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第十五章:时也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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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前几天申甫军炮打三城,造成局部气候异常,仲夏的午后,城头上忽然飘起一层薄雾,古老陈旧的斗角飞檐,渐渐因天空转为黛色而变得模糊起来。空气愈发闷热凝滞,令人呼吸困顿。就连苟活的蚂蚁,似乎也迟怠了脚步。
城墙脚下,一小队觅食的蚂蚁,在百多名被一条长索绑缚的乞丐面前,缓慢爬行。众多神情麻木的乞丐,都很羡慕的望着这群自由的小生物。其中与大多数人的反应不同,有四个乞丐已经用小刀割开了绳索,但他们并没有即刻发难,而是蹲跪在人群中,伺机而动。汗津津的额头,一明,一黯。
申甫军、山陕军在三天前就撤出了开封,毕竟这是座繁华古城,不太适合作为军事基地来建设。所以目前的开封防务,竟是一些临阵倒戈的部曲:有许家军余部,有张缙彦溃兵,有原开封府的差役,还有周王朱恭枵的府兵。而乞丐则是最近几天失地丧家的普通百姓,他们大多数都是平民,还有一部分曾经的商贩、书生、小吏。只因为一场战争,他们就在一夜之间丧失了全部的家产和尊严,变成最最低微的奴隶。
任何战争都会带来社会结构的重组,这是一种必然结果,只有完整的…战前准备,战争期间,战后重建…三大阶段,方才是成熟的国家政治。就目前来说,真正意识到这点的人,起码不是申甫。
那四名乞丐,都是金声桓留下的火种,几天前沙寨口会战,在看到曹文诏横刀自刎后,老金就率领部曲主动撤离,临走前,纯粹出于毁人不倦的精神,建议张缙彦召集各愁变故。越乱,越是他们施展才华的舞台。并且总能在第一时间,就想出解决办法。可申甫、曹平安就不一样了,他们能够看出问题所在,却不能立刻做出最佳地应对。这就是差距啊!从国家战略上考虑,豫北局势必须尽快平稳,这可是作战支援基地,如果军事基地都建设不好,前方军队又怎能打胜仗?
同时,参谋总部制定地作战方案中,打牢基地之后,立刻要三路出兵:
向南去扫荡刘洪起、韩甲第、李际遇、李好、刘铉等匪帮,持续扩大可控范围。河南同湖北接壤,左兵是最强力量,对抗强敌时,尽量扩大自己的纵深距离,是兵家正道;
向西尽快联络上马祥麟,上宜昌,穿三峡,在庆天府(即重庆)一带,以云南沐王府、白杆军做为主力,经由广西,去威慑肇庆、邵阳等地,形成敌人侧后方地战略包围;
向东,去收降山东刘泽请、刘良佐。山东与江苏接壤,沿运河南下就可以直逼南京,同时镇海水师的后援基地,也在山东。能否为毛承禄打造强有力的背后支点,完全取决于解决山东二刘的时间长短。
这个详尽的战略计划,是洪承畴、杨嗣昌,这两位当今最优秀的战略大师,搞出来的设计。其中洪承畴是曹文诏的恩帅,所以曹文诏生前对这个计划非常支持。
这个计划的宗旨只有一个,兵贵神速。前期那怕你是偷袭、诈骗、妥协、许诺、屠杀。只要能做到河南全控,就一切OK。曹节帅地临时变阵,倒也符合这个宗旨,两天之内就解决掉许定国的五万大军。
后续接手的人,只要稍稍动点脑筋,也不至于像现在这么被动,就因为屠城,使得新乡-睢州-开封一带地动荡反而加剧。越杀,百姓就越是要反。越反,就越要加派军队。一旦形成这种恶性循环,申甫的光头,根本难保。
当然,曹平安也一样要遭受责罚,所以现在为了自保,曹平安只得开动脑筋。
“呃,僧帅,我这里有一个应对,还请您指教!”
