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碟不但无法启动，反而操纵失控，开始剧烈地颠簸。孟姬俍坐在舱里，被颠得头晕目眩。
待到第三波山岚褪去，操纵系统才恢复稳定。
孟姬俍赶在第四波山岚升起前，瞄准陶韬和王筱莜，抛出了救生索。
迟了——
透过茶色镜片，孟姬俍只能怔怔地望着两个人影笔直地坠下山谷。山谷的深处，一定满是毒瘴。
近光速的救生索，居然迟了。
他只得催动飞碟，不顾一切地朝山谷冲去。
下一刻，粉绿色的山岚从谷底升起。在一阵颠簸和剧痛中，孟姬俍失去了知觉。
失去知觉前的一刹那，他仿佛看见山谷上空，陶韬正拉着王筱莜走上来，带着奇怪的笑容。可惜他无暇再追想下去。
孟姬俍最后的一霎那并没有看错。
原来，一路狂笑蹦跳着踩上山岚的陶韬和王筱莜，在粉黄色的山岚褪去时，忽然发现自己竟悬空立于谷上。两人当场惊呆。其实他们看见了飞碟代步仪投来的救生索。可惜太迟了。
两人只觉得身体突然如灌铅般的沉重，脚底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引，竟这样直挺挺地坠下崖去。
谷底一定有古怪。
陶韬在坠入粉绿色的山岚中后，身体的沉重感突然消失了。王筱莜又开始不停地狂笑。陶韬一直死死拉着她的手，现在竟感觉手心冒出细密的汗珠。他也开始轻笑，继而大笑，最终不可遏制地狂笑起来。
陶韬神志尚算清醒，但头仍有些发晕。他身处绿气之中，无法控制自己不笑出声。王筱莜则从头到尾都在不知所谓地狂笑，眼神根本没有对焦。
这一次，陶韬有些心慌，虽然脚下感觉如履平地，但是他心里很清楚，自己根本没有踩到实地，而是空悬于山谷上方。假如不尽快踩回崖边，这波山岚一退，两人肯定会再度坠下崖去。
不知道这山岚还能撑多久。不知自己下次是不是还有这样的运气，被山岚托起。当务之急，他随便瞅个方向，拉着王筱莜，疾步往崖边奔去。
脚下是凝重的粘滞感。他无法大步奔跑，只能蹦跳。谷口的风很盛。眼见这山岚消散得越来越快，他心下更慌。越慌，脚下越凝滞。最后他胸口一闷，竟哇哇作呕。
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胳膊。一个轻柔温和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跟我来。”
陶韬看不清来人，只觉得这感觉熟悉无比。
脑中飞速转过多种念想，最后他竟脱口而出：
“慕容雪——”
来人没有答话，只是拖着他们在山岚中飞奔。耳边划过呼呼的风声，竟如鬼魅哭泣，令人毛骨悚然。
“慕容雪，是你吗？慕容雪……”
陶韬大声叫着。
来人没有吱声，脚步不停。
陶韬的眼眶有些湿润。
曾经多少次，慕容雪像现在这样，拉着自己的胳膊，在耳边低声轻语，护着自己躲过一次次劫难。是了，他没有走。中秋那晚，汝璃一定带他找到了高人相救。他在翡翠国留学，所以现在能及时出现在自己身边，一如既往地保护自己。
是了，一定是慕容雪。一定是……
陶韬越想，心里越酸楚。往昔的片断一幕幕从脑中划过。从前与慕容雪朝夕相对时，自己竟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久别重逢，喜泣难当。就连作别一个暑假，也没有现在这般激动。慕容雪来了。真好，慕容雪来了。
想着想着，他竟哭了出来。
风很大，几滴晶莹的泪在寒风中冻结成冰，滚落谷中，脸上只留下杂乱干涸的泪痕。
粉绿色的山岚即将褪尽，来人的轮廓隐约可见。
不是慕容雪。
是叔叔！
孟姬俍的异色眼眸在淡淡的绿雾中扑闪着诡异的光。
陶韬见到这光，突然心口百感交集。
他一直以为是慕容雪。他竟没有认出叔叔。他竟以为是慕容雪。慕容雪没有来。慕容雪，他在哪儿呢？
“依然无法取代慕容雪吗？还是心心念念地想着那人？即使……是个死人……”
孟姬俍的手袭来，轻轻托起了陶韬的下颚。他的声音忽冷忽柔，时近时远。异色瞳眸里，映出两副相似面孔。一个是自己，另一个，则是一个女孩儿。
陶韬盯着孟姬俍，任凭他以如此暧昧的姿势托着自己。两人站在崖边，竟在寒风中一动不动。
空旷的山谷里，回荡着王筱莜癫狂的笑声。
一波又一波的山岚涌现，继而飘散。
等到最后一波淡紫色的山岚过后，月亮已经完全没入山坳，取而代之的是东天微弱的霞光。
陶韬和孟姬俍依旧保持着这样暧昧的僵恃姿势。
陶韬能闻到叔叔身上的消毒水味。但更多的，则是一种陌生而非凡的气息。
