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记(古代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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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卫新接到杜茗珏的信是在她出嫁一月以后,随信同来的有一只红绸扎的两掌大的灯笼,黄流苏绿挑杆,颜色异样鲜明。然而香气古怪,不知这红绸被何种香料薰染过,声轻色浅,却有种醇厚余韵,袅袅在鼻腔里,久久不绝。
他心里浮着痛,隐密的,不为人知。
枯叶庄里所有人都可以对这桩婚事指手画脚,只有他不能够,杜老庄主那时候说,“选了就不要后悔!”——然这痛是真实的,痛到极至反而有一种解脱的释然——只是才微一使力,唇就破了,血流出来,压也压不住。
他简直恨透了这个身体,任何一点小伤口对他来说都是致命,会血流不止。然而此时他顾不得这些,他急着要看杜茗珏的信——血已洇透了大片衣袖——他抖手挑开火漆,信封里掉出来一段白绢,铺陈开,一幅美人图,墨香尤然。美人裙侧秀丽端楷轻浅的痕迹——
侯门一入深如海, 从此萧郎是路人。
疼痛倏尔深切地漫开,从里面咬出来,要让他尸骨无存。原本以为这身体早麻木了,对于疼痛或是绝望,或是其他一些东西。
然而血顺着衣袖淌下,落在绢上,洇开——他来不及挽回,身体冷到极处,失了力气主张,动一动,便倒在了这寒冬深夜的晚上。
不知是谁在他耳边飘渺的一声叹息,百转千回,叫他失了魂。
二、
杜伊被放出来的时候时气冷得愈发深邃,万物萧索,连后院里的几株梅树也只是意思地开了几朵单薄的小花,一种人走茶凉的凄冷。她听说新庄主卫新病到卧床不起,心里恶意的痛快,这人将小姐害到如此地步,自当该受折磨。
然而一想到杜茗珏,她心里止不住地痛起来。
杜茗珏出嫁那会儿,老庄主怕她捣乱,强硬地着人把她锁进悔过崖的石屋里。那晚上下了初冬第一场雪,她自仅容一只手出入的窗子望出去,空茫的白,宛如静寂里一抹绝望。雪密到了极处,风打着旋儿,吹起大片雪屑扑向窗子,直迷了她的眼睛,眼泪跟着就溃不成军,她已然分不清是眼睛刺疼亦或是一些别的东西,令她失了控制。喜乐声乍然响起,在夜里伸延,刺耳又古怪至极的音调,混和在风雪里,宛似成千上万的人尖厉呜咽,响彻云霄。
她绝望地咬牙,想事情到了这地步,已然无可挽回,恨得拿头撞窗上铁栏。然而一个细弱的声音远远地唤她:“杜伊姐姐,杜伊姐姐……”
这声调软得让她失了自残的力气,抬头望过去,便见一抹细而瘦的影子在风雪里挣扎。这嗓音她是熟极了的,是那个成日跟在她身后嚷嚷着要拜她为师的小丫头初一,绝望突然生发出芽,令她看到一线生机。
她哑着嗓子喊她:“初一,初一,你怎么来了这里,小姐呢,小姐还好么?”
初一跑到石屋前,身体软在地上,爬到石窗下仰望着她,一壁放声哭叫:“小姐,小姐怕要不行了!”
“胡说什么!”她倏地怒瞪起眼睛大吼,不愿相信同时亦不肯相信事情会是这个结果,“小姐身子一向好的很,怎可能说不行就不行了——不过是嫁人,哪怕嫁的非是意中人,也不用拿死来吓唬人,小姐不可能这么傻,不可能!”她不知是自我安慰亦或是安慰窗下的初一,“小姐到底怎么了,你快讲!”
