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风，冰冷的夜，回忆慢慢醒来。
如歌的行板在睡梦中响起，试图将一个瘦小的身影拉离残破的梦境。
一切皆是徒然。
在一片漆黑中，只看到一对莹亮的黑眸。
这是哪里？
如歌的行板声中，一个稚嫩清雅的声音在天地间徘徊。
漆黑的夜，伴着漆黑的梦，在如歌的行板声中悄然溃散。
月牙沉沉，在西天渐渐睡去。东方的天际正在褪色，像渐渐醒来的少女的头发。
发如雪。
又是这个梦吗？少女迷糊中伸伸懒腰，似乎听到一阵悦耳的铃声。昨晚新设的铃声，《如歌的行板》。
手机显示一条新留言，她随手按下了收听键。
歪歪，祝你十八岁生日快乐。
留言的是一个成熟男子的声音，他的声音沉稳中带着磁性，夹杂着阳光般的灼热感。
歪歪……
少女从起床到刷牙都在记忆里搜索。
知道她过去小名的人并不多。
哗……
突然奔涌而出的水流，宛如滔滔记忆的阀门炸开了闸，伴随着一道轻微的牙刷落地声，倾泄而出，将心底郁结的淤泥冲刷殆尽，而那年夏天遥远的邂逅，此刻竟恍如隔世。
汝璃吗？
她寞然凝望着镜中的白发少女，乌黑的眼眸在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中绽放出一道七色的光，一闪而逝。这眼神消失得好快，若非镜面上留下的七彩凤尾弧形烙印，连她自己都难以察觉。
汝璃，汝之琉璃，晶莹剔透，不含一点杂质……那个有着金色眼眸的青年曾这样对她说。他的身躯总是笼罩着耀眼的光芒，散发着淡淡的琉璃香味。
叔叔……
少女像是想到什么悲痛的事，竟顺着这哗哗的流水，失声恸哭起来。
如歌的行板一遍又一遍地响着，
歪歪……
星辉褪去，华灯谢幕。
十八岁……生日快乐……
天亮了。
若非汝璃的一通电话，她是绝不会回到这个叫做光彩的城市的。
初秋的清晨，光彩市却刮着夏末的风。
市中心的灯塔还亮着昨夜的光，一如七年前她离开时的模样。
阔别七载的光彩第二街，除了法师事务所的招牌换作了律师事务所，一切的一切，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少女穿着白底蓝碎花襟长裙的华服，秦汉风格，及腰长发如黑瀑般落在背上，远远望去，如诗如画。
汝璃…
她的声音很轻，很清，听起来雅致之极。
是吗？
一个平头从电脑后面抬起来，露出一双金色灿烂的眼眸。在看到她的第一眼，男人露出一种惯性的笑容。可是那笑容只伸展到一半，立刻呆滞在空中并迅速褪去，直到少女站到桌前，他的唇角才重新弯成弧形。
他的笑容犹如三月的阳光，跟从前一样灿烂耀眼。男人的身上依然笼罩着灼热的光芒。办公室里弥漫着淡淡的琉璃香味。
老男人，你还是这么香。
汝璃只是微微一愣。
少女预料到他脸上的表情，噗哧一声，也笑了。
是……你走后，我把这里改建成律师事务所了。生意还不错！
男人站起身，往保险柜走。他很高，穿着干净整洁的银灰色衬衣和黑色西裤，袖口绣着暗银色的龙纹。
我等了你七年，歪歪，你现在的样子我差点认不出来。
是吗？我以为你第一眼已经认出我了。他们都还好吧？
男人伸向保险柜的手顿了顿，随后径直伸进柜子，取出一份文件。
你干嘛多此一举呢？
少女噗哧又一声轻笑。她记得他明明是有法力的。
明明用不着用保险柜，既然要用，就该给柜子配个锁。
这个柜子也只有我们看得见，又何必上什么锁……把文件签了吧。
她接过一看，亲子手续。
谁？
缇拉和贝拉。你们的孩子。
男人的眼眸在那一瞬间黯淡下去，琉璃的香气在那一刻凝固。然而只是瞬息。
我……们？
少女错愕的神情仿似与那香气一同被冻结般。她需要整理一下思路，需要连结一些散落在记忆深处的碎片。
叔叔……
一个稚嫩清雅的声音萦绕在脑海中，不时浮现出两张模糊的面容。
歪歪，这些都是命中注定的事，你只能承受。
男人伸出修长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安抚她的情绪。他心底有个声音在回荡，为什么是她，为什么会是她呢……
我知道，说好十八岁的。只是没想到居然是他们俩。可是……
他们七年前已经顺利回去了。
男人在望向她黑色杏眸的刹那有些迷惑。她是不知道的。
都走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很快也要走了。
男人的声音有些沙哑。
怎么，你找到她了？
是。
她到底是谁啊？
没有，我骗你的，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找得到。
老男人，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开无聊的玩笑了？
很无聊吗？
我觉得你变了。你以前没这么多话，尤其是冷笑话。你受刺激了吧？
……
怎么了？你今天很奇怪。你从前不是这样的。是不是很久没看到我，有点兴奋过度啊？
是很久没见到你了……
他心想，两亿八千万年，你说久不久。
要不要去见见你的孩子们？
要。
那里设备很先进，很好用。阿俍做的东西很好用!
