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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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真正的逃跑是在一九九七年秋天。那年我十三岁,弟弟十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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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还和四年前一样年轻,爸爸还和四年前一样强壮。但是,我们家却走进了一个陌生人。
那是一九九七年的春末夏初。那天,我们一家人正坐在院子里吃午饭,午饭是妈妈做的手擀面。我们正吃着,突然听到了一阵沉闷的敲门声和一串响亮的咳嗽声。妈妈赶忙放下碗筷,一下子站了起来;爸爸也站了起来。爸爸跟着妈妈向前屋走去。我和弟弟也放下碗筷,我们知道,外公他老人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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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每次来我家,总是一边沉闷地敲门,一边响亮地咳嗽。起初,这个暗号只有妈妈一个人知道,后来时间长了,我们全家都知道了,甚至连隔壁青红一家也知道了。
外公进来时,后面跟着一个陌生的男人。男人微低着脑袋,但我依然能够看清他高大的身材和黝黑的皮肤,还有他身后那个绿色的大挎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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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弟弟向外公问过好,就端着饭碗跑向了里屋。
我们的外公和那个陌生男人坐在了我和弟弟的椅子上,妈妈从厨房端上了两碗面条,爸爸则将过节待客的香烟拿了出来,给外公敬上,外公挥了挥手,从身后的腰带上拔下一杆紫黑色的旱烟袋,点着了;又给那个陌生的男人递去,他羞赧地接住了。我们通过里屋的玻璃窗子看见他贪婪地将那根香烟放在鼻子下面闻了又闻,接着,他才小心翼翼地点着了。
外公在给父亲说什么,我们听不到,只看见父亲坐在桌边不住地点头;妈妈将热汤一勺一勺舀进了外公面前的小碗内;那个陌生的男人只顾埋头吃面条。满头缸汗。吃完了一碗。妈妈又给他盛了一碗,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端起碗,又吃了起来。我和弟弟爬在窗前认真地数了数,他一共吃了四碗面,喝了三碗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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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没吃饭,连妈妈给他舀进的热汤也没喝一口。那锅旱烟抽完了,他将烟锅在布鞋的鞋底上梆梆地敲了几下。然后,才将烟杆插进了身后的腰带。外公起身走了,爸爸妈妈去送他;而那个陌生的男人却留了下来。
他住在我们家的一间厦房里,厦房的后面是三间大瓦房,瓦房里面养了一大群鸡。我们把那三间瓦房叫舍,把那间厦房叫做门房。一品小说
在我的记忆中,他就是我们家第一个雇工了。
我们家的活不多,但很零碎。除了地里的庄稼外,就是家里家外的一些琐事,比如打扫鸡舍卫生,去镇上的收购站卖鸡蛋,修葺年久失修的危房,砌墙等等一些很零碎的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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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上父亲起床后,他也起床了。他是跟着父亲来到我们家的鸡舍的。他们用铁锨和木耙将鸡夜里排泄的粪便拢在一起,然后拉来粪车,将隆起来的粪堆一锨一锨铲进粪车里。铲干净了,又用铁锨的背面在上面使劲地拍打几下。然后,才打开院门,一个人拉车,一个人用铁锨在车座后面顶着往前推去。他们将这些鸡粪拉向东河滩的河道地里。
他们回来的时候,又钻进了鸡舍,每人手中托着一个蛋盘,沿着鸡笼一层一层走过去,捡拾那些红润温热的鸡蛋。等捡拾完鸡蛋之后,他们才开始喂鸡。这时,这个鸡舍便传出了嘎嘎的响亮的鸡的鸣叫声。我和弟弟也便开始穿衣服,准备起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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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把早饭已经做好,晾在饭桌上。妈妈又忙着给院子里的几棵青菜浇水去了。
