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黄金暴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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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像一个海边的城市会有的黎明,阴影吞没了整个广场,只有铅灰色的云朵边缘透出一丝丝白亮的天光,它们看起来更像是陈旧钢铁的颜色
女人穿着工作的时候一直穿的裙子站在那个台子上,她从没想过有那么多人会专程改变了自己的生活习惯跑来看自己。这当然是婉转的说法,事实上那些人之所以有这样的生活习惯就是为了养精蓄锐在夜里干一些作奸犯科的肮脏勾当,而他们跑来看她也不是什么友善的行为,他们只是来看两个彪形大汉如何将一个女人的脖子套进一个绳圈里,拉紧,然后抽走她脚下的木板。
女人移动了一下脚趾,脚下的木板不稳地颤动了一次,她开始想象风如何从她脚下的木板和台子之间的缝隙中快速穿过,并尽量让自己适应这样的感觉——再过一会那块薄薄的木板就会像变戏法一样从她脚下消失了。

——衣服太难看了,这只是工作时的衣服,上一次洗它是什么时候来着?我还有一件一直舍不得穿的袍子,虽然有点旧,但总比这件好。尸体的味道还在上面,我不喜欢。
女人咽下了一口唾沫,她努力抬起头,仿佛她的脖子已经僵硬得像一个生锈多年的零件。
“藏宝海湾的好市民们、我的兄弟姐妹们,我们都知道今天相聚在这里的原因,”贾斯丁主教站在绞刑台的旁边,他今天的打扮可以说是令人印象深刻,他穿起了一身华丽光鲜的金色盔甲,那高耸沉重的主教冠帽压得他有些吃力,惊人的重量让它经常从他的头上歪向一边,他不得不经常扶一下。
“我们的城市正在承受着一场可怕的灾难,我们的家人、我们的孩子的生命正受到致命的威胁。每天都有无数人死去,而我们无能为力。你们所遭遇的苦难,我感同身受。”贾斯丁痛苦地皱起眉,在胸前握紧了拳头,“但是你们——圣光的孩子们本不应该遭受如此的命运,这些都是恶魔强加给我们的苦难,这不公平!”
台子前面的上百颗头颅立刻开始交头接耳,发出一片嘈杂无序的声音。
仿佛是为了将人们猜疑的答案推到一个呼之欲出的当口,贾斯丁举起了手,将一张卷起的羊皮纸卷轴在空中抖开,在确保所有人都能看到之后,他高声念了起来。
“我这里有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关于贪婪、残忍和背叛的故事。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就是你们眼前的这个女人,你们所知道和信赖的‘死神女士’歌洛卡——藏宝海湾的医生,以及造成这场灾难的元凶!”
这个开场白在人群中显然造成了贾斯丁预期中的效果,吵闹声更响了,甚至站在台子上的人都能听到一两声尖锐的“吊死她!”于是贾斯丁得意地歪了歪嘴,接着念下去,“歌洛卡流浪到这个城市的时候还是个孤苦的小女孩,食不果腹、面黄肌瘦,这个收到圣光庇佑的城市接纳了她,给了她工作,给了她住所。但是她却做起了见不得人的勾当,她从死者的身上偷取了器官拿出去卖!那中间或许有我们的亲人还有朋友……圣光保佑那些可怜人的灵魂。”
这番话无疑引爆了人群,他们开始怒吼和唾骂。“有罪!”他们喊道。
“吊死她!”
“应该烧死她!”

