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雨云(民国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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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雨下得很不是时候,江晚照才上了车,要赶下一个场子。
天昏黄的怕人,不远处几家店子屋搪下高挑的灯笼,鬼气森森地晃在风里,隔着一层绛红的朱锦纱,雨都打不灭。这雨实在惊怖,击在车身上,恍似枪林弹雨,江晚照心里由不得惊惶,这让他想起前日晚上在朱府的那场骚动。
这时候其实不过午后,却比黄昏更幽魅,街上行人都走光了,却有一抹纤瘦窈窕的影子,隔着层层雨雾,远远站在鬼红灯笼下,朝着他们招手。
雨下得愈急,在车窗玻璃上扩散出一圈圈水晕,那影子落在眼底模糊得似将化的蜡,只看到湖青的锦缎旗袍,上面枝蔓纠缠的大朵绯红虞美人。
“少爷,”司机也注意到了这个诡异的女人,偏头向江晚照求证,“那位太太,似乎是叫咱们?”
江晚照烦燥的要命,掏出怀表看了看,下午两点钟,还有一小时可供他挥霍。他估算了一下距离,从此地到佳禾楼的戏园子,快的话不过一刻钟,总赶得及。便吩咐司机道:“过去瞧瞧吧。”
那是一家甜品店,江晚照才摇下车窗,软而甜的香气便扑面而来,他最是讨厌这种新巧零食,连带的对红灯笼下的女人没了好感。这女人姿色姝丽,乌黑卷发下一张白到透明的脸,并不曾上妆,只唇上些微的胭脂,已将她晕染的艳色无双。
他眼里有一抹惊奇,压抑住了,只问她:“有事么——我与小姐似乎并不相识!”
“我认得你,”女人拿帕子擦唇边并不存在的汗,向前挪了一步,“江瓷晚的江老板。”女人是个自来熟,没有时下女子那种假意的羞涩,回头向店子里面喊了一声“阿梅”,又望向车窗内的江晚照道:“我知道江老板是去佳禾楼的,能不能载咱们一道去,这么大的雨……”
她并不往下说,只抬头望一望乌云满布的天色,满目踌躇地望了江晚照。江晚照实在没得时间耽搁,连迟疑的时间都省了,微点头道:“既然同路,那便上来吧!”
“多谢!”
那名唤阿梅的丫头自店里跑出来,老实憨厚的一张脸,细棉布的衫子青布裤,被那一柄鹅黄的伞衬得有了几分春色。
她撑开伞,扶女人上了车,伞只顾给女人挡雨,虽女人身纤体瘦,她也并不胖,然这伞毕竟遮不住两个人,她身上被雨打得透湿了,却一路说着“太太小心”。
二、
江晚照挑着帘子就着细缝向外瞧了一眼,楼里早坐满了人,烟味甜品味混和着各种汗味。大堂里的人并不讲究这些,多是没有身份的,辛苦赚得几个钱,省上两三个月才看上这一出戏,难能可贵得很,实在没那讲究的必要。
江晚照受不了这腌臜气味,极快得放了窗帘子,对坐在妆镜前不安的程无咎道:“第一次上台总是难免紧张,以后也便好了。”
“师父,”程无咎还有些扭捏,拿着碳笔描那已极纤细工整的眉,“来了很多人么?”
“人多才好,”江晚照拍拍他的肩,望着镜中他那张因上了戏妆愈发秀丽的比女人更甚的脸,“待你打出了名头,出科后哪里去不得!”
“不不不……”程无咎被这话烫得心内惶恐的不安,急切地表名立场,“无论无咎将来如何,是一定不会离开江瓷晚的!”
江晚照只是笑,没有说话,这个少年对他施予的那点儿微不足道的恩情总是时时挂怀,以至于什么事都不肯违逆,比如让他学戏,比如让他唱小旦。
他本不想左右他的人生,开始也只是试探地问他想不想学戏,他知道这个职业在某些人眼里的轻鄙,然总是个为生的手段。更何况,少年样子太清秀了,嗓子也极为清郎,是个唱戏的好苗子。他也是无意中听他唱了两句,方动了这个心思。他想少年也许会拒绝,然他只是微一迟疑后坚定地答道:“江先生让我学,我便学!”
