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骨亲间的恩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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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朱元璋正为李文忠的病情忧心,吏部拟定的征南将校封赏事宜奏进宫来。朱元璋草草看罢,见增禄封爵的名单为:“颖川侯傅友德、永昌侯蓝玉、西平侯沐英、定远侯王弼、安庆侯仇成年禄均由原一千五百石增至两千五百石;原指挥郭英新封武定侯、胡海新封东川侯、陈桓新封普定侯、张翼新封鹤庆侯,食禄均每年一千五百石。心想,新封的郭英是宁妃胞弟,又是自己的心腹侍将,如今正好成全了他。其余几人,也是这次有意栽培的人,正合己意。只是颖川侯傅友德早在洪武三年便封了侯,如今又是领兵主将,封赏稍显轻了些,当下用朱笔点为“颖国公”。继而又见两员副将蓝玉、沐英先前因平定西番有功,也都已经封侯,本次只是增禄,似也有缺憾,想那沐英是自己养子,倒也罢了,只是蓝玉战功卓著,怕他不满。又想他资历尚浅,遽然授以公爵,反误了他的上进之心,不如再立军后再行封赠。主意已定,又见后面对以下将校士卒的赏赐比以往丰厚,都一并准了。
第二天,新封颖国公傅友德率众将进宫谢恩。朱元璋勉励了一番,赐宴奉天门,命太子率满朝文武出席祝酒。自洪武三年在塞北大破元军后,朝廷多年不曾专为出征将士设宴,席间,这些刚刚厮杀归来的武将们又一次感到了风光和荣耀,将天子赏赐的酒席吃得喜气洋洋,经日方散。
赐宴三天之后,朱元璋将颖国公傅友德召进宫来,赐了座,说道:
“卿进封公爵,朕特为卿贺喜。”
傅友德忙下跪谢道:“臣蒙陛下爱重,不胜惶恐。”
朱元璋命他归座,又道:“开国初年,朝廷封公者不过区区六人,后来特擢特进,二十八侯之首汤和升至公位。如今卿于列侯中以积功晋升,可谓出类拔萃。”
傅友德秉性耿直,不会曲意奉承,只得再次谢恩。
其实,朱元璋当初命傅友德作了征南主将,主要由于他不是淮西派系,而且多年忠心耿耿,如今得胜还朝,作此安排,已是早有打算。又问:“卿年纪几何?”
傅友德忙奏:“启奏陛下,臣已虚长五十二年。”
朱元璋点头道:“也是年长之人了。”
傅友德不知何意,连连称是。
朱元璋方才说道:“朕欲将寿春公主下嫁卿家长子傅让。”
傅友德愣住,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家儿子能攀上皇家的千金。抬头见圣上盯着自己,忙跪倒在地,由衷奏道:“臣恐犬子难以高攀公主。”
朱元璋暗自点头,说道:“卿自放心。”
傅友德又扎扎实实拜了,方才诚惶诚恐站起身来。
朱元璋抚慰:“卿多年来不避矢石,东征西讨,忠心耿耿,今蒙恩结亲,亦在情理之中。”
傅友德感恩,频频点头。
朱元璋又道:“如今虽然天下一统,朕却无时不忧危于心。朕观卿富贵以后不为流俗所惑,忠心不二,从今以后,更当克勤克谨,善守忠节。”
傅友德感到圣上的言语颇有滋味,连连领旨。
朱元璋又就势点拨了一番,傅友德一一谨记在心。君臣对答了半天,傅友德才感激不尽,谢恩出宫。
傅友德走后,朱元璋毕竟对李文忠放心不下,命将淮安侯华中宣来,问道:
“文忠眼下如何?”
华中难以回答,只得奏道:“臣看上去比先前略好一些。”忙又奏道:“昨天臣奏请陛下之后,又从太医院请了王御医、李御医,两位御医诊视完,调换了药方,臣正要奏明陛下。”说罢,恭恭敬敬将方子呈上。
朱元璋看了一眼,见多是些安神、补气的草药,又问:
“卿以为文忠的病根何在?”
华中不知内情,奏道:“曹国公脉息玄且疾,神志清且减,恐是由于抑郁,久而久之,伤了脏器,故而久治不愈,拖延至今。”
朱元璋脸色刷地一沉。华中以为自己言语有差,心顿时紧缩起来,却听圣上说道:
“你以为须如何调治?”