他身体很强壮,干活时又不吝啬力气,一袋鸡饲料一百多斤,他胳膊一夹就跑了起来。爸爸让他歇歇,他不歇,连额头滚出的汗水也不擦。一品小说
去镇上卖鸡蛋。爸爸让他去,他就去了。他骑着自行车,自行车的后坐上绑了一块两张鸡蛋盘大小的木板,木板上放着一盘盘垒起来的鸡蛋。鸡蛋很高,遮住了他的脑袋,他左脚先踩上一个脚踏板,跨了上去,右脚往地面上使劲一蹬,整个人和车就像一张拉满的弓,“腾”地弹了出去。连扶都不用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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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卖完鸡蛋,他都将所卖的钱和收购站开的票据一并交到父亲的手中。父亲很高兴。
有一天,我们放学回家,看见堂屋中堂的桌子上燃起了香火和蜡烛。父亲爬在桌子上写字,父亲写的是毛笔字。我们围了上去,我们问父亲,你在写什么?父亲没回答我们,这令我们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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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写完了字,又将前门和后门关上了。父亲和他跪在中堂前,每人手中擎了一株香,香点燃了,他们对着中堂做了三个揖。然后,又用手指头沾了沾放在香炉旁边的一盒红染料,在那张刚刚写好的纸上摁了手印。
父亲说,我们是兄弟了。
他叫了声,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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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我才知道父亲和他一起去渭河北岸的王兆村买鸡饲料,买完鸡饲料回来的时候,在路上和几个小流氓干上了。那几个小混蛋都是要钱不要命的白狼,他们拿着刀子威胁父亲,父亲还没来得及思考该怎么办,他们就扑了上来,几把白森森的刀子闪着零星寒光,在明亮的阳光下,一闪一闪。这时,他扑了上去,赤着上身,左一脚,右一拳,三下五除二,就将那几个小流氓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
钱财保住了,父亲也做了大哥;而我们受苦了。父亲看上了他的功夫,父亲让他教我们擒拿格斗。
他在我们家的地位渐渐发生了改变,他已经不是那个单纯的给我家做工的雇工了,他有一个响亮的称呼,我们叫他:“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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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始在饭桌上说笑,讲一些我们不曾知道的新鲜事,说他家乡河南巩义吃饭不用凳子,一律蹲在地上;有时,还给我们讲笑话,他说,你们知道一个人从二十层楼掉下来和从两层楼掉下来有什么区别吗?我们摇了摇头,这时,他就兴奋起来了,他说,听好了,从二十层楼掉下来是这样的:“啊……啊……啪——”,而从两层楼掉下来是:“啪!啊啊啊啊啊啊啊……”
但私下里,他对我们很严厉,我们几乎看不到他的笑脸,他总是阴沉沉的,和在饭桌上判若两人,和父亲在我们面前时,更是不可相提并论。我和弟弟常常见他躲在那间小厦房里,摆弄着那个绿色的大挎包,我们想知道那包里装着什么,可是我们不敢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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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放学回家,我们喊,爸爸妈妈开门。可是喊了好长时间,爸爸妈妈还是没给我们开门。我们感到很奇怪,就贴着门缝往里看。这时,门突然开了,他站在屋子里,门开了一条小缝,泄出一缕羞涩的光;我们挤在门口,仰着脑袋看他。他的眼睛阴沉沉的,板着脸,他说,除了叫爸爸妈妈就是哑巴了?
我们进了屋子,爸爸妈妈没在,我们也不敢问。我们躲在我们自己的小房间里,看《大力水手》。看《封神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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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红妈有一次神秘兮兮地对我妈妈说,青红有一次去楼上收谷子,向你们院子瞅了一眼,看见你们家那个雇工向她这边瞅,青红吓了一跳,晚上就老做恶梦。青红说,他那眼睛好害怕啊,要吃人呢!
