。
“你根本没地方可睡了!”
“可以在那儿。”鲍里斯犹豫了一下,指指门那边。“喏,就在长凳上睡。就这样恐怕也……”他转过脸去,“现在是冬天,你知道。夏天还不太一样。夏天要稍为好一点……”
他这种窘迫也传染给了女主人。柳霞不知道怎样才妥当,她望着自己的双手。鲍里斯已经发现她常常要看自己的一双手,好象竭力要弄明白,这双手对她有什么用,该往哪儿放。这样的尴尬局面持续了一会儿。柳霞咬了咬嘴唇,毅然决然地往外屋走去。她回来的时候拿了一件花布女长衫交给他。
“现在请把全部衣服都脱下来!”她命令道。“我给您放上个大木盆,您将就着洗个澡。别不好意思!我什么事都见得多了…”她说得很爽快、很坚决,甚至对他挤了挤眼,好像在说,别畏畏缩缩,近卫军!但是自己突然脸涨得绯红,跑出了房间。
鲍里斯抖开长衫,发现上面的扣子大小不一,有一个是锡做的,士兵用的扣子,背后还缝了一根腰带,鲍里斯觉得很滑稽,他甚至哼起了一支什么快活的小调,但很快醒悟过来,把长衫卷成一团,推了推门,想把这件妇女用品丢出去。
“我不让您出来!”柳霞顶住木板门.“如果您想让衣服赶在早晨以前干,就赶快脱衣服!”
鲍里斯急了。
“这可真要命,”他挠挠后脑勺。“哎,说实话,我这样算什么呢,我还算军人不是?!”但他最终下了决心,把衣服全脱掉,穿上女衫,扣好扣子,把脱下来的东西卷成一包,走出房间,来到女主人跟前,还故意大胆地转了一个身,下摆飘起露出一个大圆膝盖。
柳霞用手掌掩住了嘴。她一边偷眼瞧着中尉,一边从制服口袋里掏出证件、文件,拿下红旗勋章,近卫军纪念章,解下军功奖章。她小心地拆掉缝死在衣服上的重伤标记——一根黄色的绦带。
鲍里斯伸手去摸花的叶子,吻吻那红色的花蕾,但他很惊奇,因为什么气味也没有。他突然发现,这花是用刨花做的。这红花很象一个新的伤口,于是排长觉得胸口又很不好受起来。
“这是什么?”柳霞指指那黄色的绦带。
“受过伤的标记。”鲍里斯回答,不知为什么还撒了一句谎:“轻伤。”
“伤在哪里?”
“就在这儿,”他用手指指自己的脖子。“子弹擦破了点皮。没事儿.”
柳霞仔细地看了看他指出的地方。就在锁骨上面一点,有一块弯弯的象刀豆形状的青色伤痕。中尉的耳朵里全是土,发红的眼睛四周箍着黑圈。潮湿的军大衣粗糙的领子把中尉的颈项磨破了,周围一圈象系了一根领带。女主人好象在自己的皮肤上体验到了这颈项刺痒难受,一个浑身汗臭污垢,并穿着一身潮湿发霉、焦味刺鼻军装的人的难受感觉,她觉得如同身受。
“没事儿。你们反正什么都没事儿。”她摇摇头。“东西都放在桌上了。”她说着,站起身子。“你再忍耐一会儿.我这就给您弄水浸个澡。”
“浸个澡!”排长突然发现了一个本地用词。
“您要不要拿本书看看。”柳霞启开一点门缝,给他出了个主意。
“书?什么书?啊,有书!”
鲍里斯在小房间的书架前面蹲了下去,女式长衫在背部嗤地一响,吓得他赶忙站直身子。他打开衣襟,对自己的身体觑眼看去,心里很不满意:骨骼凸起,不知是由于冷还是由于惊怕,皮肤上起了无数鸡皮疙瘩,腿上和胸脯上稀稀落落长着无色的汗毛。
书里讲的大都是他不太搞得清楚的法律方面的事情。“可真想不到,她和法庭会有什么关系!”在一些法学教科书和法律条令中间他发现有一本薄薄的、已经读得很旧的,另外包了封面的小书。
“《过去的岁月》,”鲍里斯出声念着。念完之后却自己也不敢相信,现在竟会置在这样一间洁白的、单扇窗户的小屋子里,穿着带根腰带的女长衫。长衫和床铺都散发出一种撩惹人的香味。当然,很可能是根本没有什么香味,也可能只是他的幻觉。他的身上多少日子以来都是一件套一件的冬装,就象是和皮肤长在了一起,现在这件长衫对它简直是轻若无物,因此鲍里斯还是象穿着军装那样隔一会儿就要牵牵肩膀,脑子里还在嗡嗡地响,耳朵里发胀,整个人疲惫不堪。“最好能睡上二百到三百分钟,最好是四百分钟”。鲍里斯看到那洁白诱人的床铺,不禁打了个呵欠,他对书溜了一眼:“有一次我来到了叫扎波里那的大村庄。它座落在伏尔加沿岸,这地方是一望平沙……(鲍里斯惊讶地盯着这些字母看着,又把这本书的开头高兴地大声重读了一遍。这本书的故事奇特,残酷而悲惨,但完全是俄罗斯格调。语言的抑扬顿挫,甚至翻书页的沙沙声使他那么高兴。结果他把开头的句子又朗读了一遍,好象是为了听听自己的声音,并借此来证实这一切都是确有其事的:他确实活着,身体还感到了寒冷,皮肤起着鸡皮疙瘩,手里还拿着书,可以读,可以听听自己的声音。他好象担心有人会把书夺走,因此赶紧着读书里的句子,但并不去理解他们的意思,他只是听着,听着。
“您这是和谁在说话?”
中尉远远地望着柳霞。
“我找到了一本密迈里尼柯夫一贝切尔斯基的书,”他终于回答了一声。“真是一本好书。”
“我也非常喜欢这本书。”
柳霞用粗麻布的抹布擦着手说。“去洗澡吧!”她扎上头巾以后又显得年纪大了一些,眼里又显现某种疏远的神色,她的两手有了日常的活儿了也就显得很自在了。这双手引起的烦恼算不了什么,那只是女人家对干活的一种思念、随便什么活儿,只要有活干就行,手没活儿干就显得多余,老是没地方放。象大多数乌克兰农舍一样,在俄罗斯式火炉后面的暗角里有一个炕台,柳霞就在这上面放好一只木盆、一只盛有自己做的肥皂液的小罐、洗澡用的擦子、木桶和水勺子。
“上帝的奴隶啊,接受洗礼吧!”鲍里斯等柳霞掩上了通向前屋的房门,说了一句,就坐进了木盆,差一点没把它掀翻。他盘腿坐在澡盆里洗着,只觉得洗下来的不是污垢,简直是一层厚厚的、粗糙的皮,洗掉了这层粗糙的,浸透了汗水的硬皮以后,一个年轻的、疲乏得颤抖的身体恢复了本来面目,这个身体现在是那么充满了活力和光泽,甚至连骨头也好象活络起来,真是满心欢快,浑身舒畅,连澡盆也不由得摇晃起来,好象在风浪里颠簸的船只载着这个小小中尉驶向令人迷醉的、蒙蒙胧胧的远方。
他竭力不让水泼到地板上,不溅到墙上和火炉上,但结果不仅在墙壁和炉子上溅了好多水,而且还把地板泼湿了一大片。
炉子后面变得气闷极了,散发出一股潮湿的泥土味,还有粪臭,刺得鼻子直痒痒,就想打喷嚏。鲍里斯想起了过去家里重砌炉灶的时候,他总是看不够。到了这种时候,家里象翻了天,一片乱糟糟的样子。住人的房子撤了炉灶就没有用处,不成模样。房子里一派荒凉,正常的生活都会被打乱,变得毫无秩序;这是最自由自在的时刻:爱玩多久就可以玩多久,可以去邻居家过夜歇宿,吃东西也不再受限制,吃什么,什么时候吃都可以随便。母亲上完课回家,厌烦地撇着嘴,踏着鹅一样的步子走在湿泥地上,把瓦片都踩碎了。她的脸表明她对这一切都既讨厌又生气。她对父亲总是投以冷冷的责怪的目光,然后走进房间,在那里乱摔东西,一面不住地因伤风着凉而咳嗽;虽然根据鲍里斯的回忆,家里重砌炉予通常都是在夏夭。
父亲尽管在学校里同样也是累得要命,但一回到家总象弥补过失似地系上一个大口袋当围裙,和匠人们一起干起来。砌炉子的工匠夸奖他说,别看他是知识分子,却不怕干脏活。父亲望着房间的门,讨好地迁就着说:“我说,屋里的当家,你是不是上食堂去吃一点儿?”
回答是一阵报复性的沉默。
鲍里斯又是搬砖,又是和泥,在男人们身旁东碰西撞地碍事,弄得浑身是泥,衣服也全湿了,可他还十分兴奋地叫喊着:“妈妈,快来看,炉子砌好了!”
确实也是这样,好象是没有多少东西,几堆砖,几堆泥,一点铁条和档子,堆堆垒垒,慢慢就有了通常看惯的火炉的外形:炉门、炉眼,甚至烟筒四壁还有花饰图案。
炉子终于点火升起来了。干活的人象过节似地找地方坐定,大家全神贯注地等着看炉子究竟怎么样。
起初,炉烟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咝咝响着从宽阔的火门里冒出来,接着炉子就燃烧起来。虽说它全身黑乎乎的,还是新来到这个家,但渐渐就活跃热闹起来,又是嗤嗤叫,又是劈啪响,点点火星直进到炉口外面,炉门烤得灼热发烫,炉身这时变得色彩鲜艳,活象奶牛的大肚子,这炉子对于每一个家来说早已是必不可少和习以为常的了。
父亲和炉匠坐在厨房的饭桌旁喝了半公升酒,这是为了暖和暖和身子和让炉子发一发。“哎,女当家的,出来验收吧!”炉匠请求着。
女主人不作声。炉匠生气地把钱团成一团,塞进兜里,起身和男主人握手告别。为了对男主人表示同情和好意,他朝着关得紧紧的房门点了点头说:“和这样的婆娘我可连一天也过不下去!”
这一切在遥远生活里出现过的往事,突然都来到了眼前。鲍里斯把炉子背后的地面擦干后,并没有急着走开,一心盼着能留住这匆匆袭来的回忆,这片段的往事中的一切,目前似乎又具有了特殊的含义和作用。
他在洗脸架下面把抹布拧干,涮洗过手,走进了外间。
柳霞坐在长凳上在拆军服上衣的衬领。衬领土发霉发潮的油腻和军上衣的领口完全粘在一起了。
“上帝的奴隶复活了!”①鲍里斯故作豪放的姿态;“立正报告,心里却暗暗希望军装的衬领里不要有什么东西,不要有什么活货。---------------1、复活节夜人们相互祝福的用语。---------------柳霞把军装放下,现在已经是用一种坦率的目光,带着母性的亲切和柔情看着他。中尉的淡褐色头发是天然卷曲的、现在分成了一个个细卷。眼睛也好象洗得明澈了。瘦瘦的脖颈上擦破的伤痕红得益发鲜艳了。这个年轻人,洁白的面孔没有一点暇疵,目光天真无邪,现在穿了一件女式花布长衫,象孩子似地,象小学生那样在她面前窘态毕露,根本不会有人想得到这是个战地指挥员。
“哎呀,中尉同志!您妈妈生下您,简直是要女孩子的命!该有多少傻姑娘要为您神魂颠倒呀……”
“真是瞎说了!”中尉顶一了句,但马上又问道:“这是为什么?”