汝璃不经意间脱口而出。
嗯……叔叔是这行的专家……
真的可以忘掉吗？叔叔，你现在还好吗？
又在想阿俍了？
不知为什么，在看到她怅然神情的刹那，汝璃觉得心里涌出一股酸意。他沮丧地伸出手，一个光团慢慢聚在掌心，他缓缓搓动光团，不说一句话。
你还是有搓光的习惯啊？
是……
少女莞尔。
记得有人曾说，他遇到一个人，因为那人的缘故，他抛弃了一切，背井离乡，一无所有，唯一保留的爱好就是搓光。因为她喜欢看他搓光。
搓光的人有一种掌控时空的绚丽感。会让人以为他正在掌控命运。
汝璃，命运真的可以改变吗？
应该可以吧……
假如，我是说，假如改变本身也在命运之中呢？
……
等办完手续，你能带我去见叔叔一面么？
相见不如不见。他住的地方离这里很远，我不敢保证一定能带你去得了那儿……
七年前你是这样说，现在还是这样。
……
那到底是什么地方？连你都去不了么？
……
为什么那么喜欢搓光呢？每次看你搓都像欣赏一场神迹的艺术表演。
她盯着他手上渐渐凝结坚实继而消散成灰飞的光，盯得有些出神。认识他的人也曾这样无数次地问。因为他是天地间唯一可以把光握在手里的人吗？
……
你还是很少话。
少女撇撇嘴，不再说话。
汝璃便也不再说话。
光彩研究所座落在光彩第二街的尽头。在看到店牌的刹那，汝璃在她脸上收获了预期的惊讶。
怎么……是个酒店？
我以为都没什么改变，我以为只是我的牌子换掉了。少女暗忖。原来七年可以只有一点变化，也可以有巨大的变化。
看着整条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如既往般在这条号称天下第一街的大道上穿行，看着沿街熟悉的招牌和雕塑，若非这两个店牌改头换面，她真以为自己是走在七年前的二街上。那时法师事务所正开得红火，叔叔正在研究所埋头苦读，筱莜和贝拉正带着团队在各地穿行，那时还有琢磨不透的汝璃和温柔的慕容雪，那时的自己……
陈律师，欢迎欢迎!
她的思绪被服务生唤回。她茫然地看着汝璃娴熟地露出礼节性的笑容。
还是3721号房吗？
服务生惯例要领他们去汝璃的专属会客房。
不，今天要去9981号房。我们有事找王教授。
有预约吗？
七年前的算不算。
汝璃嘴角抽搐一下，掏出一把钥匙和一份文件。
服务生的密匙器在碰到钥匙的瞬间发出轻微的提示声:9981号房，东元4321年10月14日，全天预约，通道，05712转09805转12625……通道加密，请输入密码…
汝璃眼角微微一挑，伸出左手食指和中指抽出钥匙。
几道透明的光扫过大厅，最后锁定在汝璃和少女的双眼上。
他们只感到周围的视线开始模糊，影像开始涣散，最后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面光洁的水晶幻镜。
少女跟着汝璃，从容地踏进镜中。
镜中是间普通的客房，坐着一个熟悉的人。
我等你很久了，汝璃。
王东辉站起身来，他惊讶于面前这副绝美的面孔。
像……真的很像!
