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世间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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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圆之夜。
花前月下,自然是赏月,吃月饼,饮桂花酒,谈天说地,极尽风月之能事,这才不辜负上天的厚爱,送了这么晴朗的一个中秋之夜给他们嘛。
心情愉悦,十分的愉悦。
只是,这十分愉悦的心情,只限于夫妻情深意重的阿沈与她那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相公老爷独处赏月吃月饼饮桂花酒谈天说地时而已,一旦多了不识相的人,才不管他是才子高官还是天皇贵胄,只要打扰了他们这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愉悦的心情,哼哼,杀……轰无赦!
所以,不识相地不请自到再加上算是夜闯私宅的某两个人,只能你瞪我我瞪你地站在院门之前三尺处,眼巴巴地瞪着院内花前月下你侬我侬极尽风月之能事的两位世间儿女饮酒赏月,自己除却两只眼睛瞪得越来越大,其他无一事可做。
“不要让朕抓到把柄,否则总有一天,朕必定将关飞千刀万剐、诛灭九族!”
哦,还有可做的一件事……威胁,气愤,抱怨……简而言之——吃醋……或曰:嫉妒。
一身玄色之衣,满脸狰狞之色,双手紧握之拳,宽额愤怒之筋,口吐狂妄之言,几要指天发下毒誓之人,自然只有是人世间唯一的九五之尊,当今的天朝君王——尚君德。
“陛下金口玉律,臣定会牢牢记得。”
一身白衣,面貌极是的斯文,周身的祥和之气,双目平静直视君王口称臣下的,则是……自然是天朝的臣子了。
“关——”君王尚君德如何不知自己这臣子面善心恶、向来睚眦必报、更是从不随便给人台阶下的讨厌性子,顿时被这句“牢牢记得”顶得气血翻涌、欲发雷霆之怒。
“陛下,您再‘声镇九州’一点,只怕这院门之前三丈处恐也无您立足之地了。”淡淡的嘲弄兼提醒一声,斯文祥和的臣子也有了不常见的微微恼怒。
天怜可见,中秋佳节,好不容易从几要没顶的朝堂事务中抽出一刻极为珍贵的时光来,他想要的,只是来亲眼看一看心上人是否真的如侍从们每日回报的那样安好而已,为什么却偏偏要跟来一条尾巴,一条想甩也甩不掉的大尾巴!
“关……我知了。”
斯文祥和的臣子偶尔的恼怒,他这为人君王的,其实也是很……很识时务地给上一点面子的,所以立刻压下了雷霆之怒并极力扯动唇角,小声地道:“快子时了吧,怎么还赏这每天都能瞧得到的劳什子月亮,早一点去休息不是很好吗?”见斯文祥和的臣子冷冷地瞥自己了一眼,忙尴尬地笑了声:“我只是怕这夜深露重,伤了他们夫妻的身子。”
“夫妻”两字咬得既狠且重,更有着十万分的不甘心。
“伤了身子?”
并不理会他既狠且重的语气,自顾尚且不暇的臣子嘲弄地一笑,低而暗哑的嗓音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身子再如何的伤了,尚有药可医,也终归能有痊愈的那一日,可若是心受伤了呢?”
心上的伤,要他拿什么来医!
“时间吧……”
神气的双眼立刻黯淡下来,就算他是天下唯我独尊的君王,即便富有四海,手撑九州,也无法回答这个他自己也已自问了千百回的问题。
枉世间的人都称赞他胸怀天下,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有将帅之才,更是心系天下黎民苍生的仁义之君、盛世之主,可即便他再如何的雄才大略,再怎样的意气风发,这人世间,依然有他所不能掌握操控于掌中的,依然有他力之未逮、心力所不及之处,依然有他……依然有他……
“情之一字,实在是……唉!”
斯文祥和的臣子一语道破他已悬而未决了十余年的心事。
是啊,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相知,相恋,相许……却偏偏不能相依!
……
“喂,你就是大名鼎鼎的仁王尚君德?”
曾几何时,那巧笑倩兮的单纯少女曾背手于他身前,笑盈盈地侧首问着他?
“你这辈子最想做的事是什么?是同我哥哥一样,要效仿诸葛孔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么?”
曾几何时,那姿容俏丽的如花女子曾认认真真地玉立于他眼前,严肃地正视着他?
“为君之道,当以己力报天下,能为天下百姓分担疾苦,你若为君王,千万要切记,切记!”