“原因最清楚不过,”柳霞站起身来说道,“女孩子,特别是带点浪漫气质的,读书很多的女孩子,她们对这样的小伙子最敏感,最容易倾心,但最后嫁的却往往是一些畜生。好了,我走了,上帝保佑你睡个好觉!”柳霞走过他身旁时,顺手摸了一下他的面颊,在她这种亲切的举动里和嘲讽的话语里有着一种温情和难以察觉的优越感。
她,这个女人或是姑娘真叫人难以理解,她的性格、她的思路,甚至她的情绪都不可捉摸,她身上的一切好象和周围的人都一样,但是却叫人无法把握,她又好象很平易近人,普普通通,但是只消看一眼就会相信,在她内心最深最远的角落里,隐藏着某种东西。因为甚至于当她笑的时候,她那双眼睛里总是能看到一种难以排遣的忧伤。在她的脸上,那双眼睛好象是单独地生存着,自有一种严肃的、专注的和洞察一切的力量,
“而她事实上比我年轻或者至多同年!”鲍里斯颇带敬意地想道,“看来她是炮经忧患,阅尽人世了……”
他本打算再想想柳霞,这种随想使他很愉快,但当他一钻进被窝,就再也没法想任何事情了。眼皮不由使唤,沉重地粘在一起了,睡梦象一只黑熊扑到了他身上。
连长菲利金的传令兵是一个蛮横的小伙子,他曾经因为流氓行为坐过两年牢,对这一点他还引以为荣。如今他已穿上了军官穿的短皮袄,软毡靴,戴上了白皮帽。离拂晓还很早,他就把鲍里斯和其他军官推醒了。
“哎呀,衣服还没来得及洗呢!夜里上河边取水我有点害怕。原本想赶个早……”女主人歉疚他说,她身子靠着炉壁,等鲍里斯在房里换好衣服。“您一定再来这儿,”当鲍里斯来到厨房的时候,她用同样歉意的口吻补充了一句。“到时候我再给您……缝上一个新衬领。”柳霞的样子不仅是带着歉意,而是累了;这一整夜她根本没有睡,显然是在为住在她家里的人们烘衣服,照看他们和收拾屋子。
“谢谢,只要有可能一定来。”鲍里斯睡意未消地答应着,清了清嗓子。这时想到了她是因为害怕准尉才没躺下睡觉,才没有去打水的。他不无羡慕地对睡得很沉的战士们看了一眼,向柳霞点了点头,又道谢了一次,才走出农舍。
“睡过头了,睡过头了,尉官们!”菲利金用这样的话作为对指挥官们的招呼。他每当心情不佳的时候,总是令人难堪地这样称呼这些排长。有的人因而发火,往往和他争吵起来。但这天早晨大家连舌头都懒得动一动。
排长们在严寒里都冻得无精打采,把脸藏在翻得高高的军大衣领子里。
“哎,尉官们,尉官哪!”菲利金嘶哑着嗓子大笑着,领着他们离开这个舒适的乌克兰小村子来到了被战火毁坏了的镇上,天已破晓,大雪覆盖的田野上已经晨色熹迷,远处的天空象一块钢板似的发出亮光。·
连长抽的已经不是卷烟,而是烟丝很粗的马合烟了。他大概通宵没睡。抽这么冲的烟来驱走睡魔。一般说来,这是个不错的男子汉,脾气急一点,象桦树皮那样,一烧着就劈啪响,直冒黑烟。但熄火也快。德国人不投降,这可不是他连长的过错。德国人在山谷里,在田野上,都已经身陷绝境,却还负隅顽抗,这不是他连长的过错。还顽抗点什么呢?有什么好处呢?还不如乖乖投降,倒还免得挨冻……连长也就能去睡觉了,他那些尉官们也可以睡了,女主人就可以把东西洗一洗。她也真有点怪…
“鲍里亚,打盹啦?”
鲍里斯甩了甩头。真够利害的!居然学会了一边走路一边睡觉……契何夫是怎么写的来着?哪怕是兔子,只要使劲儿抽打,也能学会点火柴……
天已经大亮了。好象更冷了。整个身体颤抖得几乎要散架了。“心儿在哀嚎,只求进医院!”过去家乡的惯窃总是带着哭腔这样唱着,这类不法之徒当时在故乡西伯利亚的小城里真是多如牛毛。
“你看见山谷后面的田地和村庄了吗?”菲和金问道,随手把望远镜递到鲍里斯手里说:“你该给自己备个望远镜了……这是法西斯匪徒最后一个据点,指挥员同志们,”连长用手指着田地后面的村庄,已经是用一种严肃的语调并且不知为什么情绪很激昂他说着,鲍里斯让举起望远镜的手停在半空中,等着他说下去。“一见信号弹,两翼即刻进攻!………”
“又是我们去?”排长们抱怨了。
“还有我们!”连长菲利金训斥起来,语调不再激昂了。“怎么,把我们派到这儿来是为了采蘑菇?我连的队伍,一小时以后全部进入阵地!不得畏缩!”菲利金神情严肃地看了鲍里斯一眼。“要把德寇的牙齿都敲碎!……要打得他们再也不敢动手。”菲利金从鲍里斯手里抓过望远镜,就匆匆往别处赶去,在冻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甩动着哥萨克人的罗圈腿,一路上仍然骂骂咧咧,但只不过是为了求得内心的平安,为了说服自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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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长回到重又苏醒过来的村子里。他们按照连长的命令,雷厉风行地把战士从暖窝里赶进白茫茫的田野。
战士们开始还纷纷抱怨,但他们一卧倒在雪地里,就不再说话了,一面试图再打个盹,一面咒骂着德国鬼子:“这帮该死的家伙,还等什么?想钻什么空子?难道还在祷告他们自己那个无恶不作的上帝?哪个上帝都不顶用啦?水泄不通的包围圈和兵力,连一只老鼠也休想钻过去……”
准尉莫赫纳柯夫紧锁着眉头查看散兵线,看到那些真正睡着的兵士,就不声不响地用足力气踢上两脚,早晨的严寒里,要冻死是太容易了。鲍里斯避免和莫赫纳柯夫照面,莫赫纳柯夫好象是无意地,但总是和他碰不到一块儿。他在那些冻得发颤的步兵的散兵线另一端,在雪地里挖了个坑躲着,一面抽烟,一面用嘶哑的嗓子隔一会就喊一声,提醒士兵们:“不-要-睡-觉-!不-要-睡-觉-!”
山谷后面窜起一颗红色信号弹,接着又升起一串绿色的,整个村镇的路上都响起了隆隆的坦克和汽车的声音。路上的车队散开了,开始移动起来。开始时坦克和自动火炮行驶得很慢,分散着推进,在一些倒塌了的篱笆上和山谷斜坡上的贫瘠的果园里碾过。但不一会儿,就象挣脱了羁绊似地往前直冲,排出一股股黑色的浓烟,忽儿陷进弹坑,忽而钻进雪堆。
炮兵开始轰击。火箭炮从雪地里呼啸而起。连长菲利金拔出磨旧的烤蓝的手枪向山谷冲去。战士们都从雪地里跃起,跟在连长后面前进。坦克和自动火炮在山谷旁边停下,开炮射击。迫击炮弹尖啸着从村镇上飞起,菲利金命令步兵停止前进,就地卧倒。情况仍然不明,很多火力点还没有转移。大雪使通讯联络中断了。迫击炮手和炮兵们会随随便便把炮弹打到战士们的头上,事后他们会认错,请个客,免得有人写信去控告他们。
过了不多久,炮弹真的差一点打到他们身上。前一天夜战时候在步兵背后轰击的那几门一百五十毫米口径的榴弹炮向山谷地带开火,有两次打在自己阵地上,战士们爬着躲到菜园里,躲到倾岂的篱笆旁,用铁锹挖起掩体来。坦克开始包抄谷地,履带压在雪上,发出吱吱的声响,坦克从两翼迂回,向田野推进。步兵零零落落地用自动步枪和机枪射击着。这说明步兵显神通的时候还没有到来。步兵是聪明的兵种,这里每一个战士都是一个战略家。鲍里斯象许多从步校来到前线的年轻机伶的军官一样并不理解这一点,也不想理解这一点。在那个时候,德国人正从北高加索和库班狼狈逃窜,我军正在追击。起初,追过库班的黑土地带,然后又追过大雪覆盖的沙土地带,却怎么也没能追上。当时的鲍里斯正是求战心切,一心只想追上敌人决一死战!
“赶得及的,尉官,赶得及的。德国人够我们大家打的,也有你的份!”那些不慌不忙前进着的,抽着烟的战士们头脑冷静地安慰着他。他们穿着显得太大的军大衣,腰问挂着水壶和饭盒,背上背着高高矗起的行军囊,这些人距离这位年轻的、精力饱满的指挥员想象中率领着冲锋陷阵的战士形象相差实在太远了。他们行军时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可是非常干练,到傍晚时分必定能赶到一个村庄或者市镇,而且很少会受到敌人的攻击,还能找到舒服和合适的过夜的地方,有的人还会找上一个黑眼珠的轻佻的哥萨克女人作伴。
“这真太不象话了!”当时还是少尉的鲍里斯气愤填膺,“敌人在蹂躏我们神圣的土地,而他们,这怎么说啊!……”
而他在顿河草原的一路上,由于激动、烦躁、每天赶那么多路和经常挨饿,脚上和手上竟磨出老茧,身上长出不少疖子。他对于手会长出老茧感到特别吃惊,因为他也不曾挖过地,只是忙忙碌碌、不断地喊叫、赶路,结果却成这个模样!……他们直到哈尔科夫才追上敌军。这个年轻的指挥员终于盼来了战斗,他急不可耐地渴望着一场激战、浑身都颤抖着。他早已把那干式手枪从布套里抽了出来,塞在坎肩里面的腰带上,枪柄上全沾着手汗。他发疯似地攥紧着枪柄,准备迎头痛击敌人,必要的时候还可以用枪柄揍敌人的脑袋。只是有一点他感到不对劲儿,因为没有发一支真正的好枪给他,那干式手枪算得了什么呢?但是在一个有本领,有毅力的战士手里,只能装七发子弹的老古董“那干”手枪照样会成为威力强大的武器!
我们炮兵部队发射的最后一批炮弹还没有来得及炸开,呼啸在战壕上空的照明弹还亮着,并簌簌地直往下掉落火星的时候,鲍里斯就跃出战壕,叫了起来:“跟--我-来!乌拉”他觉得这一声喊,声音洪亮,而实际上却只是扯破嗓于的尖嘶。他扬起手枪,向前冲去,不知道为什么听不到身后声如雷鸣的脚步声和英勇的呐喊声。他回头一看,战士们在冲锋的时候忽前忽后,不慌不忙,稳稳当当地跑着,好象不是在打仗,都是按部就班,有板有眼地在干活儿,他们似乎谁也不在注意谁,也不理会自己的指挥官。“胆小鬼!不中用的!向前!……”少尉喊叫得比刚才更凶了,但是谁也不往前冲,只有两三名年轻小战士冲了上去,立刻就被子弹撂倒在地。他下了个决心,非要从这些毫无反应的战士中间找出一个脸上表露出对打仗、对现实世界、对人世的一切都想逃避的人,找出一个毫无士气可言的人,把他枪毙掉,以一儆百……但事有凑巧,就在这时候有一个老兵啪地一声卧倒在他身旁,马上手脚俐索地使着铁锹,先是挖坑把头埋进雪里,然后三挖两挖就把整个身子都埋进去了。他做这一切的动作敏捷异常,好象他用的不是一柄小铁锹,而是三把大铁锹似的。他转眼间把身体掩蔽好,就开始射击起来。
鲍里斯对这个老兵大声吆喝着,甚至还跺脚,他正打算……不,不是打算枪毙他,枪毙人他还有点怕,他想用手枪揍一下这个混账东西。可是这个长着浅褐和灰白两种颜色硬胡子的战士突然毫不客气地抓住鲍里斯的皮靴一拽,把他拽倒在自己的身旁,而且还把他抱在身于底下,就好象鲍里斯是个库班姑娘似的。“会打死你的,傻瓜!”战士一边继续打枪,一边大声喊道,但立刻又跳起身子,象是扎猛子似地朝前窜去,这股敏捷劲儿,对于他的年龄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临窜出去时,居然还喊了一声:“注意动静……”
要说讥笑,大家倒也不怎么讥笑鲍里斯,但是打那以后,有时顺便提到就免不了捎上几句:“咱们怕啥?咱们跟在排长后面,可真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只消他一冲,‘那干’手枪准能把所有敌人都撂倒!……咱们只要跟在后面捡捡战利品就行了……”
只是经过了好多次战斗以后,受了伤在军医院里住过以后,鲍里斯才觉得心里羞愧,深为自己的鲁莽从事、一味蛮干而羞愧,最后认识到,不应是战士们跟着他冲锋陷阵,而是他跟着战士们。战士们就是没有他也照样懂得在战场上应该做什么。他们最清楚、最坚定相信的一个道理是:当你躲在掩体里的时候,死神不会光顾你,而一跳出掩体,那就生死难卜了:很可能就会被打死。因此只要有可能,他决不离开掩体,决不跟着随便什么人去乱打乱冲,他会等着,等自己那乳气未脱的排长下令从战壕出击。但是如果自己的排长冲上去了,那就是说,不冲出去的理由就不存在了。然而,即使排长爬上战壕,指天画地地吆喝着爬上战壕,还踢谁几脚,召唤大家投入战斗——就是在这种时候,老战士也还会在战壕里拖延上哪怕一两秒钟、借什么事耽搁一下。说战壕里有什么事,以便再磨蹭一下的借口总是找得到的。老战士都心存一线希望:也许一切马上就会过去;也许,根本用不着跳出战壕,很可能凑巧一**,就把敌人消灭了,也可能敌方的或我们的飞机会飞来,不分青红皂白,乱扔一气炸弹,说不定德国人自己也会逃跑,也许还会发生别的出入意料的事情……