程无咎还在紧张,江晚照还待安慰他两句,不想管戏班杂物的李叔进来拉了拉他的衣角。他又拍了拍程无咎的肩,嘱他不要紧张,便随李叔出了这特意给程无咎安排的小屋,进了后台。
李叔不善言词,向后台门口呶一呶嘴,为难道:“有一位苏太太,非要见您不可,我,我也无法……”
他话未完,而他所说的那位苏太太已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正理妆换装的男优伶们被惊了,有人甚为可笑地抓着衣服按在胸口,怕被这美艳妖娆的苏太太吃了冰淇淋。
这位苏太太却是极为镇定的,风姿万千地走到江晚照身前,与他拉一拉手道:“今天多谢江老板载我一程,戏散后还请赏脸与我一起晚饭!”
江晚照作难,并非因为这女人的唐突,这种唐突他见多了,特别是他正当红的时节,几乎每日都有数十个贵太太名女人的邀约,大多都被他谢绝了,却是有几个身份极特殊的,他也只能免为其难地应酬。
但他实在讨厌这种交际,虽然这个美丽的女人看他的眼神并不象那些女人深藏着,她一路在车上也安静的没有一句话,甚至并不曾多看他一眼,他对她的这种作风是心存好感的,然即使如此,他也实在没有理由接受她的晚饭邀请。
正想拒绝,李叔突将他拉到一边道:“班主,还是去吧,这位,咱得罪不起——也不过是一顿饭罢了。”见他皱眉,李叔进一步解释道,“这一位,是苏大帅新纳的姨太太,正得宠,万万得罪不得!”
三、
江晚照毕竟不是个中高手,不会应付女人,所以这顿饭彼此都吃得格外寡淡,咀嚼声似要压下呼吸声,实在没有话说。
苏太太高挑着细细的眉毛,弯度刚刚好,是时下女子难企及的秀丽。她话不多,面含微笑,只是酒劝得格外殷勤,殷勤的不像个女人。
女人都不善饮,她实在是个例外。
江晚照已喝得眼睛泛了红,对面苏太太依旧一张白嫩的脸,没有半丝泛红的迹象。
看到她再次对他遥举酒杯,他不得不叹服地道:“苏太太真是好酒量,江某却是不能喝了!”
“别叫我苏太太,”她借着那并不存在的醉意撒娇地,“叫我文瓷!”
“文瓷!”江晚照一惊,酒都醒了三分,指一抖就碰倒了酒杯,也幸好那酒已被他喝掉,他不动声色地:“苏太太原来姓文。”
“我并不姓文呀,”苏太太双目含笑地,一口将满杯的酒喝个精光,这酒喝得太急,以至于咳得她死去活来,眼泪都出来了。她拿帕子捂着唇,缓了口气道:“我姓范,范文瓷,倒是有位故人姓文。”
这酒再喝便要进退无据,同时亦要掩饰自己失态的尴尬,江晚照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江某还有事,苏太太……”
“说了不要叫我苏太太,”苏太太假意的愤怒,扶着桌子站起来,“那,我送江老板回去。”
“不,不,不,那太麻烦了,我有车,苏——”他实在叫不出口“文瓷”两字,只得省去了这个称呼,“你是知道的!”
“如此,能不能麻烦江老板送我回去!”
送完苏太太回到家已是晚上八点钟,江晚照头重脚轻,晚饭喝的酒在胃里挣扎,逼得他走不稳路,同时头脑一阵比一阵昏沉。他进了公寓,扶着墙到了自己家门前,门半掩着,并没有锁。
进了门,他刚伸手欲开灯,不想一个黑影冲过来,急切地将他一搂,绵软地喊了声“师父”。
他手已摸到了电灯开关,使力一捺,一时间屋内大放光明。抱着他的少年肢体纤细,一张秀美至极的脸,浓深的茶色眼瞳,媚意横生。
他扳开他搂着他腰的手,揉了揉头:“无咎,不要胡闹,为什么不开灯呢?”
