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朱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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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朱颜
天色又暗了,罗劲伤口未曾处理过,又烧了很久,没有用药,怕是撑不了多久了吧。
秋娘眼见墨茗一直望着罗劲不说话,双眼通红通红的,便暗暗下定了决心,拉过墨茗道:“小郡主,茗儿,让秋姨叫你声茗儿吧,当年你娘芳主子可是秋姨一直伺候的呢。”
墨茗含了泪,吸了吸鼻子,道:“秋姨…”
秋娘欢喜的应了声,抚了墨茗的手,叹道:“那时秋姨是给人强欺负了才大了肚子的,婆婆嫌弃得很,也坚决不肯养,不过总归是王府里的人,我们市井小民的即便是受了欺凌也是不敢报官的…最后横竖是给休出了家门…”
墨茗抬了头,不想秋姨从前的日子竟这样可怜…
“肚子也渐渐隆起来,自然也不敢回王府,在西梓胡同小院儿住了几个月,那里原本住着一个老婆子,无儿无女的,脾气也古怪,但人确是极好的,见我可怜见的,便留我住了,待我像亲身闺女似的,常攒了铜钱便兴冲冲的赶去集市捡好些便宜的下水熬了给我补身子…想我一个大着肚子的妇人,跟老婆婆非亲非故的,又什么也做不了,时日长了邻里间便飘出来些闲言碎语的…若是给那老婆婆听见了,谁人要是敢胡乱嚼舌便提了瓢舀了脏水向那人泼洒出去…回想起来那些日子竟是过的分外舒心的…”
“却没想好人不命长,没过几个月,那老婆婆竟也撒手去了,留下个我守着个空落落的院子待产…强撑了两个多月,老婆婆在的时候还能编了竹笼换些散碎铜钱,自打老人家去了,日子便过的越发清苦了…临产的时候,根本没有钱请稳婆,只得自己用牙咬断了脐带…终是诞下了个女婴,见那孩子粉嘟嘟玉雪可爱的,却常常饿得哇哇大哭…虽然还有这破旧房子,却是老婆婆留下的,老婆婆待我有天大的恩,房子便断是卖不得的…但我也知道这样一来,凭自己是决计养不活这孩子的了…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忍痛弃在了峇湘茶楼门口…”
墨茗伸手捂了嘴,惊道:“晴雪姐姐!…”
秋娘叹了口气,拭泪道:“是了,那个女婴便是晴雪了,幸而那孩子遇上了个好义父…却不想命运弄人…辗转间她也进了这王府…有时还得服侍她那天杀的亲爹…”
“秋姨…晴雪姐姐的爹…该不会是父王吧…”墨茗瞎猜道…
“傻孩子,自然不是王爷了,是王府上的管家,洛忠洛管家…”秋姨笑了,抚上墨茗的额发,道:“当年…再次回了王府时,管家本来是想要将我撵将出去,是芳主子见了才拦了的,那时芳主子已经获了罪,叱居在洹梨,不想她…居然敢在那时顶了洛管家的面子…后来也是主子苦苦求了王氏,才留我在洹梨看园子…主子是那样心高倔强的人,是从来不会去向旁人的乞怜的,便是入了洹梨,仍是从未向谁低过头…却为了我,给王氏下了跪…”
秋娘爱怜的看着墨茗,道:“茗儿和当年的芳主子一样,看着茗儿就能让人想起主子来…”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柄鎏金银钗,钗头像两扇蝶翅,上镂空成飞蝶。看了看又道:“当时私心里觉得,若是以后说不定哪天还能母女相认呢,便拿这个在小晴雪的右肩烙上了个蝴蝶印记,却没想到便是女儿站在了面前,我却没有相认的勇气…茗儿,你秋姨,这辈子,也没做过什么其他的恶事,只此一件,一直良心难安…这是我愧对晴雪的…秋姨知道茗儿和晴雪姐妹情深,也知道茗儿聪颖,早早让太子殿下带了晴雪逃了出去…现在,秋姨要拜托茗儿以后一直帮我好好照顾晴雪,尽力让她日后…活的幸福快乐罢…”说罢,将银钗搁在了墨茗的手里,又一把将墨茗的手攥紧了,直直的看进墨茗的眼里。
墨茗心头一紧,道:“秋姨,你这是要做什么…”
秋娘暖暖的笑了,轻轻在墨茗耳边耳语了片刻,墨茗登时脸色大变,急道:“这万万不可啊…秋姨,我怎么能撇下你?!”