因为战争瞬息万变,很多事都难以预料——你会看到,往往这一两秒忡,却保住了一个战士一辈子的生命,也许就此躲过了一颗要命的子弹。
但这是一刹那间,转瞬即逝。当你知道,你的同志们已经踏上上艰难的、殊死搏斗的征途,其中每一个人在任何一瞬间都可能牺牲的时候,再耽在坑道里就不光彩了,再赖在那里甚至己是一种卑鄙。战士嘴里骂着娘,心里燃起一股怒火,一下子把人世的一切、种种身外之物都置之在脑后,他凝神归一,能听得见一切,看得清一切,当他猛地跃出壕沟,就向事先选定的目标冲去:这目标可以是一个树墩、一段篱笆、一匹死马、一辆翻倒的大车、甚至是一具僵硬了的法西斯分子的尸体。冲到那里就马上卧倒,只要可能,就立刻用自己手头的武器开火。万一他在冲过去的时候负了伤,只要伤势立不致命,他会打得更加拼命,连自己的战友爬上来给他包扎,他也会把人家撵走。现在最主要的是要挺住,现在最主要的是要发挥火力,打得敌人晕头转向。战斗吧,战士,别乱窜,要选定下一次前进的路线和掩蔽点一可千万不要减弱火力,千万不要回身逃跑!到了那种时候,这些可爱的战士已经全然不顾一切,象入魔一般,视无所见,听无所闻,专心致志到不仅忘记了受伤的同伴们,甚至忘却了自身的安危。于是在一次这样的战斗中他们消灭的敌人数量可以十倍于平时的战斗……
但是战士们刚稳住阵地就立刻朝下一个日标冲去,而一个受了伤的士兵就会叹一口气,摸摸自己的身子,然后开始踌躇起来:是趁现在抽支烟再包扎伤口呢,还是相反,先去包扎以后再抽烟?是等卫生员来呢,还是自己爬回战壕去?最好还是爬回去。只要能活下来,还怕没烟抽?而且在预备团里有连里的卫生员照顾,包扎伤口也方便。卧倒在炮火底下,伤口疼痛,心里又担惊受怕,包扎起来很不起手,而且一个急救包也不够用。再说卫生员们大都是卷发的姑娘们,电影里她们在田野上匍匐前进时干脆利索,能够从火线上把伤员背下来,根本不在乎男人身体的份量有多重。但是眼下并不是在拍电影……
战士朝着战壕爬去,想返回那个曾经藏身过的角落。当他迎着子弹和弹片冲去的时候,这段路是显得那么短,现在往回走,它竟变得那么长。他爬着,舌头敌着干燥的嘴唇,一手捂着肋下殷殷冒血的伤,但怎么也没有办法减轻痛苦,即使骂娘也不管用。战士现在处在生死关头,他不能破口大骂,不能亵读神明。生死之间,一线相连,这又是怎样一条线呢?说不定这根线危若游丝,脏话出口,线就断了。使不得,使不得,千万不要去冒犯这个上帝!战士一下子变得迷信了。他竟至于低声下气地哀告起来:“上帝啊!好上帝!救救我吧!救救我,行个好吧!我从此再也不对你说脏话了。”
这不就是战壕?就是它,可亲可爱的战壕!滑下去吧,战士,滑吧,不要畏畏缩缩!要知道这是战争呀,无情的战争,老弟!……是会很痛的,很痛很痛,眼里会金星直冒,就象有人用木棍对着脑袋狠揍下来。但这种痛也是熟悉的,人世常见的痛楚,人所共有的痛楚。你难道还想受了伤没有、一点痛楚?你这个人可也真是,好象什么也不曾经历过,一点也碰不得。
身体扑通一声摔进坑道里,摔得眼前火星直冒,身子象要裂开一般,鲜血浸得衣服都热乎乎的。但是这一切已经无所谓了,都忍受得了。在战壕里再也不会中弹死去,在这里可真是万分保险!卫生员们紧跟在进攻部队后面是最容易找到伤员了,你只消使足全身力气喊叫,准会有效。有时候在战壕里也会有战士死去,但临终时总是懊恼沮丧,因为他一切都经受往了,挺过来了,好不容易在一场战斗里活了下来,爬回了坑道,现在本该进医院去,然后活下去,长久地活下去……
他甚至并非死去,而是心衰力竭,气血耗尽,身体极度衰弱,但他的意识直到最后一刻都无法理解,难以想通:因为他一切都经受住了,挺过来了,他是应该得到治疗,应该能活下去,长久地活下去,他已经赢得了生存的权利……
他不是死去,不是的,他只是感到孤独,感到寒冷,整个人在战壕的掩体里瑟缩着,他的心抽紧后再也张不开来了,他徐徐停止呼吸,合上双眼,直到最后一刻始终在期待卫生员脚步声的双耳也终于不再听得见声息,这纯朴无华的理智就幽幽地熄灭了。
但是如果是另一种情况呢?如果一切幸运呢?战士终于挣扎着摸回了医院,经受了手术,熬过了无数个呓语高烧的夜晚,恢复了神志,已经能喝菜汤,能饮加糖的茶了——当他和死神搏斗的时候,这种糖已经积了满满一罐。战士已经往家里和所属连队里寄去了情绪昂扬的书信。眼看他已经能够扶着病床下地,因为再获生命,重见这个世界而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感激同室的病友,感激那搀扶他行走的女护士。由于老躺在公家的病床上,大腿骨也几乎压扁了。常常还有这种情形——自己所在的前线部队寄来报纸,标题往往出奇古怪,骇人听闻:《置敌人于死地》、《毁灭性打击》或是干脆题为《突围》,在《突围》一文里有声有色地描绘了这个战士在受伤之后怎样战斗到最后一刻,不离开战场,他的榜样感染鼓舞着大家……云云。

战士读者,尤其当读到“战斗到最后一刻”,“他的榜样感染鼓舞着大家”时,不禁对自己也惊讶起来,但他完全相信,事实也确实是那么一回事。他原本就是“感染鼓舞”过别人的嘛,于是他变得斗志昂扬,浑身是胆,结果是和那位搀扶他起床,教他走路的女护士谈起了恋爱,这一场呕心沥血的恋情维持了个把来月,也可能是一个半月左右。当战士病愈归队,女护士对他思念得形容憔悴,每星期一封情书,这种爱情的折磨一直延续到她见到另一位年轻主人公重起怜爱悯恤之情为止。明天的一切会使昨天的一切黯然失色,因为在战争里,人只顾眼前这一天。今天活下来了,这是好事,说不定明天也能继续活下去,后天……乃至一个月,一整年……到那时战争也就结束了!
是啊!鲍里斯并不是豁然领悟这一切道理的:只有绝顶聪明的人才有可能长久转战沙场而进退自如。不管你有多英雄,不管你是指挥员,还是裹绑腿的机灵的士兵,一旦你们俩跳出战壕,他这个士兵和你这位指挥官在死神的面前就是平等的,一样地要和死神俩俩相对,那时就看谁战胜谁了……
***
风完全停了,雪也不再打旋。天空的一边露出月芽儿,昏黄黄的,仿佛是弹片炸得它残缺不全似的。另一边,朦胧的天色里透出灰黯的日轮,上面象蒙着一层严霜。
“为什么在这样对人是生死存亡的关头,大自然里也有点……”鲍里斯还没来得及往下想。菲利金把望远镜递给了他。递望远镜的时候他一声也不吭,但中尉不用望远镜也已经看清了一切。
从山沟和田野后面的村子里黑压压一片人群正向沟壑纵横的一小块高地涌去,高地上稀疏的树木还历历可见,但地上的积雪已经被遮住看不见了。迎着村子里蜂涌而来的人流,山沟里也冲出一群又一群的人。他们之间的白色空旷地带缩得越来越小了。坦克从两侧全速推进,追逐着密密层层的人群,一忽儿把人群搅得象一股漩涡,一忽儿又压得他们四散奔跳,炮弹打在溃兵群中,弹无虚发,炮弹到处,人的躯体炸到半空,地上炸得满是弹坑,周围蠕动着灰色的人体。突然有什么东西耀眼地闪亮了下,风驰电掣般飞驶过战场,甩起一片雪团。鲍里斯的心就象在童年时代看到电影里骑兵飞速冲锋场面时那样,剧烈抽跳起来。他从没有见过真正的骑兵冲锋场面。在这次战争里骑兵部队往往是徒步作战。“事情很清楚,德国鬼子的事情很不妙”他想着,既没有幸灾乐祸的感觉,也不感到高兴。
战场上象是狂风大作,卷起漩涡。泥雪飞扬,弥漫半空。坦克的油烟四散布开。马蹄声、坦克的轰隆声,人们的惨叫声传到村子边。步兵们起初呼喊着;跃跃欲试,甚至也想冲向山沟,但他们终于安静了下来。
山沟另一面的田野也安静下来了。坦克冲进了村子。有两辆坦克象两堆簧火似地在田野上燃烧着,浓重的黑烟直冲半空,使正在变得明亮的太阳也黯淡失色了。骑兵们追逐着一股股溃不成军的敌人。枪炮声还很密集,但已经是乱打一起,就象狩猎时追逐狂奔乱突的受伤的野兽一样。
“这算完了!”连长菲利金象耳语似他说了一声。说完这句话,他大概自己也有点奇怪,为什么这么轻声说话,于是放开嗓门大喊一声:“完了,同志们!这一帮子全完蛋了!”帕甫努季耶夫凑趣地用自动步枪朝天打了一梭子,跳了起来并且用伤风的童声高叫了一声:“乌拉!”但是士兵们却并不响应他。
“你们怎么啦?发傻啦?!胜利了!把德国鬼子打垮了!……”
战士们难受地望着山沟后面的田野,那里经战火洗劫,坑坑洼洼,已经是一片焦土。村子边上大部分都是普通的步兵,每个人都在想:“但愿上帝保佑,可别落到这样的境地……”
菲利金开始用喷香的战利品烟卷犒劳大家,一视同仁,人人有份,还说上几句逗乐的话让大家开心。他用拳头捶打战士的背,答应给他们送满满一炊车稀饭来,再搞点伏特加,不按实有人数,而按编制人数发给,要给他们每一个人提名申请勋章——全部是英雄啊!他本来还要许好多愿,这时有人打电话找他了。
菲利金从澡堂回来时,那股高兴劲儿已经不见了。他啃着一个烧糊了皮的土豆,见到鲍里斯就转过身子露出口袋,待鲍里斯从中拿出了一个烧焦的土豆,菲利金苦笑了一下:
“答应过送的稀饭不会有了。你得把莫赫纳柯夫留下代替你。咱们要去接受任务。看来,一时三刻不会有太平日子。”他把双手在短皮袄上擦了擦,伸手进衣兜掏烟包。“带上柯尔涅依或者你那个小东西。我的伴当不知又溜到哪里去了!他在我这儿可是浪荡够了!我把他这个皮球踢给你。你给他一把锐利点的铁锹,枪要拣长的,饭盒挑小的……”
“我们总是照单全收!……”
鲍里斯把柯尔涅依·阿尔卡季那维奇和什卡利克都带上了。他想绕过山沟走,才走到村子尽头,菲利金却唿隆一下滑进山沟,只剩半个身子露在外头,他挣扎着重新爬上地面,把衣兜里的雪抖掉,没精打采地骂了一声。
“在战地上想绕开战争,反正是没门儿……”
田野上、谷地里、弹坑中,特别是在炮火毁坏的小林子边,满是被击毙的、砍死的和碾烂的德军尸体。间或也还有一些活着的,嘴里还在冒热气。他们见人走过就拉腿,在混和着泥块和血渍的松散的雪地上爬着,跟在后面呼喊救命。
为了克制心里产生的怜悯和可怕的感觉,鲍里斯只是眯缝起眼睛,一个劲儿地想着:“你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为了什么目的?这是我们的土地!这是我们的祖国!你们的祖国在哪里?”
大家停下来歇一会儿。柯尔涅依·阿尔卡季那维奇象被打折了腰似用步枪支着身子,说道:
“这种事儿难道还会重新来…过?难道他们真得不到一点教训?要是这样,他们也就活该如此了……”
“你这个满身虱子的圣人,发议论也不看当口,不看地方!”连长菲利金生气地低声说了一句,但很轻,象在停尸室里说话那样。鲍里斯用一只手套舀起雪,喂给已经脸色泛青的什卡利克吃。“还是战士呢!”菲利金撇了撇嘴,已经不是低声地,而是瓮声瓮气地嘟哝道:“该用奶瓶喂他才是!”
村庄尽头一座满是弹痕的谷仓近旁,聚集了一群人,这是集体农庄的谷仓,屋顶铺着干草。在敞开着的谷仓门旁有几匹骑兵部队的细腿马儿套在农村用的雪橇上,它们不耐烦地倒着腿。步兵们走近的时候才看清楚,这一群人非同寻常:有几个将军,许多军官,突然发现方面军司令员也在其中。
鲍里斯感到身体里透过一阵凉气,汗水涔涔的后背都拱了起来。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司令员,何况还那么近。他这个排长赶忙整整皮带,动手去解帽带。但手指却不听使唤、使劲儿一拉,竟连带撕下了一块帽布。他还没有来得及收拾好帽子,一名穿着黄色短皮袄、双肩挂着武装带的少校已经跑到他们跟前,问道:
“你们是哪个部分?”