这间洋式公寓是他正当红时买的,那时候他不把这城市看作是家,这里没有亲人,甚至连朋友都没有,只是一群或利用他赚钱,或对他图谋不轨的人。他极欲找个归宿,找个地方收容自己,所以就买了这间公寓。
然他极少来住,大部分时间都住在戏班里,只在心情极坏时才会来。后来收了程无咎,便将这个所在借他住,他知他有洁癖又不擅交际,这正是个绝佳的避难所。
四、
这个晚上江晚照失眠了,倒不是因为酒,酒只会使人深睡,醒不了。他虽然醉得不轻,然此时只有更清醒,回忆使他起了一阵战栗,多年前来此的目的昭然若揭。
他是为了找一个女人,一个同苏太太同名的女人,他的未婚妻,文瓷。
酒桌上听苏太太说自己叫“文瓷”时,他简直要惊得跳起来。与文瓷分开的时候他不过十一岁,到现在已有十四年。十四年的时间能改变太多的东西,彼此的容貌也早模糊在记忆里,到此时无法辨认。
难道真会是她么?
然她说自己姓范。
他每个毛孔都疼痛得瑟缩,翻来覆去,又想她车上对自己说的话。
送她回去的路上,她借着酒气哭在他怀里。他第一次与女人靠得这般近,软语温香在怀,他才知道原来女人的身体这般软,仿似没有骨头的,纤细柔弱。
他全身躁热地,要推开她,她却愈发紧的抓着他的衫子,要寻求他一些微薄的安慰,嘴里絮絮呢喃她不如意的身世。
十五岁时,因为家境艰难,父母将她卖给了现在的吴妈妈。这位吴妈妈却不是位简单角色,用她的话说,是位培养高级妓女的老鸨。吴妈妈花大力气培养这些四处买来的女儿们,琴棋书画,气质容貌都要百里挑一。待她们成了年,便送给权贵们做小。
权贵们得了美人,自不会吝惜金钱,吴妈妈得了钱,又得了便宜女婿,权与利两手抓,好不得意快活。
他一向聪明,明了世间人的贪婪与市侩,总不与人深交,安慰人的技巧自然乏善可陈,倒弄得自己的脸愈发红了,手足无措,只任她紧贴在胸口。
所幸车已到了苏府,他放下她,逃也似地跑了,像身后追着恶鬼。
他使力闭住眼睛,不再想这扰人的事,然睡眠迟迟不肯造访,他恼恨地又翻个身,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进来个黑影子,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床。
他一个人住惯了,所以房门从来不落锁,这时反成了他一块心病,心里念叨着,这毛病要改要改要改……
黑影子已然爬上了床,向他凑过来。
他起身捺亮灯,程无咎便赤身的趴在灯光里,白而纤瘦的肌体,像一尾银鱼。他恼怒地:“无咎,我是叫你唱小旦,却没叫你学女人——你终究是个男人,男人自然要喜欢女人!”
“可是我只喜欢师父!”见事情败露,程无咎反倒坦白地爬在他身上,“那些女人,看了只会叫人恶心!”
江晚照烦得抓耳挠腮,披了衣服起身离程无咎远远地:“这床让给你睡,我去睡客厅沙发!”
程无咎却不肯就此妥协,扑上来抱住了他腰:“我有哪点不好呢,师父,他们都说我比女人长得更好看!”
他实在与他讲不通,使力掰开他手出了门,门扇的巨响炸开,人就更加头昏脑胀。
程无咎这病态的喜好实在令他头痛欲死。
躺在客厅长沙发上他愤恨地想,难道真是自己错了么,将程无咎从娼馆里买回来。那时他笃定这少年迫不得已,他的父亲为了几个酒钱将他卖去馆里做暗娼,做男人们的玩物,他逃无可逃。
只是事到如今,他却只叫江晚照无奈又无力。
睡意突然与他不期而遇,他一头扎进去,再不愿醒来。
五、
不想过了五日,在江晚照快要将苏太太忘到脑后去的时候,她再次造访,并且带着个二十来岁,容貌秀丽不可方物的女子。
程无咎看不惯苏太太的好容貌,更恨江晚照对着她时的好脸色,心里愤愤。然这心事天知地知,只能曲折地窝在心底,却又不甘心地,抓着一位师兄隐晦地问:“师兄,你瞧那苏太太真是貌美如花,师父会不会喜欢她?”