是错觉吗？
陶韬总觉得，现在的叔叔，不是平日里那个。
他突然愕然，猛地摇摇头。这一动，迫使孟姬俍抽回了手。
陶韬则不住地嘲笑自己荒唐的念头。
他心里不禁大骂：陶韬，难道你以为，天下人人都像你这般，与一个女人共享一副躯体吗？叔叔是何等超凡的天才，怎么会像你这么没用，跟别人争夺一副躯体！
他正想着，体内另一个灵魂开始厮咬，痛痒难当。
陶韬的思绪在这痛痒中更加飘忽。他突然很想知道，叔叔方才是想救自己呢，还是救那个所谓的妹妹？
难道……是那个妹妹吗……那样暧昧的神情，只有面对女人，才会如此柔情吧……
想到这里，陶韬原本惊愕的神情突然黯淡下去。他突然醒悟到，自己只不过是妹妹灵魂的宿主。叔叔之所以对自己那么好，也完全是因为自己体内的那个女人。
他不禁联想到，往昔慕容雪对自己的好，会不会也是因为那个妹妹呢？
想到慕容雪，陶韬突然觉得体内的灵魂停止了厮咬，竟开始剧烈抽搐起来。
那个妹妹，想必是喜欢慕容雪吧？自己想到慕容雪时，竟会有如此心酸的感觉。
陶韬越想，心口越酸痛。
突然之间，发现别人对自己好的原因，竟不是为自己，而仅仅是为着那个与自己享有同一躯体的别人时，那种酸楚也只有自己才能体会。
正想着，突然，王筱莜尖叫一声，挣脱了陶韬的手，往东边的山头上冲去。
这声尖叫将陶韬的思绪拉回现实。他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冲上山坡。
东边的天际，缓缓飘来一道玫红色的云霞，新年里第一抹朝霞。
4315年的第一片云霞。诡异的玫红色。
王筱莜伸手朝云霞的方向抓去。好几次都险些从山坡上滚下来。后来干脆放声大哭起来。任凭陶韬如何呼唤，她毫无反映，只是哀恸地嚎啕大哭。似乎因抓不到那抹霞光，所以哭泣。
陶韬不知道王筱莜在发什么疯，只得紧紧抱住她，任她的泪在外套上冻结成冰。他突然很想就这样一辈子抱着王筱莜。至少王筱莜是喜欢陶韬这个自己的，也只有王筱莜喜欢这个自己。别人……
陶韬突然也跟着失声低泣起来。
孟姬俍缓缓地朝山坡上踱来。他的异色眼眸，突然开始交替着发出凌厉的辉光，金眸忽黑，黑眸忽金，在红霞中交互闪耀。
山坡的尽头是一片更高的断崖。
那抹红霞已经飘过头顶，往北边的天空游去。
王筱莜像失了心魂般，竟想追着这红霞，跨过断崖而去。
幸亏陶韬伸手拉住了她。
“流云——流云——”
王筱莜失魂落魄地看着这抹红霞。她白瓷般光洁的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痕，在霞光下泛着玫色的红晕，模样煞是娇美。只是陶韬现在无暇观望她的模样。
他紧紧抱着王筱莜，死命往回拉。王筱莜则一个劲地向前跨步，一边伸手狂抓，一边大喊。
红霞远去，消逝在月亮落下的山坳。
王筱莜突然泄气地瘫在陶韬怀里。
“筱莜，你怎么了？醒醒，筱莜？你看着我啊，筱莜——”
任凭陶韬如何呼唤，王筱莜都像被摄走心魂般怔在那里。
孟姬俍悠然自得地踱上坡顶。他的目光在红霞消逝之处停留片刻，旋即望向断崖边的二人。
迷蒙的谷底，再度涌上白色的山岚。来势汹涌，直令人头晕目眩。
王筱莜像是清醒过来。她盯着陶韬的脸，突然又惊恐地盯着背后的孟姬俍。
“若是醒了，不妨谈一谈。”孟姬俍的异色眼眸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他猛吸了一口山岚，再长长地吐出一圈圈白色的烟圈。这姿势甚是惬意。
他正在享受被自己誉为毒瘴的山岚。
“……好……闻……吗……”一个女童的声音，一字一顿地从陶韬嘴里传出，冲孟姬俍问道。
“没感觉。”孟姬俍吐出最后一个烟圈。看它们缓缓上升，渐渐消散在风中。
“你还是……无法……”女童的声音很微弱，夹杂着陶韬的低吼。看来，陶韬正在抗拒自己的退位。两个灵魂共争一个躯体，非常惨烈的争夺。
“日子还早，你不必担心。”孟姬俍说这话时，竟像是在笑。
陶韬的嘴角也浮现出一丝稚嫩的微笑。像个小女生一般。
王筱莜独自喃喃，不住地念着“流云”二字。她显得十分焦虑。
“流云地梦，终究一场空。”女童的声音自陶韬口中发出，已经无比清晰，竟可以说出完整的词句。看样子，她战胜了陶韬的灵魂，取得了身体的主动权。
“你我身处其间，也不知梦醒何处……”孟姬俍望向遥远的天际，落月的山坳。
王筱莜和陶韬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皆是一怔。