“那里,那里,仲帅但说无妨!”
“我的计策是:一面派兵绞杀那些乱匪,一面公开礼遇许尔安、张缙彦。我观此二人,本事低下,性情柔弱,如今又在咱们掌握之中。只要晓以利害,当会按照咱们的路子来。
“既然那些乱匪,打出了劫法场的旗号,如果咱们仍要杀人,反倒给了他们扩大民变的借口。索性便把人给他们放掉!这样一来。如何安置许尔安、张缙彦,反倒成为那些人的短处!他们总不会把自家兵马,拱手送给外人吧!”
“这个…?”
申甫一愣,他此刻才有所领悟,曹文诏死前能把山陕军传给曹平安,的确有道理。只不过曹仲帅以前一直是义父身前的机要秘书,习惯了听从命令。现在猛然间成为独当一面,自做主张的统帅,还有点不太适应。将来假以时日。此人必成大器!这条计策也算巧计。只不过,
“只不过,你我身为领军统帅。所抓人犯,却要被逼放掉,于国家颜面上,总是不好啊!”
“啊呀,僧帅啊!此时此刻,应当机立断!你我都要请罪之人,何必害怕再多加一个罪名呢?”
“可是…”
就在申甫还在犹豫之时,帐外忽然传来旗牌地报门声。
“报僧帅、仲帅知晓,军前有细作带到!”
“哦?”两位大帅对视一眼,随后由曹平安高声答应:
“可有通报姓名?”
“回仲帅。来人自称定王府丞阮大铖,还有宗业司车架襄理姜世襄!”
“什吗?”
申甫和曹变蛟唰地站起,二人甲胄均把各自的茶杯带到地上。
“快,快带上来!”
申甫迭声吩咐后,转身与曹平安相顾大笑。一时间,两位优秀的军人,均是心有灵犀。
中队,拥有很多古老而又先进的传统。不论是换了多少政权,得以传承下来地东西。都非常具有趣味性。
战争时期。总有一些人会突然出现在营盘前,目地是求见前敌总指挥。这个时候。传令兵通常会以抓到奸细为理由,请长官决定见是不见。如果是坏人,那么这次会面,就属于主官提审,这在将来写报告时,就会避免一个尴尬:
“瞧见没有,这可不是俺眼神不好,非要把一名奸细当客人约见。俺当初就没把他当好人!”
一旦这客人是朋友,则大家坐下来喝顿大酒,哈哈一笑,再来上一句:
“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啦!哈哈哈!”
一切都付诸笑谈中,更有可能成为一段史中佳话。这种用不着口耳相授,却能够代代相传的习惯,就叫做传统。
那么,求见申甫、曹平安的奸细阮大铖,所来究竟为的何事呢?可以说,正是这次会见,拉开了一场精彩演出地序幕!
因为申甫和曹平安,要借朱慈炯之手释放许尔安、张缙彦。阮大铖方面,则希望借申甫兵镇总招讨地职权,许可朱慈炯于民间募兵。双方几乎算得上一拍即合。
那么,阮大铖为何能跑过来出这个馊主意,还要从头说起。
史可法、马世奇这一行20人,一路上算遭老罪喽,这20个人很像一个小型社会,角色齐全,人物众多。其中很多人都是从极为优越的环境下,走上逃难道路。因此这身子骨实在是差点意思,不是今天腰不行了,就是明天胯骨抽筋了。能一个都不少地混到开封,已经是天大的奇迹了。
史可法是一直在生病,从身体硬件上论,黄道周、范氏父子可是正经地文弱书生,但三位老儒生坚持着只患感冒,史大人却由于心力交瘁病倒了。一路上为了给他看病抓药,没少耽误功夫。
再一个董大,开始还好,董大爷热情似火,张罗食宿、延医问药,整个一金牌领队。可走着走着,胖子忽然来了个顿悟:

“不对啊!史可法、马世奇把我给判了死缓;范家父子是我纵火的苦主;定王虽然是帝子,但毕竟被贬为庶民,而且从惯例来看,藩亲出事儿,通常由底下人背黑锅!这要是等到了北京,刑部卢象升下个核准堪合,我还是一样的死罪啊!”