初一胡乱抹了把脸上泪水,自怀里摸出把玲珑精致的小刀子,爬到石屋前一壁使力砍那锁链一壁哽咽道:“小姐死活不愿出嫁,老庄主发了怒,说就算她立时死了,也要把她的尸体嫁出去,小姐果然就发了狠,拿刀子要自裁——她动作太快了,老庄主没来得及阻止,刀子,刀子透胸而过……”
门上锁链乃精钢打造,普通的刀子根本砍它不断,加之初一人小力薄,痛哭失措又把这仅存的一丝力气用光了,小刀子在她手上更没了用武之地,似水泼在石上,只有响声还惊心动魄,对锁链却没有一点损伤。
杜伊胸口一跳的痛,愈急起来:“老庄主果然这般绝情——小姐,小姐真的……”她喉咙里一阵发干,被什么哽住了,问不下去。
初一粗喘口气道:“是卫少爷救了小姐的命——你知他精擅歧黄之术——只是小姐求死心切——如今,如今也只是用药强吊着命……”
“那么,这亲结不成了?”
“不不不,老庄主死了心了,执意把小姐送上了花轿,此时,此时已出庄了!”初一说时眼泪又流下来,握着小刀子的手愈发抖得厉害,杜伊看不过去,细声吩咐她道:“放心吧,小姐没事,哪有这么容易就死的呢——你,你快随小姐去,别误了时辰,有你在小姐身边,我也放心些,快去!”
雪愈大起来,扑天盖地,却并不能淹没高亢的喜乐声,初一迟疑地,“可是你……”她连声催她,“快去,快去,快去……”
三、
卫新感到一只冰凉的手覆在了颊上,减去他些许燥热,他竭力地要睁开眼睛瞧瞧这人是谁,然眼皮上却似坠了千斤重石,挣扎无力。耳边那人呼出的气也是冷的,轻而软的声调:“你这傻子,我真恨你这样轻生!”
卫新倏尔不敢动弹,他怕这声音是出于自己的癔想,或者只是一场梦。她怎么会在此地,怎么会在他身边?他愈是不敢往深处想,惧怕恐慌就愈是侵上来,于是他急切地把颊上那只手捉在掌心里,以证明她非是一梦,而是真真实实的存在。她的手冰凉,像在冰雪里刚浸过,他紧抓着,迫切地要把自己的温度传给她,语调诚惶诚恐:“茗珏,真的是茗珏——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自由得很,爱去那里便去哪里,”她嘻嘻一笑,把头靠在他胸口上,“你有没有一点儿想我呢?”
“可是那幅图,那题字——”他心里一闪的痛,声音像不是自己的,从胸口冒出来,“从此萧郎是路人!”
“那么,你想我怎么样呢?”她用头发搔他脸颊,以前她常用这方法叫他起床,“你把这枯叶庄看得比我重,我唯有死……”
“不许说死!”他准确地用手捂住了她的唇,满掌心的冰凉,心里突有念头一闪而过,没能抓住,只余下一抹惊慌,“咱们,咱们生死不离——我,我会想办法接你回来!”
“其实你明白的,要接我回来,只有一个办法——”像四壁里张着无数只耳朵在偷听,她愈发小心地把声音收束到极低,似要直压进他心里,“只有我爹死了,我才能回来!”
床边上铜盆里火炭蓦地一暴,有急促地脚步声跟着响起向屋内而来,他身上突然一轻,杜茗珏的手自掌心里滑走,快得他来不及反应,他刚欲开口唤她,却听门口一个稚嫩的声音急切地问道:“少爷,你醒了?”
他眼睛猛然就睁开了,日光纷纷,刺得眼睛火辣的疼,鼻腔里香欲成灰,婉转波折。门口的小童满脸焦切模样,行近床前:“少爷,可感觉好些了?”
“好,好得很,”他这才觉得嗓子沙得像哽着土石,小刀子划过肉的疼。就急地爬起来,眼睛四下逡巡,似要把空落落的四壁都看出花来,眸光最后落于胭脂洇石榴花的床幔边挂的两掌大的红灯笼上。
“谁把这灯笼点上的?”他目光灼灼,哑的声调里一抹暴厉,吓得小童连连后退,抖着声音答道,“是,是杜伊姐姐——她说这灯笼上的香,能清神明目,对,对少爷的身体有好处!”