这位师兄是唱花脸的,人也如同他所扮的人物儿,很憨直。他不知道程无咎这般问,不过是想他说反话,最好能把苏太太贬得一文不值,好把这话安慰自己。只心直口快得答:“这么个大美人在眼前,师父就算是个傻子,也要开窍了!”
程无咎气得心如鼓躁,这气却只压在心里,面上愈发从容和缓地:“我看师父并不会喜欢她,到是她几次三番,定是对师父不怀好意,要引诱师父!”
师兄依旧没听出这话里曲折,附和地点头道:“能被这么个美人惦计,真是死也甘愿了!”
程无咎被他气得形诸于色,冷哼一声出门去了。
客堂内苏太太笑得婉转,这笑只叫江晚照脸红心跳,心下乱纷纷,却听苏太太道:“晚照——”这称呼实在显得两人过于亲密,苏太太却叫得极自然地,“我今儿来是为了求你一件事——我这位妹妹,也便是前几日我说得那位姓文的故人,文尚浔,她最爱你的戏,听说我认识你,便死活求着要来见你一面——晚照你不会怪我轻浮吧?”她不及他作答,又接道,“我求你看我的脸面,收她做个徒弟,却不知你的意思如何?”
话都说倒这个份上了,江晚照实在无路可退,他自认与苏太太不熟,不过是一顿饭两程路的交情,就算拒绝她这所谓的请求也合情合理。然瞧她殷切的眼神,他心底无端的发软发虚,只端了茶轻啜以掩饰自己的窘态。
“学戏可是个苦差事,文小姐身份尊贵,怕学不了!”他其实想说文小姐身娇肉贵,养尊处忧,哪里明白“戏子”两字的沉重,还是别来折腾人的好。然这话说出来双方脸上都不好看,加工了加工,便成了上面那句话,这已算是极给苏太太面子了。
苏太太却不依不挠:“晚照,你尽管放心,我这妹子最能吃苦——她既有这心,我这做姐姐的自然要成全——你也不用太上心的教,只要有个样子便好了!”
文尚浔也急急表白:“我是肯下苦功的,只求江老板别嫌我驽钝,肯教我唱戏!”
看着苏太太的脸,江晚照愈烦乱了,只胡乱点头道:“那么,文小姐从明儿起过来随我学戏吧。”
六、
开始文尚浔还安静谨慎,只是才不过两日功夫,她便与众人混得熟了,露了本性,学戏并不怎么上心,整天忙着与各个师兄师弟们交流感情。江晚照对她很头疼,然念着苏太太面子,不便发作。
这日文尚浔与众子弟们厮混得发腻,打起了江晚照的主意,一径抓着他问:“师父,你觉得范姐姐如何?”
江晚照摸不着头脑:“哪个范姐姐?”
“就是苏太太,范文瓷呀,”她看他的眼神极单纯无辜地,“你觉得她如何?”
江晚照没来由红了脸,他正为这事烦闷,只要一想到苏太太,他就心如擂鼓,脸热身软。他疑心自己对苏太太动了心,然这实在没有道理,他们不过见了两三面,爱情怎么会来得这般容易,他不信。极力挣扎地:“苏太太,人很好。”
“怎么个好法?”文尚浔笑得像只狐狸,“师父脸这么红,莫非——莫非你喜欢上了范姐姐!”
江晚照彻底慌乱了,像落水而不会游泳的人。只拿它话来遮掩道:“文小姐莫要乱说——昨日无咎说有几处总唱不好,我现在要去看看他,你在这里好好练吧!”
