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蓬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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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未妄琛平生最恨的,便是他爹当初给他指腹为婚的这一桩事。他倒也没见过那位传说中的姑娘,只听老爹讲这位姑娘的爹娘是怎样神仙般的人物儿。这话他也未为不信,然而这世间的事是这样的,再俊美的爹娘也有可能生出诸般丑陋的子女。
未妄琛自也未浅薄到只看对方容貌的地步,可是有容貌当然是最好的,难道会有人想娶个“母夜叉”回家么。姿色虽则是次要的,到底也不能一点儿没有。
他排斥这婚事的最大原因是,他不仅未见着这位姑娘,他老爹在做这决定的时候竟然也没同他商量,这可是关乎他一辈子的事。一说到这个问题,未先仰对儿子也是抱愧的,只小心翼翼地解释道:“我那时,那时候也是没有法子同你商量,你在你娘肚子里,还不会说话呢!”
可就是这样一桩让他不痛快的婚事,眼看着他就要被强逼着迎娶这位姑娘,对方却派了人急匆匆地赶来,把一封长信交在他老爹手里,说要退婚。
这事搁别人身上定要欢天喜地一番,可是未妄琛不一样,他一向自视甚高,哪怕别人未曾见过他,然只是听到他的名头,也该是顶礼膜拜的。
也因此上他觉得被退婚实在是对他的奇耻大辱。从来只有他拒绝人的份儿,哪有人拒绝他的余地!
未先仰对这令人措手不及的事件也是颇感为难,正不知要怎样挽回才好。虽信上说那位姑娘身有“隐疾”,他到底不大信,因当初的指腹为婚就是他一厢情愿地强行促成,所以这时候对方退婚他也当是敷衍他。
他正自踌躇,未妄琛推门进来了,抄手夺过他手里的信,就着火烛烧了个干净。他正要发怒,这个儿子常是不把他这当爹的放在眼里。然而未妄琛的一计眼风杀过来,他便不敢动了,平平板板的一样脸硬挤出了些笑来:“儿子,这次可真算是如了你的愿了,你以后也不用怪我了!”
“这事要我说了才算!”
“这又是何意?”
“意思是我要娶她,”他当着他爹的面儿,大拉拉地往乌木圈椅上一坐,二郎腿也跷起来了,“老头儿,那丫头叫什么?”
听他这样一说,未先仰自然心里欢喜,连带的对他这没家教也原谅了,兴冲冲地道:“什么丫头丫头的,人家可是世家小姐,名为白闲!”
【二】
虽然白家上下不把白闲当成个正常人,然而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个人。
她那个一辈子未能嫁出去的老姑妈白朵常是抱着她急地哭叫:“我的儿,你可千万莫像我,你要是像我,像我……”姑妈每说到此间总是哽咽住,后面无非是她被男人如何欺骗感情的伤心事儿。然则白闲的状况与她是万万不同的,白闲如何被男人欺骗感情?她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个男人!所以在姑妈叨叨完了后,她照常地道:“姑妈,您实在过虑,男人也不尽都是坏的呀,像我,我将来是决不会有负我的妻氏的!”
姑妈听了这话,自然哭叫得更大声了些!