他陡然倒下去,望着床顶吊的一只宝蓝喜字团花结发呆,半晌才费力对小童挥手道:“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呆会儿!”
四、
杜伊又在半夜里被梦吓醒,这已是第几次?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楚。梦里是杜茗珏拿着刀扎她胸口,一刀一刀……血泼溅如花开。杜茗珏白衣如雪,唇上淡胭脂,香气委婉——梦里杜伊竟看得一清二楚,是她未出嫁时的姝丽,只是表情淡漠,这浑然不像是在杀人,倒似绣一幅宝墨山水,针起针落的轻巧安然。
她俨然成了她手下的作品,一刀一刀,白骨鲜肉红血,一刀一刀,以至于尸骨无存,剩下只一团略具五官的碎肉。
她不明白为何杜茗珏对她存了这样的恨,要千刀万剐——只是恨也不该恨她,该恨那个负心人。
然而梦里杜茗珏欢快地笑,像个孩子:“若非你,他怎么会负我,若非你,他怎么会负我……”
醒来杜伊就觉身体被冷汗浸的潮冷,惊悸和着寒意蚀骨,火盆的热气与香炉洇出的淡香并不能使她平静,反倒把这惊悸扩散得更深远。她掀床幔往外望,窗子大敞着,是深冬阴寒绵密的夜,月亮像是一只饱胀的眼睛,微露的湿红。
她下床要去关窗子,同时回忆这怪异的梦,杜茗珏分明人在万里之外,虽说不上活得美满,却也还没有到死的地步,这梦实在没有来由。然想到“死”,她跟着就打个寒噤,白木万字花窗子上尖锐的凉意,像一玫针,扎得指尖生疼。
耳边隐约的呻吟,细微几不可辨,冷风扑面而来,带着些许淡薄血腥气。她几乎要以为自己花了眼睛,也或者是梦还没醒,眼前一抹朦胧影子飘过去,渺茫的一痕白,衣袖染香,在她颊上擦过。
她慌地往外扑,恨不能抓住那人衣角,然只有冷的空气在掌心里挣扎,那影子早没了踪迹。她一时心痛欲死,把手狠捶地面,直捶得血肉模糊,这皮肉的疼痛却并不能消除心口的胀痛,反而变本加厉地在她身体里涌动,要叫她魂飞魄散。她咬着牙爬回床上,想这定是幻觉,幻觉,幻觉……小姐怎么可能出现在此时此地,她分明在万里之外,正在万里之外。
半月前她被放出石屋,想着要偷跑去蒲州找杜茗珏,或者是把她救出来,那时候卫新已病得药食不尽,来的大夫均摇头叹息,劝老庄主即早准备后事世。
然而她终于没能去得蒲州,卫新也没有病死。
五、
卫新的病一直拖着,不恶化也并不好转。虽庄里人人都知他身体不好,见不得血,然往年也只是五六月间会病上三五日便会好起来,现在才是冬天,他已然病得起不来床,且一病便是大半月,这事瞧在旁人眼里难免有些不寻常。
白梨是服侍卫新的小书童,一副乖巧模样,讨得大家欢心,人们也便问着他:“庄主可好些了,这病似乎与往年有些大不同呀?”