方才那抹玫红色的云霞，正从北方的天空，缓缓飘回。
王筱莜像是受了这抹云的召唤，兀自站起身，竟向头顶这抹云霞伸手，像是要抓住什么。
陶韬的嗓音突然变得低沉沙哑，疾步奔上前去，想要抓住王筱莜。可惜女童的灵魂开始反噬，陶韬的动作变得滑稽而又迟钝。仿佛要伸手去拉，又仿佛不去拉。
陶韬正在僵持之间，王筱莜已经跨出断崖，伸手触碰到那片红霞。
红霞像是被吸入山谷般急速下沉，王筱莜死命一抓，竟跟着这云霞一道跳了下去。
她……竟这样跳下去了……
终于重获躯体自主权的陶韬疾步奔到崖边。
白岚缭绕的山脊，除了令人头晕的白雾，哪里还能看到一丝红云，更听不到一丝回音。
“流云地梦，这是她的命。”孟姬俍的异色眼眸交错着发出灼热的辉光。这辉光中，竟夹杂着几分琉璃的香气。颇似汝璃身上惯有的暗香。
孟姬俍伸手自空中一扯，白岚竟像断絮般被他扯下一把来。
很熟悉的姿势，是……
“……汝璃……”陶韬的声音里夹杂着男声和女声。他的喉咙好痛，胸口发闷，头也像是要炸开似的。
叔叔扯下云霞的动作，跟汝璃的动作好像。可是，叔叔和汝璃，他们怎么会……
“不。我怎么会是那个笨蛋。”孟姬俍轻蔑一笑，将手中的白雾扯作几片，扔下崖去，“那么喜欢照镜子，不如照个够吧……”
“叔叔……你……”陶韬看到孟姬俍脸上陌生而又冷酷的表情。他完全听不懂孟姬俍在说什么。
“僻静山，穿越之所。流云地梦的葬身之地。她知道也要跟来，该说她蠢呢，还是冥顽不灵……”孟姬俍伸手再抓过几把山岚，像要用这山岚填满山涧似的扔下崖去。顺道还走出崖去，在山岚上踩了几脚。
陶韬瘫在崖边，只得怔怔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头很痛。他的身子有四分五裂的碎裂感。
两个灵魂，争夺一个躯体的战争，不断在陶韬体内上演。他的身体，像个灵魂的炼炉。多呆一秒，便有如万箭穿心。
神志交恍的刹那，陶韬一度认为，自己根本不是人，而是一个魔。
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有两个灵魂？一个人怎么会遭受如此的痛苦？只有魔才会如此，魔咒，万刃挖心，生不如死……
脑中依稀记得监视器下六指残与慕容雪的对话。
自己现在的感觉，就像他们所说的魔性发作。
“痛苦？难受？生不如死？”孟姬俍轻轻托起他的下颌，异色眼眸里倒映出陶韬的脸。金眸里是个男孩儿，黑眸里是个女孩儿。两张相似的脸。
“叔叔……”陶韬确实很痛苦。一种生不如死的难受。
“那都是你自找的！”孟姬俍突然一把甩开陶韬的脸，仰天长啸。
陶韬被他率得生痛，耳边被这啸声一震，更是痛苦难耐。
“叔叔……你……”
“湘君说你是毁灭三界的人，我不相信。依照约定，我现在送你回去。你所加诸给三界的痛苦，堕落的痛苦，我顺道教你尝个遍。你不是很喜欢王筱莜吗？我现在送你去见她。不过，她还认不认得你，愿不愿意记起你……韬帝……命运这个东西，我真的非常讨厌……呵呵……陶之剑衣……哪里有琴弦？哪里有长鞭？七把神剑……已经灭了两把……想必这次……湘君……你输了……”孟姬俍自言自语道，像是想起一些往事，又像是故意要说给陶韬听。
他的声音冰冷。冰冷得不像往昔那温柔的孟姬俍。
这个人，不是叔叔。
陶韬原本就头痛欲裂，此刻听着孟姬俍的声音，竟像是催命咒般，痛得在崖边滚来滚去。他还是一个孩子，无法承受这生不如死的痛苦。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寄宿在自己体内。
妹妹……多么陌生的一个人！
他也不知道上天为何要他遭遇如此多的劫难，平淡的，离奇的，痛苦的，荒谬的……
明明是开开心心来旅游，明明是来帮叔叔采集材料，现在……
现在陶韬只想死。
身子就在崖边，跳下去，就解脱了。
这次的白岚，没有七色山岚的神奥，没能托起王筱莜，也没能托起陶韬。
在身体悬空的瞬间，陶韬的耳边突然响起一个人的话。
依稀记得半夜那个女鬼，伏在自己床边，低声泣语——我不要再做人了……不要……
听着耳边呼呼作响的风声，陶韬的意识渐渐涣散。
身上不断有山岚的碎片砸下，无比沉重。
迷离中，依稀听见心底的声音。
如果真有下辈子，我……不想要……我……什么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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