华中又是一惊,小心奏道:“群医诊视后均以为曹国公身子极虚,只能先缓缓用药,理气安神为主,臣以为也该如此。”
朱元璋不再询问,降旨道:“出宫去吧!”
华中早吓出一身冷汗,也不知圣上什么意思,小心翼翼从御案上取了药方,又磕了头,才小心退出宫来。从此一连几天,朱元璋没再过问李文忠的病情。这天,华中捺不住在朝上奏道:
“臣精心为曹国公侍病,无奈多日来总不见大好,臣恐铸成大罪,不敢不奏明陛下。”
朱元璋听了,稍稍一愣,当下降旨:“从今天起,卿不必跟班上朝,专心为文忠治病。”
华中无奈,只得领旨退下。
散罢早朝,朱元璋放心不下,降旨:
“预备车驾,朕即刻赴曹国公府上临视。”
长随太监领旨后不敢搁,忙传达给司礼监提督太监。提督太监紧着传旨,命预备车驾仪仗、人马护卫,又命人出宫往李文忠府上降旨,好提前接驾。上下一阵忙乱之后,朱元璋驾临奉天门,提督太监匆匆上前,跪请皇上升辇。
朱元璋坐在辇上,掐指算来,文忠从年前染病,如今已是三月阳春,万物正当生发,若是该好,也早应有个起色,为何越治反越加沉重?原以为他一半是出于心病,如今看来,却成了真病。又想起那天华中的言语,不由又怒上心头,若病根真起自对朕的怨恨,也真是罪该万死!正在想着,车辇慢慢停下,提督太监在辇前下跪奏道:
“已到了曹国公府上。”
朱元璋在太监们的搀扶下降下辇来。此时,早有李文忠长子李景隆、次子李增枝、三子李芳英率阖府上下人等黑鸦鸦在门前跪了一片。朱元璋见挨肩三个外孙年纪还轻,如今侍病床前,都有疲惫之色,心中怜悯,降旨命他们平身。李景隆忙将朱元璋并众随从引入上房坐定,又率两个弟弟再次下跪见驾。
朱元璋问道:“你父亲近来如何?”
李景隆忙奏:“陛下亲临,天降祥瑞。从今天早上,家父忽觉得心里定贴了许多,精神也大为见好,又吃了半碗参汤,阖家欣喜非常,正不知什么缘故,宫中降旨,说陛下前来临视,才知道原来是陛下为家父带来的福气所致。”
朱元璋见李景隆已是弱冠之年,一副大家公子气派,口齿清楚,奏事得当,想起此子小名九江,现名本是自己所赐,心中喜欢,说道:
“朕每天为国事操劳,难有闲暇,只说你父亲正当盛年,些许小病能奈他何!故只命太子和朝廷大臣前来探病,却不料他一病竟达数月之久。”
李景隆忙又奏道:“家父听说陛下亲临,颇不自安,无奈难以前来见驾,特命臣乞陛下恕罪。”
朱元璋降旨:“如此引朕到床前临视。”
李景隆兄弟站起身来,忙引朱元璋来到跨院。原来李文忠染病以后为了清静,一直在此居住。这时,淮安侯华中和李文忠近前侍奉的人又在庭前跪了一地,朱元璋一直进了内室,又有李文忠众位妻妾跪迎。朱元璋也不看她们一眼,一直来到李文忠床前,却见此时的李文忠果然身形枯槁,面色焦黄,俨然换了一个人一样,难怪数月不朝,原来竟病到这种地步。
李文忠见朱元璋站在自己跟前,惶惧地就要起身,却被人扶住,急切中双手抱在胸前,含泪奏道:“陛下亲自前来,臣竟不能下榻接驾,简直折杀为臣,臣只得在此给陛下叩头了。”
朱元璋上前扶住李文忠,见他一双手亦青筋暴起,脸上瘦骨嶙峋,就是铁石心肠,也由不得酸楚异常,定了定,才说道:“三月未曾上朝,何致于此!”