他匆匆而去,并没看到文尚浔一瞬暗下去的眼瞳。
她望着江晚照离去的背影呆了一呆,伸手抽出挂在颈上的一枚圆润幽绿的玉锁片,紧握掌心里,幽幽地:“范姐姐真是好手段!”
江晚照为了确定自己的感情,主动给苏太太打了电话:“苏太太,不不……文瓷——能否赏脸与我吃一顿饭?”

苏太太自然答应得义无反顾,笑得极爽利地:“真没想到你会主动约我——好,我一定去!”
说了时间地点挂了点话,他心里一阵轻松的欢快。因怕对方拒绝而攒的一掌心的汗,此时也有了美妙的温度,并非一味的凉。
程无咎看着他面上的笑容实在刺眼,躲在一旁发恨。
几场戏磨下来,他的台风已稳,上台步子再不复初始的慌乱。他扮像美,唱腔妙,浑然天成的一段妩媚,台下男男女女皆被他迷得头昏脑胀,只管大着嗓子连连叫好,有人更是大胆,尽拿着充满兽欲的眼神往台上望他。他开始还慌张厌恶,渐渐就习惯了,甚至觉得这眼神是对他的一种肯定。
戏刚散,又是全场轰动,梅笙园的大老板亲自出面邀他去唱一场。这实在是难得的荣耀,梅笙园戏园在城里鼎鼎有名,能在那里露个脸,不日定是大红大紫,名头一日千里。他推了所有的邀约,兴匆匆地要将这消息告诉江晚照,却正撞上江晚照给苏太太打的这通电话。
江晚照一转身看到他,心里一惊,怕他撞破了自己对苏太太的“心怀不轨”,心虚地问:“无咎,你怎么在这里?”
程无咎却是毫无顾及地,狠狠盯着他道:“师父,你,你真的喜欢那个苏太太么——就这么迫不及待——无咎到底哪里比不上她?”
他本还恼火他言词犀利无礼,然看到他这憎恨痛苦的表情,心下突地一动,想也许这是个导正他不正常心态的机会。故羞涩地:“无咎,被你猜到了,我也不瞒你——我对苏太太,确实很爱慕——男人么,自然喜欢漂亮女人……”
“不,不,不——”程无咎连退了数步,直退到墙上,发誓似地哭着喊:“我,我绝不让你们在一起!”
七、
饭定在广德楼,江晚照早来了一个小时,他并不知苏太太爱吃什么,索性将里面的特色菜品点了一堆。苏太太是踩着点来的,只晚了两分钟。
“不会你等了很久吧?”她粉面含春,眼神伶俐把江晚照看了又看。
江晚照被她看得浑身躁热,请她坐下,撒着客气的谎:“没有,我也才刚到不久。”
苏太太菜只沾了两口,并不多吃,只是喝酒,早年的应酬生活糟蹋坏了她的胃,所以她常年的食不知味儿,身体也便跟着一路瘦下去。她常为这身体恼火,却大有女人羡慕她“浓纤合度”。
江晚照却怕是菜不合她胃口,心内起一阵因讨好不成反讨人厌的惶恐,面上却极镇定地含着笑地对她道:“难道菜不合你胃口?我实在不知你爱吃什么菜!”
“哪里,菜好得好,”苏太太喝掉一杯酒,腮上不知是因酒还是因羞涩而生的一片红晕,“只是我的胃不好,医生嘱我不可多吃。”
话好不容易起了头,江晚照抓住一段浮木般不肯放手,没话找话地:“文瓷,你让我教文小姐学戏实在太难为我了些,你知道,我不是个好老师!”
“你这分明是推脱之词——难道文妹妹真的这样笨么,还是你有所保留?”她眉目流转地瞧他一眼,端起酒又要入唇,却被一只手拦下了酒杯。
“你再喝,就要醉了——酒这东西,喝多了伤身。”
苏太太笑得愈发艳媚逼人,掌心倏覆上他手背,一时间他手背的热,润着她掌心的凉。
两人颊上都起了氤氲的红,不说话也不挣扎。
他的脸缓缓凑上前,与她唇相触。
他的唇热,柔软,像是甜美的糖果,苏太太冰冷的唇被这热一触,陡然自迷醉中惊醉,就手将他一推,一壁骂自己“该死”,一壁慌得起身要走。
江晚照却猛然抓住她的手臂:“文瓷,我,我是真心喜欢你,就算,就算你已是别人的妻子——我不在乎这些,你愿意跟我走么,我们远走高飞!”