连长菲利金作了报告。
“跟我来!”少校命令道。
司令员和他的随从们退向两旁,让前线战壕里来的战士们从身边通过。司令员对他们迅速瞥了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他自己虽说穿着干干净净的长大衣,戴着灰色的毛皮高帽,扎着平整的腰带,可是他现在即使在自己随从人员的簇拥下,他的气色也不见得比这些刚从前沿壕沟里爬出来的战士们好多少。鼻子底下威严地紧闭的嘴唇上垂直布满了深深的痛苦的皱纹。蜡黄的脸庞已经不太年轻,处处显出疲惫的神色,特别是眼窝下边的地方,虽然他还不是老人,远远还不是老人,但那双布了一层血丝的眼睛里显露出一种苍老幽深的悲伤。眼皮下面孳出小颗的眼哆,汇聚到眼角上。流进细密的皱纹里。司令员不断地用士兵戴的独指手套,一会儿戳戳这只眼睛,一会儿又戳戳那只眼睛,同一只手套还被用来抹鼻子,而在指挥官的这种手势里和并不威严的体态里却包蕴着如此多的古老风习的、庄稼汉的、农村的、和平生活的痕迹,这使得鲍里斯感到心里阵阵作痛。只是到了这时候,他才清楚地懂得了,在战争中有的人为了胜利、为了一切所承担的份量要比他这个小不点儿的排长重上百倍。
司令员的随从人员们热烈地谈论着,说笑着,但他自己看来是在思索一件并不令人愉快的事情,他全神贯注,完全没有注意到身旁的一切。
在前线流传着关于前任和现任司令员的种种传说。士兵们都乐于相信这一切,特别是对其中一个故事更是深信不疑。好象是说他有一次碰上了一排喝醉了酒的自动步枪手,但他没有罚他们关禁闭,反而这样开导他们:
“你们踮起脚尖看一看,柏林就在眼前了!我现在就预先答应你们,只要咱们打下柏林,到时候你们爱喝多少就喝多少:我们这些将军给你们站岗放哨!你们有功劳,受之无愧!不过现在还要加劲干,要加劲干啊……”
这几个步兵跟在少校后面进了谷仓,明亮的灯光照得他们直眨眼。
在布满了干草屑和尘土的陈玉米垛上横陈着一具德国将军的尸体,制眼上钉着鲜艳的勋绶、肩章,领予上绣着光泽暗淡的银丝。在谷仓角落里一架翻倒放着的扬谷机上,盖了一块地毯,上面放着电话,行军暖壶和带耳机的小报话机,扬谷机前面端放着一只很深的圈手椅,弹簧都坏了,椅子上铺的一块皱皱巴巴的方格子毛毯很象俄罗斯妇女用的披肩。
在死去的将军身旁跪着一个德国兵、身上的军大衣是铁锅般的颜色,老式的骑兵长靴闪出无烟煤一样的乌光,他戴一顶船形帽,还是好兵帅克戴过的那种,只是现在缝上了两个毛皮耳套。他一面哭着,一面用手掌擦去将军脸上和制服上的灰尘。
还有一名女翻译也在这里来回忙碌着,她穿着一件非常合身的短皮袄,戴一顶皮帽子,帽于底下甩出几络很浓密的发鬈,她用德语对这个年纪不小的德国兵说着什么,但显而易见,这些话对他没有任何作用……
德国将军的一只手已经变成青灰色,手指松开着,一只弯曲的手指上挂着一支手枪,也说不上是手枪,几乎象是女人的小玩意几,用来打苍蝇还差不离。腰带上的枪套也象是小玩具似的,还压着国徽图案。然而将军正是用这支小枪自杀的。胸前的勋章绶带下面有一滩血渍,象是压烂了一个酸果蔓浆果。将军瘦削的脸庞上架着一副眼镜,灰白的脸色象蒙了一层霜。他的嘴巴半张着,露出一副假牙。他倒下以后,眼镜也不曾被摘掉。鼻子底下灰白的板刷胡子也沾了一道布满尘土的血迹。将军额上的头发已经脱落,突出的颅骨和秃得很深的头顶显得很触目。军服竖领外面的脖颈上纵横密布着无数皱纹和因死亡而变成黑色的筋脉。衣领上的钢钩嵌进了喉结里。
“这是一名德军军团司令员,”少校解释道:“他不愿意扔下自己的部队逃走,而最高的政治头目却带上高级军官溜了,这些坏蛋!他们把包围圈只冲开了几分钟,是乘着坦克压过自己士兵的身体冲出去的,卑鄙透顶了!……真是闻所未闻!”
“也冲击过我们——给顶回去了!”连长菲利金夸耀了一句,感到不好意思了。
少校很感兴趣地对他看了一眼,刚要开口问点什么,这时在谷仓后面响起了坦克发动机器的轰隆声,同时发出了信号。
少校命令把将军的尸体搬走。菲利金连长愉眼瞧了他一下,一身打扮很讲究,脸刮得很干净。“前线的老爷!生怕把身上弄脏:所有的脏活都叫我们来…、··”
他把手枪从将军僵直的手里扭下来,弄得死者的手指咯咯直响,然后把枪递给少校。少校的眼珠转动起来,他倒是很想到手这支将军的手枪,可以在指挥部的姑娘们面前炫耀一下这个不可多得的战利品,但是现在可不是时候:面前一动不动站着一个神情阴郁的瘦个儿,另一个冻得脸色发青的小战士穿着一件大而无当的军大衣,象一头小狗似地在颤抖着,连长的眼光含着公然的敌意,而这个扯断了帽带的小伙子也是来者不善的样子——这些饿着肚子的、浑身伤痛的、脾气火爆的前线战士们,最好还是少和他们纠缠。
“我要这玩意儿有什么用?”少校漫不经心地挥挥手。“送给他吧,让他记着自己的恩人。”少校厌恶地皱着眉头,伸手把这个跪在地上的德国老头兵扶起来,有意使自己做的一切显得非常高尚和气度不凡。
菲利金喀嚏一声卸下了枪里的弹夹,甩到了扬谷机后面的角落里,惊起了藏在那里的一群麻雀,然后把那支小手枪丢到德国老头兵的脚边。老头儿向后退了一步,拼命地摇手,这时,当翻译的姑娘对他说了几句温和和很有感情的话。老人惊呆了,他听着而且不敢相信,突然用干瘦的双手迅速抓起手枪,象捧圣像那样,贴在心口上,朝着姑娘点了点头说:“谢谢!太谢谢了,小姐!谢谢,军官先生!”他朝着少校的后背鞠了一躬,又立刻想起了什么,三脚两步追上了那几名吃力地抬着将军僵硬尸体的步兵战士,脱下头上那顶好兵帅克式的船形帽,打开了谷仓那一扇已经掉了合页的门。这个德国兵头上的头发都长成一络一络的,整个人就象一个破旧的、蓬蓬松松的长毛绒的玩艺儿,但他前后奔跑忙碌着,叽叽咕咕讲个不停,总想插一手来抬抬自己的长官。老头儿老泪纵横,泪水在满是褶皱的腮颊上滚动。
人们刚一走开,战地上机灵胆大的麻雀就噗喇喇飞回到扬谷机上,钻进机器肚里去了。
谷仓旁边有一辆敞开车帮的卡车挂在一辆坦克上。战士们正打算把死人推进车厢,但德国老头兵象公鸡那样一耸身,抓住车板就钻上汽车。少校帮了他一把,这个德国兵重又叽叽咕咕说了几句感谢讨好的话。他十分小心地用双手接住将军的尸体,把它拖到靠近司机舱地方,用脚踢开炮弹壳,把自己的船形帽铺在地上,然后把将军的头枕在上面。女翻译抛过去一顶高高的、漂亮的便帽。德国兵象是球守门员似地跪倒一条腿,灵巧地在空中一把抓住帽子。
“太谢谢了,小姐!”这一次他也没有忘记对女翻译恭恭敬敬地鞠一躬,然后把帽子戴到将军头上。顿时,这个冻得咔嚓作响的、一副可怜相的干瘪老头变成了一个仪态威严颇见身分的殉职者。、
方面军司令员已经在雪橇旁了,雪橇头上一名上了年纪的自动步枪手跪坐着,缰绳紧紧地绕在他的手上。
“拉祖莫夫斯基!”司令员叫道。
正在指挥搬运将军尸体的少校,闻声飞跑到雪橇旁:
“请发命令,将军同志!”他象在检阅时候那样,大声报告着。
老头儿德国兵仰起脸来,把一双象鸡爪子一样的手合抱在胸前,两眼朝天,虔敬地为死者祈祷着。
司令员不无恼怒地鼻子里喀地一声抽,命令道:
“按照军队的全部仪式安葬:棺材、鸣炮、还有其他的种种……,不过其他的我们也做不到了。”司令员转过身去,鼻子里又喀了一声。“在前线我们是不带牧师的。哀悼会有人会在德国给他举行的。这样的哀悼会且有得开呐。”
周围的人很有节制地笑了笑。
鲍里斯心里很高兴,因为一向镇静自若、举止凝重的司令员起了这样的表率。然而司令员最后几句话里却透露出一种蓄积已久的愤恨,或者说就是那一种经过精心掩饰的,深藏在心底的疲惫感。鲍里斯终于明白了:经过了昨天夜间和今天凌晨在村子后面田野上所发生的一切以后,任何故作高尚以示豁达大度的姿态都是未必适当的。战争早已使得司令员不知装腔作势为何物了,他只是在执行某一个人的命令。而所有这一切都有点违背他的本性:他现搁着那么多要去关心的事和刻不容缓的工作,却不得不暂时扔下,来处理这种事,因此他十分恼火。打死的和被俘的将军,他已经见得太多了,再要看这帮子人,和他们谈话或是遵照外交惯例来处理他们的事,实在使他厌烦透顶。
这位异国他乡的将军这样辛苦跋涉来到这冰雪覆盖的俄罗斯大地,其目的何在呢?是为了什么目的才会来到这个集体农庄的谷仓里,爬上这玉米垛?他为什么不肯投降?什么战略家!看来,他早已心如铁石,不知珍惜人的生命。是什么在左右他的行动呢?责任感?恐惧?还是一种冷漠?为什么他在此之前没有举枪自杀?人有选择死亡的自由。也许,只有在这一点上人才是自由的。如果这个身居要位的德国人没有可能活得体面、保持尊严,那未他完全可以为了他的同胞士兵,或是为了他们的孩子们而死得早一点,死得体面一点。他作为一名久经沙场的军人,应该知道他的军团早已注定了要全军覆灭,奇迹和上帝都一样地渺茫,根本不会出现,他也应该知道战败了的侵略者要落得死无葬身之地,人们憎恨的一切都将被彻底消灭干净。他是在为什么效劳呢?为了什么而抛尸异乡呢?再说,他算是什么人呢?竟然想掌握对人的生死予夺的权力?
女翻译很乐意地,甚至颇受感动地把司令员要按军队礼仪给将军下葬的命令翻译成德语。德国老兵在卡车厢上站起身来,卑躬屈膝地不断向司令员鞠着躬,两只爪子依旧贴在胸前,好象在祷告一般,嘴里始终重复着那一句已经死死钉在他奴性的脑瓜子里的话:
“谢谢!太谢谢了,将军大人…”。
司令员咕噜了一声什么,猛地转过身去,把皮帽子翻下来捂住耳朵,然后象农民通常做的那样,仔细地用大衣襟裹好两腿,在雪橇里坐好。司令员瘦削的后背完全没有军人的样子,给人一种蓬松紊乱、无穷悲哀的印象;他的双眼夹眨着,由于冷风的刺激不断地泌出眼哆,加上他用士兵戴的单指手套擦抹伤风流涕的鼻于的模样,完全显示出入的那种毫无招架之功的软弱。他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就顺着田野驶去:雪橇颠簸着,摇晃着驶过小山岗,雪撬下面不时闪现出一具具尸体和断肢残躯。
这几匹马儿载着司令员灰色的身影,终于找到了坦克留下的车辙,于是更欢快地向村子跑去。村子里此刻正机声隆隆,这是坦克、汽车、后勤部队、包括赫维道尔·赫沃米契的拖拉机正在清理道路。大家不知为什么都心情沉重,闷声不响,目送这几匹马和司令员忧伤的身影消失在雪堆后面。
“这个传令兵怎么处置,你们没问吗?”女翻译首先打破沉默,睁大着修饰得很漂亮的双眼。
“啊!让他呆在他主人身边吧,”拉祖莫夫斯基少校气不忿他说了一句,随手推上了车帮。“不见得还要我来给这个美男子洗身子吧!”他转身向步兵们说道,“你们没事了,同志们!谢谢!”
