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煞(古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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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雨来得极为突然,些微地,点在桃花尖上,颤动的一抹凉。这却并不是初春,乃是炎夏里最适怡凉爽的夜,风过处,暗香流转,正是桃花丛开。
苏锦白搬了把竹摇椅放在桃树下,拿着卷书,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摇,命喜宝快快煮茶。
茶是上品六安瓜片,虽还未煮好,却早已浓香四溢。苏锦白深吸一口,香气滚在鼻腔里,渐次消溶,身体似乎跟着轻了许多,他真恨不能自己也随香而去。
薛青卓进来的时候,正见着他这副谗样儿,由不得好笑,一壁吩咐在檐下煮茶的喜宝道:“别忘了摘些桃花泡在茶里!”
喜宝脆快地应了,一双深黑的眸子却不住往她身后瞧,可是她身后空空荡荡,不过两扇在风里轻晃地木门,他皱着眉道:“大小姐,紫姐姐没回来么?”
“她还要一会儿!”薛青卓没在意,顾自走到苏锦白身边,还未开口,袖子已被对方抓住了,来回撒娇地摇。
“那东西苦得很,不要放吧,好不好?”
“不好!”薛青卓拢他散在前额的头发,低叹口气道,“你叫我拿你怎么办?”
“还要怎么办?”苏锦白噘了嘴,伸手把她的手紧握在掌心里。他的手白得没了色,透了明,似是冰雪琢成,却蕴着暖意,“自然是你嫁了我,那也就名正言顺了!”
薛青卓表情恍惚,半晌把手自他掌心里抽出来道:“快些进屋去吧,这雨虽不大,到底易使人感风寒!”
他却不允许她这样的敷衍,不依不挠地:“那么,你是答应嫁我了?”
不等薛青卓回答,喜宝早凑上来,眨着大眼睛道:“难道不是少爷嫁大小姐么,人都过来了呀!”
苏锦白脸红地骂他一句,转脸对着薛青卓又是另一番眉目婉转,说:“那也好呀,只要青卓愿意,反正我是赖定你了!”
二、
薛正道与女儿薛青卓最后一次见面,似乎已是大半年前。
他姬妾无数,却只嫡妻给他生的这一个女儿,疼爱也说不上,只是疏远。
他甚至是有些怕她的。
在嫡妻故去后,他不愿意每日看女儿对他又憎又恨的眼神,干脆搬了出来,与一群姬妾另立了门户。
薛家家大业大,虽女儿不稀罕,视钱财如浮土,可是他舍不得在他死后,薛家自此跟了别人的姓。所以要同女儿商量商量,为她招赘一个女婿,也好将来继承薛家。
这事在他心里转了无数个夜晚,这一日终于硬着头皮要来找女儿商量商量。
城南薛家并不大,二进的院子,除了些果菜,只有一株桃树。
薛正道远远便瞧见这株桃树,花开到要败,艳得扎人眼睛,心里就是一突。人人都道这桃树神奇,竟是四季不谢。可是他怕这桃树,不清楚是怎么样一种心思,只想远远躲着它。
他所以搬出去,一则是因着女儿,另一则便是因这株桃树。
在他心里,这树是只妖,会在不经心的夜晚,深静的夜晚,要了他的命去。
薛青卓医习自无为寺方丈惠演大师,极为了得,在城里开了家医馆,生意兴隆是无须说的,所以从不曾向薛正道要过一分钱。
薛正道对女儿太不关心,只是每月派人送些银钱过来,所以并不知道此事。他只知城里五年前新开了间医馆,大夫是个年青有为的年轻男子。他更加不得而知,这薛家院里住着的不仅是他的女儿和丫头两人,更有苏锦白和他的侍僮喜宝。
喜宝倒是见过薛正道的。前些日子他与薛青卓的贴身丫头紫繁去采买,路经百缘坊,正瞧见从里面喝完花酒出来的薛正道。他们远远地躲在巷子里,紫繁指给他看:“瞧见没有,那个穿锦缎的胖子,就是咱们家老爷了——老爷这般大年纪,又娶了那么多房姨娘,却还这般不自重,怪不得小姐恨他!”
