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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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聿直奔眉楼。
不理尘土满身,蛛丝缠住他覆面的幕离,索性弃之于地。
他一直奔到纱帐后那副真人大小的画像前,伸手摸到机关,画像后墙壁轧轧移开,他闪身入内。
墙壁在他身后合拢,顿时身处死一般的黑暗与静寂中,双目不能视物,然他知道那个人就在他面前。
在这闭合的空间跟他凝视同样的黑暗,跟他呼吸同样的空气。
他屏息片刻,想倾听她的呼吸,然而却一无所获。
她竟连缠绵多年的咳嗽声都已隐去。
他心里忽然兴起一阵恐慌,忍不住大声道:“今日你应当很高兴。云煦站出来公布了他的身份,子虞和你的妹妹追着要杀我。”
这话起到了效果,忽然他听到了黑暗中急促的呼吸,他知道她开始紧张,从这呼吸声能听到她心里的震动,然而她仍然一言不发。
忽然间,他放下心来。
是终点了。
却还有她在这里,到最后。
他撩起长袍,在地上盘膝坐下。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威胁你,你也是。”他淡淡道。
想起当年他自云煦手中将伤痕累累的她抢来,脸上尘烟已净,衣物也已换上新的,但袖间衣襟漏出焦黑的肌肤,伤势之重令人不忍卒睹。
她自火场被救出后只清醒过片刻,他在窗外听她低声拒绝云煦的求婚,手指在窗外大树上抠得鲜血淋漓。随后她再度晕迷,自他将她盗出已是三日,她仍未苏醒,晕迷中仍感到伤处剧痛,不住颤抖。身上灼伤的肌肤不断渗出水,着手处有如火烫。他不眠不休在她身旁,为她拭去身上渗出的液体,为她翻身,为她将冷水敷上额头。
云煦能做到的,他也可以做到。
然她醒来后,只是双目通红,茫然看他。良久,泪水如注,身体痉挛,目中深深的都是恨意。
他知道她痛不欲生,恨他欲死,然而他什么也无法去做,只能跟她说:“你若死了,我就去杀了云煦,立刻!”
她已面目全非,仅一双秀丽眼眸依稀过往,此刻却已满盛恨怒。
他咬咬牙:“你若一天不死,我便一天不动云煦,要一起死还是一起活,随你!”
纯属是一场赌气,他愤然下注,她却倾其所有与他赌这一场。
从未见过如此刚烈坚韧的女子。
他看着她强迫自己忍住伤痛,一点点的咽下食物,强迫自己在剧痛中入睡,她甚至可以令自己在无法忍受剧痛时立刻晕过去。他看着她一点点的从浑身伤痕中恢复,褪去伤疤的壳,羽化重生成一只斑驳的蝶。
那个夜凉如水的夜晚,他走入她的房间,沉默的看着她在大火中完全损毁的容颜,心情起伏而悲凉。
她不愿跟随他,宁愿死,她只愿守护云煦,为他艰难的活。
这一刻,他仿佛看到那个美丽骄傲却从未属于他的灵魂在面前这个躯壳上冉冉升起,化作翅膀,随时欲离。
“不!”他嘶哑的低喊着,俯身抱着她的身体,感到自己的软弱和辛酸:“不要离开!”
她睁眼看着他,双目黑白分明。她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静静凝视他。
“让我照顾你……”他俯首轻颤着吻上她的唇。
她没有回答,宛如石像。
隔了片刻,她冷冷道:“我可以求生,也可以求死。”
“除了我自己,没有人可以左右我。”
他惊愕的看着这个身心重创的女子,本以为她已万念俱灰,本以为她要振翅飞去,本以为……
虽然她在威胁于他,拒绝于他,可是那对抗的力量已足够她坚持下去,把他看做长久的对手。
“你留在这里吧,如果不愿看到我,或不愿我看到你,我答应你,眉楼永不点灯。只要你不死,不离开,我就不动云煦。就如此约定了,好么?”
他竟听到自己语气中的一丝哀求,一丝窃喜。
那天之后,甄涪所居的眉楼密室再也没有亮过灯火。
他不时会去看她,说些琐事给她听。她从不说话,偶尔只会发出几声咳嗽,她的嗓子被烟火熏了,虽然没有哑,却留下了咳嗽的毛病,无论吃多少梨膏都好不完全。
渐渐,他也沉默,有时去了坐了大半夜,什么也不说,只是听着黑暗中彼此的呼吸。那时他便知道,只要他在,她便不会安于休息。
她一直提防他。
他却偶尔会在密室中睡上一觉,祈求会得一梦,然而睡醒后依旧是那平静的黑暗。不待天亮,他会返回自己的卧房。
这个秘密,三年来,没有人知。
也许,只是他自以为没有人知,那个石榴花一般的女子,是何时察觉他心中最深的秘密的呢?
“你可知道,今日有个女孩子为了救我,在我面前死了。她当年还怀上了我的孩子……她的那双眼睛跟你真像……”
“是很坏吧,很狠心吧?可是我不要的东西,就算是摔坏了也没有什么可惜的。”他自嘲的笑笑,“我这样的人,就是应该下地狱的吧。”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为她自责伤心?”