“没什么!”菲利金代表大家回答着,带上战士去寻找团长
一辆坦克拖着汽车很快就赶上了他们。看样子汽车司机是刚从运输线上被拦截过来的,他动作很猛地转动着方向盘,嘴角上叼了一根咬湿的烟卷,正怒冲冲地向拉祖莫夫斯基少校讲着什么,使劲儿用脑袋指着车斗的方向,车斗里那些铜的炮弹壳正哐当哐当乱滚乱响,害得德国老兵东挡西推,就怕碰了长官的尸体。少校简短而不容气地回了他一句,一面举起戴皮手套的手,亲切地朝着让到路边荒地上的步兵们告别。
站在车斗上的女翻译却连正眼也没有瞧他们一眼。
“呸,臭货!”菲利金从荒地走上坦克的轮辙,朝着汽车后面大声地唾了一口。“一股臭气,是这个将军身上的,还是跟班身上的?都拉在裤子里了,怎么的?”连长厌恶地撇了撇嘴。
没有人接茬。战斗后袭来的疲劳使大家都昏昏欲睡。禁不住想和身往雪地上一躺,蜡缩起身子,用大衣领于捂住耳朵,就这样解脱这人世,解脱寒冷,解脱掉自己。
***
当人们尚在千创百孔的田野上艰难地行进并忙于对付这德国将军尸体的时候,团长亲自来到了村庄里,向自己的属下祝贺胜利,命令他们找地方休息,然后又匆匆地赶到师部去了。菲利金带着他那几个人空忙了两个钟头,还是不得不回到了村庄里。庄子里这时人声嘈杂,拥挤不堪。一批又一批俘虏往这里送,简直是人满为患。莫赫纳柯夫把帽于推到了后脑勺上,在俘虏中间来回穿梭着。
“准尉!”鲍里斯响亮地叫了一声。
莫赫纳柯夫不乐意地从俘虏群里挤出来。
“咳,你嚷嚷什么?”他低声埋怨道。“全部冻坏了,象狗似地!”
“你放下别管!”
“不管就不管,”准尉跟在鲍里斯身后慢慢吞吞走着,以为中尉的听觉还没有恢复,就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怎么正巧
一名上士脸上斜缠着纱布,眼窝处全是青紫,他卷好一支烟,用口水粘住,燃着以后就把它塞在身旁一个上了年纪的德国兵的嘴里,德国兵两眼一动不动地望着打穿了的天花板。
“现在你可怎么干活呢,笨瓜?”上士由于满脸绷带,语音也含含糊糊,他朝德国人那缠满了绷带和裹脚布的双手点点头。“全身都冻坏了。往后谁来养活你和你的家呢?元首?这些元首,他们可不会养活你!……”
农舍里透进来一阵阵寒气,又有些伤员陆续到来,有跑来的,也有爬来的。他们冷得浑身发抖,用手在冻僵的脸上抹着,把泪水和烟灰糊在一起。
穿伪装服的战士被带走了。他足步踉跄地走着,低垂着头,依旧断断续续、不出声地啜泣着。一个后勤部队的战士端着枪走在他后面,紧皱着灰白的眉毛,打着灰色的裹腿,一件短短的军大衣已经烧出了窟窿。一旁是赫维道尔·赫沃米契,一会儿走到押送兵前面,一会儿又拉在后面,他迎面碰上谁就诉说起来,想说明什么,指天划日地又是伸出手指象吓唬谁,又是用瘦骨嶙嶙的拳头捶打自己的胸口。泪痕未干的脸上一副不知所措,惶惑不解的神情。
给医生当助手的卫生员真是手忙脚乱:要给伤员把衣服松开,脱掉,又要递送绷带和手术器械。柯尔涅依·阿尔卡季那维奇自告奋勇加入进来,连一个轻伤的德国人,大概也是军队医务人员,也殷勤地、动作利索地看护起伤员来。
医生是个细麻子脸,一只眼睛了,他默默地伸出手去要手术器械,如果器械一时没赶得及递到他手里,他的手掌就会急不可诗地一擦一松,一摸一松:他对每个伤员说话都是一律地板着脸:“别叫唤!别乱动!好好坐着!我说你呐,坐好了!”
然而伤员们,不管是我们自己方面的还是对方的,都懂他的意思,听他的话,就象在理发店里一般,不再出声,咬咬牙忍住疼痛。
有时候医生也会停止一下工作,用搭在炉叉柄上的厚棉包脚布擦擦手,卷一根烟味很淡的烟卷儿。他就着洗衣木盆抽着烟,盆里塞满了脏得发黑的绷带,破烂不堪的绑腿,碎衣片、弹片和子弹。各种人的血在木盆里混在一起,又黏又厚象是越桔果酱一般。
屋里生着的炉子,通体是裂缝,已经好久没有抹泥了。炉膛里烧的是木栅栏碎片和弹药箱木板。小屋里烟雾腾腾,拥挤不堪。
这位医生正是那种永远有用的“土郎中”一流。他们大都在林间的一些小村落里行医或是来往千古老的俄罗斯小城镇间。他们收入菲薄。虽然没少受官长们的训诫呵斥,却颇得老百姓们的感戴,因为他给他们切除疯气,拔除病牙,抢救堕胎不顺利的妇女,治愈过疥疮和沙眼一类的疾患。医生象鹤立鸡群一般站立在伸开四肢躺在他脚边的伤员们中间,眯起眼睛抽着烟,漠然地看着窗外,好象这里的一切都和他毫不相干。
柯尔涅依·阿尔卡季那维奇浑身哆嗦,牙齿直打战,大家走出农舍时,他用雪搓了搓手,说道:“这才是最可怕的事!这才叫可怕!颈项里全是血,人却站着,眼睛一眨也不眨……”
“您什么也不懂!只是唠唠叨叨……”鲍里斯差一点想说:这个医生比起你兰卓夫来心里要难受得多。你的痛苦说过就会烟消云散,对别人也无关紧要。但鲍里斯忍住了,说的却完全是另一口事:“莫赫纳柯夫在哪里?”
“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刃什卡利克眼睛躲躲闪闪,答了一声。
“说不定又糟了!”鲍里斯在大衣襟上擦了擦潮湿的双手,从兜里掏出手套。
“你们到昨天那地方的小屋子里去,不要让别人占了,我马上就来……”
谷地上部的形状象长着许多棵放倒的枝叶繁盛的云杉,谷地里边被炸弹和炮弹炸得一塌糊涂,简直是翻了个个儿。打死的马匹和士兵倒在搅烂的泥雪中。武器、车轮、空罐、水杯、相片、书籍、破报纸、纸页、防毒面具、眼镜、钢盔、防护帽、抹布、被子、锅子、饭盒、甚至还有翻倒在地的土拉出产的凸肚茶炊,画着俄罗斯圣徒的神像以及农家用的百袖套的枕头等等一切杂物,全都炸烂、压坏、打碎了,简直是一幅世界未日,浩劫之后的景象。谷地的底部好象是刚刚经过砍伐的林地,树木已经砍倒、运走了,狼藉满地的都是断枝、残屑和树墩。
雪地上有一行往里撇的新毡靴脚印直通到一名被击毙的德**官尸体旁。鲍里斯用雪把死人的脸盖了起来,然后象喝醉酒似地踉踉跄跄沿着山沟跑下去,再也没有在击毙的敌人尸体旁停留。
谷地深处满是落下的泥块,一匹被打死的马就躺在那里。一条狗在它腹腔里掏食吃,尾巴夹在脱了毛的两条后腿中间。近旁一只瘸腿的乌鸦在蹦蹦跳跳。狗向它扑过去,象小狗般尖叫了一声,乌鸦飞到一边,伺机而动。
这条狗不知是什么种,毛几乎已经褪光了,戴着一只有金属饰件的、晃晃荡荡的贵重的颈圈,它目光浑浊,神情粗野;寒冷和贪婪使得它颤抖着。它的耳朵长长的,象两爿冻蔫了的大白菜帮子,加上那只贵重的项圈,这模样颇有点象欧洲某个古堡名门的罕见纯种,“去!嗤!去!”鲍里斯跺起脚来打开了枪套。
狗跳到了一旁,尾巴更紧地夹进了深陷的两股中间。这回它已经不再尖声哀叫,而是汪汪狂吠起来,龇出了尖利的犬牙。它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同时伸出舌头在狗嘴四周的稀稀疏疏的灰白髭须上翻去沾着的脓血。它那脱尽了毛的光秃秃的、松弛下垂的皮肉一般劲儿地战粟着,根本无法设想那毛皮底下曾经是主人娇宠惯养的躯体。
乌鸦停在山沟边上,啄雪清洗着鸟喙。
鲍里斯十分小心地绕过狗,不停地回头望着,然后加快脚步朝谷地深处走去。乌鸦转头目送他过去,扑刺一声向谷底飞去。鲍里斯终于松了一口气,把手从手枪柄上放开。
在谷地最近的一个拐弯处中尉追上了莫赫纳柯夫。鲍里斯想喊他,但嘴唇抽搐着发不出声音。准尉猛地把身子转过来,他的脸开始发白了。他盯着中尉的手,看他是不是去解枪套。但是鲍里斯没有动弹,连眼睛也不眨一下。他那没有血色的嘴唇依然颤动着,蜕了皮的喉头也在抽搐,上面布满着被汗水泥污粘成了黑色的粉刺。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准尉走到鲍里斯身前,拍拍中尉的胸脯。
“不要碰我!”
“不碰,不碰。”准尉后退了一步,用一种平常的语调掩饰着自己内心的窘迫和恐惧。“你怎么鬼使神差到这儿来啦?看你走得那么累,真是……”
排长的腰象要断下来一般,拖着两条腿,双手几乎撑在雪上在行走,他走到了谷地和地面的交接处,把身子靠到了寒气袭人的土壁上,他的喉咙象割破了一般抽痛,分泌出稠稠的动液。他觉得眼前发黑,站定了一会儿,拿袖口擦了擦嘴唇,才从迷糊中恢复过来。他不知为什么朝天空望了望,辨明了光线射来的方向,就照直走去,中尉觉得面前的一切都在晃动,脚底下软绵绵的。他艰难地走着,走着,跌进了一个弹坑,撞在冰凉的冻上块上,痛得他一下子清醒了。
两名冻得四肢麻木的火箭炮手,相互偎紧着坐在弹坑里,眼睛瞪得象鲈鱼一般看着他。莫赫纳柯夫把鲍里斯拉出弹坑,从行军水壶里倒出一点什么酒,这点酒好象在鲍里斯失去知觉的身体里开了一个窍,中尉开始听得见声音了,甚至稍稍恢复了思索能力。他的心口好象有什么东西在挠抓,耳朵里也有点回响。中尉垂下了头,看着准尉用刀子刮去他大衣上的脏渍,最后才算弄清楚了准尉是在做什么。
“不……不……不”
“噢……噢……”莫赫纳柯夫象逗孩子似地应对着。“你啊,唉,真是……”准尉不无遗憾地啪地一声关上战利品小刀。“这可是战争,不是电影!这回儿看够了吧?明明都赤身**,却偏要叫唤什么:‘别把衬衣撕破了!’”准尉象狗一样嗅了嗅鼻子,就转到极其平常的话题上:“斯拉夫人在杀猪!在煮吃的,烧水洗澡……活人总要想活下去的办法……而你却一点也不懂这些。”他大声撂了一把鼻涕,拿出了烟袋。他有两只烟袋:一只是用降落伞红绸面做的,一只是麻布做的、带流苏而且绣着歪斜的字母。这种烟荷包是远方的可爱的姑娘们送给前线战士们的,上面还绣着感人的词句:“让我们来抽烟!”“为了永久的纪念和忠诚的爱情!”“我的爱情护佑你……”
“你已经二十岁了,”鲍里斯提起精神听着,“但女人的事你还一窍不通。德国人又是妓院又是休假……而我们却……”
“他这是在讲什么?”鲍里斯心想,一面集中精力听着。“啊——啊,又说女人……”
“正当的女人是不肯干的。全是些**货。她们无所谓——德国人也罢,俄国人也罢……”
“那你就去找那些**货去!为什么欺到清清白白的女人家头上?兽性发作了?”
“我喝多了。一时头脑糊涂……那么多人打死了,人死得不计其数,突然眼前来了那么一个年轻的妞儿……当时你真是要枪毙我吗?”莫赫纳柯夫从一旁瞅着他,关心地试探道。
“是的。”
准尉声音干巴地咳了一声,抽了一口烟,把烟喷在自己的眼睛前面。
“你是个纯洁的青年!我敬重你。”莫赫纳柯夫用手指掐灭了烟头,把手在毡靴上擦了擦。“我敬重你,是因我身上没有你那种……我整个人儿已经在战争里消耗完了,整个人!我的心肠都耗硬了……我对任何人都不可怜。应该让我去充当对付德国杀人犯的行刑刽子手,我要把他们杀个精光!……”
鲍里斯觉得自己似乎也有点过错,情绪低沉他说道:
“我说……你最好还是去治治病。要不,把团里的军医请来?”