秋娘紧紧握了墨茗的手道:“孩子,听话,听秋姨的话罢…算秋姨求你…只能这样了,你也听见了,那个宇文将军八成不是好人,茗儿是断断不能落在他的手里的…何况…当年主子对我有大恩…秋姨只恨当年没能早早赶去救下主子,心中一直愧疚着…茗儿…这次就让你秋姨偿了愿罢…”说罢径直跪下咚咚的扣起头来。
墨茗心中一痛,双眼含了泪,忙一把扶了秋娘起来,摇着头口中不住道:“不行的,不要…”
“难道要我们就这样死在这么?”秋娘见墨茗泪眼朦胧只是不应,道:“若是茗儿出去了还能想法子来救秋姨出去,总好过死在一处!…你看罗劲这孩子…身子都要凉了,眼看也撑不住了…茗儿,听话!成不成还不一定,但这是唯一的法子了…”
墨茗咬着牙闭了眼,半晌,一滴清泪终于划落了下来,砸在手背上,轻轻点了一下头。
“这位官爷,麻烦你过来一下。”秋娘谄笑着,对着申时刚换了班的兵丁道。
那位兵丁见秋娘招手唤他,大惑不解,走上前喝道:“什么事?别想着耍花样呵!”
秋娘忙拉过了他,神秘兮兮悄声说道:“官爷千万莫嚷,这有一桩好事…只是见官爷眉眼和善,方才说与官爷听的。。。官爷你看这个…”说罢从袖中小心翼翼的取出一颗核桃大小的夜明宝珠来。
正是夜里,那夜明宝珠透明如玉般,莹莹生辉,直晃得那兵丁伸长了脖子花了眼,却不想秋娘伸手又拢回了袖中,道:“官爷,这是夜明宝珠,价值连城,连整个贤王府里也只此一颗,还是妇人我于我家郡主那里窃了来的呢…妇人愿拿这明珠赠于官爷,只是也有事求于官爷…官爷莫嚷,若是其他凶悍的官爷见了,不小心砸了,就不值钱了…”
那兵丁见了明珠早起了贪意,忙压低了声音道:“什么忙,你且说来听听,除了把那个太子妃放了,别的也罢了…”
“没什么,不会为难官爷的,只烦劳官爷帮忙妇人我寻辆手推板车来罢,你瞧见没,里间那个男子?他快要死了,这个男子原来是府上的护卫,与我家郡主的的兄长私交甚密,所以郡主执意要照看他,却不想,人今夜便要断气了!真真是晦气得很!郡主见救不活了,便要我把赶紧他弄出去,待断了气便好好安葬了,没的死在我家郡主屋里,这大活人也沾染了晦气!”“我想,这是个好机会呀,官爷,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妇人我是想借着这个机会逃将出去的,我知道上头的军爷们要是来了,我家郡主怕是要遭殃了,可是我怎么能跟着这个毛丫头一起陪了葬去?我家里还有孩儿要养呢…反正上面要的也只是郡主一个…我想啊,我这头出去,一葬了这个人,就打算不回来了,只求官爷指点一下路径,莫要碰着凶鬼似的乌厥人…事后再睁只眼闭只眼,莫要对郡主和旁的人说漏妇人我窃珠走脱一事,可好?”

那兵丁舒了一口气,道:“唔…好好,你放心,我才不会说,我当什么大事…上头要得的确只是这个毛儿丫头,不关你的事,只要能交了差,一切都好说。出了这门,从北边的门出去就是乱葬岗,那一路也没多少人,虎爷是咱们的队长,大家都知道的,要有人问你就说去虎爷叫去埋死人的就行。”
不一会儿,手推板车便寻来了,秋娘将明珠偷偷塞在官爷袖筒里,悄悄吩咐了:“莫叫他们看了去,徒惹争抢,也莫进来帮忙,小心叫他们起了疑便不好了…妇人我这便去了,官爷保重。”然后兀自进了屋去抬罗劲…
把罗劲弄上了车,一阵夜风萧瑟,秋娘像是极畏寒,将头巾低低的压了压,又向那兵丁微微点了点头,推着手推板车吱呀呀的便往北走了。
那兵丁倒也热心,后面又喊了一句:“一路往北,有人问起记着报虎爷的名字。”
“哎~”前面的人影低低的应了一声,没入黑夜不见了。那兵丁方偷偷看了一眼袖中的夜明宝珠,笑逐颜开。
他背后堂屋的阴影里,有个人影一袭白色孝服倚门立着,直愣愣望向刚才人影去了的方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然后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呢喃自语道:“茗儿…千万…莫要再回来了…”