其实白闲小的时候也还是好好的,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个女孩子。然自打出了那一桩事后——她的双胞哥哥被淹死在后院的池塘里,她就变得愈来愈怪,到了末了,整个的性子都扭曲了,死活说自己是个男人。
家里从各地请了无数名医问病,他们的诊断结果都惊人的一致,说白闲这是心病,也便是俗称的失心疯。医者虽则医身,倒底医不了心,所以只有教家人一切顺着她来,也许某一日,她就突然好了也未可知。
自此白闲的性别在白家便成了一道禁忌,大夫们都说了,万事不可逆着她,怕她病情加重。所以在白家,敢有人当着白闲的面儿说起她乃是个女子这话,事后定要被好好地掌上百来下嘴,直打得教你半月吃不下饭去。
老姑妈白朵却未被算在这一行列里头。也因为当初是白家大家长白正启从中作梗,所以白朵末了才没有嫁成,虽则事后知道这也算得一桩幸事——那个男人娶了一个又一个,光是妻妾便能凑齐十桌马吊了——白朵得知后自然也对他死了心。然而白正启却着实地觉得妹妹成了个未能出嫁的老姑娘这事责任全在自己,总觉着心亏,所以事事依顺。
白朵的最大心愿就是能亲手调治好侄女的病。她不同于其他女人,不是已婚妇人,便是下女,她倒底是大姐小家,自小被礼教束缚得循规蹈矩,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更不肯与他人家长里短了。也所以她是白家最闲的一个人。然而她不肯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总要做些什么事情,以证明自己曾来过这世上一遭,也算没有白活过。然看这白家上下,实在没有她落手的地方,也自然地,她的目光落在了白闲身上。
这也正是白正启执意要向未家退亲,而她执意不肯的缘由。然信到底是寄了出去,白正启当然不肯教她知道,瞒天瞒地的,把信稿子起好,拿出去教人代写代寄了完事。
只是没有成想,这亲不仅未能退成,反倒把未妄不琛这个大麻烦给引逗来了。
【三】
若是细算起来,白家与未家真是八杆子也打不到一起的。白家世代于庙堂为官,是书香世家,在京师里,提起帝师白正启,人们是不敢高声的。而未家太不一样,未家身处江湖,掌理着数一数二的一个大帮会,江湖人提起一个“未”字来都要绝倒,若是见着未家正主儿,怕是果然如未妄琛臆测地般,要五体投地了。
未妄琛这次来访原本是光明正大的,可是半路上他突然起了心思,要暗访。若是白家果然只是编个谎来蓄意地要退婚,他便把白家大小姐白闲给掳出来,一刀把她解决了,再把她的牌位给娶回去完事。这想法不可谓不变态,然而他想,哪怕是要与这白家结这一门阴亲,他也决不肯受这一份羞辱。
到时候他更可得着“情深意厚”地好名声了,这可真算得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这位白家小姐也算死得其所了。
这个晚上真是夜黑风高,然终究因为是夏季的关系,风再大,也是热的,扑在人身上便是一层闷汗。未妄琛特意换了套深黑的夜行衣好在这深夜行事方便。此时他正趴在白闲的屋顶上,扒开了两块瓦悄悄向内窥视。白正启虽是个清官,一年的俸禄得不着几个钱,皇帝却是个好皇帝,体谅他的难处,特赐了这所五进的宅院给他。这宅院大得实在有些不像话,未妄琛想起来就咬牙切齿,加上这天气本就热得怕人,他费了九二牛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找着了白闲的屋子——这还是多亏了一个多嘴多舌的丫头——他这时候衣服早被汗浸透了,粘在身上是说不出的难受。
屋里却也没教他看出什么来,烟气氤氲里的两点灯火,杂着一股浓重的龙涎香味。他天生不是个享福的命,自小便对这龙涎香味不适,只要闻到了,便要头昏脑涨上许多日子。也多亏他这时候带了面罩,多少掩去了些许的味道,他也才能坚持了这许久。这屋子显然是处女子的闺房,一架红木的多宝格将屋子分成内外两室,两室间那半圆型的门户上更是吊了一挂雪翼纱的帘子,是道不尽的曼妙之态。
未妄琛要找的白闲显然这时候不在这屋子里头,他目光翻来找去,只看到倒在内室地上的一个孔雀蓝衫子的男人,手脚被丝带绑着,一动不动,似是昏了,因着这一股子烟气,这个男人的脸他却看不大清楚。
这一番情形看得他心上像被人刺了一针的难受,想这白闲人还未嫁呢,便开始偷男人了,不,这已然算不得偷,分明便是抢了!这想象着实地让他着恼,愈是想便愈是恼,愈是恼却愈要想,像是有一万个人伸着尖长的指甲对着他的胸口抓挠一般。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忖度着要坏了白闲的这一番好事,能将她气死那最好不过。就算气不死她,也要让她几天几夜地食不安寝,日日提防着被这个男人回来倒打一耙。他定了计,便一手紧捂住口鼻悄悄地潜进了屋子里,把那个男人往肩上一扛,悄无声息地摸出了白家。
【四】
未妄琛倒也并没有走远,他深信“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这条定律,所以在离白家宅子不过一里远的宝来客栈里租了间房子住着。男人也自是理所当然地被他带到了自己屋子里头。
这更深夜重的时候,自然不能“正大光明”的入屋。也多亏了他轻功好和所租的这间屋子窗子外那一株老杨树,也没费多少力气,只三纵两纵他便爬进了屋里,随即把肩上在他看来实在没有几两重的“纤瘦”男人狠劲儿地往地上一掼。虽他明白这个男人在这出戏里所扮演的角色绝对无辜,然则心里那一份恼,是无论如何让他不能对对方手下容情的。
他拿火折子点亮了桌上一支火烛,阴黄的一缕光,映得他脸上的表情也是阴晴不定的。他把火烛自铜雕烛台上取下来拿在手里,俯了身子细查地上的男人,这才看清男人的脸实在是过于秀丽的,出乎意料的秀丽,竟带着几分女气。他倒也没多想,只是看对方大睁地惊怖的眼睛心里同时一惊,才知道男人如此地不声不响非是昏迷的缘故,乃是因着嘴巴被一团布紧紧地塞住了。
他刻制着打他一顿的冲动,尽量地细声细语道:“你知道,是我从那里把你给救了出来!”
