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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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脚步啪嗒啪嗒响起,每一步踩下去都能溅起一团泥水
一条火龙蜿蜒而来,拉出去一百多米。
大河营牙军士兵挑着铠甲,奔驰在贝州以北的官道上,相互扶持,相互拉拽,摇晃着已经透支体力的身体向前。这条官道还是武周时期修筑的,整条官道一横一纵,贯通天下,连接长安、成都、洛阳、江南和河北,历时三十年,所费浩大,也只有在唐朝国力最强盛的时期,才足以支撑这种浩大的国家工程。
从武周到如今,一百多年过去了,这条官道也没怎么维修,烂得已经不成模样。又遇如此豪雨,简直就是一片沼泽地。道路不宽,只容两辆马车并排通过,这么多人挤在上面,不可避免地被挤到一边,然后重重地摔到路边的田中。
天已经黑透,为了赶路,所有人都点燃了松明火把,可即便如此,火光也只能照到前方两三米处,眼前的景物已经完成被深沉的黑暗吞噬,你不知道下一步踏出去会踩中什么。
刚开始的时候,大家还兴奋地议论着等抢到官船之后,分到手的钱该怎么花消。可走了半夜,所有的人都累垮了,再没力气说一句话。身上被雨水淋湿的衣服经过这半夜,被体温一烘,早已干透。可汗水却不断渗出,再次将衣服泡透。
衣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借着火把的光线朦胧看去,前排战友的背心已泛起了白色盐花。
这样的强行军在古代几乎是不可能的,就文明所知,在冷兵器时代,大军推进,正常情况下每日只能行军四十来里。当然,大军迤俪而行,携带大量辎重给养,行止有度,需要探马在前面勘察地形,警戒护卫。需要找合适的地点安营扎寨,林林总总,自然是快不起来。
好在,大河营这都人马轻车突进,一个命令下来,撒腿就走,也少了那么多麻烦。不过,魏博牙军虽然强悍,可跋扈惯了,想让他们这么不要命急行军,就算有大量赏赐发下来,也是不行的。
文明在现代不过是一个小白领,做了那么多年业务员,成天同形形色色的客户打交道,对人心的揣摩自然比这些脑袋里只有一根筋的军汉们强上许多,也知道用什么法子激励士卒。
一个公司,在激励员工的时候,除了使用必要的经济刺激外,还得在精神上给予一定的鼓励,肯定人家的成绩。有的时候,钱不是那么重要的,成就感和满足感反而能调动人身上所隐藏的潜能。
所以,每个大公司都有自己的公司文化和行业理想。
至于大河营牙军的行业理想是什么呢?文明认为,目前的大河营只是一部战争机器,只为军饷而战,这样的军队你想让他们如后世的工农红军一样狂奔百里,飞夺卢定桥,显然不太现实。
看现在的情形,那一船现金显然已经无法支撑这支疲惫的军队走下去。很多人已经发出怨言:“娘的,再怎么走下去,非累死不可,到时候就算有再多钱又能怎么样。”
已经有人一个倒栽葱倒在泥地上,无论如何也拉不起来,已经有人累得口鼻都在冒血。
经济手段已经毫无用处,那么,只能给他们一个目标,给他们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
那么,他们的理想究竟是什么呢?
金钱?
杀戮?
混乱?
不,正常人都不会以这种东西为人生理想。
家。
是的,大河营是一个大家庭。
未来的战争中,还不知道有多少家庭将要失去自己的儿子、丈夫和父亲。未来,营中还不知道要增加多少缺胳膊少腿,失去劳动能力,无法当兵吃粮的男人。未来,还不知道有多少家庭将要面临贫困。
那么,就从这次的抢劫活动中提取必要的部分,作为公中开销,以备不时之需要。只有把大河营建设成一个小社会,自己才能可靠地掌握住这支看起来好象很渺小的力量。
应该把这些道理同大家都摊开了说个清楚明白。
为了我们的家园,为了我们受伤的弟兄,为了我们自己,前进吧!
几百支火把将这里照得如同白昼,没有人说话,只火把上的油脂“噼啪”飞溅,在空中划出点点火星。
“当!”一声,一柄大斧砍断了武器库上挂着的那把大铜锁。
沉重的大门被缓缓推开,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铁甲和武器。
操场上,五百剽悍的士兵都屏住呼吸,杀气腾腾地盯着司库。
那个司库被捆得像一个大粽子,蜷缩在地上,不住哭喊:“各位兄弟,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饶我一命吧……李将军,你想做什么,擅开武库可是死罪啊!”