薛正道来的时候,喜宝正爬在树上采桃花,一眼看着了他,倒吓了一跳,赶紧从树上跳下来栓紧了前门,这才悄悄地进了后院,把这事去告诉苏锦白,好叫他躲上一躲。
三、
自打苏家因苏锦白的病而败光了家产之后,苏老爷更是不待见这个儿子。若非苏家老太太对这个容貌秀美的孙子格外疼爱,也许他早把苏锦白赶出家门,更别说花钱给他看病,他儿子多得很,多一个少一个都不在乎。
苏老爷自小便怕苏老太太,当然不肯造次,只得事事依顺,心里却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老娘快些死。苏老太太不负他所望的在这一年春天死掉了,然则苏家家财也花得所剩无以,他在恨的同时,便盘算着生钱的法子。
他想苏锦白虽则身子差些,容貌却是难得的,百里挑一的好,有钱有势的人大多好男风,若暗地里把他卖掉大约能得着一大笔钱。
可是这些人必竟吝惜,死咬着苏锦白病势沉疴,不是个命长的,玩儿起来也不快意,不肯出高价。
他心里直窝火,却又无法可想。
却突然那日,他心血来潮,亲自去薛青卓开的医馆给苏锦白买药,见着这位长身玉立的大夫,动了心思。
苏老爷因着苏锦白的病,倒是这里的常客,与薛青卓也算得熟识。他想这薛大夫实在精明厉害,诊金奇贵,张嘴便是上百金,可是城里有权势地位的人却依旧趋之若骛,料他手里已然可算得“家财万贯”了。
他拿自己揣摩别人,觉得这样一个年轻人,有钱又有貌,如何耐得住寂寞,于女色上定是贪嘴无节制的。可这薛大夫却清白干净的不可思议。他念头一转,想也许他有瘾疾,亦或者,不爱女人。
这可能性让他简直快活得坐立难安,试探地道:“薛大夫,你知道犬子自小体弱多病,为了给他看病,苏家已倾尽所有——薛大夫常去苏家诊病,是见过犬子的,虽他身子弱些,然样子却还能入眼,不知薛大夫可有意——哪怕收他做个侍仆也好——苏家已再养他不起——”
这话点到即止,他自认说得隐晦婉转,若对方无心,也不过当他是诉诉苦,然万一有心呢?他听说这薛大夫于钱财上泛泛得很,说不定能从中大赚一笔。
薛青卓眼里有暗光闪过,就着西偏的日头,如日光掠过水面。她包好了药,递在苏老爷手里道:“我倒是有意,就怕苏老爷舍不得!”
“不舍得又如何,总不能叫孩子跟我受苦!”他用袖子抹了抹眼睛,满眼殷切地望着薛青卓。
薛青卓点头道:“薛老爷的难处我是知道的,不如这样,今儿傍晚,我叫阿繁把苏少爷接来,价钱么,好商量!”
他万没想到薛青卓答应得如此爽快,倒是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乐得搓手跺脚道:“不如这便叫人随我去领了犬子前来!”
四、
苏锦白撞破薛青卓的秘密,得知她乃是个女娇娥,已是被他老子卖给薛青卓一月后的事。
虽买了苏锦白,薛青卓对他也并不特别上心。
苏锦白长得极美,不是少年男子的清俊清雅,而是艳。便犹如上好美酒,使人干渴,酒色勾人,你要靠近他,吃了他,一饮而尽。
然而他眉目间却藏了几分怨毒,倒有些令人不愿亲近。
薛青卓多少能猜到几分缘由。
他娘亲死的早,又不得父亲疼爱,兄弟姊妹间更是冷默的形之于外。唯一疼他的苏老太太,倒底已是风烛残年,没精力把他照料的周全,在苏家不知受了别人多少挤对。
他过早的明白了世事,看透了人情,然终究是看不破,所以恨。
薛青卓第一次见苏锦白是在苏家客堂,确是惊艳,想不到世上竟有这样的人物儿,无需刻意,眼神已是勾魂夺魄,骨子里的媚色天成。而手搭在他冰凉的腕上,却只剩惋惜。他天生体虚,在娘胎里的时候没有养好,就算每日以补药供养,也并不能活得太久。
她推己及人,看苏老爷那样一张市侩的脸,想苏锦白与自己也算是同病相连,不得父亲疼爱,也许他比自己更可怜,终究要看苏老爷的脸色过活,大约是不忍心,一时冲动就买了他。
薛青卓并不在乎银子,一千两拿出来不眨一下眼睛,苏老爷倒是觉得不过意,买一送一地把喜宝一并给了她,也正好减了一个人的口粮。
薛青卓把人接来后便搁在了薛家后院里,好衣好饭地供着。倒是紫繁看不过去,抱怨道:“小姐,你买这样一个‘菩萨’来供着做什么,又不能保佑平安,又不能保佑富贵,要是叫人知道了更是不得了!再者说,咱们的钱虽来得容易,也不能这样花呀!”