苏太太红了眼睛,颓然倒进椅子里:“我们,我们不可能——你能放下江瓷晚么——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
“江瓷晚没有我,一样可以在这城里好好存在下去,但是没有你,我一定不能好好活!”他生平第二次讲情话,第一次是十四年前,那时他还清涩,并不懂得情事,只是父亲说将来要他娶那女孩子,他也便顺丛的,离去前懵懵懂懂地对那小女孩许下承诺“等我长大了来娶你”。若说发自真心的,却只这一次,所以他语气生硬的自然,真切的炙热,苏太太忽然就哭了。
她长了这么大,前前后后虽有十几个男人对他说过这种话,却没有一个向江晚照这样真诚,她知他出自真心,动容地紧抓着他的手道:“你,你难道不想找那个文瓷了么?”
江晚照呆住了:“你,你怎么会知道?”
八、
江晚照失魂落魄地回了戏班,人都睡了,园子里花木萧索的寂寞,稀疏的两三点灯火并不能驱散,只把这寂寞滋养得愈见浩大。
他脚步不稳,东倒西歪,却并非因为酒醉。他并没有多喝酒,心事曲折地堵在胸口发酵,倒比酒精更伤人。他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如此的“峰回路转”,给了他措手不及的一巴掌。
痛还来不及回味就消了,只剩茫然,不想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文尚浔怎么会是他要寻的文瓷——而不是苏太太,范文瓷!
他推门入屋,瘫在床上,心依旧泛痛。
苏太太说,她与他的相遇,是设好的一场局。
再一个月文尚浔便要嫁给林司令,她不甘心就此与江晚照错过,要在这最后一月里,与他好好相处,爱或不爱都不重要了。
哪怕留作将来回味也好。
其实她一早便认出了江晚照,那还是三年前江晚照当红的时候,她去看他的戏,一眼就认出来那块被他挂在胸前的玉锁片,太显眼了,避无可避。
这玉锁片本是一对,是他们当初定亲的信物,她颈上正带着另一片,凉意镇着胸口柔软地疼。然她还不敢就此确认是他,又经过多方地打探,终于确定了他的身份。
可是她不愿意与他相认,他只是个当红的戏子,无权无钱,给不了她想要的一切。而那时候林司令正对她穷追不舍。林司令虽然已有了四房妻妾,然毕竟人还年轻,只三十五岁,长得也差强人意,并不令她讨厌。重要的是他的几个老婆入门许多年都不曾给他生出一儿半女,兼之人老色衰,早使林司令生了厌烦,只把她当宝,千依百顺。
她不爱他,她的爱情在看到戏台上那个千娇百媚的江晚照时已然有了着落,然爱情不能把她救出困境,她宁愿用虚假的欢爱去换富丽的生活。
只是对爱情的向往,总令她心绪不平。
所以她找到同在吴妈妈手底下长大的姐妹苏太太帮她引见。苏太太是有名的交际花,认识的人多,路子广,总有办法让她与江晚照结识。
果然不出所料,不几日苏太太便打听出来江晚照的行程,排好了过场,亲自出马与他在那个雨天相识。
苏太太的交际手婉实在高明,不是她这个还未嫁人的小丫头可比,当带她去江瓷晚见他时候,叫他的语气已然那般亲密,她心里刺疼的,却并不表明。
后来的试探,终于让她确定他对苏太太动了情。
然她没想到,他们竟是两情相悦。
就算她将要嫁给林司令得到她想要的一切,但她实在不愿成全他们,如何也不愿意!