我和弟弟偷看那把刀子的时候,是中秋节的那天中午。爸爸妈妈和我们叫做师傅的雇工去了外公家。放学后,我们用妈妈留给我们的钥匙打开了屋门,我们吃过了妈妈热在锅里的午饭。然后,我们就在院子里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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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突然问我想不想知道那个绿色的挎包里装着什么东西。我向四周看了看,我说,想。
我们关好了院门和前屋的门,然后轻手轻脚地走进了那间阴暗的小厦房,我们从床下面将它搬出来的时候,费了好大的劲。那是一个军绿色的大挎包,中间有一条细小的拉链,包的两端是两根略宽的背带。弟弟拉开拉链,小脸蛋激动得一片通红。弟弟说,你翻一翻,看看里面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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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翻开包上面那层旧衣服,翻到中间的时候,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盒子。我将盒子从里面轻轻地拿了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颗绿色的珠子和一张小男孩的照片。我们将盒子放在床上,又将手伸到里面向下摸,摸到最下面的时候,碰到了一根冰凉凉的铁器。我心中一惊,然后将它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弟弟禁不住叫了起来,刀!一把夺了过去,唰地一下抽掉了刀盒。
一把寒光四射的大刀亮晶晶地在我们面前闪耀着。刀光闪闪。屋子里忽明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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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前,我们将刀子和装相片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包中,放好之后,又在上面压了几件旧衣服。待一切恢复原状,我和弟弟才放心地离去。
晚上吃饭前,爸爸兴致很高,让妈妈多做了几个菜,还将家里那瓶珍藏了好几年的西凤酒拿了出来。爸爸说,今年的月亮比以往的月亮都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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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院子里喝酒;我们和妈妈在院子里吃月饼,看月亮。他们已经喝了满满一大瓶白酒了,我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含糊。到最后,他们嘴里只有舌头搅动的声音了。
爸爸回到屋子时,东倒西歪,嘴里的酒气把整个房间都熏肿了。妈妈把他扶在椅子上,给他嘴里灌了一杯酽茶,灌进去,又吐了出来,吐得满地狼籍。
我们都躺下了。那是一九九七年的中秋节晚上,我们吃完了月饼,父亲和我们的师傅喝完酒之后。我们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现在我不得不将这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你们,就在我和弟弟刚刚躺下不到十分钟的时候,后屋的门响了,我和弟弟的房间正临着后屋的房门,所以,我们听的很清楚,先是轻轻地敲了几下,接着是更为猛烈和急促的拍门声。我和弟弟爬在窗户上朝外面望去,明亮的月光下,只见一个人斜斜地卧在后屋门口,我们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身体和四肢。他正用手使劲地拍打着门板,另一只手似乎在挥舞着什么东西,那件东西击打在木板和墙壁上,发出了梆梆梆的脆响。
弟弟钻进我怀中,颤巍巍地说道,哥,外面有个疯子!
我吓了一跳,抓住弟弟的胳膊,捂住他的嘴巴,小声点。
我们光着身子跑进了爸爸妈妈的房间,妈妈正在屋子里收拾爸爸弄脏的衣服和地面。我们说,妈妈,外面有个疯子在拍咱家的门。妈妈转过身子,用疲惫的眼睛看着我们衣冠不整的样子,她瞪了我们一眼,说,哪里有疯子,你们两个淘气包,还不快回房睡觉。
我们说,妈妈,真的有呢,我们不骗你。
妈妈放下手中的笤帚,走了过来,摸了摸我们的头发和脸蛋。妈妈说,快回去睡觉吧,明天还要上课呢
妈妈关掉了房门,我们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可我们怎么也睡不着,门外的响声时断时续,弟弟窝在被卧里睁圆了眼睛。弟弟说,哥,那个疯子会进来吗?弟弟刚说完这句话,门外的响声突然没有了。我和弟弟相互看了看,吓得不敢出声。
过了一会儿,弟弟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将脑袋贴在窗玻璃上。突然,弟弟叫道,哥,快看!我一下子从被子里跳了出来,一把抓住窗户上的窗栏,爬在弟弟身旁,眼睛望着窗外,我问,怎么了?
弟弟颤抖地指向窗外,窗外是一片如水的月光,黑魁魁的树枝的倒影应印在白生生的地面上,影子不动,风也不动。但地面上却坐了一个人,他赤着上身,背对我们,身子旁边放了一个酒瓶,手里不停地挥舞着一件寒光闪闪的东西。我定睛一看,那寒光闪闪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我们下午见到的那把钢刀。
我和弟弟倒吸了一口凉气,几乎异口同声的颤叫到,师傅!