白梨伶俐得很,只说卫新偶感风寒,身体不适,冬日天寒,更加不愿出来走动,请大家不要多心。
庄里人人把心放在肚子里,有话也会不明讲,譬如刑罚堂的大执事魏冰,心里不知有多少曲折,然对白梨的话,他却不加思索的信了。原因无它,白梨这个孩子太过安份讨巧,自三岁随卫新到枯叶庄后,从不曾撒过谎,单纯到对丫头仆妇们的逗趣话脸红的地步,所以没人疑他。然他叫别人不多心,多心的偏是他自己,他能骗了所有人,却骗不了自己。
卫新的病时好时坏,或者能一直拖下去,然这总不是长远之计,也或者,过不了这个冬天。
不管是哪一种结果,都令白梨心惊胆战。卫新是不能死的,虽他只有十五岁,一切却都看得透彻,暗地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主仆,想方设法,或明或暗的挤兑,要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好把枯叶庄据为己有。
也只是碍着老庄主颜面,这些人隐忍不发。一旦老庄主去了,他们主仆在这庄里的地位也便岌岌可危。所以卫新自坐上庄主之位后,便一直积极筹划,在各堂内安插了心腹之人,慢慢将各堂堂主的权力蚕食掉——要稳坐庄主之位,总归不是那般容易。
眼见局面渐渐打开,卫新却突然一病不起,之前所做的一切也便随之土崩瓦解。
然而这个晚上,白梨将煎好的药端过来的时候,却发现原本关的好好的窗子,大敞四开着。他自窗子望进去,便看到卫新只着脂白的亵衣坐在桌边,对着桌上铜镜左照又照。他又是欣喜又是焦急,想少爷能起得床了,身体定是好了许多,这是好事,然他病才有起色,怎么就这般的不爱惜自己,这时天寒的紧,他穿得这样单薄,就这样敞着窗子!
他张嘴要唤一声“少爷”,然口还没开,就又被卫新的行为惊得张不开嘴。只见卫新翻出杜茗珏出嫁前用的一只乌木海棠花的妆奁匣子,拿出银雕花的口脂香盒,指尖沾了些许,抹在唇上。
那是红石榴花般的颜色,明丽香浓,衬着他那样一张惨白的脸,艳极而妖。
白梨捧着托盘的手就有些抖。
这间屋子原本是杜茗珏的闺房,自她出嫁后,卫新便执意住进来,且里面的东西,一样也不许人随意挪动。
他是知他恋着杜茗珏,却想不到已到了如此疯魔的地步。这认知让他太惊怖,手指不由一松,药碗落了地,碎在青石地上,声响惊心动魄。
屋内卫新冰寒的眸光射过来,细若无力的一声,“是谁?”,白梨只觉天昏地暗,对方面容声音都飘渺起来。他竭力不让自己太过慌乱,要悄悄地溜走,然肩上却落了一只有力的手:“白梨,你躲躲藏藏的做什么?”

他身体一冷,脸跟着煞白,这声音如此熟悉,他听了十二年,然又这般陌生,语调语气都是杜茗珏的,却自卫新的喉咙里迸出。
六、
红灯笼散发异样香气,绵密得要堵住人的呼吸。此时正是丑时初刻,夜深的没有出处,杜伊却并没有睡,手捧红灯笼坐于桌边,屋子白的四壁被灯笼红的光映得光怪陆离。这灯笼正是杜茗珏送卫新的那只,她每在这夜深时候,将灯笼暗渡陈仓地偷出来,把里面将燃进的香蜡换上。
这香蜡乃是杜茗珏特制,谓之迷神,久吸会令人神魂失守。当初杜老庄主逼杜茗珏习武,好将来继承他的衣钵,偏她极爱美,怕习武后身形变得粗壮难看,于是下狠心研习美颜药物,好使自己保持体态纤侬合度。这味香,也是那时候提炼香精偶然所得。彼时杜茗珏觉这香味异样妖冶浓厚,是熏制衣物的好东西,便制了好些。
不曾想才吸了不两日,她就得了梦游的癔症,杜伊是极细心的,推测是香有问题,晚上便悄悄把香换下,也不再用这香给杜茗珏熏衣,果然不两日她这梦游之症便好了。
杜伊却并未把这事告之杜茗珏。杜茗珏虽然平日待她极厚,也没什么大小姐架子,然她脾气不好,认死理,自己手里的东西都是好的,容不得人说嫌话,这事被她知道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所以杜伊私下里对杜茗珏说,这香气太过浓艳,与小姐不配,小姐这样的人品,清水出芙蓉,该用些清淡的香才好!
杜茗珏原本就没常性,这香味儿闻了这些日子,她早腻了,便点头道:“换一味淡的百荷香,这香味确是重了些——你这丫头就是会说话!”