女人的脸上一片冷漠和麻木,她只是冷冷地看着几只腐烂的水果被扔上了台子,落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哦,得了吧。看看你们,你们这些可悲的人,你们中间有多少人曾经为了钱财而出卖了朋友;有多少人殴打过自己的妻子、逼着自己的孩子出卖身体;有多少人从别人背后捅过刀子,仅仅是为了抢来一个硬币?而你们在这里口口声声喊着有罪,事实上你们并不在乎这是否就是事实,你们只是想看我吊在半空时如何抽搐挣扎的。
“这个女人的父亲就是个山贼,她原本就流着罪恶的血,她生来就是肮脏的,死了也是。”
“住口,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父亲。”她大声叱责,这是她被钳制的身体所能爆发出的最大的愤怒。
“我不需要知道,”贾斯丁主教凑近她小声的说,“让我来告诉你,圣光就是公正,我就是圣光。”
她一口啐在男人的脸上,贾斯丁慢慢抬手擦去,然后忽然打了她一个耳光,“把绳子套上去!”他大声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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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财主里维加兹坐在一张豪华舒适的轮椅上,在藏宝海湾潮湿炎热的天气里他仍然用一张羊绒薄毯裹住了全部的身体。一盏盏昏黄的聚光灯照亮了他前面的一小片舞台,红色的布幔从高处垂下,仅仅被灯光照亮了一小块。
剧院中只有他一个人。空荡荡的观众席笼罩在一片黑暗里,只有入口处的两扇小门还开着,白色的天光从门外透射进来,撕裂了一小片黑暗。
人群发出的喧闹声传到这里时已经变得微弱遥远,他知道广场上正在发生着什么事情。
地精叹了口气,他花了重金请来了卡利姆多最好的剧团,原本今晚他将坐在楼上的包厢里欣赏这场演出,他已经期待了一个月,但是现在,他只能在演出前几个小时在这里坐一会。
一个地精保镖从透着白光的一扇门中走了进来,他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脚步来到里维加兹身边,告诉他外面有一个精灵法师想要见他。
地精移动轮椅,远远地看到了那个被保镖们拦在门外的精灵。地精没有发出任何动静,但是那个人好像忽然朝这边看了一眼,露出一个笑容。
里维加兹被这个人笑得很不舒服,他转过头对保镖说,我不见他,帮我把门关起来。

片刻之后,剧场里恢复了寂静,就连刚才还透出一丝白天的气息的小门也已经紧紧关上。里维加兹将食指和中指并起来贴在太阳揉着,也许是最近的事情太多了,也太让人郁闷了。
“您不想见我吗?”忽然从他的身旁的黑暗中走出了一个人,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他慢慢蹲下身子,使自己和地精保持在同一视平线上。精灵长得很标致,金色长发边缘折射着一小束来自舞台的光。但是里维加兹怎么都觉得不舒服。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地精仓皇地惊呼着。
“怎么进来?嘿嘿……”精灵发出一串诡异的笑声,“你平时也会向一个鬼魂提这种问题吗?”
“我不会上这种当。”地精强作镇定,但是他头上的冷汗还是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这个世界上没有这种东西!快出去,趁我喊人之前!”
“唉,我活着的时候挺受欢迎的没怎么死了就那么不受待见……”精灵立刻哭丧起来,他跑向门边,拉开门跑了出去。
里维加兹紧张地地盯着他,直到看见他离开了剧场,才放心回过头。可是他马上又对上了同样的一张脸、同样的一头金色长发——刚才那个精灵正微笑着蹲在他面前,用一种毫无歉意的表情对着他,“抱歉,我改变主意了,现在我们能谈谈了吗?”
地精惊悚地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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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这场鼠疫还是一次微不足道的热疫时,这个女人就酝酿着这个恶毒的计划,为了得到更多的尸体,她将招致死神的草药做成的药剂洒在床单上散布在大街小巷!”贾斯丁一边说一边夸张地摆着手臂,“但是圣光是慈悲的,它从没有放弃任何一个人,在代表着无私、高尚和和平的藏宝海湾最高领导人里维加兹的领导下,圣光的勇士们终于将这血债累累的医院取缔了,从现在开始,请记住更好、更舒适的生活正是圣光带给你们的……”
——得了吧,你没看见下面的人听到你对里维加兹的评价时笑成什么样了?如果世界上圣光真的能保佑那些没钱的人,我现在就向它祈祷让你永远变成哑巴。
女人翻了一下白眼,继续着等待死亡的煎熬。
“咳……”里维加兹的副官在旁边别有用意地咳嗽了一声,贾斯丁正沉浸在自己慷慨陈词的演讲中,很难注意到这声咳嗽,“正如同我一直说的,圣光……”
“咳……”
“大人。”贾斯丁这才将注意力转移到地精身上,“您的嗓子今天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我的嗓子有问题,而是您的言辞有问题。”地精尖酸的说,“据我们所知,热砂企业在您身后可做了不少吃力不讨好的工作,您今天才能这么风光地站在这里。”
男人愣了一下,刚才说话的时候不觉得,但是一停下就能清楚的感觉到板甲的领口正紧紧地勒着自己虚胖浮肿的脖子,那里的皮肤被金属压得很痒。这身盔甲完全是为拥有健壮身材的男性设计的骑士主教套装,它所收住的部位,全都是他已经藏不住的部分。
“请注意您的用词,您初来乍到的时候也不怎么样,带着一个身份不明的外乡的女人和继子,后来?那孩子还干了那么多令人震惊的事情……也许您还记得您是靠谁才爬到了现在这个位置的?你现在想从功劳中把里维加兹大人剔除出去吗?”
“大人……”男人的脊梁再也挺直不起来,他机械化得微微低头,“抱歉,是我失言了。”
“唔,不必这样,主教大人,我只是一个卑微的奴仆。而且您现在还站在舞台上呢,请继续演好那个威严公正的主教吧。”地精副官裂开嘴笑了起来,“不过您还是需要万事小心,要知道我们也可以立刻找到十个穿着这身盔甲更漂亮的小伙子。”
“我……明白了,”男人的脸色更难看了一些,在他能说出其他的话之前,台下的看客已经开始了又一轮的骚动。他们推搡着,叫喊着,一开始台上的人还能听清他们在咒骂着歌洛卡,叫喊着要吊死她,后来就乱了起来。