“自是有用处!”薛青卓心里为难,想不到买苏锦白来能有什么用处,可是不肯在丫头面前示弱,转眸看到院里一只母鸡,忽尔灵光一闪道,“我买他来试药呀。那些猪狗羊,倒底是些哑巴动物,更与人的身体构造不同,不能很好的试出药性,买他来,正好试药!”
紫繁无语。
然而苏锦白却是恨着薛青卓的。
他以为她也同那些人一样,不过是买了他来当娈童**,所以活得格外小心和无力,袖里不动声色地藏了把短匕,以备薛青卓胡来时,与她玉石俱焚。每日饭食更是喜宝先试了毒,他才敢下口。
他也想过要逃,可是他这个身子骨,逃又能逃到哪里去,索性死了这心,只等着同薛青卓同归于尽,也或者他是怕死,反正活一日算一日,这么多年在苏家的隐忍,也不过是为了活着。
病痛再折磨得他心力憔悴,他依然选择活着。
然而他这样警惕和战战兢兢,偏那一日沐浴,竟是被薛青卓撞个正着。
五、
薛家宅院并不大,只有二进院子,进了顶后面小天井,便是浴室。
原本苏锦白沐浴,一直是喜宝在门口盯着的,然这一日喜宝吃坏了肚子,接二连三地往毛厕跑。而薛青卓正巧这时候来过来找苏锦白。
薛青卓花了一个月的心思终于为苏锦白配出一味新药,有些迫不急待。她本就是个大夫,对男人的身体早看够了,更何况,她也并不把苏锦白当男人看,不过是她的一个病人。
所以在进了天井,见着自浴室帘子后泄出的几缕白烟,她便知道他在沐浴,也并没什么迟疑,直接掀帘子走了进去。
然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定力。他是看过了许多男人的身体,显然那些人,都没有苏锦白这样的活色生香。她只看见他一片白腻的后背,便觉得口里发干,双颊发热。
苏锦白自然也听到了门口的动静,却只以为是喜宝,所以并不惊慌,背对着她道:“喜宝,再加些热水来!”
薛青卓自然不肯出声应他,抑着心跳,装着冷默,走过去自行从袖里掏出一包药,打开来,欲将药粉洒进浴桶里。
苏锦白蓦然转身,与她面面相对,彼此都怔了一怔,倒是苏锦白先回过神来,跟着一声叫,倒把她吓了一跳:“你叫什么?”
“你别过来!”他慌地把身体缩进木桶里,水直没到肩膀,若是人活着不需要呼吸,他恨不能连脸也一起扎到水里去。
原本他脸惨白,此时借着热气和这一份突来的激刺,颊上硬浮出一抹红潮,更显得容色娇媚,若真是男子,也许薛青卓就扑了上去。
可薛青卓毕竟是个女子,他这一番惊吓羞缩,便令她觉得分外好笑。
难道我还能轻薄了你去不成!
她艰难地把目光自他脸上调开,把药递到他脸前,调侃道:“你怕什么,我还能把你吃了不成——你放心,我对你没兴趣,不过是配了些药来滋补你的身体!”
苏锦白不为所动,她这三言两语的表白他不相信,只把她的手一推,任药粉洒了一地,冷声道:“你出去,我要穿衣!”