伴随着我们叫声的是酒瓶子碎裂的声音,那个酒瓶子几乎在我们发出叫声的同一瞬间迎面飞了过来,不偏不斜,正好砸在我们面前的窗玻璃上。
我和弟弟一边哇哇大叫着,一边惊恐不安地从床上跳了下来。
那个夜晚是我今生最难忘的夜晚之一,以至于七年后的那个夏日的午后,当我站在石家庄火车站的站台上,面对着那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时,我一下子想起了那个夜晚。
我们开始了仓皇的逃跑,妈妈也慌乱了手脚,爸爸的酒劲还没醒来。我们三个人拖着爸爸沉重的身体,从前门匆匆忙忙窜了出去,身后是越来越猛烈的玻璃破碎的声音和刀子砍在木板上和墙壁上梆梆的响声。我们一边惊恐万分地逃跑,一边惊慌地聆听着身后的响声。就在我们刚刚跨出院门跨向街道时,后屋的木门啪的一声响开了,接着我们听到了屋子里传来了噼里啪啦的声响。那是家具碎裂的声音,清脆而响亮。我们一家四口就是在这中声音的陪伴下胆战心惊地敲响了隔壁青红家的门。
不得不承认一向分吝啬的青红妈妈在那个晚上给与了我们无比的温暖和安慰。青红的母亲在安顿好我们之后,胡乱地穿了一件褂子,然后急匆匆地走出了家门。不多时,街道上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说话声,各种农具碰撞在一起的嘈杂声,青红的母亲英武地指挥着那些杂乱的声音涌进了我家的院门。
那个人被他们绑了起来。我们的师傅。他脸上的血污把黑色的胡须绣成了黑红色。周围站满了形色各异的乡党。后来,青红的母亲常常端着饭碗坐在我家的院子里不厌其烦地向我们讲述着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青红的母亲说,我们进去的时候,你们家已经被砸得稀八烂,那个人手里还握着一把钢刀,眼睛里凶光毕露,我们都不敢上前,还是王永他大哥厉害,袖子一抹,霍地一下就冲了过去,只一下就把那个人放倒了。这时我们才叫喊着扑了过去,压胳膊的压胳膊,压腿的压腿,就像杀猪一样将那个人给五花大绑了……后来,我们把他关在你们那间小厦房里,厦房的门用铁丝拧了两道。
但后来的事实是,当我们惊魂甫定地赶到家里时,那个厦房的门早已打开,里面空无一人,床下面的绿色挎包也不见了,门口遗落了一截扭断的铁丝和一片暗红的血迹。
我们面面向觑,叫来了正准备回家睡觉的青红的母亲和王永的大哥,等他们赶来时,他们的脸上也显露着比我们更加惊讶和疑惑的神情。
这件事过去了大半月。有一天下午,我们正在院子里修补一只破了底的水桶,村长严三亮领着两个穿制服的警察来到了我家。
警察问,你认识这个人吗?
父亲说,认识。
警察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父亲说,这个人在我老丈人家借宿了一晚,说是来这里揽活的。我老丈人就把他带了过来,在我们家做雇工。
警察问,那后来呢?
父亲平静地说,有一天晚上我们喝醉了,喝完酒,他在家里闹事,我当时不知道,是第二天他们告诉我的,他们就把他给绑了起来,关在我们家的厦房里。可是等我们回家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直到现在也没见到他的人影。
两个警察相互看了看,又在一个本子上记录着什么,说,以后再见到他,立马告诉我们,知道了吗?
知道了,父亲响亮地回答到。
两个警察走了,走到院门口时。他们叫住了父亲,他们神秘兮兮地对父亲说,你们命真大,你知道那个人是干什么的吗?
父亲说,我不知道。
一个警察走了过来,横着一只肥胖胖的手掌,在爸爸的脖子上“喀”了一下,说,知道吗?那是个杀人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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