男人惨白同时被烛火映得带些青黄的脸色似乎和缓了些,轻微地做了个点头的动作,表示自己明白,并且是很识时务的,绝不乱喊乱叫。
未妄琛倒也不怕他叫,反正他有的是法子炮制他,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小子,在他实在太过于富富有余。他扯下男人嘴里的布团,又解开了缚住他手脚的丝带,正要问些有关于白闲的消息,对方却倏地抓紧了他的手臂道:“杨柳那死丫头偷了东西跑了,你,你送我回去,我自然重谢你!”
未妄琛完全不明白他讲的是些什么,伸手把脸上湿透了的面罩一扯,一并把男人从地上抓了起来,扭着对方的衣襟质问:“是她把你抓过去的?”他口里的这个“她”指的自然是白闲了,他也只要弄清这件事而已,其他的才没心思管。
然而男人完全理解错了他的话,只当他问的是不是杨柳把他抓起来缚住的这一件事,连连点头道:“对,是她,她偷了我的钱——你看到了是不是?”他瞧他这一身黑衣黑裤的装扮,便认为对方是梁上君子,想他定是在上面把自己经历的一切瞧了个一清二楚,却不知未妄琛也不过是“半路出家”,对他的经历一无所见。他抬起被缚得发麻的手扣住未妄琛的手腕,焦急道,“壮士,你把我送回家去,我自有重金酬谢你!”
未妄琛得着了自己要的答案,也不欲同男人多作纠缠,放开抓着对方的手,把手里火烛重**烛台里,很无所谓地道:“你有手有脚的,作什么不自己回去。”
对方却没打算放过他,紧抓住他的手臂道:“壮士,我知道,知道你有大本领,你能不能帮我把杨柳那丫头追回来,我,我必有重谢,我乃是白家长子白闲!”
未妄琛原本厌烦地要扯掉他手的动作突地僵住了,大睁着眼睛看他,不敢置信:“你说你是谁?”
【五】
末了未妄琛点了白闲的睡**,这能使她至少安静上五个时辰。待翌日天一亮他便匆匆去了白府附近,向那一片儿住着的人打听关于白闲的事。问过的所有人都只道白府上只有个白少爷,并不知有个白小姐。他更是逮着个贪钱又多舌的掌理衣食的白府内院婆子,许了她十两银子,打探出了白闲的“隐疾”,原来她是得了失心疯的,以为自己是个男人。
回客栈的一路上他便盘算开了,这白闲得的病与人也不同,有趣得紧,他早厌了天不亮便开始打杀的生活,要找个调剂,白闲倒是很合适——他又想起对方那张秀丽太过的脸,心里不知怎么有一种**的错觉,像是深寒里洗热水澡,那种说不出的舒畅。他狠抽了自己一巴掌,要自己精力集中,女色自己是早看淡了的,白闲这个小东西根本不在他眼里。可是他说服不了自己,白闲的脸翻来覆去在他脑海里绞,不肯让他有半刻清闲。
待进了客房看见睡在床上的白闲,心反而平静了,想自己才真是被鬼迷了心窍,为了这么个不男不女的东西“着迷”,说出去真要笑掉人家大牙。可是她不是自己未婚妻么,是早晚要入他未家门的,所以她这个见不得人的病也不能说出去,这样一想刚才的意乱情迷倒无足轻重起来,首要的是要治好白闲的病娶她过门,否则便把她杀了,总之他决不能被她退婚,更加不能娶这么个不男不女的东西回家。
整一个头晌他全用在思考怎么给白闲治病,所谓的江湖神医他倒也认识几个,然而这个病凭你医术再精道,也不能治得好,只能靠病人自己慢慢地恢复理智,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一辈子。这实在令人难以接受,只是他这边厢还在为这个问题苦恼,白家那边早闹翻了,为了白闲失踪一事。
街外面的吵闹终是将未妄琛拉回了现实,他下楼去找着跑堂问明了原由,返回屋里解开了白闲的睡**,却又点住了她的哑**,防她大嚷大叫。