薛青卓向来吃软不吃硬。若他把话好好对她讲,她自然也不为难他。可是他这恶劣态度,没有一点寄人檐下的自觉,反倒像是理所应当,甚至对她颐指气使,她便不能顺了他的意。
“穿衣便穿衣,为何我要出去,这是我家,我爱呆在哪里,就呆在哪里!”她讥讽道,“大家都是男人,你怕怎的!”
苏锦白倒底未经世事,不会变通,也恼了,猛地自桶里站起身来要同他理论,带得水花四溅。薛青卓也是倒霉,离得太近了,衣衫大半前襟被溅湿。
这夏天里燥热,薛青卓不愿意裹胸,只穿着一件宽大的袍子,她原本瘦小,倒也轻易看不出是个女子。可是此时衣衫前襟湿透了,便显出女子美好的胸型。
苏锦片看见她胸前这一片春光外泄,只傻愣愣盯着,忘了反应。薛青卓慌得忙把胸一搂,抬手给了他一把掌,恨声道:“你看哪里,无耻!”转身跑了。
身后苏锦白捂着被她打得红肿的半边脸颊,不知道是惊是喜地自语:“女人,她是女人,是女人……”
六、
在这偏安南方一隅的北安城,薛是个极稀少的姓,通共就那么一家。加上近百多年未来过外乡人,薛正道有个女儿之事又非是新闻,而薛青卓所居的这所宅院更是薛家所有,苏锦白这样一个聪明人,前后一思量便明白了。
这薛大夫定是薛正道的女儿,薛青卓。
可是她为何女扮男装,他想,也许是为了行医方便。他自问自答,最终不能明白,她把自己买来的目的。万不可能是看上了自己吧?他想着这种可能,又觉得好笑,她一个女孩子家,不可能做出这般孟浪之事。可是女扮男装行医这般惊世骇俗的事她都敢做,买个个把男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想到“个把男人”心里一阵堵。似自我安慰又似替她开脱地,“她不像这样轻浮的女子!”
喜宝见他这两日神思恍惚,不知因着何事,开解道:“少爷,其实做娈童也没什么不好,人家供咱吃穿,总要回报回报,更何况薛大夫是这样的人品,又肯对少爷好……”
“你闭嘴!”苏锦白脸上一阵红的消息,喝喜宝道,“你懂什么,做人家娈童,那还是男人么,那是人妖,更何况,更何况……”
喜宝被他喝得噘着嘴反问:“更何况什么——我倒觉得薛大夫万里挑一,可惜他看我不上,不然……”
“你不懂就别乱说,偏喜欢这样多嘴!”苏锦白气得打了他一巴掌,喜宝也不当回事,苏锦白病了这些年,体虚身弱,打人也使不上力,所以根本不疼不痒,更何况也并非真的要打他。
“那少爷说说,你这两日倒底是怎么了,似人家患了相思病似的,一会子悲,一会子喜!”
“我是有件心事,”苏锦白这两日被薛青卓的这件秘密憋得难受,把喜宝抓过来,凑在他耳边悄声道,“我告诉了你,你千万莫往外传——薛大夫她,她是个女子!”
喜宝一时没转过弯儿来,倒怔了怔,后一醒神,忍不住惊叫:“女——子——”
“你小声些!”苏锦白忙把他的大嘴巴一捂,说,“你这样大声叫,让她知道了,说不得,过来杀人灭口也未可知!”
喜宝掰开苏锦白的手,却是又惊又喜:“那赶自好,少爷再不用怕给人做娈童了——薛大夫这样的人品,也配得起少爷,倒要长长久久的做对夫妻才好!”