要知道,这小子可是逃难队伍地钱袋子,自己花钱把法官、原告、证人全护送到首都北京,为得就是把自己的死缓重刑给核准了。这种事情。试问谁能乐意?
于是某一天清晨,董大忽然跪在史可法面前,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恳求部堂,能够宽免自己,重新量刑。
请注意。史可法是法官,他做的判罚,目前还没来得及递文报送。因此确实存在改判的可能。而且,从患难与共的角度上说,其他人等也都觉得这个请求很正常。其中:
范氏父子,人都离开南京了,天一阁是否还存在都属于未知数,索性答应下来,帮助董大洗脱罪名吧。
马世奇。马郎根本不愿意在这种琐事上浪费精神,他要操心的烦心事儿也不少,对于董大地请求。点点头就同意了。
朱慈炯、黄道周、阮大铖几个人,本就算得上董祖常的狐朋狗友,大家都想好了,董大哭告,哥几个在旁边再一起哄,这事儿准成。
姜世襄、阎应元等人,因为不属于他们的职权范围,所以也没往里瞎掺合。
可谁料想,史可法面沉似铁,居然一口给回绝了。理由很简单:
“文告是没有经过邮政报送。但具文就在本官怀中,且已然盖印密封!身为朝廷命官,我已经没有权力,删改这份公文。你地案子,到了北京再说吧。”
“娘西皮。具文就在你怀里,你他娘的改过来不就完了嘛!你拿不拿来?”
快被气疯地董大,当场就要动粗,被众人拦下之后,就开始了胡来。
后续的旅程中。不是宁肯饿得前心贴后心。也绝不掏一钱银子买早点。再就是大半夜的哭嚎自己冤枉,其他同行伙伴。一路上都吃他地、喝他的,他喊喊冤,大家也就只能忍耐下来。
而且他身边有四位仆从,白天赶路时,他在仆从的帮衬下可以坐在马背上睡大觉。晚上大家想休息了,董大开始夜半歌声。您说这行程能快得了?
最倒霉的,就是一行人辛辛苦苦来到开封之后,刚想着找家悦来客栈好好休息休息,攻城战又打响了。曹文诏用计连环,时间连接非常紧凑,后续事态又迅速恶化,根本没给他们时间来挣扎。
短短几天,情况一天三变,申甫用炮兵围着城一通狂轰滥炸,随后曹家军一蹴而就,紧接着匪帮城内抢劫。如果不是阮大铖出面搭救,20个人当中会不会有伤亡,真的很难讲。
奇怪了不是?冀乐华、阎应元、陈明遇、陆正先、姜世襄都是一等一地高手,为什么搭救众人性命地,竟然是阮大铖这个老东西呢?
原因很简单,别说他们五个,就是昔年宋时在华山论剑的天下五绝,在军队面前,也没有丁点作用。这时候,人地多面性就出现了作用。阮大铖立刻想起来一个人:开封河渠提举司提举越其杰。
别看这个越其杰只是一个从五品地小官,但这个职位可是个油水丰厚的肥差。他能捞到这颗宝印,全在于他大姐夫马士英的帮衬!
这样一来,阮大铖与越其杰的关系,也就明朗了。阮大铖与马士英既是同年好友,也是互为姻亲。在马士英殉国的前提下,越其杰失去了官场后援,并且他本人贪污,将来怕也逃不脱民众恨杀的噩运。
所以越其杰急需寻找一条活命之路,恰在此时,阮大铖拍门而来,在老阮的游说之下,贪官污吏越其杰,迅速质变为铁肩担道义的豪杰了。可见阮大铖的游说多么巧妙:
“本次南京生变,共有三方势力参与进来:皇商、亲藩、东林。其中亲藩一共有六个,但为什么南京乱党,却始终在喊着什么七王之乱呢?”