白闲到底是被惊吓住了,她也读过些游侠异志,知道有些所谓的武林高手,会些奇奇怪怪的手段,可以使人全身不能动弹,甚或失去说话能力。然那些东西当时全在想象里,她是从未想过这样的人会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的,譬如此时此刻。
可是看着这样一张俊美到尖刻的脸,这样一双尖锐的眼睛,她内心深处并没有太多的恐惧,他不会杀她,也不知道怎么的,她有一种这样的信念,笃定的,不容置疑,即使这时候他点住了她的**,使她不能言语。
对方用一种打量动物的眼神打量了她半晌,末了坐进桌边椅里,对着她摆了摆手道:“你莫害怕,我点你的哑**是为了以防万一,省得麻烦——我这时候有个提议,你不妨听听,总之你也没有反对的余地——昨个儿你说要我帮你找一个名为杨柳丫头,说那丫头偷了你的钱——我想不如这样,你随我一道去,待找到了那丫头,我再送你回家,何如?”
【六】
就像未妄琛说的,白闲没有拒绝的余地,总之这事他姓未的说了算,他一向是霸道惯了的,不给别人置喙的机会。
白闲倒也没想拒绝,被杨柳抢去的那些钱她也不甚在意,哪怕再多些,也不过是身外之物。她一个大家少爷,虽爹爹赚钱的手段有限,至使白家一直游走在穷酸的边缘,可终究也没把钱这个东西太放在眼里。
然有一样东西她不能不在乎,那是她十年前淹死的同胞哥哥送她的一只素金臂环。他们那时候年纪还小,他自是没有财力给她买这样一只臂环的。这只素金臂环乃是他偷偷在娘亲的妆奁匣里拿的,他知她一直喜欢这东西。那时候为了这只臂环的“无故失踪”白家上下还闹了好一阵子,最后自是不了了之。只是没成想,仅在送她臂环的半月后,哥哥便淹死了,娘亲自此一病不起,一年后也便随哥哥去了。那只素金臂环便成了连结她与他们的唯一的东西,它证明他们确实存在过,真真实实地存在过。

所以,无论如何,这只臂环她要找回来。对于未妄琛提的要求——与他一道去寻找杨柳——她根本也没有想过要拒绝。既然他不会杀她,那么两个大男人在一起,在她看来自然没有什么风险,她同他一起去,也是无可厚非。
京城虽还未大到令人望而却步的程度,然而要找一个人,在这十几万人的人海里,终究是不容易。更何况,这个人有可能一早便出城了。自昨晚起到现在,他们已耽搁了太多时间,杨柳若是有些心计,今个儿天一亮城门一开,她定是头一个出城的,她敢偷敢抢,实在不算得没有心计的一个人。
“照你这意思,找她是没什么戏了?”未妄琛跷着二郎腿闲闲坐着,白闲心急火燎地绕着桌子转个不停,“我在江湖上倒还有些人脉,若是你能画出这个杨柳的模样的话——”
在未妄琛想来,画画这事对于白闲来说太过简单,身为诗礼世家的小姐,琴棋书画是必修功课,白家这样一个大族,更是会请最好的夫子教导她。他又哪里能料得到,自打白闲得了这个病后,白家没人敢惹她,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白正启更是不敢给她请夫子了。而他自己同时又没有多余的时间花在女儿的教导上,于是这个责任就落在了老姑妈白朵身上。而白朵从来就不是个好夫子,她年轻的时候一味胡闹,待长到足够明白事理,已到了嫁人的年纪,虽则末了她没能嫁出去。所以白闲在她的教导下,什么都没能学好,最后画出来的杨柳的肖相,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未妄琛都不能肯定这是不是一张人脸。
他也不在乎这些,能不能找到杨柳在他太无足轻重,他要做的,是追根溯源,找到白闲得病的因由,或是直接把她给扳过来,让她接受她是个女人的事实。
他把画随手一丢,笑道:“有这便够了,今个儿真是有些乏了,我听说城外山里有一处温泉,不如咱们一道去洗洗,也好解解乏!”