曾几何时,那风华璀璨的成熟女子曾端端正正地挺立于他案前,一身的庄严?
“……”
曾几何时……曾几何时……
曾几何时,他允诺宠她,恋她,爱她,给她想要的自由自在,给她幸福快乐的生活。
曾几何时,为了他那“为君之道”,他渐渐地远离了她,一点一点地舍弃了她?
曾几何时,当他成为人上之人,有了实权地位,有了给她随心所欲任性随性的能力,却再也寻不回她了!
曾几何时,那巧笑倩兮着的,那轻松爽朗着的,那调皮撒娇着的,那神采飞扬着的,那早已刻画入骨融进血脉的芙蓉容颜,却再也不是,再也不是,再也……不是。再也不是。
属于他所有,再也不是偎依于他怀中。
黯淡的眼眸,凝着咫尺处那笑盈盈偎依在他人怀中的心之所在,握紧的拳,突然颤抖起来。
侧首,垂下眼眸,他不忍再看。
月亮的温柔银光下,形单影只的身形,却是他一个。
中秋之夜,饮酒,赏月,谈天说地,好一番的风花雪月。
可原本十分愉悦的心,却再也无法愉悦起半分来。
“今天是怎么了啊!”
忍不住地仰天长叹一声,慵懒地斜卧美人椅中,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关飞老爷一身的酒气,十指紧抠雕工精美绝伦的紫檀扶手,恨恨地将亲亲娘子送进口中的月饼用力咀嚼,实在是想……想……想偷偷跑掉啊!
视线所及之处,毫无遮挡,雅致的青石方拱的院门在月光下柔光莹润,仿若上好的玉,这本应赏心悦目得很,可柔光莹润的圈拱里,偏偏有两个极不识相的人傻呆呆站在那里,斯文祥和的眸,杀人嗜血的眼,均是精光四射、虎视眈眈地紧盯着他的脸,这等光阴,要他还怎样再继续风花雪月下去啊!
简直是……简直是……
“阿沈,要不咱们回房去饮酒作乐如何?”惹不起,他躲还不成么?
“为什么回房去?这里赏月饮酒难道不好?”
仿佛没看到她那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相公老爷一脸的懊恼,阿沈淡淡一笑,将手中削好的梨子切片慢慢喂进相公嘴中,“你最恨的不就是门外那两个人么,如今报仇的机会便在眼前,你却要放弃?”

“最恨的?”
忍不住低声笑起来,抬眸望向天,点点的月光穿透桂花树的花隙映到白白的面庞上,一片的模糊。
“小飞?”
“阿沈,我从不曾问过你。”淡淡地收回视线转到倚在自己身旁的女子身上,关飞长眉斜挑,唇角微勾,“这些年来,你最恨的又是哪一个?”
“我?”阿沈未曾料到问题竟然转到了自己身上,怔了怔,见他始终认真地望着自己,便叹了声,缓缓地摇头,“我从来不曾恨过谁。若非要说恨……”她自嘲地一笑,手指慢慢抚上脸上那刺目的红痕,“若非要说恨,我只恨这世道,只恨……只恨我的女子身份!”
倘若,倘若她不是女子……倘若她……
“说这些做什么?”摇摇头,她执起石桌上的酒杯,笑着举杯,“鱼知溪水之乐,鸟知山林之乐,我之乐其乐,得之心而寓于酒也。”
笑眼弯弯望向几乎傻掉的相公,她唇角弯弯如月,“老爷,敬你!”
关飞眨眨几要呆掉的眼,顺从地张开嘴,任他的亲亲娘子将满满一杯的酒喂进去。
天啊,他即便早就知道他家亲亲娘子自幼便饱读诗书,是天朝鼎鼎有名的大才女,可是,在她抛弃过往同自己成亲的十来年,却从没如今日这般的对着自己啊!
什么鱼之乐、鸟之乐,我之乐其乐,什么寓于酒……酒?!