不用说,这是一场规模空前的兵变,参与者是李公全亲率的魏博精锐中的精锐---银枪都。

天刚黑尽,内牙中军终于反了。这次,罗绍威用铁钱代替铜钱发放军饷的昏招终于激怒了所有的牙兵,这些天,不断有军官去小令公那里交涉,可无一例外地被狠狠训斥。
节度使衙门的傲慢让这些骄横的士兵一个个热血冲头。而就在这个时候,去节度使衙门交涉的李公铨将军带回来一个更恶劣的消息:鉴于魏博镇的经济已处于崩溃边缘,小令公已经有意解散牙军,改募兵制为征兵制。
也就是说,以后魏博镇将不招募职业军人,当兵不再是职业,是一项义务。
一石激起千重浪,本就骚动得相油锅一般的军营被这点火星一惹,立即燃起来冲天大火。
谁敢砸掉我们的饭碗,我们就摘掉他的脑袋。
既然你罗绍威一心同我们弟兄作对,好,咱们就换一个人做这个节度使。
“各位兄弟!”李公铨威严地扫视四周。
五百条汉子同时一个立正,五百双眼睛都盯着他们的统帅。
“开库,取军械!”
“是!”五百人同时一声大吼。
罗遇罗十三这几天过得郁闷,照理说,重新回到了银枪都,又做了令人景仰的魏博精锐,是一件天大喜事。大河营也只有他一个人被选进了这支强悍的军队,丰厚的军饷且不说,每个季节还有大量财物赏赐。他孤家寡人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手上的钱也花不完,只需两年,就能变成一个小富翁。
可不知怎么的,离开了大河营的那些兄弟,他总觉得有些失落。看着身边的战友,竟觉得有些陌生。
看今天这种情形,李将军是要作乱了。这一幕他以前从瘸子叔口中听过无数次,不过,最近一次牙军暴乱迄今已逾二十年,那个时候,他才五岁,懵懂地看着魏州城的冲天大火,只觉得新奇。
现在,同样的一幕将在城中再次上演。
也会有同样的火光和同样的呐喊、惨叫吗?
等到这一声“是!”传来,他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一具又一具铠甲从库房里传递过来,还有长矛和横刀。
一触摸到铠甲上冰凉的甲叶,罗十三这才清醒过来,身上的神经突然绷紧:“战斗要开始了!”
司库还在地上大声哀号,李公铨大步走到他身前,将巨大的阴影投射下去,狞笑一声,一脚踢出去,直踢得司库满口是血。
“各位兄弟,我魏博牙军从田承嗣起,一百年来父子相传,代代承继。为魏博,为家人流血牺牲。试问有哪一家没停过棺材,哪一家没死过人没戴过孝。我们牙军虽然所得丰厚,可那都是我们应得的。可现在,就在今天,罗绍威却对我说,他想解散牙军。你猜猜他对我说什么了?”
停了一下,他吞了一口口水,大声怒吼:“他对我说,打仗的事情以后就交给宣武军那群汴梁子就可以了。魏博不需要军队,只需要运送粮秣的民夫,只需要跟在人家后面吃灰尘就够了。”
“我们牙军打了一辈子仗,现在要我们当下手中的刀枪回家种田。哈哈,我问你们,你们会种地吗,你们想当农民吗?”
“不想!”五百人同时发出一声怒吼。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
“我们该怎么办?”
“杀!”沉默了片刻,队伍中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的呐喊。
李公铨满意地看了众人一眼,伸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从怀中掏出一把劣质铁钱,轻蔑地扔到司库身上:“这是罗绍威的军饷,老子不要。富贵但从马上取,杀罗绍威,开了魏博钱库,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杀了罗绍威!”
一个接一个士兵走到司库身前,将一把铁钱扔下去。
须臾,那个倒霉的司库就被铁钱埋住了。
“好,听我命令,目标,罗绍威!”李公铨大声下令:“所有人都步行持短兵器围攻节度使官衙。十三郎!”
罗十三一楞,他刚穿好铠甲,听到李公铨喊自己,忙走上前去,一拱手:“末将在!”
“你带五十骑兵,着轻铠,巡逻警戒,控制住牙城四门,不要放一个人进城。”银枪都全是具装重甲骑兵。但这次暴乱不是野战,因此,所有的骑兵都改为步行。李公铨只留罗十三一部轻骑做总预备队。
罗十三以前被罗绍威赶出了银枪都,依李公铨看来,此人与节度府仇深如海,最为可靠。而且,他武艺出众,在军中颇有威名,正可大用。
他大声鼓励着说:“十三郎,你是我最看重的勇士,此战之后就跟在我身边做副将吧!”
“是!”罗十三有些发呆,这算是火线提拔吗,可我心中却怎么感觉不到半点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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