【七】
这个澡洗得真是出乎意料地风回路转。原本未妄琛想,就算白闲得了这个病,只要她还存着些女子该有的品质,是无论如何不会答应的。谁想对方比他还要来得痛快,双掌一按桌子道:“兄台这个提意不错,我也正有此意,只是到了此时还未请教兄台大名,实在失礼得很,可否见赐?”
倒是未妄琛些许迟疑地:“我,我姓未——你,你果然要同我一道去?”
“这是自然,有何不可?”白闲把眉头一挑道,“只求未兄在寻杨柳之事上,还要多上些心,事后小弟必有重谢,必有重谢!”
两个人勾肩搭背地出了城,未妄琛是个做事极周密的人,出城前自是给白闲易了容,不然给人认出来也是麻烦,京城里现在因着白闲失踪一事都闹翻了锅了。
山里的这处温泉位置独特,正处在半山腰,山石嶙峋之处,一般人是上不来的。若是非要上来的话,不丢半条命怕也要褪半层皮。然这对未妄琛来说太不值一提,他提着白闲三纵两纵便上来了,随手把白闲往地上一丢,整个人隐进烟气里,不肯给对方看到自己脸上表情。只压低了嗓音道:“此处风水倒是好,白兄看是如何?”
“果然是妙得紧!”白闲可没注意到对方的不对劲,顾自从地上爬起来站到温泉边上蹲下身去,伸手试了试水温道:“水温也是恰恰好!”
“那白兄还等什么?”未妄琛说这话完全是为了刺激对方,她要是个女孩子,定然不敢当着他一个大男人的面宽衣解带。谁知道白闲可没他想的那些顾虑,二话不说就着手脱起衣服来。倒是未妄琛这个见惯了花街柳巷、浓艳脂粉的风流子脸红心跳个不了,仿佛还是那没闻过女人香的童子鸡。他想自己五年前第一次入妓馆也没有这番羞赧,真是活见鬼,活见鬼!
他这边厢还在胡思乱想,白闲早扒光了衣服下到温泉里了,虽有烟气掩映,他到底是看清了她露在水面上霜藕般的一段肩膀,心跟着一阵乱跳。这就好似他第一次与人比剑,生怕输了,无端紧张得冒汗,心跳如鼓,可愈是怕,倒反而放不开手脚,愈是会输给人家。
那次比剑他到底赢了,可是这一次他算是一败涂地,慌地在白闲疑问的眼神里往后退了几步道:“你先洗着,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些事情要办,两个时辰后再来接你!”
他也不等白闲反应扭身便走,白闲整个人都缩进水里,只露着一张白茫茫的脸,疑惑地望着飘远的那抹背影直叨叨:“真是个怪人!”
【八】
找杨柳也并没有费未妄琛什么力气,虽白闲画画的水平还有待加强,然因着杨柳左侧脸上有铜钱大的一块绛红胎迹,所以在未妄琛嘱咐了乞丐头子一句后,也不过一个时辰,她便落在了未妄琛手里。
先时她还嘴硬,说他们抓错了人,她并不叫什么杨柳,也不曾在白帝师府上做过丫头,更不曾偷了白少爷的银钱。结果未妄琛探手在她腰间一摸,她整个人便软在了地上,像有一万只蚂蚁啃咬的麻与疼。开始时她还挣扎了挣扎,末了终是受不得这苦楚,疼得在地上打滚,一壁嚷叫道:“我招,我招了,我全招了,是我偷了少爷的钱,我就是白家的丫头杨柳!”
待未妄琛把她带到白闲面前,她早哭得不成个人样儿,直抱着白闲的脚惨叫:“少爷,少爷,我知你一直待婢子不薄,婢子是被猪油蒙了心了,才会见财起意,忘了少爷恩典,求少爷饶婢子一次吧!”
白闲也有些心恨,想自己待她更比别个厚,因她家里生活艰难,总时常地拿钱周济她,虽则自己的月钱也不过才二两银子。可是就是这么个人,偷她的东西,更在自己发现了她的不轨行迹后,把自己给办了,捆扎了个风雨不透地丢在地上。
她把扭股糖似地扒着自己的杨柳甩开,恨声道:“我也没心思同你计较这些,那钱我也不要了,你只把那只臂环给了我完事,爹那里我自帮你遮掩过去!”