只是没想这香终究派上了用场,杜伊恨地捏紧了拳,悄然起身,身如飘絮般跃上了卫新所居屋子的屋顶。她深吸口气,用火折子将灯笼点燃,俯身小心地揭开两片瓦,拿了绳勾,轻轻把灯笼放了下去。
这事做得人神不知,再不几日,想来卫新便要神迷意乱,就算不发疯,也定会变成个傻子。她心里该是痛快的,然这报复却没能换来想像中的快意,仿佛是吃了刺不净的鱼,扎得胸口闷疼。
这疼深不可测,分明隐密地潜伏在心底,却又无处不在,叫她失魂落魄——脚下忽尔踩空,身体直直地自屋顶往下落。她对危险天生敏锐,身手更是了得,这点就连杜茗珏也不知道,她藏得滴水不漏。她们虽然亲密,然总归她不能永远依靠着她,譬如现在这个时候——她在空中一翻,身体如花儿怒放,脚尖点在墙上,微一借力,稳稳地落在地上。
卫新屋里突然有了动静,衣绸细而软的磨擦声,她伏身在暗夜的梅花丛里,悄无声息地盯着那门。
门被一双纤白的手推开,行出个人来,目光有如小刀子的犀利,却不是望着她,只是茫然顾望。她心里一惊,并不曾看清那人的面目,只看到一团黑密的头发,原本以为会是卫新,偏这人一身女妆衣裙,银环耳珰,香气浑然。
那人手里握着剑,是卫新常用的那把,似乎终于看准了方向,脚踩细碎地步子,小心地走出了院落。
杜伊便一直尾在她身后。
七、
杜老庄主被人于夜里刺杀,一剑穿心,血溅三尺。表面上枯叶庄人人痛恨,将那个刺客骂个不了,真像不能在他身上穿几十个血洞就不能罢休。然私底下他们嘴角含笑地轻叫痛快,这老东西把庄主位子占得太久了,好不容易腾出了窝,却又让给一个不相干的小崽子。
死得真是时候啊!几个堂主在心里喊叹,失了杜老庄主的积威以久,要对付卫新那小崽子,简直是手到擒来。
白梨惶恐地把这消息告之了卫新,原本以为对方会失控的大哭或是大闹,然而他却平静的很,平静的像这死亡来得理所当然。他眼瞳那样深,深黑的,像口枯井,把白梨装在里面,望着白梨,也或是望着其他人:“终于死了。”
他这平静却叫白梨更心惊,平静遮盖着扭曲痛苦仇恨,它好比天幕,能掩藏一切。他狠握着他的手:“少爷,你别太难过,总有办法!”
“我并不难过呀,”卫新甩开白梨的手,似乎此时才发现了他的惶恐,把他拉到近前,悄声道,“你知道是谁杀的老庄主,是茗珏,我没能阻止她——”他说时拉起衣袖,露出半月来已瘦了一圈的手臂,惨白的肌肤上赫然一道狭长的伤口,皮肉翻卷,“你瞧,她把我也划伤了!”
白梨惊得大张着嘴,慌地拿药和棉布给他包扎伤口,一壁大哭道:“少爷,是谁伤得你?”
“我说了,是茗珏,你别哭,她也是无心的!”他自言自语似地,“她总归是能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白梨本就极白的脸愈发的白,惨白的,眼里一抹惊悸,含着娇艳欲滴的色泽:“少爷,你还不清醒么,那事我都知道了,我全看到了!”
卫新并不理他,只一味盯着窗外念叨:“她回来了,就要回来了,回来了……”
“她死了,茗珏小姐,被你杀了!”白梨急地抓紧他肩膀一阵摇晃,“就在她出嫁的那一日——那日下了入冬第一场雪——你趁众人醉酒之机追上了花轿——茗珏小姐的血溅在雪上——我都看到了,全看到了!”