“胡说什么!”苏锦白好一阵脸红,想着薛青卓的形貌,心里禁不住因这话欢喜。
他们早三年前便相识,那时却只是普通的医患关系。她每次应诊而来,都是淡而雅的一张脸,话不多,指尖往他腕间一搭,极细微的一抹凉,眉头始终微皱着。他喜欢看她这番模样,为了他的病而苦恼,虽是有些一厢情愿,然他更愿意相信,她是关心他的,与别人不同,是真的关心他。
所以这三年来,他在苏家最开心的,便是薛青卓给来看诊的时候。
可是听说他老子把他卖给了薛青卓做娈童,他心里便一直闷着一口气,恨他,这样恨他,不光是对他人品的失望失落以至于鄙薄,更是因她如此轻易便碾碎了他的希望,他本以为她与众不同。

可是现在,心里又升起了另一种希望。
他抓过喜宝,迫切地:“你说,她买我来,倒底是为了什么?”一双黑眼睛深深深深注视着喜宝,生怕他说出来自己不想听的话。
喜宝颇有些世故的小聪明,只顺着他意讲:“薛大夫一定是喜欢上了少爷,要少爷给她做相公!”
七、
苏锦白自各儿闷头琢磨了几日,各种念头都想了一遍,实是在想不通,索性大胆老脸地要找薛青卓亲自问问她买自己的缘由。
薛青卓这几日有意躲着他,她倒底是个女孩子,被苏锦白看破也便罢了,她并不讳言自己是女子之事,可是却以那种方式看破真相,实在羞耻。
这一日苏锦白主动来前院找她,她借故忙,以要出去看诊为由出了门。苏锦白也明白了几分她的意思,这时候彼此见面难勉尴尬。然他不肯死心,死活跟她出了门,说:“那我随你一道去,这样闷在家里,也不是法子!”
人家好言好语,笑脸相向,她一向是好性儿的,倒不好再说什么。
薛青卓扮了这些年男人,早没了女子的那些顾忌,走路比一般的男人还快上几分。苏锦白却是因着身体虚弱,比女人走得还慢。薛青卓也是有意要甩掉他,叫他知难而返。可是苏锦白虽已气喘吁吁,满头冷汗,却是一声不吱,鬼魂一样地坠在她后头紧追紧赶。
薛青卓本也没什么诊可看,一路漫无目的,这时候行到了城西河塘边,她看他那副脸红气喘的样子,倒底不过意,站在河塘边等他跟上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苏锦白待气息平复了,一字一字地问:“我只是想问问,你到底为什么买了我?”
“就为了这个?”她有气无力地瞪他一眼,“我钱多得没处使,看你可怜,就买下了!”
“只因这个?”
“只因这个!”
苏锦白满脸失望,失落,更有些恼意。这答案太伤人了,他万料不到,又有些恨她,这样轻浮的回答。下死力一咬嘴唇道:“你,一个女孩子,买我一个男人,对名誉有损!”
“只要你不说,谁知道我是女子!”
“即使是男子,你买了我,别人也会往歪处想!”
“为了别人活着,太累,我从来都是随心所欲!”
苏锦白见自己暗示得这样费力,偏对方不上勾,索性破斧沉舟地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薛青卓被他这直白的问题问得一愣。她从来没转过这个念头,也不愿意去想这些东西。那时买他,她总认为自己是不忍心,是同情,这答案理所应当。可是让他这样一问,分明一个“不”字就在嘴边上,但它这般生硬,扎得她舌头疼痛,就是不肯痛快得溢出口来。
难道自己对他真的有那样的心思么,像他说的,是喜欢他?
她做了他三年的大夫,以为自己早炼就了金钢不坏之身,绝不会对他生非份之想。可是现在她看着他这张绮丽无边的脸,心跳得为什么这样快?胸口也跟着阵阵躁热!
她恨自己的没出息,一扭脸道:“我不……”
可是她话未完,他突抓住她的手道:“可是,我喜欢你!”
八、
“苏锦白,人不能这样活着!”薛青卓虽被他的表白羞得双颊酡红,然这红才成晕就褪了,似花开了一半,未盛放便又突然闭合,她想到另一种可能——也许他不过是因着寄人篱下而借机哄骗,好让自己过得好些——她冷了脸道,“我虽买了你,却并没有要你以身相许的意思,你要走,随时可以走,我定然会奉上银钱,决不至叫你们主仆生活无着!”
“我是真心的!”