杨柳哭得没了力气,身体瘫在地上抽噎,断断续续地道:“少爷,你一个大男人,要那臂环做什么,舍了婢子吧!”
“你懂什么,那臂环,那臂环是哥哥送我的!”
“那死去的少爷却为何要送少爷你一只女孩家才用得着的臂环,婢子也敢自奇怪呢,莫不是,莫不是……”也不知杨柳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半跪起身来,扳住了白闲的手腕,目光灼灼有针的尖锐,瞪着她道,“莫不是少爷你本不是少爷,而是位小姐么!”
“胡说什么!”白闲最听不得这话,她心里简直像给人剜去了一块儿,一种惨厉的疼,却疼得这样模糊,不明所以。这时候她身体已然不听脑子使唤了,感情操控着肢体,扬手狠狠给了杨柳一计耳刮子。
杨柳被打在地上,一壁捂着被打肿的脸,还不肯罢休地,音色里破釜沉舟的一股决绝:“少爷,婢子叫了你这么多年的少爷,到末了才知道原来你竟是位小姐,你教婢子这心,你知婢子这心,是怎么一种疼么?”
白闲似乎是被吓傻了,半倚着桌子颤抖,杨柳话里的深意她恍似明白,却不愿意明白,只强忍着胸口一阵一阵泛上来的疼痛,咬牙道:“你在胡说什么,胡说什么,闭嘴,闭嘴……”
杨柳只当没听见,扭着身子爬到她脚边,死抱住了他的腿,仰了头望着她恨恨地道:“少爷,容婢子最后叫您一声少爷,您让婢子想了这些年,爱了这些年,到此时才知这全是妄念,我,我恨你!”
【九】
这本是件极容易解决的事,谁料想到会发展成这个局面。据杨柳讲,她时常见白闲拿着只素金臂环抚摸,想是极喜爱的,为了报复,她方才做下了这等样的事!
她说自打她进了白府,因着模样不好,就没人把她当个人看待。只有白闲对她别样的好,那时候她对她就上了心,谁知,谁知自己痴痴念着的想着的这个人,竟是个女扮男装的假少爷。这教她如何能不恨,她恨得整个的想把这世界都毁了,撕烂了,踏碎了。
其实最不能接受这事实的是白闲,谁也不曾想着她末了是这样地被点破了伪装,受惊过度,到底是病了。
这已是未妄琛将白闲送回白府两日后的事了,她高烧不退,满嘴胡言乱语,一时高叫哥哥,一时又高唤娘亲,白朵疼得只成天抹眼泪。
白正启也更是难为,悄悄把未妄琛叫到跟前道:“贤侄,你也看到闲儿是个什么状况了,这婚事,这婚事还是退了的好,就算是我白家有负了你们未家……”
“这不成!”连未妄琛自己也惊异语气里的强硬,他干脆利索地道,“既然我与白闲早有婚约在先,那时她便已是我未家的人,退婚是万万不成的,不论如何,我都要把她娶过门!”
白正启是个多精明世故的人,听他口气,便知道再劝也是无益,徒费口舌而已。私心里也为女儿欢喜,想她得了这样一种怪病,却还能得着这样一个佳婿,也可算是一桩妙事。只是实在有些对不住人家。
未妄琛见他无话可说,便打算告退,不想白正启突然又道:“那后院池子里的莲花都结了莲蓬了,闲儿最是喜欢莲蓬,更是爱食那莲子,你顺道采些过去给她吧!”
未妄琛应着便出去了,到后院池子边,果见满池的莲花,已是大半了结了莲蓬了,红浪翻绿浪滚,直教人看得眼眼花缭乱。
他也没多想,提了气脚尖在池岸上一点,便如一片叶子般飘到了池子上空,借着这一股子气,把莲蓬大把折下来览在怀里,末了脚点在一朵莲花上再一轻点,借着力又轻飘飘地翻回了岸上。
也不知白朵是何时到的池子边,见着他这一番身手,惊得直叫道:“未侄儿真是好手段,这般,把闲儿交给你,我也算是放心了!”