“你胡说!”卫新目眦欲裂,眼里是吞噬一切的狂躁,他伸手扣住白梨喉头,身子一翻,把他使力往床上按。白梨脸涨成绛紫,眼瞳上翻,眼看就要活不成了,屋内却突有剑光一闪,匹练似的,搁在了卫新颈上,寒光耀目,“放了他!”
八、
卫新一直对秋末那一日记忆尤新,他记得那天日头极高,极艳,分明是将入冬的气候,偏有初夏的燥热。杜老庄主把他叫进南苑书房里,问他要什么,“是枯叶庄还是茗珏。”
他艰难地咽口水,想说杜茗珏,却又舍不下枯叶庄,想说枯叶庄,内心里对杜茗珏的爱情便隐密地疼。他左右为难,怔怔地瞧着老庄主,想问他,“为何不能两个都给我?”
杜老庄主笑拍他肩头,一张苍老而奸狡地脸,轻声对他道:“人不能太贪婪,茗珏和枯叶庄,你只能选一个!”
他终于舍不下名利权势,把这萌芽的爱情狠狠辗碎在胸腔深处,要叫它永世不得翻身,低头咬牙道:“我要枯叶庄!”
杜老庄主笑得很神秘,神秘而奸滑:“女人总归会有,而这枯叶庄却只有一个,你选得很对,很对……”
他说不清是怎样离开的南苑,说不清是怎样渡过了一个月,直到杜茗珏要嫁去蒲州那一日。他心痛若死,才知道这爱情并没有在他做出选择那一刻死去,它随时等着要给他致命一击。这疼痛让爱她的心愈发清醒,却令神智发昏,那一瞬间他觉得,若是有了茗珏,这枯叶庄也并不算的什么。他急欲向她表明心迹,悄悄潜入她屋内,要向她表白,只要她愿意,他愿带她走,远离这一切。
然而他没能等来这机会,杜老庄主进了杜茗珏房内,听她叫嚣道:“不嫁,我死也不嫁!”
“死你也要给我嫁过去!”老庄主发了狠,抬手给她一计耳光,“别拿死来威胁我,你的那些小心思,当我不知道么——你给我老老实实地穿上嫁衣!”
杜茗珏见动摇不了老庄主将她嫁人的决心,发了狠,抽出袖里小刀子,疾如闪电般刺入自己胸口:“我,我死也不嫁!”
卫新再等不得,自藏身的屏风后冲出,扶住了杜茗珏摇摇欲坠的身体。
见了他,杜老庄主眸中寒光一闪,却极快地把对他偷听的恼怒压下去:“给她止血疗伤,今日务必要把她送上花轿!”说时把袍袖一甩,冷着脸出了屋。
他因血症缠身,对歧黄之术深有涉猎,当下给她包扎好伤口,把她的手深握在掌心里道:“茗珏,我愿意带你走,离开这枯叶山庄,只有我和你两个人!”
“我,我不跟你走,”杜茗珏把手抽出来,将他往外推,“我不想见到你,你走,走……”
他胸口堵塞地难受,哽着声音求她原谅,他说那时候自己太傻了,做出那样的选择,他现在才知道,除了她杜茗珏,他什么也不想要!
杜茗珏忽尔笑了,虽然脸色青白得胭脂也压不住,却依旧艳如桃李:“卫新,你真是个傻瓜——我,我从来没喜欢过你,永远也不会喜欢上你——我喜欢的,另有其人,但那个人,那个人——”她声音哽住了,说不下去,只把他往外用力推,“走,走,走……”
她绝决的话使他冷战,他怀疑她说得这些话都是假的,然她的脸那样真诚,真诚而令人疼痛,她冷笑着对他下了最后的绞杀令,“我不喜欢你,甚至恨你!”
那一夜他醉生梦死,喝多了酒,胆气突然就壮大起来,追出十里之外,要让她给他最后一句交待,爱或者不爱,喜欢或者不喜欢,也或是恨!
她对着他尖而厉的剑尖,绝决地:“你不是我要的人!”