“我不能再喝……”
慢慢模糊的视线扫过一旁空掉的酒壶,扫过月下拱门外那虎视眈眈的……
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相公老爷不甘不愿地双眼一闭,将心寓于酒去了。
她望着她那玉树临风的相公老爷不甘不愿的沉沉睡颜,终究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微微抬手一招,早有等不及的人飞也似的奔过来,小心翼翼地抱起一身酒气的相公老爷,仿若珍宝地护在怀中,对着她淡淡颔首,大步向着书房去了。
她开心地笑了起来。
月圆之夜,终归还是有两个人要团圆的呢。
“珍……珍珠儿。”
她微笑着抬眸,圆圆的脸一派的平和,素手一指对桌的座椅,颔首道:“中秋佳节,仁王爷不在宫中大宴群臣,却降纡尊贵驾临我们这小老百姓的小宅,倒是让寒舍蓬壁生辉了。”
“珍珠儿,你……非要如此么?”他叹,顺遂主人家的意愿,微躬身坐进椅中。
“仁王爷如此说,却是要小妇人命家人赶紧清水泼街、黄土垫道、焚香设案、鼓乐齐鸣锣鼓喧天地来迎接大驾光临寒舍了?”她依旧笑眼弯弯的,眼中却无一分的笑纹,“若如此才合仁王心意,小妇人这就按圣意去置办就是了。”
右手撑上石桌,她欠身欲起。
“珍珠!”想也不想地探身,他伸掌握住她石桌上的素手,急道,“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放手。”
“珍珠。”
“放手。”
“珍——你莫恼!我放就是了。”有些讪讪地放开掌中微凉的素手,他讷讷无言了许久,才勉强扯动嘴角,笑道,“好不容易才寻了个机会出来,原本由儿想跟的,但我想尚没得到珍珠儿的同意,所以,便没带着他过来。”他偷偷瞅她一眼,见她虽神色冷淡,但却没有上次那般的一见他面便不由分说地将他赶将出去,心中立刻有了一丝丝的窃喜,忙继续笑着道,“由儿近来读书很是用功,周太傅称赞他天资聪颖,很有乃父之风——哈哈,我小时却是蠢笨如牛,一本《论语》背上半月才不过勉强逃过太傅们的训诫,由儿天资聪颖哪里是从我身上传下的,要我说,这都是珍珠儿你的功劳呢!”
她冷冷地一语不发,只拈起桌上削了一半的梨子接着慢慢地削起来。
他却越来越欢喜,依珍珠儿以前向来不闻不问、更是不肯听他人在她面前提起由儿一字,如今竟然任他夸奖!心中不由有些大喜过望,立刻气也不喘一口地继续说下去:“由儿虽不过九岁,却少年老成,已很有太子的威仪,前日,太傅们留下功课,要由儿及侍读的宗族世子们以《国史》为题,各写一篇文章出来,由儿小小年纪,只略略思索片刻,便提笔写道:‘大丈夫当以己力报天下,为君须察纳雅言、咨诹善道,必为天下百姓分担疾苦。’虽是拼凑之语,但能由心记得这些,能脱口而出,却是真真让我高兴!这孩子,虽自幼不能陪伴在你身边,但品性学识得宜无一处不似你……”
他小心望她依旧平淡的神情,试探道:“珍珠,让由儿来府中陪你几日,可好?”
心,顿时如擂急鼓,屏息,他等待她的回应。
时间似乎过了好长好长。
她终于放下手中已削得光溜溜的梨子,圆圆的双眼淡淡地望向他。
“珍珠儿?”
“仁王爷说完了?”
“我的提议可好?”
“仁王爷的龙子乃是天之珍宝,能降尊踏足小妇人的小宅,自然是小妇人等人的天大荣幸。”他的大喜过望立刻映在脸上,她却淡淡地继续道,“可龙子出行,岂可草率?倘若有万一的闪失,小妇人及外子即便千刀万剐也恐不及罪,请恕小妇人一家胆小如鼠,担当不起如此巨任。”
“珍珠,由儿,由儿他是,他是——”
“夜深露重,请仁王爷保重贵体,早些回銮。”
“珍珠儿——”
“仁王爷请回。”
站起身,素手一拍,响声刚起,青石方拱的院门前已有四名家丁恭身肃立,神色恭谨之极。
“珍——”
“仁王爷,小妇人阿沈,但早已嫁入关家为妇,这娘家名姓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还请仁王自重,千万不要再那般称呼。”
“……”
“王爷,请。”
静静注视这神态安然的女子半晌,长叹一声,天朝君王脚步蹒跚,落寞而去。
圆润的身子微微一晃,她无力地跌进冰凉的躺椅中,颤抖的手,用力握紧那渗出汁水的梨子。
惨白的汁水,一如她的泪。
梨子……离子。
那个中秋之夜,她松开了那小小的软手。
痛不欲生,割骨剜肉。
而今,松开的手,再也不敢去握。
只生怕一旦握住,便,再也不能放开。
而她,却已离子。
咫尺天涯,却已似永隔天海。
再也,不能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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