“不关你的事,你就别管!”
“咱们走吧,莫赫纳柯夫,啊?”
谷地突出部不见通路,盖满了松松的雪,白得耀人眼目。准尉的裤腿拖在毡靴外面,他一个劲儿地向前,硬是踏出一条路来。他身形粗旷,象是刀斧浑然凿斫而成,鼓得紧紧的背部犹如装满面粉的口袋,狗熊一样的后颈凸得很出,但所有这一切都另有一种抑郁的神情。人们无沦如何也不会相信,也不会安于一种思想:这样力量非凡和坚毅异常的勇士会被外国入侵者带来的一种可怕病症拖垮。生为勇士,死也要死得象个勇士!准尉还是从舍佩托夫卡附近的旧国境线上一路撤退下来的,他不止一次地住过战地医院,经受过饥饿、寒冷、被围、突围,但一次也没有当过俘虏。他说这是凭运气。鲍里斯后来才懂得,莫赫纳柯夫的运气是来自他坚信不渝俄罗斯军人的古训:宁死不屈。
准尉在战争中已经得心应手,战争已经不能驾驭他,他在战争中倒能应付裕如了。他对于在战争里无关紧要的、在战地生活中纯属多余的琐细小事从来不屑一顾。他也从不参与战士们个人之间那种谈论战后如何安排生活的谈话。他只能是个军人,善于作战,精干射击,其他就都不会了。
鲍里斯一头撞到了准尉短皮袄冻硬的面子上,他睁开了眼睛。
原来莫赫纳柯夫在山沟的叉道处停住了步子,他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汗,眼睛盯着一个什么东西看着。中尉顺他的眼光看过去,不禁战栗了一下。一个德国人,身上盖了厚厚一层雪,**坐在沟壁褐上上挖出的一个小洞里。只有一只戴兔皮镶边手套的手伸出在雪堆里。手套上放着一只表,秒针还在滴滴嗒嗒地动。这是一只瑞士出产的廉价冲制手表,这种表无论在哪个村子里至多能换一升家酿白酒。
准尉用毡靴踢开雪把德国人扒出来。面上的雪是干净的,松扑扑象棉花,下面一层却是紫红的冰雪块。德国人的两只脚好象和人体已经脱开,伸出的靴尖向相反方向叉开着,活象一个玩偶。
德国人朝准尉猛地挪动了一下身子,但立刻把黯淡的目光转向鲍里斯,长满了硬胡茬子的嘴巴哺哺地叫着:
“行行好吧!……”
长出不久的胡茬子又硬又尖,但已经成灰白色,底下面颊上结一层痴。深陷的面颊呈灰黑色。德国人的鼻子里流出两行鼻涕已经冻住了。
“行行好!行行好吧!……请救救我吧,救救……”
“他说什么来着?”
“求我们救救他。”
“救救他?!救这个断了两条后爪的人?”准尉向雪堆里呵了一口痰。“这样的冰天雪地里,即使是自己人,伤得这样重也只好就地埋了。”
鲍里斯不知所措地把军大衣拉拉挺,双手在腰间摸索着。
德国人捕捉他的目光,一面说:
“同志!……救救我吧……行行好……”
“跟我来,准尉!”鲍里斯唿咚一声踏进深雪里,加快脚步想走开。
身后传来尖叫,在寒风中显得尤其凄厉,刺耳欲裂。德国人从小洞里扑出身子,挣扎着尚能动弹的上半身,竭力想爬上来,一边仍然伸出那只托着表的手。他还在不切实际地幻想着用这样一只所值无几的蹩脚表来换取自己的生命。“去你的!”排长贱喝了一声,就耸身向上一窜,但一脚踩在大衣襟上,摔倒了,于是手脚并用划着雪想爬出山沟。
太阳裹紧在严寒里,发出明亮而冷森森的光,渐渐地朝着微微倾斜的空旷雪野的地平面后面沉下去。周围是茫茫的雪原,寂静得耳朵里感觉得到清脆的声响。
莫赫纳柯夫叫鲍里斯倒掉毡靴里的雪。中尉坐身到一辆翻倒的大车上,听话地解下包脚布,把干的一头换到底下,而脑子里始终重复响着一句话:“病鸟要遭众鸟欺……病鸟……”
一队队的俘虏从村子向镇上走去。盖满白雪的排水沟里都是东倒西歪的死马。村子后面路旁的田野里,躺着许多被打烂的坦克和汽车骨架。到处部有行军灶在冒烟,并且架好了烤火架:汽油桶下面生起了火,内衣、军服和裤子就搭在桶里的木条上,在紧闭着盖子的桶里烘烤。士兵们先是光穿着毡靴,戴军帽,裹着军大衣围着簧火跳呀蹦呀。这样约摸过半小时,然后穿上烘干的内衣和军服,再把大衣、毡靴和军帽放进桶里去烤。
发动机劈劈啪啪的声响,很有点和平气氛,汽车空转着。田野上东一堆西一堆都是烧毁的稻草垛的黑灰。好多带篷汽车和卫生连的帐蓬就驻扎在斜势不大的山坡上,旁边是静悄悄的松柏树林子。就在这儿,两棵松树之间挂了一张被单、放映着电影。中尉和准尉停留了一会儿,看银幕上一名快活的小伙子安托沙·雷勃金一边哼着小曲,一边随心所欲地把张惶失措的敌人弄得懵头转向。
看电影的战士们由衷地为这位银幕上的勇士感到高兴,尽管他们亲身经历的战争完全是另一回事。
脚步在雪地上踩过,不断发出吱咯吱咯的声响。俘虏队伍一队接一队慢慢地走过。只是凭着两旁稀稀拉拉、东倒西歪的电线杆,才依稀可辨明这是一条大路。电杆上连电线也没有了,有的干脆已经被人锯走当柴烧了。
几辆汽车开过,把准尉和鲍里斯挤到了路边。车上坐满了俘虏,一个挨一个,有的头上包着围巾,有的只剩了钢盔的帽衬,更有缠了一头破布的。这些人全都把双手笼在袖筒里,佝偻着背,一样的面无血色,默不作声。
“你瞧!”莫赫纳柯夫骂了起来。“鬼子乘汽车,我们反倒用脚走!最好待在家里!要不就当俘虏!哪怕死了也罢!就不要象现在……”
“那块表你拿了没有?”
“没有,我扔了!”
暮色徐徐降临。山沟呈现出暗蓝的颜色。白雪覆盖的地面好象布满了一条条青筋。电线杆长长的影子投在田野上,松林深处树木都隐入暗蓝的阴影里,一片苍茫。甚至排水沟也覆盖在蓝色里。工兵们拿着探雷器走来走去,身影也成了蓝色,模糊不清。田野上布满了坦克履带的印迹和汽车的车辙。白雪象在地上铺满了星斗,闪烁着。林子里响起无线电机的声音。宁静的夜幕盖住了这遍体鳞伤的大地,这默默承受,从不抱怨的母亲大地。
*·*
战士们歪七斜八地躺在散乱的稻草上睡觉。帕甫努季耶夫在值班。他的脸红得有点不正常,两只机灵的小眼睛激动得忽闪忽冈发亮。他想找人说说话,甚至想唱歌,但是鲍里斯命令帕甫努季耶夫躺下睡觉,而自己却把身子斜倚在炉台边坐了下来。他就这样坐着,浑身透凉,疲乏到了极点,只是不时伸出舌头舔舔他那毛糙得象带壳松果般的嘴唇。他既不想动弹,也不愿想什么,只想能暖和一下身子,把世上的一切都忘个干净。鲍里斯觉得自己可怜而又孤独,同时也暗自庆幸没有人看到他此时的模样。准尉重又住进了其他农舍,女主人有事走开了。她是什么人?她这个孤身的外来的女人会有什么事情呢?
瞌睡一阵接一阵,排长的身子都冻僵了。一种令人压抑的,很不好受的灭寂感觉充斥在他心头。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关于死的颓废的念头开始在他脑海里盘旋,这个念头并没有使他害怕,相反似乎豁然开朗地激起了他跃跃欲试的心情;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小村子里,在一所不知是谁的农舍里静静地死去,毫无痛苦地解脱一切,一了百了。
能有这样的结果就好了……一了百了。
“我这是怎么了?胡思乱想点什么?脑子里怎么这样乱七八糟?”鲍里斯突然清醒过来,就用手把着墙壁,摸索着移步走进尽头处的小屋子。他眼睛也不睁开,缓慢地脱掉衣服,扔过去,衣服掉进小凳后面的暗旯旮儿里,然后他昏昏迷迷地一头扑倒在那只矮床上。

天崩地裂,也难于打消年轻肌体对于休息、对于恢复精力的渴望,人间愁苦更不能搅碎青年人的酣梦:只有风烛残年的多病之身,既不能忘怀已逝的年华,又预感到生命终结的凄凉,才会有失眠的痛苦。
中尉作了一个很长的梦:地面已经被大水淹没,但是不见浪涛,不见水波,甚至涟游也不起。下面是清澈明净的水,上面是纤云不染的天。在太阳的光照里,天和水炫耀闪亮。水面上行驶着一节火车头,后面是拖着好多节车厢,整整的一列火车。列车划过水面,两旁皱起道道波痕,逐渐在远方消失。水面浩荡,象大海一样沓无边际。不知在什么地方,水天竟成了一色。天地变得无涯无垠,浩渺空灵。一切都沉没了,淹没在茫茫的大水里。火车头眼看就要沉入大水深处,到时候只要车头嗤拉一响,这火柴盒般的一节节车厢也就会连同这么多人、炉子、床铺以及士兵们的什物都劈里啪拉地散落到水里。水面重新一闭合,列车驶过的地方重又会水平如镜,了无痕迹。到那时,这个阳光普照的世界将完全平静下来。重又只有水面、天空、太阳,此外别无一物!这个世界虚幻不定,没有土地、没有树林,没有花草。人就想耸身而起,飞出这世界,飞向某个彼岸去寻求另一种生活。
但是身体好象长在什么东西上了,象是生了根一般。周围的一切都给人一种绝望和空虚的感觉。几只倦鸟在不断的飞行中耗尽了精力,掉到车厢顶上,扇动翅膀扑打着铁皮,激起隆隆的巨响。它们乱碰乱转,飞进了车厢门,在车厢里噗刺刺乱飞。莫赫纳柯夫准尉追逐着这些鸟儿,拧掉它们的头,就扔进床铺下面。“行行好,行行好吧!”鸟儿叫喊着,鲍里斯抓住莫赫纳柯夫的手。准尉却挣脱他的手:“人就不要吃东西了?!到嘴的东西,白不吃!……”“行行好吧!行行好吧!”鸟儿嘶喊着,飞出车厢,翅膀扑打着水面,却没有声响,只溅起铅一样沉重的水花……
梦里景象翻来复去,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似乎马上就要发生什么事情。鲍里斯一抬脚,跃出风驰电掣的车厢,身子在虚空中一下子凝住不动了,象悬挂在那里一样:他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凝视着他。火车在水面上驶过,渐渐去远,消失了。中尉想赶上它,但身子不听使唤,挪动不得,心里恐慌万状。鲍里斯突然全身战栗了一下,一声惊呼,坐起身子抓住了床栏。
柳霞站立在他身旁。
“您这里灯亮着,”她急促他说道。“外面穿的衣服我已经洗好了。最好把内衣也洗一洗……我还以为您没睡呢……”
他什么也没有听明白,他还没有完全醒过来。他躺下睡的时候,灯并不亮,女主人也不在。他终于强睁开湿润的眼睫毛,目光直盯着柳霞看着,似乎在问:“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我以为您……”柳霞欲言又止,有点手足无措了。她已经俯身在鲍里斯身前好久了,一直在看他,这回真看了个饱!她急促不停地用俄语夹杂着乌克兰语说着话,越说越快。她说着又是这些战士住到达儿来,真是太好了,因为她已经和他们相熟。遗憾的是她没能说服他们睡到干净的里屋里来,全都在厨房里睡下了……外面冷得利害……幸亏战争结束了……要是战争完全结束那就更好了……战士们不知从哪里还弄来了一点干柴……等等。
“他们今天似乎都不太想说话,闷闷不乐的样子。很快就全躺下睡了,只有那个老乡消防队员喝了一点儿酒……”
“我做了一个多奇怪的梦呀!”
“是恶梦吧,啊?现在不会做别样的梦……”柳霞垂下了头,“我还以为您不会再回来了呢……”
“这是为什么?”
“我想到过,说不定突然把您打死了……河对岸的枪声真激烈呀!”