分明苏太太,也已是有夫之妇,就算她不像她这样心甘情愿。
她一直都知道苏太太的高傲,她有才有貌,不肯给人屈就做小,她也不在乎钱财富贵,一心只想找个意中人嫁了。只是毕竟年轻,不通世故,被吴妈妈算计,借着酒醉将他送入了苏大帅的红绡软帐里。
自此也便堕落了,要借这放浪形骸发泄胸中怨恨,一时间声名鹊起,艳名远播。
江晚照的爱情只叫苏太太悔恨无及,她心里反复说着跟他走,跟他走,跟他走,跟他走……然理智却还清醒——他们是如何也逃不出苏大帅的掌心的,到那时只有一死。
她不愿他死,所以只有放手。
九、
七日后江晚照给苏太太打了电话。
虽得知了事情真相,然他付出的感情却并非说收回便可收回,且他看得出来,苏太太对他也是有心的。而文尚浔,自始至终他都不曾对她产生过所谓的爱情。
就连苦心来此寻找未婚妻的迫切,也不过是因着父母遗命。
自被长平班班主看中随之学戏后,他对寻找未婚妻这事便不再那般上心了,他以为她已死,也许在内心深处他是希望她死的——他并不爱她,小时候就是她一味纠缠于他,他迫于父亲命令,不得不对她和颜悦色,甚至违心的说要让她等他来娶。
其实他是知道文尚浔对自己有意图的,就像许多年前他知道是她求了父母向他家里施压,让他与她定亲那般。彼时她家财势逼人,令他父亲不得不妥协,也或许这妥协出自心甘情愿,甚至为着能攀上这样一个有财势的亲家而沾沾自喜。
然他是恨的,他恨她左右他的人生和感情。
同时对苏太太的爱情又让他忘了顾忌,电话里他热烈又迫切地对苏太太道:“文瓷,我什么也不想管,只问你一句话,你爱我么——如果你也爱我,那你就跟我走!”
苏太太未敢接直就回了他,说让她想想。她放了电话,心跳得厉害,再是八面玲珑的聪慧,面上依旧泄露了一丝欣喜。文尚浔是个太细腻的人,一早看出了端倪,何况听筒里漏出的声音已让她猜到了头尾。她不动声色,漫不经心地道:“谁的电话让范姐姐这般欢喜,让我猜猜——难道是江老板,江晚照?”
苏太太的脸终于被这话催红了,只恐慌地:“尚浔,我与江老板,并非,并非你想得那般!”
“范姐姐何必瞒我,我都知道了——你们两情相悦,”苏太太刚要辩解,却被文尚浔阻下了,她笑着握紧了她手,含了酸意地“我是爱这富贵,姐姐也是知道的,所以定会嫁给林司令——姐姐你不同,你只想找个心爱的人,哪怕是随他远走天涯,妹妹虽然爱他,却及不上姐姐——姐姐,妹妹愿意成全你们!”
苏太太沉默的发呆,不确定这话的真假,或者只是她的假意试探,所以她不敢轻意回答。文尚浔早看透了她的心思,自手提包里掏出两张船票塞进苏太太手里:“姐姐,这两张船票就算妹妹的一点儿心意——你们这事早晚要被苏大帅知道,他是不讲情面的,且杀人如麻,虽然他爱你,然又怎能忍受你的被叛——所以你与江老板走吧,到香港转机去英国,苏大帅再有势力,怕也是鞭长莫及!”
苏太太终于动容地回握住她的手:“文妹妹,你的这番成全,却要姐姐如何报答!”
“谈什么报答不报答,”她抽出手,心里含着恨,面上却笑容平和,“妹妹也不光是为了你,亦是为了他!”
十、
江晚照本想走得悄无声息,最不想知会的人便是程无咎,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不知要如何与这个徒弟相对。
却不想程无咎自花脸师兄那里得来了消息,说无论如何都要送他最后一程,也算得师徒一场。
江晚照不知道他真正的心思乃是要趁机把苏太太推下海去,最好苏太太不会游泳,把她淹死了,好把江晚照独自占有。
人群熙攘地往油轮上挤,几是水泄不通,苏太太一早来了,站在人群之外,暗花绿绸旗袍柔黄太阳伞,只将那脸衬得如雪一样白,姿容实在是冷艳了,惹得许多人转头来瞧。
嫉妒的心使程无咎想要发狂,他强抑着这愤恨的心情,强装笑脸拉一拉苏太太的手道:“范小姐,师父以后就交给你了,”他伶俐的不唤她苏太太而唤她范小姐,趁对方因开心而分神之际向她靠了靠,“我想单独对范小姐说句话,到那边,好不好?”他一指人少的岸边,笑得愈发柔和淡然的一张脸,苏太太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点头说好。
江晚照看苏太太已走过去,不知程无咎打得什么主意,只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道:“无咎,你要同文瓷讲什么?”