这话刺得她心内密密一痛,甩开他的手道:“什么真心假意,我不是那些女孩子,被你一哄就不知东西南北了!”
“那么,你怎么才肯相信?”
薛青卓眼扫河塘,伸手一指道:“你肯为我死么,你若是肯为我死,我便信你这话!”
她也不过是难为他,也或者是难为自己。娘亲的经历早让她看明白了,男人所谓的真心绝不能信,他爹当初娶她娘时,还不是信誓旦旦。所以她不肯、不允许自己这样轻信男人的话,他要让他知难而退,更要让自己失望绝望,决不能对他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苏锦白捏了捏拳头,直走到水边软泥里,转脸瞧她一眼道:“若如此你才信,那我死就是!”他一甩袍子往水里扎去。
她心里分明一紧,可是不肯就此妥协,想他定然受不得这窒息的痛苦,会游上来。可她没能知道他不会游水,他一个娇生娇养的大家少爷,哪里会这些东西。
水面上泛起的晕已渐平息,苏锦白却无影无踪。她这才急起来,甩开药箱扑进河里翻找,费尽力气,终于把他给拉上来。
她把他肚里的积水往外压,压尽了,却见他脸色青白,并没有转醒的意思,气息微弱得似随时会断。她急得抽他耳光,打得他脸颊青白里泛出红来,倒似是泄愤。只是分明抽得是他的脸,她的心却在一抽一抽地痛,眼睛不知怎么就发潮发热,她下手更狠了些,一壁骂:“你给我醒过来,不许装死,白痴,傻瓜,你要是敢死,我定然会鞭尸三日,还要把你五马分尸!”
对方被她激得起一阵反应,猛咳出几口水,眼睛张开,有气无声又迫切紧张地问她:“你,肯信我么?”
薛青卓的喉咙却似被什么哽住了,开不了口,眼前模糊的容不下东西,他的脸也只似一块消溶的冰。
他突伸手揩她脸颊:“你哭什么,不要哭,不许哭……”可是这泪水却愈揩愈多,没有止息的意思。
九、
薛青卓几日来都是睡不安枕,闭上眼睛就是苏锦白那张苍白而娇媚的脸,翻来覆去,不肯给她一时半刻的平静。
她半夜里起来给香兽里添香,一走神,手伸进了炉里,被银片隔火烫了手指,一声痛叫。睡在外间的紫繁本就没有睡着,薛青卓在床上这阵翻身,床跟着响个不了,她自是被吵得睡不着觉。
“小姐,你是不是有心事?”她虽算不得十分伶俐,可薛青卓这几日的反常还是看出来了,譬如开药写方子的时候,不是多写一味药便是少写一味药,吃饭的时候更是常发呆。紫繁忍着困问她,“小姐,你是不是因后院那对主仆烦心?”
紫繁一语道着了她的心病,她一阵窘迫,斥她道:“瞎说什么?”
“我并没有瞎说呀,”紫繁拿了药膏一壁给她涂抹伤指,一壁道,“那个苏锦白,也该着命不长,原本身子就不好,还去河里洗什么澡,现在又病得这样儿!虽则这时候是夏日,热是热,可他也不能这样不经心呀!”薛青卓脸一阵红,她未看到,依旧叨叨个不了,“必竟小姐是花了银子买了他的,就算他不好好保养,也不该让小姐再为他破费!”
“你别胡乱咒他!”薛青卓拉了脸,“破些钞有什么的,人命才是顶重要的!”
紫繁身往后仰,惊奇地直盯着薛青卓道:“小姐,莫非,莫非你喜欢上了他?”
“你,你胡说什么?”
“我并没有胡说,”她噘了嘴,看薛青卓脸红若涂朱一般,更笃定了这番测猜,“当初你第一次给这苏公子看诊回来,便说从未见过这样秀美的人物儿,念叨了好些日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薛青卓倒放开了,反问道:“那么,你觉得这苏公子如何?”
“美是美,”紫繁马上苦了一张脸,“可是小姐,美是不能当饭吃的呀!更何况,这苏公子的身子,你是再清楚不过的,你把心给了他,终究是竹篮打水!”
“也许他病能医好呢!”