未妄琛因这直白的话倒是脸红起来,呐呐半晌说不得话,白朵笑着推他一把道:“我正找你呢,闲儿醒了,你快去看看她,”她自他怀里拉过一只莲蓬,春风满面的一张脸,“你竟知道闲儿最爱这莲蓬,也算你有心了——还傻站着做什么,快去,快去……”
【十】
未妄琛把莲蓬一骨脑塞在白闲怀里,脸红得不敢抬,他从未对任何一个女孩子这样上心讨好过,所以这个时候很有一种手足无措的局促。
白闲捧着莲蓬却倏地放声大哭,未妄琛就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了,哄又不会哄,劝又不知从何劝起。倒是她自己哭了两声后收声儿哽咽道:“这许多年我虽不清醒,可是有些事却是搁在心里的——十年前哥哥就是因着为我采莲蓬才淹死在池里,娘亲,娘亲也是因为我——那时候娘亲说,‘要是死的是你该有多好’,我想也是,你不知道我多恨我自己,只想一死了之,后来就渐渐的有些糊涂——原本我是以为自己死了的,可是到今天清醒,才知这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
未妄琛不知怎么胆子突然了大起来,一把将她揽在怀里,紧紧地,似是想把身上的热度全渡给她,好让她知道这天地间也还是光明温暖的。她现在颤抖得实在像个在狂风中摇摇欲坠的木偶,紧抓住他的手臂道:“是不是我活着令许多人痛苦?你一定也很痛苦,咱们这桩婚事……”
他用手忽然捂住她的嘴道:“我要娶你,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人无关——咱们要快快成亲才好,那样我才能日日见着你!”
白闲哭得益发厉害,张嘴狠狠地在他手上咬了一口,在他痛叫一声后,她仰头紧望住他的脸,眼睛里虽满溢泪水,却愈显出一种妩媚,她对他点头道:“好!”
婚期定在八月末,过于匆促了些。白家与未家皆是忙忙碌碌地赶制喜服喜帖和一应物什,格外费心力,却没人敢抱怨。
办喜事这一日宾朋满坐,因请的三教九流皆有,席上呦五喝六,难免有些不雅。未妄琛因是江湖翘楚,平常遇上了,也难免人拉着他喝上几杯,更何况此时他大婚。有豪爽的江湖汉子便拉着他不放,下死力气地灌了他一壶酒,别人也便有样学样。他虽是海量,到底是醉了,着人扶着,踉踉跄跄地入了洞房。
然而洞房里没有如想象中的红烛辉煌,凄冷的一抹黑。才推开门,便是一股子血腥味儿扑上来。他惊疑不定,酒也醒了,把扶着他的那人一推,抽了火折子点起了桌上的红烛,一时大放光明,便看到满地满床的红,刺眼睛的,已分不清是帐幔的红,衣的红,还是血的红。
他冲上去掀开床帐子,便看到没了生气的两具尸体,虾一将蜷着,早冷透了。那扶他的下人见着这一番景象,慌得跑出去乱喊乱叫。他也没那心思管他,顾自把白闲的尸身抱进怀里,真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感受,身体麻木了,哭不得喊不得,仿佛这身体是别人的,他只是冷眼旁观。他颊上酒催出的红色褪尽了,只剩一层薄纸似的白,额上淡青的细筋看得到突突的跳动,一下一下,每一次都要用尽了力气,否则它会停止。
血还在流,还是热的,那插在白闲胸口的,正是她至爱的那只素金臂环的一段。而剩下的一段正插在另一具尸体的胸口。他早认出来那具尸体乃是杨柳,她颊上那块铜钱大的绛红胎迹这个时候红得简直惊心动魄。
这项认知让他真恨不能立时死去——那日杨柳告白后,他本意是杀了她。不管她是个什么东西,他看上的人,是绝容不得别人惦记的,哪怕是想想也不行。可是白闲说放她走,不许他伤她一根汗毛。杨柳自是感激涕零,临去前对白闲磕了三个头。可是他看得出来,她的眼里是恨的,并没存半点感激。
他真是恨,真是恨,自己何时有了这妇人之仁,不一向心狠手辣的么!原来只是一步错,便是生死两端,阴阳两隔。
他真是恨,真是恨——恨不得杀了自己!
他立身抽剑,眼睛是模糊的,没有目的地把剑挥得密如骤雨,狂如飓风,要把这红全都斫碎了,砍烂了,要它们一滴不存……
酒客们都还不曾散去,扶未妄琛进内院的下人着慌地跑进厅堂里大喊大叫,没人听得明白他嘴里在说些什么。然自后院传来的一声惊天动的哭喊,真是勾魂夺魄的,有如幽魅一般,久久地不肯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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