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也是见楚泽远衣着华丽，知道他来头不小像这些暴发户的子女，平素最是让人看不起，今日忽然有这样一个机会来“指导”一下楚泽远这样的大人物，一个个兴奋不已。
像这人，一副斗鸡眼看上去傻了吧唧，讲起故事却精神抖擞。
他拿着筷子往桌上一拍，自以为是那说书先生的醒木一般。
他清清嗓子，说道：“话说这京城春试，乃是大燕国一等一的大事。每到这个时候，全天下的读书人都汇集到京城中来。但却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参加考试，只有像我等这般通过了乡试会试的秀才，才是有资格如今的。”
楚泽远见他一刻也不忘了自夸，心道：“你那秀才怕也是买来的。”
偏偏这人不知羞，一双斗鸡眼骄傲地环顾一圈，继续说道：“要说京城才子，最有名的是谁？没错，便是士学院院长、文欣阁主事，梁大人。”
“这位梁大人可谓世人皆知，一手诗文冠绝天下。当年一首《玉娘叹》，道尽多少青楼女子的心声。”说着，那斗鸡眼摇头晃脑吟道：
缎嵌窗棂玉砌墙，
风凉酒暖舞霓裳。
生平最是相思语，
每日皆识始乱郎。
.
艳质娇颜万客往，
珠黄貌尽乞人慷。
朝来暮去望谁采，
只怕孤心至死伤。
念完，斗鸡眼意犹未尽般咂咂嘴，继续说道：
“虽说当时朝廷在乎颜面，不愿这般青楼诗文流传于世。但是天下好文章又岂是能够封得住的。这诗一出，说尽多少青楼女子的心酸，唤起了多少文人的同情心，成全了多少才子佳人的故事……”这人边说着，眼神里满是向往，似是此时已迫不及待寻个青楼，去发生些大才子自己的故事。
“即便是在皇上后宫之中，此诗也是甚为流行，有传言说，皇后陛下曾拿着此诗，劝皇上大赦天下青楼女子。”
楚泽远心中暗笑这些人能编，那《玉娘叹》也不过是寻常诗文，偏偏写得是青楼妓院。而这位梁行渊梁大人又是朝廷命官。天下好去青楼之人一见朝廷命官如此“贴近生活”，便纷纷口耳相传，到现在都说得神乎其神了。那些觉得这首诗不好的人，大概只会怀疑自己水平不够，欣赏不了。
那斗鸡眼继续说道：“不仅如此，当年春闱舞弊之风盛行，而且牵连甚重，朝中官员近半牵涉其中。朝堂上官官相护，一众大臣竟合力将皇上蒙在鼓里。简直是天下读书人之大不幸。”
斗鸡眼的神情悲痛无比，仿佛他正是那受害者一般。
“后来，梁大人不畏权贵，忘乎生死，一本万言奏折，一篇《宁死勿做采芹人》，让皇上决心深究此事。事后竟斩了大小官员上百人，没收赃银两千万两。梁大人以一己之力，凭着心中一股浩然之气，对抗满朝文武，实乃天下读书人之恩人。”
楚泽远嗤之以鼻，心道：“浩然之气？开什么玩笑，那老头哪有这么大胆子，只不过是皇上自己打算彻查春闱舞弊，让这人来当出头鸟而已。
不过那篇《宁死勿做采芹人》倒是当真不错。采芹人就是读书人的旧称，那梁老头以悠悠万字道尽读书之不易，春闱舞弊之无耻，天下学子之无奈。向来梁行渊也是一路乡试会试考上来的，把一份读书人的心酸写得入木三分。唯一的不足就是太长，给无数爱极这篇文章的读书人增添了多少不眠之夜，就为了将之背下。
楚泽远听了半天，见着斗鸡眼总在夸耀梁行渊，却半天没有提及那个廖枫存，不免有些不耐烦，开口问道：“不知这位梁大人与那廖枫存又有何关系？”
斗鸡眼正是说得兴奋之时，忽然被楚泽远打断，不由得大为不满，说道：“你急什么？着急伤身体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什么时候高血压脑淤血中风偏瘫流口水……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楚泽远被斗鸡眼夸张的言论唬得一愣，心中恼怒却不好发作，真是好不抑郁。
那斗鸡眼终于说完了他对梁行渊如何崇拜如何景仰如何敬若神明。忽然话锋一转说道：
“可是！一直以来文采天下第一，与武功天下第一的冯清宁并称为文梁冯武的梁大人，竟然自己承认文采不如那廖枫存！”
楚泽远听了一惊，那廖枫存果真已经惊才绝艳到如此地步？竟然能让梁行渊自己认输，梁行渊榜眼出身，莫非这廖枫存今年可能考上状元？