“也许,但能医好他的大夫还没出世呢!”
“你……”薛青卓一阵气堵,强硬道,“反正,我是决不会让他死的!”
她不肯再给紫繁开口的机会,打发她去睡觉,自己却倚床呆坐了一夜。
十、
苏锦白因那日跳河塘染了风寒,病了好些日子。此时好转了些,便叫喜宝扶他到前院桃花树下坐坐,其实不过是借机见薛青卓。喜宝有什么好不明白,自然从善如流地把他扶过去。
薛青卓正巧从医馆回来,与桃树下的苏锦白四目一对,脸上莫妙地一阵躁热,扭脸故意不去看他,只问喜宝道:“药吃了没有?”
“自然吃了,薛大夫果然是神医,少爷已好了许多了!”
对喜宝这番讨好,她只淡然一笑,刚要进屋去,不想苏锦白却挣着向她走过来,直抓住她的手道:“手怎么了?”他看到了她指上那一小块烫伤。
她要抽手,他却紧抓着不放:“手怎么了?”
“不过是烫伤,不碍事!”
他盯了她半晌,倒把她盯得不好意思地低了头,他却突俯脸把她的伤指放在唇上轻舔。她惊地要抽回手,他死活不放。身后紫繁见着这情景,早惊得一声叫:“你,你们……”
喜宝机灵地过去把紫繁死活往院外拉:“紫姐姐,我有事要请教请教,你快随我来!”
待院里只剩薛青卓与苏锦白两人,薛青卓更是手足无措,好一阵心慌。苏锦白也并不比她好多少,可他毕竟是个男子,总要豁达些,问她:“那么,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你明知故问!”他扳过她的肩膀,不许她逃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见她默然无语,满脸凄恻道,“也许你嫌我这没用的身子,我也知道,我自知配你不起,我的病也难好,早晚是个死……”
“不许说死!”薛青卓紧抓着他的手臂,“我一定会医好你!”
这话简直就是最直接通透的表白,苏锦白心里喜得手舞足蹈,把她双手紧握在掌心,“我,我定不负卿!”
接下来的两个月,生活就是如鱼得水,两人快活得不能用言语形容。喜宝也有些得意忘形,抓着紫繁的手道:“紫姐姐,你觉得我怎么样——你看我家少爷与薛大夫那般要好,咱们是不是……”
“是你个头!”紫繁被他气得翻一阵白眼,扭身走了。
她看着薛青卓在这段感情里愈深陷下去,实在痛心疾首,暗地里不知怎样的劝,可薛青卓死活不听,她倒说,“哪怕只有半天的快乐,也是好的——就算活得再长久,不明白‘快乐’二字,又有什么意思!”
她倒不好再讲些什么了。可是那一日她真的急了,她听到薛青卓对喜宝吩咐道:“喜宝,你去摘些桃花一同与这药煎给锦白吃!”
十一、
薛正道为了招婿之事在门外踌躇半晌,末了终是伸手推门,只是手指还未碰上门扇,那门便开了,出现在门内的却并是薛青卓,而是个陌生的青年男子和他的侍僮。
这青年面貌极美,美的分外刁钻,就似是一条虫,直钻进人心里。
这对主仆,正是苏锦白与喜宝。
薛正道怔了怔,苏锦白当先开口执晚辈礼:“薛世伯!”
薛正道又注意到,苏锦白双颊红得不一般,似是开了满脸桃花,心里一惊地痛,问他:“你是何人?”
不等苏锦白回答,喜宝便抢着说道:“咱们少爷乃是薛大夫的相公!”
“胡说什么,”苏锦白瞪了喜宝一眼,转脸对薛正道婉转道,“世伯休怪,他被我宠坏了,不懂礼数。小侄乃苏七之子苏锦白,与青卓情投意合,还望世伯能够成全!”