他惊愕的凝视黑暗的角落,三年了!三年来她第一次开口跟她说话,微微生涩的发音,竟像是前世的一句在外面绕了三匝隔了万年方才传到他耳畔乍闻一般。
他曾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开口,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但她竟在他死前让他再次听到了她的声音。
“你……”他颤声道:“你这是在安慰我么?”
黑暗中只得沉默。
他忽然惨笑:“今日之后,尘归尘,土归土,我也不想再留你了。你就去找你的云煦吧,今日之后他当会恢复原来的身份,以他的忍狠,想必是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于你的。”
黑暗中,他听到有衣裙摩擦的细碎声音,她向他走来。
他知道,她将擦过他的身旁,走向外面广阔的天地。
她心里装着她的云哥,她的小洛,她为他们活着,她的心里装了许多,唯独没有他。她在他羽翼下,或者说是魔掌中活了三年,这里于她的意义仅仅只是一个囚笼,一个茧,今日她终于要扑翅飞去。
她的裙摆轻轻拖过他的盘坐的膝盖,她正经过他身边,下一个瞬间,她便会如露消失。
他忽然无比渴望这里有光,可以看她最后一眼。
然而嘴里却说出这么一句:“你将证据写在《朝露》的戏本上交给云煦,一直就是在等这一天吧。”
她经过的动作停止。
然后甄涪淡淡道:“《朝露》从来只有半折,根本没有什么证据。”
“为什么?”子聿惊愕抬头。
忽然间,他看到有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在梦里。
然而他看到了她。
看到她覆面的白纱。
她穿着藕荷色的裙子。
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火折子。
她竟让他看到她,在漫长的三年之后。
那一瞬间,他似看到天荒地老,沧海桑田。
迷濛泪意中,他看到她凝视自己眼神中的惊愕与悲悯。
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幕离已经自暴自弃的丢掉,禁不住伸手掩面,自惭形秽中泪水泉涌而出。
“你走……!”他嘶哑的驱逐她。
“不。”她只是简单的说了一句。手一松,火折子落在地上,燎着了旁边的纱幔。
她弯下身,犹豫了一下,把他抱在怀里,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像是在安抚一个受到重大惊吓的孩子。
“为什么……”子聿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一向在黑暗中飘忽的,抓不住的那缕,现在光亮中分外盛放。
她依旧沉默。
母亲是王府忠仆,同时也受了子聿母亲的恩惠。如若可以,请护了两家公子。母亲临终前如此嘱托。
子聿,不是西南王的血脉。
一人,却要忠于两家,太难了。
幸好,到了今日已不必为难。
小洛选了云煦,自己便留在这人身边吧。
人道他少年持重,老谋深算。
人说他运筹帷幄,隐忍决断。
她却知道他不过是个倔强脆弱而任性的孩子,而已。
眉楼,是供奉他母亲的地方,荒败若此,西南王早就知道她出轨情事,是以才一直排斥。
只有他,执着的不肯承认这个事实。
西南家弃他,他却执着的,倾其所有的要做他家的孩子。
甄涪轻轻一叹,感觉到怀里的人已经停止哭泣,静静的伏在她膝上,似在静思又似沉睡。
周遭四壁已红得通透,四周纱幔猎猎,她只觉眼前生花,仿若当年舞台那一绽的芳华。她在那水榭歌台上,遍身珠翠,七色彩裙,为身畔的他倾身舞一曲霓裳羽衣。
云煦,今生太短,若有来世,愿再与你同台,许你一折《长生殿》。
花神祠前的高台之上,云煦已唱罢一折《朝露》。本子只有半折,后半折他却说了个贫弱病儿换了西南王世子的故事。一场唱罢,台下众人已是议论纷纷,众贵宾诧异不已。
云煦也不介意众人信与不信,他只在台上唱罢这一折便觉结了,余下的事情自有子虞打点安排。
只是今日这一场也已是他最后一次登台,当日失了甄涪,他心丧欲死,于情顿失所依,于艺已无所望,仓促退场,若不是报仇的心情支撑,早就恐随甄涪去了。今日里一雪前耻,便也打算借这一台向大家正式道别。
他心意已决,当下便站在台上道:“一十二载风雨,一朝圆满收场。今日是春江此生最后一次站在台上,当为大家献唱最后一曲,作为道别,也为悼念我那早逝的妻子,多年相伴的拍档、知己。”
台下多是他多年票友,知道他说的是那红颜薄命的秋月娘子甄涪,想及当年他两人在台上君王贵妃,才子佳人,演就多少对神仙眷属,台下却一朝分飞,天人永隔,都不禁觉得戏如人生,人生却远比戏更为残酷悲凉。
台上云煦已眼凝远方,缓缓开腔:“无语暗泪垂,泪似春江水……”
远处留王府的方向好似起了火,天空一片晶莹红光,他有刹那恍惚,似乎看到甄涪身穿七彩戏服,眉目含情,翩然起舞。他有片刻分神,只见甄涪的幻影刹那融在那艳丽红光中,从此了无痕迹。
他心中低低一叹:“涪儿,秋月,你何以这般忍心,为什么把我留下来?”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接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都命薄,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情泪尽,纸灰起……”
凄恻苦涩的一曲《春江》,滚滚的都是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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