“难道这是枪声吗?”鲍里斯回答了一句,他用手背擦着眼睛,突然发现她就在他身边,离他那么近。睡裙的开襟里露出一对**的夹缝,象一条欢快的小溪陡然直下,终成急流。再往下,浑圆凸出的地方清楚地显示着一个女性的神秘的肌体,从那里播散出一般热烈的气息。她的脸靠得那么近,两只神情慌乱的眼睁大着。鲍里斯明显地感觉到,她那弯曲得象长在洋娃娃脸上的长睫毛尖尖已经搔着了他的面颊。这眼睫毛简直是神秘奇妙得不可思议!它们其实没有触到他的脸,但他感觉到了,那么柔软……他感觉到了睫毛的撩拨,再也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了。排长的心象是从山顶山滚下来一般。他为了抑制胸膛里越来越嘈杂的声响和疯狂加快的剧跳,他咽了一口唾液,同时为了感觉一下自身的存在,轻声他说道:
“夜……多么宁静……”停了一会儿,他已经是用平稳的日常语调说着:“我梦见我们乘车经过巴拉宾草原去打仗……草原铁轨、全被大水淹没了。正是春天。可怕极了……”他意识到必须说话,不停他说话,并且不再往柳霞那地方瞧。这可太不象活了,太不知羞耻了。人家全神贯注,没有在意,他却偷眼瞧着,瞧得浑身颤抖,不能自持!“多美的夜晚呀!一个荒唐的梦……多美的夜……安静极了……”他的嗓子忽然干涩了,声音也变了,浑身都不带劲儿。
“战争,”柳霞也十分费劲地叹了口气。她也觉得心里有点不对头。她做了个轻微的手势,表示战争已经过去,离这里越来越远了。
他的眼睛无法看清她,一切都模模糊糊,象是伴着滚滚的车轮声响飞快地掠过。一个女人的身影在眼前晃动,看不清面目。她变成一团炽热的火,越烧越旺,把房里的空气似乎都烧光了。呼吸的空气也没有了。周围的一切和他心里的一切都已经烧得精光。眼前只剩下一种力量左右着一切,鲍里斯完全丧失了反抗能力,只能听任这股力量的支配,他轻声细语道:
“我……在这儿……感到心里舒服……”尽管他因为作了这样的暗示而羞得无地自容,但仍怕她不懂得其中包含的意思,爽性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他在这里、在这间屋子里、在这张床上,感到很舒服。
“我很高兴……”她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于是他也好象从远处回答了一句,自己也听不真切:
“我也…很高兴…”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尽管他竭力挣扎着,免得不成体统,而且由于这种挣扎而变得尤其虚弱无力,但还是向她伸过手去表示感谢。一方面感谢她的关切,感谢她给他们栖身之所,一方面也证实一下,这个笼在炽热雾气里的身影,这个在恍恍惚惚的暗淡光线里摇曳的身影,就是那个胸脯中间有着一条陡然直下夹缝的女人,这条**间的夹缝搅得他真是头晕脑热,一旦到这耀人眼目的、散发着神秘气息的身体,他的心就禁不住怦怦乱跳起来。女人啊!女人原来就是这样的!她对他做了些什么呢?她就象从树上扯落一片树叶那样把他扯下来,让他打转,随她飞奔,在大地的上空翻飞,轻轻贩陋,无根无蒂……
现在什么都不存在了。过去也什么都不曾有过。有的只是她,这个女人。现在他整个人儿,直到最后一滴血,最后一口气都是属于她的,这已经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事实了。
他好象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某个荒漠的空间里找到了她的手,他感到了她手指上的几个小疹子,甚至连她肌体上肉眼看不见的汗毛也感觉到了,好象在她的手指上不曾有过或者说现在没有了皮肤,他是用**的神经在接触她的手。他的呼吸完全停止了。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排长好象完全陷入了一种恍恍惚惚的幻境,陷进了一张炽热地燃烧着的火网里。
后来的事他都记不得了。
一道耀眼的灯光直刺他的双眼,于是他惊恐地把脸埋进了枕头。
他没有一下于醒悟过来,并没有一下子认清这是明亮的灯光。但他清楚地看到一个女人用手捂着脸,他惊恐了,全身缩成一团。这时他就想立刻能找到一条地缝钻进去,马上死掉,或是跑到厨房里的战士们那里去。
“原来是这样!但为什么是这样呢?”鲍里斯把嘴唇咬得发痛,感到那颗惊慌不安的心渐渐地恢复了常态,中断了的呼吸也渐渐平稳均匀了。他觉得过去似乎从来也没有领略过这样的幸福,他只记得这个女人在他的怀里不知为什么显得是个小姑娘,这一点更增加了他的害怕和羞耻感觉。如果现在能把一切都忘掉,使一切都似乎不曾发生,那未他就决不会再用种种愚蠢举动去欺侮女性了——一个人不干这些蠢事也一样过,根本不需要这样……
中尉这样想着,同时却惊讶地感到,他身体里那么长久郁结着的、时时困拢着他的一种压抑消失了,使他如释重负,他体验了**的欢快以后,觉得通体松快,精神焕发。
“畜生!禽兽!”鲍里斯骂着自己,但这骂声似乎无关痛痒。从理智上说,他觉得羞愧、慌乱,但身体里却布满了一种莫名的愉快和一种充满睡意的舒泰。
“我这也算是为前线出了力。”
鲍里斯毫不想反抗地等待着这个女人在寂静中清清楚楚说完这几句话以后,会打他一记耳光,然后痛哭失声,在床上打滚,揪扯自己的头发。但是她失神地、一动不动地躺着,一滴眼泪从鼻梁处滚落到她的唇边。
一种从未有过的悔罪,负疚的感觉突然袭上他的心头。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减轻这个女人的痛苦,这完全是他利用了她的温柔驯顺,粗暴地强加给她的,她为他张罗种种事情,给他弄吃的,喝的,让他洗澡,给他洗那臭气熏天的包脚布……鲍里斯眼睛望着墙壁,疚愧地承认了所有的男人不知为什么都羞于承认的一点:
“我……这是第一次……”他停顿了一下,轻得几乎听不见地又说了一句:“请原谅我,如果这也能原谅的话……”
柳霞没有作声,她好象还在等他说什么,也可能是她已经依恋上了他,他的呼吸,他的气味和他身体的温暖都使她依恋。柳霞觉得鲍里斯现在已经不是不关痛痒的外人了。鲍里斯眼下那种羞愧交迸的神情特别使她动情,博得她女性的怜爱和宽恕。柳霞用手擦掉眼泪,把身体转向鲍里斯,忧伤而真挚他说道:
“我知道,鲍里亚……”她脸上解嘲似地掠过一丝微笑,补充说道:“我们女人不耍点小脾气,不流几滴眼泪就没法过日子……”她伸过手去轻轻地碰了他一下,象是鼓励他,又象是安慰他。“把灯关了。”她的声音里可以听出一种暗示。
鲍里斯还不敢相信他的作为会不遭受惩罚,但他顺从地爬起身来,胡乱拖了一条盖被披在身上,跌跌绊绊地走到方凳前面,踏上凳子把灯捻灭了。他现在站在黑暗里,不知怎么办才好。柳霞没有再叫他。身子也不动弹。鲍里斯整了整身上的盖被,干咳了两声,笨手笨脚地坐到床沿上。
夜航的飞机飞过屋子上空,发出隆隆的声响,窗上划过一个绿色的亮点。飞机飞得很低,毫无顾忌。一架小飞机后面跟着好几架重型运输机,满载着炸弹。也可能是在把伤员运出去。飞机的马达象爬坡的老马的心脏,呼哧呼哧直喘,这声音好象是在喊号子:“杭育,杭育!”
窗上返照出远处传来的模模糊糊的蓝色的光影,窗玻璃上一下子现出张牙舞爪的苹果树树影。房里的格子架也照得很清楚。小凳予上有一团白色的东西。有一双乌黑的眼睛直勾勾地,满含责备地瞅着排长,似乎在问:
“你这是怎么了?”
不行,现在已经不能到厨房里战士那儿去了。他可是多么想逃走,想躲开呀!
“躺下吧!”柳霞说,他觉得她说话时象受了委屈,有点恼了。“地上太冷,脚会受凉的。”
他的确觉得脚底下在冷上来,于是顺从地上床,尽量往墙里靠,避免碰着柳霞的身体。但是多少总得说几句话,表示忏悔、歉疚的意思,他好不容易已经准备开口说话,却听到柳霞声音:
“把身子转过来,对着我……”
她没有恨他,她的声音听不出有痛苦和懊侮,却可以感到一种经过巧妙掩饰的柔情。
“这是怎么回事?”鲍里斯慌乱地想着,还不敢完全相信她说的话和说话的口吻。他慢慢地朝她转过身来,仍然竭力想不要碰着她的身体,并且赶快把双手伸到枕头底下藏起来,就象打仗时躲在战壕的胸墙后面一般,心里想应该躺着一动也不动,呼吸也要尽可能轻微,只有那样,人家才可能不去注意他,会忘掉他的存在。
“你这个人真是……”鲍里斯一听见这声音,全身都感到**辣地发烧。柳霞的身体向他靠近过来。她凑着他的耳朵吹了一口气,用手指拨动着这只耳朵,然后把脸贴在他的脖子上,轻声央求道:“让我在这儿……”她清楚地指指脖子上的伤疤,“让我在这个地方亲亲,”她好象怕他会拒绝,赶紧把嘴唇贴上那长成疙瘩的伤口。“我傻吗?”
“不,你为什么要亲呢?”鲍里斯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说出了口就意识到是讲了一句蠢话。他觉得这伤疤绝不会给嘴唇快感,反正这是一种怪念头。但是必须让步,因为他已经错尽错绝了。“如果你愿意……“中尉一动也不敢动,轻声说道:“可以再…”
她的嘴唇碰到了他的锁骨,接着又找准了他的伤疤,她在这老伤痕上又颤颤地亲了一吻,轻得几乎难以觉察。
鲍里斯又喘不过气来了。血直往太阳**上涌,冲上耳朵,头脑里原本就不曾停息的嗡嗡的声响更厉害了。一股热烈的气息又把他笼住了,悄声细语使他心施摇曳,完全不能自持,好象掉进了回声振荡的虚空。
“我的亲宝贝……你在流血,可我不在你身旁……我的亲宝贝……可怜的小宝贝……”她亲吻着他那突然又隐隐作痛的伤疤。奇怪的是她这些话并不显得愚蠢和可笑,虽然鲍里斯意识的某部份告诉他,这些话是既愚蠢又可笑。
鲍里斯也感觉到心底涌起万千柔情,他并不很有自信地用手抚摩了一下她的头发,她不知什么时候已把辫子松开了。鲍里斯把脸埋进她散开的头发里,激动异常地嗫嚅着:
“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柳霞的嘴唇在鲍里斯的脸颊上吻来吻去,找到了他的嘴唇,竟象陷入了什么又难以自拔的境地似地,只是含含糊糊地重复说道:
“我不知道……”
她呼出的热烈的气息,时断时续激起了鲍里斯心里一阵紧,一阵慢的冲动,他突然出乎自己意料之外地贴到她的耳边,说了一声,这是从他那极其虚弱的,几乎神志不清的头脑里自然而然出现的一个词儿:
“亲爱的……”
这个词儿他不是说出来的,他是呻吟出来的,而且他觉察到这个词儿象电流一样触动这个女人,使她震颤了,她一下子瘫软了下来,变得和他那么贴心,亲切,一心只求和他融为一体,而他自己也只愿和她融为一体。他已经感觉不到周围的一切,只是幸福地欷嘘着:
“我的亲……”
重又是一片寂静,两人都难以为情,但是他们已经不相互回避了,只是他们刚才还象灌满了灼热金属的身体,热度慢慢在消退,沉甸甸地象凝固了一般。
瞬间的沉入梦乡,就在这样的沉醉里,他们还相互眷恋着,没有把对方忘怀,因此很快就苏醒了过来。
“我从七岁开始,也许还要早一些,一直就爱着这样瘦瘦的、眼睛大大的男孩子,我始终在等这样一个人,”柳霞一边在鲍里斯怀里和他厮磨着,一边象用书上现成的句子有条有理他说着:“现在他终于来到了我面前!”
柳霞一再说,在遇到他之前,她从没有这样接触过男人,而且对这样的接触一向只有反感。以前她也确实相信事情就是这样。她发誓要一辈子记着他。他也用同样的话语回答她。他要她相信,也让自己相信,在他过去听到过的女子名字中,他只记得一个鲜花一样的名字,就是这个带点中国色彩或者说日本色彩的名字一一柳霞。他说他也是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或者说简直还说不上孩子,而是个小娃娃的时候,从七岁起——也是从七岁起一一听到了她的名字,而且在梦里见到过,很多次、很多次、清清楚楚地见到过柳霞,并且称她我的亲宝贝。
“再叫一声,再叫一声!”