那斗鸡眼继续发挥着他看似读书人，实则说书人的内在本质，滔滔不绝道：
“这位梁大人，平素爱去景园听如思姑娘唱曲。如思姑娘在这京城却也是位名人了，人称‘才色双绝’，琴棋书画无不精通，诗乐词赋样样拿手。而其相貌更传说是沉鱼落雁之姿。”
“许多人都想不明白，像景园这般普通酒楼，是如何寻得这般才华横溢的女子的。这一点在下也没明白。不过，在下猜想……”这斗鸡眼废话连篇，众人不满，训斥起来，斗鸡眼连忙改口，不再提他猜想出来的春花秋月。
“话说这日正是冬尽春来，雪融阳苏之时。梁大人早朝过后，带着几位家丁，如往常一般来到了景园，那老板知道梁大人常来，早就已经把座椅备好，酒菜上齐。”
“不一会，那如思姑娘便袅袅婷婷而出，只见她生的是发如丝缎，肤如凝脂，低着螓首而来，竟是头也不抬，然而在场诸人却无一觉得这有何无理之处，皆是知道这位如思姑娘太过美丽，而她却不肯众人因她的美貌而分心，忽略了她的歌。”
“可是即便如思姑娘已是这般出场，却还是掩盖不了她超凡脱俗的气质。只见她上身着一件浅绿短袄，那短袄不过是寻常货色，人人皆是穿得起，但偏偏到了如思姑娘身上忽然就显出不凡来。那绿色青翠欲滴，领口衬着些白绒，如思的面容便像是绿叶衬着的牡丹，又像是清晨被小雨打湿的青杏，贵气与青涩竟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而丝毫不感矛盾，仿佛本该如此。”
楚泽远忽然有些佩服这斗鸡眼，只是猜想，却能说得有如亲至。这人实在是不该来考什么试，应该直接在景园搭台子说书。
那斗鸡眼说得兴起，周围众人也听得兴奋，时而纷纷叫好起来。斗鸡眼得人鼓励，更加卖力，喝了一杯酒润嗓后，他继续说道：
“那如思姑娘便这般走到台上，台子正中放着一把琴，正是景园的镇园之宝：抚殇。”
“如思姑娘一上台，下面顿时安静下来，真是呼吸声都能分辨。如思姑娘见见此情景，也不耽误，在琴边坐下，勾指一弹。抚殇不愧是天下名琴，这一声轻响便已胜过许多曲子。”
“场下众人正待回味，忽听那音乐就此响起，宫、商、角、徵、羽，种种声响，便如无数小针在肤上划过，令人皮肤上一阵阵发麻，但却甚是舒服，如同身体中有团清凉之气一般。”
“忽然如思姑娘琴声一转，原本舒适安宁的曲调顿时化为秋日落下的小雨，听众心中登时都生出一阵酸涩悲凉寂寞之感，有几人甚至泫然欲泣，可见如思姑娘的琴技配上名琴抚殇，是何等的不同凡响。”
“正在此时，如思姑娘声音响起，第一句才出，众人便知这首曲子说的是一个妻子在家中苦等丈夫的感受。曲子无处不透着清冷与思念，众人如同看见一个新婚的女子，独自一人，倚着窗台远远看着，似乎想看到远征的丈夫归来的身影。秋深露重，这妻子却是怎样都舍不得将窗子合上，生怕一不小心将爱人错过。孤枕难眠，借酒消愁，种种哀思，具上心头。”
“如思唱得动人之至，将那妻子相思之苦唱得入木三分。在座众人中，偷偷垂泪的有之，长叹不休的有之，甚至还有人恨不得立即赶回家去安慰自己的妻子，虽然他刚从自己家中出来不到一个时辰。”
说着那斗鸡眼还不过瘾，似乎很想自己唱一遍，周围众人连忙把他拦下，生怕自己原本很美好的想象被破坏殆尽。
楚泽远虽也听得入神，但还是为这个斗鸡眼半天没有说到廖枫存而不满，他不耐烦道：“那廖枫存到底什么时候才上场？”
斗鸡眼白了他一下，难为他那双眼睛还能做出“白”这个动作，他不高兴道：“你怎么又着急了？跟你说过多少次，着急不好，你怎么就是不听呢？你不愿意听这段，别人还要听呢。”
楚泽远都快气乐了，好在那斗鸡眼似乎是觉得确实跑题跑得远了些，于是不再说如思的歌声：
“正当一曲唱完，如思姑娘正要退场时，一个声音说道：‘且慢’。只见一名翩翩……喂，你确定廖枫存只有十六？……哦，一名翩翩少年站起身来说道：‘在下廖枫存，久仰如思姑娘大名，如今得见，果然是神乎其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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