李文忠听了,眼中泪花晶莹。
这时,早有人为朱元璋奉上坐位。朱元璋挨近床头坐下,又说:“身为朝廷重臣,国家倚赖,不可因琐事误了自己。”
李文忠心中委屈,眼泪倏然滚出,半晌,说道:“臣有罪,辜负了陛下的倚重之恩。”
朱元璋知道李文忠自幼颇有才华,却难免有些执拗,不由又怜又恨。因想起自家当年困厄,唯有二姐这门亲戚日子还过得去,因此一家人亏了二姐接济,因而登基后对二姐夫李贞的恩典远过于旁人,前几年姐夫临终前曾多次前往看望,老人感恩之余,不忘将子孙善言相托,如今言犹在耳,却不料一向倚重的文忠却病成到这种地步,想到这里,尽管以往怒其愚暗不明,一时也原谅了他,说道:“你染病后朕非常挂牵,才命太子前来探视。”

忠含泪谢道:“陛下日理万机,太子贵为国储,均登门探望,如此大恩,令臣感激难当。”
朱元璋见文忠已到了这般地步,还这样感恩戴德,动情地说道:“当年你外祖父母在时,朕与你母亲最孝。不幸你母早亡,朕视你最亲。长成以后,命你外出带兵,亦有大功,如今朕贵为天子,你身为重臣,此皆上天降福,祖宗护佑,当此安享富贵之时,须心量放宽,好自珍重。”
李文忠因圣上说得知己,全不像以往君臣间的语言,一时仿佛又回到多年前在舅父帐前作舍郎的情景,那纷纷的往事,竟历历在目,含泪说道:
“陛下依然对臣如此爱重,竟令臣越发无地自容。”
朱元璋也感慨道:“朕近年白发渐生,自知老之将至,常念及你与太子一起长大,日后尽可报效朝廷,谁知你竟一病不起,令朕心焦。”
李文忠感动地热泪盈眶,奏道:“臣恨不能立即随陛下上朝理事,报答陛下的爱重之恩。”
朱元璋安慰道:“正当富年,虽染此疾,若放宽心量,无碍大体,且安心静养,余事不必多虑。”
李文忠含泪领旨。
朱元璋将华中宣到跟前,降旨道:“卿用心在此侍病,所用药物,一概到宫中关领,不可有半点疏忽。”
华中忙下跪领旨。
朱元璋吩咐完毕,就要起驾回宫。李文忠又在床上谢恩道:
“陛下爱护之恩,令臣至死难忘。”
朱元璋见文忠言语间气喘吁吁,显见得已十分虚弱,不忍再惹他伤情,忙率众人出府。李景隆兄弟三人率阖家人等送到府门以外,又跪送车驾走远,才敢离开。

朱元璋驾临的当天,李文忠精神果然见好,在床前守候多日的家人全都展开了紧锁的眉头。遵旨诊病的医生们也从心里松了口气。专门主持医疗事宜的大臣华中一面命人赴宫里取来上等好药煎熬,一面写表向朝廷报喜。谁知阖府上下刚刚喜庆了一天,夜里病人忽生意外:服下新煎的汤药后,双颊涨红,胸闷气短。在场的医生一时慌了手脚,忙禀报华中,华中刚刚给宫里报过平安,不敢遽然上奏,只得督群医前来会诊。此时李文忠手按前胸,大口喘息,一副苦不堪言的模样。华中见状,挨到天亮,只得命人奏明太子,紧着又从太医院请来先前那两位御医诊视。御医看过,又命喂了两粒理气的丸药。这时,病人吞咽已十分困难,好不容易服下,反更被折腾得精疲力竭。一天下来,时好时坏,熬到第三天清晨,病人脸色涨紫,呼息艰难,终于窒息过去。
华中一见,自知干系重大,央李景隆守在床前,自己则匆匆进宫请罪。
朱元璋听说李文忠昏死过去,当时大怒,立命殿前武士将前来奏事的华中拿下。满朝文武见说曹国公不好,也都震惊不已。正当这时,李景隆身穿孝服匆匆上殿,远远跪在阶下,向朱元璋哭奏家父已经归天。
朱元璋已有准备,问道:“前天还有本奏来,说朕临视以后,你父亲病情大好,为何隔了一天,竟然亡逝?”
李景隆哭道:“陛下去的那天,家父确有好转,谁知当夜服药以后,病情急转直下。”
朱元璋听了,脸色骤变,问:“是谁诊病,药取自何处?”
李景隆见圣上重视,答道:“平时侍奉的医生统统在场,药便取自宫中。”
朱元璋气急,怒道:“好端端一个人,竟被一帮庸医治死,朕向他们讨要性命!”
李景隆年轻,意气用事,也不阻拦。
满朝之上,谁敢多出一言,除李景隆啜泣之外,寂无声息。
朱元璋问:“侍奉医生现在何处?”
李景隆答奏:“淮安侯出府前命臣都圈在府里。”
朱元璋咬牙降旨:“快快去将这帮医生,连同生药库司药、往来取药的人统统处死!”