程无咎哪里有话要同苏太太讲,不过是借机要把她推下海去了事,所以笑得诡秘地:“师父,范小姐就要与你远走高飞了,你怕些什么?”
他拉开江晚照的手要过去,却不想不远处一辆黑汽车的车窗已摇下来了,漆黑的枪管穿窗而出,“砰”一声响,苏太太应声而倒,人群惊叫慌乱地四散逃跑。
隔着人群,江晚照只觉得心跳鼓噪,镇着耳膜,所有声音都失去了意义,他不知是怎样挤过了人群到了苏太太身边,看到她额上血洞,狰狞地张着口,像巨兽瞬间撒碎了一切。
耳中突刺入程无咎短促的尖叫,他扑上来,把江晚照压在身下,随后起一阵犀利枪声。
江晚照只觉落在脸上一片炽热,把手一抹脸,竟是满手鲜血,这才看清程无咎近在咫尺,面无血色的一张脸。
他的唇被血染作绯红,给这张标致的脸愈添了一种妩媚。
脸上笑也是恍忽的,遥远的不能触及,声音分明就在耳边,细碎绵软,却似隔了万水千山:“师父,无咎……要先走一步了……以后……怕以后……再不能服侍你!”
江晚照慌得推开程无咎,要去寻苏太太的尸体,心里不知是怎样一种空白,只有血还温热真实,填满他的视线。
却自人群里冲出来两个人,拉了他便走,他无力挣扎无力反抗,只任他们把他拖进车里。
十一、
秋后阵雨无时,总是落在意想不到的时段,街上摊子都收起来了,只有凌落的几间小店还亮着灯火。秋大婶在糖果馨香的甜味里,一壁看着店子,一壁打一件羊毛坎肩。突探进一张惨白的脸,吓得她险些要尖叫,仔细打量,这张脸除了过于白之外,却是分外标致的。
脸的主人哆嗦着进了店子,身上一件褴褛的蓝色长袍,短发乱得实在很不像样,他指了柜台上的奶油甜品,抖着声音道:“这个,多少钱?”
秋大婶只觉这人分外面善,却是一时想不起来,包好甜品收了钱,那人拿着甜品直走进雨里,一旁店子里的冯妈探过身子来对她悄声道:“那不是江瓷晚的江老板,江晚照么?”
“呀,果真是他,”秋大婶吃了一惊,凑过去问道,“他怎么会这般落魄?”
“你没听说呀,”冯妈把嘴几乎凑到她耳朵上,“听说他与苏大帅的一个姨太太有染,那姨太太被苏大帅杀了,却不知他怎么逃过了一劫——得罪了苏大帅,还能活得了么——只可惜了这么一张花容月貌……”
她话未完,店外突起了一阵急促的刹车声,一位贵太太下了车站在江晚照面前,不知讲了些什么,忽变了脸,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她使力把他往车里塞,含了恨地叫喊,声嘶力竭:“你好没良心,却怎么不念我把你从苏大帅手里救出来的恩,还处处念着范文瓷那个贱人!”一把将他手里攥得死紧的甜品夺过来甩在地上,踩得稀烂,“我叫你念着她,叫你念着她,叫你念着她——你若是再跑,别怪我把你交在苏大帅手里!”
她随即钻进车里,汽车扬长而去,只将路上积水溅起老高。天气愈见阴冷,只有车后小店里两三点的灯光是温暖的。只是雨细而稠密,掩没了人们的视线,这一抹温暖,终于变得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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