薛青道惊得跳起来。苏七有个自小体弱多病的儿子他是知道的,前几个月却听说他把这个儿子卖给了一个大夫,他也未在意。可此时他把事情前后一捋,便什么都明白了。看着他脸上诡异的桃花红,更是急得伸手抓过他手臂,把他衣袖往上一拉,便看到他肘弯里一朵艳色饱满的桃花。
他又惊又痛,身体抖得厉害,一阵悲叫:“她怎么这么傻,怎么这么傻……”
苏锦白不明所以,慌得去扶薛正道,一壁说:“千错万错,都是小侄的错,望老世伯莫怪青卓,只求您能成全我们……”
“还成全什么,”薛正道恨地叹气,“我想成全你们,怕也由不得我了!”
“这,这却是何意?”
薛正道刚欲开口,不想身后一声脆叫,“爹……”他身体一僵,竟是再不能言,倏回身指了薛青卓,老泪纵横:“你,你怎么如此不孝,怎么如此不孝!”
她却是答非所问地:“娘可以,我自然也可以!”
薛正道无力垂了手,一霎老了十几岁似地,低声道:“那么,还有多久?”
“三日,所以希望这三日,爹你莫来打扰我们!”
薛正道转身费力地往回走,薛青卓依旧用着平静无波的语调道:“爹,是女儿不孝,你便当没生过这个女儿吧——爹才不过四十出头,若再纳一房姨娘,也许能给青卓添个弟弟也未可知!”
薛正道只长长叹气,头也不回地走了!
十二、
薛正道离开的三日后,薛青卓突来了兴致,抓着苏锦白的手,盘膝坐于桃树下的竹席上,要给他讲个故事。
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故事,里面的人,是她的至亲。
她说:“娘亲自嫁入薛家,与爹恩爱非常,不两年,便生下了我。在生下我后,娘的身体却一年不如一年,大夫说很难再受孕。她因不能给薛家生个男丁而痛苦异常,公婆却不体量,要给爹再纳房小妾。爹起先不肯,后来经不住家里人在三在四的叨叨,也便从了。也就是爹纳小妾那一年,娘一病不起。那年我十五岁,听闻无为寺方丈医术了得,便请他给娘瞧病,可大师说娘并没有病。我当然不信,只以为他不肯治,死活缠着拜了师,要自己把医术学来给娘治病。然在我学成回来后,娘也只剩了一口气,她告诉我说,其实她并没有生病,是她命该了结。原来十年前爹去北方进货路遇劫匪,被打成了重伤,眼看是活不成了。她为了救他,便求了这株桃树,愿把自己的一半寿命续给爹……”
她看到他眼里暗波流转的不安,倚着他肩轻笑:“你明白了么,以我的医术,并不能救你的性命,但我愿意,把我的寿命给你,并不后悔……”她握紧他冰凉的手,“这株桃树,其实并非树,它乃是一只煞——煞非妖、非怪,却是个有神奇本领的活物儿,它能够替人移命!”
“那你平日给我所吃的桃花……”
“是,那便是我的命,”她拿着他的手,放在树干上,嘻嘻笑,“你能感受到么,我知道你能感受到,它脉博在跳动!”
她声音渐次低到无声,手颓然滑落,身体却愈发柔软地偎在他怀里。他唤她,尖厉的,几欲叫破了喉咙。她终于没有回应,脸上表情安然,并不像死去,只像是睡着了。
他不能相信,不敢相信,不肯相信,她会这样轻易死去。
他抱着她的尸身直奔进屋里,大叫紫繁,要叫她给薛青卓瞧瞧,他是知道紫繁懂医术的。紫繁哭得哑了嗓子,哽声道:“小姐,小姐已经去了!”
那晚薛家小院里一阵接一阵的“咚咚”砍树声,伴着一声又一声“把她还给我,把她还给我……”的惨叫,嘶心裂肺。
北安城人人闻而惊心,却没人敢出门探看,只将身体紧埋进被里。
日里人们大着胆子去瞧,却不知何时起的火,人们竟都没有知觉的,城南薛家宅院被烧做一片废墟。却是那株桃树,开得愈发浓艳,立于漆黑焦炙的断砖残瓦间,香气凛冽。
薛正道只在街另一头远远地瞧了眼,转身蹒跚而去。他前几日还乌黑如墨的头发,此时竟白了大半。
半空突有闷雷滚过,雨不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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