他鬼使神差地挥出了剑,血开出殷红的花,把雪埋没,把他埋没——也不知是怎样回的山庄,他想这一切都是假的,是假的……
然而恨意迸裂。
他不知该去恨谁,杜茗珏,也或者杜老庄主,也许他们都该死!
九、
杜伊还记得杜茗珏曾经问她,“你会为我死么?”她毫不犹豫,“为了小姐,杜伊万死不辞!”
那时候杜茗珏还是个小姑娘,笑容很羞色很腼腆,也是那个时候,杜茗珏发现了她的秘密,她总是在卯时到悔过崖看少年练剑,他的身法笨拙,来来回回只那么两招,她却看得津津有味。
杜茗珏恼她对少年的过多专注,只问她:“那么,我要是叫你杀了他呢?”她伸手指着花丛后的少年,脸上恶意的残酷,“我让你去杀了他!”
她惶惧地跪在她面前:“小姐,杜伊再也不敢了,求你别杀他,以后杜伊只一心伺候你!”
杜茗珏满意了,摸摸她的头,拉着她出了花丛走到少年面前,笑得满脸生花:“卫新,你真笨死了,这两招也学不会,不如我教你!”
少年脸红得像是天边盛放的晚霞,羞怯地点头应了,小声地:“茗珏,你对我真好!”
那以后杜茗珏每日卯时到悔过崖陪卫新练剑,她则远远地立于一旁观望,有时候她会不经意地想,也许有一日杜茗珏会嫁给卫新,她看得出少年望着杜茗珏那样灼热的眼神,就像她望着他的……只是这念才起,心里有会有抑制不住的疼痛。
这疼痛一直伴随着她十年,压抑的,麻木的,已然成了习惯,她只当爱他的那颗心早死了。直到那一日,杜茗珏要嫁去浦州,老庄主把她关进悔过崖石屋,初一来找她,说杜茗珏自尽了,她心里竟有些快意。然这快意一闪即逝,快如流星,让她来不急捕捉,深刻的疼痛就又袭上来。
她急叫初一去看着杜茗珏,以防不测,初一临去时的眼神那样深刻,看得她心惊,她最后对她道:“小姐吩咐,让你杀了卫新,之后来蒲州!”
她对杜茗珏为命是听了十几年,她要她死她便死,要她生她便生,这结局早从十七年前杜茗珏把她自荒郊带回枯叶庄的时候便已注定。她不能反抗无法反抗,只能尽想像地可能去恨卫新,恨他,恨他,恨他,恨他……杜茗珏要他死,他便必须死。
然而她终于下不了手,她安慰自己,有时候不杀反而比杀更残忍,所以她假造了杜茗珏的书信,送了卫新用迷神香薰染的红灯笼,一步步地将他推进深渊。
她看着他在自己的想像里一日日阗狂发痴,看他扮作杜茗珏刺杀了老庄主,然她绝没想到,杜茗珏竟然早在那个成亲的晚上便死了,死在他的手上。
她把剑横拦在他颈上:“放了白梨,放了他!”
十、
杜老庄主尸体被发现的那日,是白梨最后一次见到卫新和杜伊。彼时他急着把老庄主的消息告之卫新,不谁最后险些被他扼死,是杜伊冲进来,剑如秋水横在卫新颈上,叫他放了他。
扣在喉头的手终于松了,他得以喘息,身体却有如万斤巨石,举动困难,只能眼睁睁地看杜伊逼迫卫新往外走,他想喊一声“少爷,别去!”,出口却只是一阵无意义的呻吟。
没有人知道两人去了哪里,各种恶意的揣测,杜伊杀了卫新然后自杀,但白梨总往好的方面想,他早知道杜伊对卫新有心,也许她舍不得杀他,或者就此结为夫妻。
然他知道这些美好的想像太虚假,曾经他亲耳听酒醉后的卫新咕哝,“非茗珏,吾宁不娶!”
宁不娶!他想不出这是一种怎么样的感情,也许一辈子也不会明白。
这也许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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