殿前武士领旨出宫。朱元璋怒气不消,又恨道:
“朕命华中专心侍病,竟毫无功效,如此怠职误事,还配作朝廷大臣!立即削职为民,全家充军,永不许赦回!”
百官见朱元璋动了真气,恨不得拿天下人问罪,吓得都不敢抬头。
半晌,朱元璋才对李景隆说:“你父亲功高,朕必不亏待你等,先回府守孝去吧。”
李景隆谢恩,退下殿去。
朱元璋含泪对满朝文武说:“文忠是国家栋梁,又是朕的亲甥,这样的重丧,朕哀痛至极,从今天起,辍朝三日。”
百官见朱元璋由衷地伤痛,一齐劝慰:“陛下节哀。”
朱元璋将袍袖一挥,起身下殿。
回到后宫,见太子已从文华殿赶来,见了父皇,没来及说话,眼泪早刷刷而下。朱元璋不悦,责道:
“文忠愚昧,岂可如此!”
朱标的眼泪反更像断线的珍珠,哭道:“表兄正当盛年,竟一病而亡,令人痛惜。”
朱元璋越发怒道:“非智非谦,无福之人,身不免而终,有何可惜!”
朱标见父皇这样绝情,心里不满,含怨告退。朱元璋看着太子的背影发呆。太子在跟前时话虽如此,背人时毕竟感念舅甥之情,何况文忠又有开创之功,早早辞世,那伤痛之情,更是难以抑制。这天,朱元璋亲自写了祭文。到李文忠出殡时,又命专使过府致祭。一代英杰,天子至亲,死后能挣得这种殊荣,也算得皇恩浩荡了。
李文忠死后,朱元璋有两次批阅奏章时忽觉心颤神惊,周身乏力,只得歪在榻上,歇息半天才渐渐止住。这天,朱元璋又觉得心中不适,忙命人将太子唤来,说道:
“朕时常心神不宁,不知何故。”
朱标见父皇一脸疲惫,忙奏道:“陛下久有此疾,万不可过分劳累。”
朱元璋却问;“文忠死于何病?”
朱标一愣,答道:“说是窒息而死。”
朱元璋摇头:“朕听说先前并非此疾。”
朱标看着父皇。
朱元璋方道:“说是神不守舍,五脏亏损。”说完又道:“朕的病恐怕与文忠相像。”
朱标这才明白过来,劝道:“陛下心宽似海,包容万物,况且一向健朗,偶有不适,必是辛劳所致,不可想得过多。”
朱元璋却道:“尽管如此,朕毕竟渐渐年长,已感到力不从心。”
朱标难以作答,半晌奏道:“陛下每日天不明起身,半夜方睡,终日操劳,久而久之,谁能承受。”
朱元璋觉得此话有理,将案上的卷宗一推,说道:“朕终日被其所累,你且移去批阅。”
朱标下跪接了,命自己的长随太监搬往文华殿。
隔了一天,朱元璋觉得身上略好了些,毕竟又命人将那些奏章调来,复审了一遍,才送各府发付。又过了一天,朱元璋上朝冲文武们说:“朕因事事忧心,常感心力交瘁,你等皆朝廷辅臣,须时时为朕分忧。”
百官响应。
朱元璋又道:“昨夜朕有一梦,关乎国家社稷,醒来之后,彻夜难眠。”
百官听了,不知所以,朱元璋也没说出详情,直到散朝,才将永昌侯蓝玉宣到便殿,说道:
“开国初年,元人迫于我朝声威,远遁沙漠,后来朝廷数次派兵出塞征剿,多无功而返,因此多年来北部边疆屯兵众多。朕因大将军一惯统驭众将,令其在边关总制兵马,如今年岁已久,朕怕他过分劳累,故命卿赴山海关降旨,宣大将军回朝歇息,由卿代领其职。”
蓝玉听了,明知重用,心中暗喜,应道:“臣谨领旨,不知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朱元璋嘱咐:“卿抵达后即命徐达起身还朝,不可拖延。”
蓝玉点头。
朱元璋又道:“京师距山海关路途遥远,传驿快马也要十天方到,卿略加安顿即可上路。”
蓝玉虽是武将,心路却也清楚,暗想:既然回朝歇息,何需如此急迫,恐怕还有别的缘故,又不敢细问,奏道:“既然如此,臣即刻起程。”
朱元璋见蓝玉懂事,十分高兴,从心里对他更加器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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