他吻着她那沾满泪水的略带咸味的面庞,叫着:
“亲宝贝!亲宝贝!我的!我的!”
“上帝啊!”柳霞往后一甩头,喊了一声:
“现在死去该多好啊!”
他突然觉得心里一震。脑际清楚浮现出那一对老夫妇的样子,那满头自发的、死在灰色玉米秸秆上的德国将军、浑身烧焦的“喀秋莎”弹手、被击毙的战马、那条变疯了的狗、被坦克压死的人——尽是尸体、尸体……
“你怎么了?你累了,也许……”柳霞用臂时撑起身子,吃惊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也许你……对死亡感到恐惧了?!”
“我听人说……对死亡就象对太阳一样,是不能睁大两眼去看的。但睁眼面对死亡也并不可怕,”鲍里斯轻轻地口答了一句,然后转过身去,象是自言自语地把心里的思考说了出来:“最可怕的是司空见惯了死亡以后,对死亡漠然置之,无动于衷……可怕的是‘死亡’这个词已经成了日常的口头用语,就象吃、喝、睡觉、恋爱这些习以为常的词一样……”
“你累了。歇一会儿吧,歇一会儿。柳霞无法捕捉住他的眼光。他把眼睛避开了。于是她把脸颊伏到他的胸脯上。“啊,你的心跳得这么厉害!”她用手按着他的心口,“轻点儿,轻点儿,再轻一点儿……现在这样……这样……好。”
“再也不要讲什么‘死亡’之类的话了。”
柳霞把手从他胸前抽回来,用手心揉了揉太阳**,歉疚他说:
“原谅我……我忘了现在是战争。”
小飞机又在农舍上空隆隆地驶过,窗玻璃上划一个光点,随着声音在远处消失,可以听到屋子外面的声响。
街上依然有人声。
农舍隔壁也住着部队,还有人在走动。传来了一阵歌声:
四处响起庄严的声音:
我们起誓,告别乡亲——
只要我们一息尚存,“
决不对敌人手下留情。
一辆汽车吼叫起来。车灯的强光在窗户上晃动,窗前的小树也摇曳起来。它忽儿弯向窗户,树枝几乎碰到了玻璃,忽而又隐没在雪夜的黑暗中。窗玻璃上冰花闪闪烁烁,忽明忽暗,让人愈加敏锐地感觉到屋子里是多么舒适和温暖。一阵隆隆声中又驶来一辆坦克还不知是拖拉机。轰然一声,停住了。马达闷声闷气地空转着。
“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窗外嘈杂地呼喊着,声音又渐渐地远去。
“是上前线的。追赶前线部队的。”鲍里斯心想道。
厨房里有人在大声地吐痰,擤鼻涕。“卡雷舍夫,”中尉听出了,“这个老枪烟鬼,半夜三更也还要起来抽他的马合烟。”门吱嘎一声响,然后又砰地关上了,这是卡雷舍夫回屋子来了,他乒乒乓乓用水勺舀水,喝了几口,又咳嗽了一阵,总算没声音了。
河对岸山沟里的什么地方,响起了爆炸声,象是在敲打破的铜盆,响声在寒夜里传开,震得窗户嘎嘎直响,小树上的雪块扑簌籁掉下来,什卡利克在厨房里惊叫了一声,朦胧中哼哼了几声,又睡着了。
“不知又有谁丢了性命……”鲍里斯听了听爆炸声还会不会再响起来,接着说了一句。
柳霞用手掌掩住了他的嘴,于是两人就这样躺着,听着夜籁,惴惴不安地担心又会出什么事情。鲍里斯感激地用嘴唇亲了亲她的掌心,手上一股碱味和肥皂味。这是普通肥皂的气味,他自幼就十分熟悉。这种亲切的、家常的气味,使他心里又有所触动。他因为心里产生的疏远感而对自己很恼火,于是重又象孩子一样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同时惊奇地记起他过去对梳子里残留的丝丝头发竟会产生厌恶。他还讨厌过衣服上拆下来的扣子,这一切现在口想起来却十分可笑。
“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了呢,”柳霞很灵敏地感到了他的爱抚,就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再也不顾忌了。“不要生气。我们没有时间来生气……”
他们霎时间又忘却了羞耻之心。柳霞张着嘴唇,炽烈地喘息着,团簇簇的胸脯裸呈在昏暗里,竟带几分犯罪的意味,长长的头发零乱不堪地纠缠在她颈项的周围。她骨蚀神消了,终于精疲力竭地把脸埋到他的肩头,一面瞌睡,一面还说着:
“你还是睡一会儿吧,睡一会儿吧……”
然而他听到的却是:“不要睡。再和我待一会儿。不要睡!”为了使她称心遂愿,而他是那么想使她称心遂愿,他把一条胳膊伸到了她的头下面。
“你知道吗,小时候我和妈妈一起去过莫斯科。现在我只记得在阿尔巴特街上的那座古老的房子和年老的姑妈。她要我相信,这幢房子里用褐色和白色石板镶成的地面,还是拿破仑入侵时莫斯科大火中幸存下来的……”他停住了话头,以为柳霞已经睡着了,但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在听。“我还记得带圆柱的剧院和音乐。你知道,那是一种用笛子演奏的音乐……简简单单,明白易懂的音乐,用笛于吹奏……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好象就听见这个音乐,而且还能记得一男一女两个人,牧童和牧女跳舞的情景。绿茵茵的草地。白色的羊群。牧童和牧女穿着毛皮的衣服。他们相爱着,并不因爱情而害羞,也不因爱情而害怕担忧。他们对一切都充满信任,对一切都毫不戒备。凡是对一切不作戒备的人,恶是不能加害于他的,以前我就是这样想法……”
柳霞听着,连大气也不敢出,她知道,他再也不会有机会对任何人说这样的话了,他不可能再讲,因为这样的夜晚也不会再有了。
“你知道吗,”鲍里斯微微笑了笑,这使柳霞很高兴,因为他没有忘记她的存在,“你知道吗,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等待着什么。从前,人家会把这叫作中邪,着魔。”他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好象在责备自己。“现在,你瞧……”“我们就象古时候小说里写的那样,我为你生,你为我生,缘份早就生定。柳霞没有立刻回答:“如果你愿意听,我把我的身世告诉你。不过还是等一会。现在我只觉得很快活。我听见了你说的音乐。顺便说一句,我上过音乐专科学校。真的!”她用手指轻轻点了点鲍里斯吃惊地张开的嘴巴。“连我自己对这一点也不敢相信。再说,这有什么意义呢!”她睡意朦胧地把身体依偎着鲍里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我听你说……”
一条长满了青草的古老的道路逶迤通向远方,有两人在赶路——他和她。
路迢迢不见尽头,行人渐渐走远,依稀可以听见远处传来的笛音……
鲍里斯甩动了一下脑袋,用双手按按额头。
“我好象又睡着了?”
“你身体颤抖得真厉害,一颤一颤的……,你又梦见战争了吧?”
他高兴,因为他终于克制了自己,驱散了睡意,因为身旁躺很着一个活生生的、他最最亲爱的人,鲍里斯把柳霞透凉的身子搂紧贴在自己身上。
“我的头发晕……”
“我给你弄点吃的和喝的东西。你昨晚本来就没有吃东西”
“你怎么知道的?当时你根本不在家里。”
“我全都知道。你还是吃点东西,再休息一会儿。”
“休息的机会有的是。等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不过吃点东西是可以的。我们不会把别人吵醒吧?”
“不会的。我可乖巧哩!”柳霞狡黠地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指威胁他说:“不准愉眼看我!”但是他盯着她看。柳霞用双手捧住他的头,把他的脸转向墙壁。“不许看,听见没有!”
他们逗闹戏耍着,完全忘记了过度的嘻闹不是时候。
“看你,成什么样了!别这样!我也饿了,”她啪地打了他一下,抓起睡裙,一骨碌下了床,溜到门背后悉悉簌簌地穿起衣服来。
“嗨,来人了!”
“鲍里卡,别淘气!”她把头从门帘中间探出来,在她那双灵动的、近在咫尺的眸子里真是风情万千,鲍里斯再也忍不住了,起身冲了过去,但是她把门帘在他面前合拢了,当他的脸伸进粗布门帘贴住她的脸时,她急促他说了一声:“我爱你!”
他的孩子气发作了,他用拳头在枕头上捶了一拳,跳起身子,胸脯扑到枕头上,好象扑在一只暖烘烘、软绵绵的大鸟身上,他看见褥子上有她的身体留下的一个压痕,象个石膏模子……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这个模子。
手掌摸到的是虚空。柳霞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碗碟、面包和土豆,她正想告诉他,总算走运,那个消防队长没有把白酒喝光,但看到了鲍里斯脸上那茫然失措的神色,不禁呆住了。他好象没有在看她,不,看她了,也看见了,但好象是从一旁在冷眼观察。
“你怎么了?”
鲍里斯的双眼里滚动着泪水,他的脸由于痛苦而显得尖削了。
“我在这儿!”她推了他一下。
他浑身一哆嗦,紧紧攫住她的一只手不放,捏得她骨节都嘎嘎作响。
柳霞猛地把鲍里斯搂紧在怀里,又立刻重重地把他推开,开始张罗吃的。他们俩用一只杯子喝酒,都不说话。喝一口酒,接一次吻。他们同样默默地吃土豆和腌肥肉。他剥了土豆给她,她也给他剥。
两人吃完东西,已经没有什么事可干,似乎也没有话可说。他们默默地望着面前的虚空,苦于这良夜的短促。
“好了,到此为止了——礼拜已经结束,神甫也要安息……”柳霞正准备说这句话,但是鲍里斯好象猜到了她的心思,歉疚地轻轻抚摩了一下她的手。柳霞感激地紧紧握着他的手指,望着窗户眨了眨眼睛,接着已经很自然地伸出小巧的手掌温情地抚摩着他的面颊。
“我的乖孩子,排长同志!”
这一声叫唤,真使他肝肠寸断,他由于心烦意乱,也由于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满腔情怀突然化为一种不顾一切的粗鲁,他撒野似地一把抓起柳霞,把她按在床上:
“要死还是要活?!”
“唉呀!瞧你的样子!”柳霞颓然无力地闭上了湿润的眼睛。
“我傻吗?”中尉装出一副根本不懂她讲话的意思,傻乎乎地问道。
“比傻还要坏!是疯子!我也是疯子:……周围的人全是疯子……”
“我是醉了,不是疯子”他整个人一下予扑到她身上。
“不能那么多。”柳霞躲开身子。
“可以的!”他由于故作倔强而全身战栗着,满是醉意他说道:“今天做什么都可以!”
“你要听我的。我今年二十一岁了!”
“这……有什么!我自己也二十了!”
“这不就得了!我要比你大一百岁!”柳霞象哄小孩儿似地轻手轻脚安顿他靠上枕头睡下。“已经快三点了!……”
又有战士在厨房里走动了,脚绊着了洗衣盆,低低地骂了一声。从窗外透进来昏暗的光,在窗玻璃上折射出萤萤的光点,照出了柳霞的肩膀,使她的头发也闪闪发亮。她的双眸象燃着炽烈的火,映衬得睫毛下面和娇小的翘下巴下面都显得有点黯淡。
他一直在苦苦地回想:柳霞的眼睛究竟是象谁的眼睛呢?反正是象什么人。最后的发现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竟至于惊呆了:那是一匹小马的眼睛。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遥远而寒冷的国度里,那里寒雾重重,僻静安宁,空气里散发着干草、燕麦和煤油的气味。他曾经抚摩着小马的嘴鼻,把一小块面包塞进它颤抖着的、湿润的嘴唇,它懂事地在他的小手上翻舔搜寻。而在昏暗的马栏里闪着亮光的正是这一双毫无遮挡的、聪明的、率真信任的眼睛,它们充满着忧伤,好象有自己独立的生命,能洞察一切。当时他还是个孩子,而在这双眼睛面前却感到好象有什么过错似地,只会轻声说着:“小马啊!可爱的小马!”
不知为什么这段回忆使他黯然神伤而且感到害怕,他用手掌掩住她的眼睛。柳霞感觉到他是为了什么在爱怜她,她凑过身子去,信赖地依偎着他,柔情满怀,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出现了一个心灵,能够感受她的忧伤,爱怜她,倾听她内心的一切、一切。
他们预感到清晨来临,离别在即,因此紧紧依偎着坐在一起,内心都沉浸在同样的向往里,此时他们一点不想动弹,不愿说话,不愿思索,只求两个人就这样呆在一起,在如醉如痴的状态里,彼此能感觉到两个焕发活力的、完全裸露的身体,体验古时候所谓的极乐境界。这种境界会使心灵变得柔顺、慈软和充满爱怜之情,好象周围长了一层茸茸细毛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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