大雪连绵不绝又下了一夜,不知掩了多少冻僵的尸身…寒冷的风呼啸嘶吼着,街上行人萧索,连偶尔来往的兵丁也缩了脖子。地面上又结了一层层的冰,透明的,结住了下面微末的积雪,亦有暗红的血迹冻在冰雪里,宛如冰雕,零星铺就在白色晶莹的皇都大道上…
日头早,雪停,红霞微露,北门上角鼓声呜呜而响,有黑色的兵马齐整整的列队进了城,旌旗猎猎,马蹄声滴答而来,兵士皆擐甲持戈,行进间弓弩矛戟仿佛都给镀上一层寒光…头前一匹高头大马,浑身火炭似的,在浩浩荡荡的大军中分外显眼,毛色鲜亮,状甚雄伟,而马颈侧竟挂着一颗人头!马上之人竟未着铠甲,甚至连宝剑都未佩戴,只一袭紫色暗纹的锦衣,一双狭长的凤眼似笑非笑,含着慵懒之意,依稀露着一丝嗜血的光芒…
有好事者压低声音,议论道:“这是悦亲王宇文大将军进城了…”
“是啊,你看那旗帜…可不是宇文将军的…”
“那个守凉谷关的龙骧将军?…不是说给乌厥人射伤了么?怎么来了皇都…”
“你说这就是宇文桀?听说就是他放了乌厥狗进的关…。”
“莫要胡说,谁不知道龙骧将军宇文一族自开国起便守在凉谷关了,怎么可能放乌厥人入关啊?怕是回援皇都来了!还有人说太子殿下毒杀了当今圣上畏罪潜逃了呢,你信不?都是胡扯蛋!”
“龙骧将军回援皇都来了?太好了,咱们再不用受那乌厥狗欺辱了…”
不料大军方望见德胜门,迎面却盈盈走来一个红衣女子。
那女子面色冷冽,一袭红衣似浴火而出,别有一番妩媚。
众将士皆面面相觑,不知这女子是何来历,只见她直直向这边走来,星眸沉敛,却只是瞪视着宇文桀。
宇文桀狭长的眼眯了起来,似乎有一丝玩味,这女子倒颇具胆色,一人面对如此大军,竟也不怯…香腮如雪,云鬓如墨…一身冰丝绣金鸾的大红衣裳,腰上垂着一排鲜红色的流苏,虽不是绝色,却妩媚欲滴…。来回打量片刻,也只是不语。旁边一人打马上前,此人四十来岁,八字胡,一身灰衣相貌不扬,只是奇就奇在他鼻上只长了一只独眼,看起来倒颇为滑稽。只见他凑在宇文桀身边,一脸调笑之色,悄悄道:“看那女子直盯着主上瞧,莫不是旧识?主上什么时候又惹的桃花?”
宇文桀失笑,怎么还带个“又”字…旁边的将士早已不耐,高声喝道:“前面什么人胆敢拦住去路?不知这是宇文将军车马么?”
呼喝了几声,那女子只是不答,只是定定的站着,一旁的将士着了恼,抽了宝剑便要上前拿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
却不想宇文桀摆手止了,望向那冷冽的双眸,扬声道:“说!你是谁?”
那女子忽然便笑了,一笑间妖冶之极妩媚之极,兵丁将士皆怔愣了,连天地也失了颜色…
她轻启丹唇,道:“我是新娘…”
“新娘?!那你的新郎呢?”宇文桀来了兴趣,问道。
她明艳不可方物,却娥眉微蹙,微微叹气道:“哎呀…他背叛我了呵…”
“哦~这么说他可正在软玉温香里了…哈哈…。”
她轻轻摇头,复又巧笑嫣然,淡淡道:“我已经把他杀死了呢…”
一时间,众人脊梁骨皆窜起一股冷气。
宇文桀一手提了马颈侧的头颅,邪笑道:“杀人者人恒杀之,你杀了你的夫君,那我便替你夫君杀了你罢,让你的头颅来代替大将军田骋的位置如何?”随手一抛,那颗血淋淋的头颅便骨碌碌滚在红衣女子脚下。
不想红衣女子看也没看一眼,只望着宇文桀笑,盼顾生辉,如银铃般咯咯的笑着,倾国倾城。
宇文桀一见,也顿时放声大笑起来,道:“哈哈哈哈…”
“你的名字!”
“朱颜,我叫朱颜…”
“好!朱颜,今日起,你便是我宇文桀的新娘!”宇文桀一把将女子拦腰抱起,抱坐在马背上,打马而去。
马儿嘶鸣一声,往德胜门便走,顿时将蹄下那一颗人头,踩得稀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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