“呃,此话怎讲?”越其杰当时正忙着挖地道呢,根本没动脑子!
“呵呵,因为定王名号,同彰世人耳目。一旦将定王拉下水,则天下人皆以为这次动乱,乃是亲藩之间搞出来的花样。将来如果赢了,他们具备定策之功。败了,则前有六王垫底,中间有定王拦挡,后面是郑芝龙、左良玉背黑锅。他们可以尽量自保。所以说,七王之乱,越乱越好。”
“哦,原来如…嗯?不对,”越其杰忽然吓得一机灵,“你是定王府丞,你跑来开封,难不成,是在替定王当说客,要我跟着你们谋反?”
“嘿!”阮大铖气得一跺脚,“愚蠢!开封是周王藩邸,我要当说客,我也去南洋。我来你这里干什么?”
“哪!”越其杰刚要答话,外面家人禀告,被火炮震塌地地窖洞口,已经重新挖开了,连忙不顾礼仪,起身就要跑。被阮大铖一把拉住!
“蠢货,地窖被震塌过,凭什么你进去以后,就不会再塌了?”
“哪,你要怎地?”
“唉,目前有一处所在,绝无人敢动!只要你让你的家人,送我三辆富平车,我非但保你全家性命,还送你一份泼天富贵!”
阮大铖早就预判过,周王朱恭枵在南京闹事儿,家人必然也跟着过去了,偌大的王府,一定只留下不相干的府兵和仆从看管,这就是一个绝佳的避难所。
因为匪帮与叛军有千丝万缕地联系,周王是他们的同盟者,加上里面也没有值钱的东西了,一定不会有人去那边抢劫。
那里,再乱,也没人敢去王府闹事儿。
而在他们这边,他们一行2人中,可是有定王慈炯啊。虽说已经被史可法判为庶民,但只要没被关进凤阳高墙,朱慈炯就永远是千岁爷。再加上南京礼部尚书史可法、上海府尹马世奇、南京国子监祭酒黄道周,这么大的来头,试问王府家丁怎敢不开门?
但他们逃难至此,人生地不熟,没有当地人带路和证明,周王府的家丁,怎能相信他们地身份?这也是阮大铖为什么非要找越其杰地原因,当个人证嘛!
这样一来,越其杰非但可以跟着沾光,把家人安置在王府中躲避,还有机会同史可法、马世奇、黄道周这些名臣拉上患难与共的关系,这当然是好事儿。于是一行数十人,就都跑到周王府中躲避战乱了。
明代有明代地规矩,亲藩之间是不能随便走动。但通常要有个环境界定,遇战时,非但亲藩之间要互相照应,王府有时候还要出面维护地方。所以,定王慈炯,入驻周王府寻求庇护,根本合情合理。只不过他被贬为庶民的公文,还揣在史可法的怀中。
躲在周王府中避难的一干人等,都很规矩,毕竟这里是亲藩王爷府,能躲过劫难就谢天谢地了,但任何时候,都有人不甘寂寞。在经过几天的盘算与犹豫之后,阮大铖忽然由董祖常想到了自己:
如果就这么平安到北京,董大被核准死缓;定王被核准夺爵;史可法、马世奇按照大明惯例,也将以渎职之罪查办。其他人等也不可能有多大的功劳和封赏,尤其是他自己,寒窗苦读,数十载苦心经营,全毁于一旦。岂非不是落得一场空?
所以为了实现自己出人头地的梦想,阮大铖决定与命运的喉管搏击了,在仔细筹划下,他先说服了姜世襄(姜道长想亲手为宗业司的三大襄理报仇),然后在姜道长的保护下,趁乱来到了申甫大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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