“把药给我们!”
“有罪!”
“只要原本的医院开着我们才不管医生是谁!”
“把我的兄弟还给我,你这个恶毒地女人!”
“吊死她!”
……

“看你的了,好好安抚他们吧。”地精目视前方,并没有看着贾斯丁。
男人皱着眉头,他知道这就是他的所有的价值,如果连这件事都办不好,以后的日子很难想象,“女士们先生们,我恳请大家稍安勿躁,你们已经看到了,医院已经重新装修过,并且有了更好的药材,你们很快就能拥有一座崭新的、更加清洁的……”
“可是你们收钱!”一声尖锐的指控
“我们根本买不起药!”
“见鬼,他和那些地精是一伙的!”


歌洛卡看着下面的人,他们衣着褴褛,蓬头垢面,言辞龌龊。她不想知道这些千奇百怪的铦噪声响各自出自谁的嘴,也不想想象这些人中间有多少人会在明天的朝阳出现之前变成一具具慢慢发臭、出水的尸体,仅仅是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解脱了。
她手里曾经拿着唯一的药,觉得自己有义务救所有人,但是有时候她又觉得这个城市需要的并不是她手里的东西——并没有人在乎。
黑夜厮打着白天,白天又啃噬着黑夜,每死掉一个人都像是在她的脚踝上绑上一小块石头,她觉得累了。此刻她看着他们,忽然觉得这是在看一部和自己无关的戏剧,站在那里的人似乎只是纸糊成的道具,它们被摆在舞台上,有一个人躲在幕后说着它们的唯一一句台词:我病了,救救我吧。我病了,救救我吧。我病了,救救我吧。我病了,救救我吧。
——吵死了。

“这只是……为了你们的健康而作的小小的支出……”贾斯丁下意识捏紧了手里的羊皮纸,脆弱的纸张悄然皱起,男人的眼皮开始跳动。
“嘿!贾斯丁,大家都在说你和里维加斯有那么一腿,是这样的吧!”不知道是谁高声叫喊道,这激起了今天上午以来最为激烈地一次骚动。
“这……这是诬蔑!这简直是最无理的诬蔑!”贾斯丁暴躁地叫喊起来。
看到暴跳如雷的主教,歌洛卡忽然感到几个月来唯一一次舒坦,甚至觉得人群里的那些人看起来不再那么面目狰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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