当然，毕竟是一个基因出来的。
一阵简单的叙旧。
随后王教授打开一个水晶盒子，盒上印着潘多拉的花体字。里面有两颗晶莹剔透的大珍珠，正有节律地脉动。
男的叫阿拉贝拉，女的叫阿拉缇拉。
一道电光从少女眼中迸出，珍珠裂开了缝。
他们没有撒谎，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些逝去日子里的人们……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吗？
男，阿拉贝拉，女，阿拉缇拉，母，陶韬，父，孟姬俍，备注，阿拉缇拉十八岁前由王东辉代为抚养，阿拉贝拉十八岁前由汝璃代为抚养。
告别光彩研究所，回到律师事务所，她突然不知该何去何往。
你这七年都在干嘛？
办案，做业务，偶尔去旅游。七年很快。
那是。你两亿八千万年都过来了，也不多这七年。
……
汝璃，你真的很闷耶!有没有想过离开光彩市？哦，差点忘了，你还在等她。
你是在自言自语吗？汝璃轻笑，一阵浓郁的琉璃香飘过。
少女哑然。
我要走了。离开光彩市，离开这个尘世。金色的眼眸闪烁着些许落寞。
你不会那么想不开吧!汝璃，你到底找到她没有？你以前不是说你找不到他就不会离开的吗？你已经等了两亿八千万年!两亿八千万啊，不是两三天!
少女是真的从沙发上惊跳起来。
……
你忘了我们法师事务所的初衷了吗？现在只剩我们俩，我不放弃希望，也不准你放弃，我是老板，我命令你，汝璃，你不许半途而废，绝对不准!
歪歪，你不要激动。
汝璃的眼中金光闪烁，些许金光在空中跳跃，空气已经迷离。
一个声音在汝璃的世界回荡，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是你!
你不是预言师吗？你现在算啊，你算算她到底在哪里？你究竟在顾忌什么，你有两亿八千万年的时间可以算她，为什么不肯算呢？
……我不能。
汝璃突然痛苦地闭上眼。歪歪，我真的不能算，这就是命运，命运啊!
为什么？你可以为了她放弃湘君之位，为什么还不能算她呢？少女真的不能理解。
这是命运，歪歪，我逆天而行，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你就不要再问了!
什么上天？什么命运？汝璃，我只知道你是神祇，你是上天，哪里会有别的上天呢？天上诸神，天下众生，无不活在你写的天书之内，你又怎会有惧怕之事呢？……你不要说话，让我说完!有些话我七年前就想说了，现在是非说不可!其实我真的不理解，明明是你编写命运的天书，干嘛非要跟自己过不去，宁愿伪装成神界下场凄惨的预言师，宁愿花两三亿年来空等一个不知是谁的人，却不愿直接将那人安排在你身边呢？你真的很笨呢!
你说得没错，我的确很笨，但我还是不能。有些事你不知道比知道要好。我知道你其实在埋怨我给孟姬俍编写的命运，但命运背后的事，你又知道多少呢？
我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甚至不敢去猜想你安插给我的命运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身为人的姿态只为追求一些无妄的希望，哪怕它无理。因为早已注定会有一死，作为活人，我们只能苛求生的意义。你是不死之身，又怎会明白呢!
我明白。因为你的命运有一半是我写的。我终于明白他那句话了，从他输的那一刻开始，其实他已经赢了。而我注定是……输的那一方……
你到底在说什么？
没什么，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汝璃，你曾经说你算不出我的命运，那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会经历那么多奇怪的事？命运不是你写的吗？
是我写的，但我的命运是他写的。
哪个他？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认识他。
听不懂。
如果我说他是……孟姬俍……呢……
……
我的那本天机上卷就是湘图，他的那本天机中卷是太书……
上卷？中卷？那么下卷呢？写下卷的又是谁？
下卷是……你家那本……
少女的眼中滑过一丝惊诧。
能把天机上卷和中卷借我看看吗？
汝璃的金眸突然黯淡下去，空气中的琉璃味近乎窒息。他终于还是从光团中抽出了两本残破的书。
少女凝神静气，随着两卷天书的慢慢展开，她的表情也随之逐渐阴郁下去……
天机上卷起于东元4321年10月14日，开篇是一个少女因为接到名为汝璃的男子的留言而回到光彩市办理亲子手续，往后的一切故事，我们只得回到七年前的那个夏天，从头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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