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真凶（2）
这时，璇真又开口了：
“四房在还得宠那会子。书书网 更新最快因那名儿不好，被我爹他老人家改了个新名儿，唤绮云的。不过这‘绮云’，你听着恐怕觉得心里刺着哩，只怕你听着听着，便会老想起她来……云儿离开咱家，可有多少年了？怕不也有十年了？或者，还要久些？”
“……”
虽然莫冰仍然不明白璇真所指的是什么，可是他能够看到，跪在地上的醉霞低下头去，此时，这个女人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但是看她那神情却仿佛根本没有察觉这一切，眼睛中犹如一片空白，似乎不知自己此时身在何处。
“我原本还猜来着，本以为能弄明白将四房害到那般境地的人，便是杀她之人。可是，这不能作准。害她之人，与杀她之人，并非同一个。因此，要杀害四房之人。必然有他人所不知之因由。只是，那到底会是什么，又哪能这般容易便想到的？四房以往在家里，也作过不少孽，我都打听过了。只是，除了跟各房的那些不体面的事儿外，她真真下过狠手的，也只有那一件了……当年，她为了除去云儿这丫头，不惜将她赶出府去，使得云儿死于非命。虽说云儿不是死在她手里，可也跟死在四房手里没什么两样……你那时见四房已然失势，便打算趁着这空儿、去找她问个清楚，好问一问她，怎的偏偏要害死云儿，好为这丫头讨回公道……你怎的不说话了？若是我有说错的，你尽管说便是了。”
醉霞一言不发，她好像根本没听见璇真的话似的。虽然莫冰不知道这段过往，可是听着璇真的话，他也开始有点了解了。璇真又道：
“你兴许还要再说‘我怎的要为那云儿报仇？我又跟她没啥交情’一类的。我也知道，姐姐和三丫头那儿的人，都是从二房那儿分出去的，你们从小便在一处长大，特别亲厚。云儿原本亦是二房的人，后来被分到三房那儿去，得罪了四房的被赶，不少人还只当她是三房那儿的人。却不知有这段因由……咦？你那汗巾子哩？还带在身上不曾？平日里我见过不少下人，把那旧汗巾子系在腰上，充作腰带的。像你这般如此爱惜旧汗巾的，倒少见……能让我瞧瞧不？”
醉霞抬了抬头，但她眼神迷茫，明明是看着眼前，却好像什么人什么东西也看不到。璇真弯下腰去，从对方的左边袖子里抽出那条汗巾。莫冰看到，那是一条白色的汗巾，上面还绣着祥云图案。璇真一边仔细地审视着这条汗巾，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瞧这汗巾子，绣得倒好……上回你丢了它，急得四处去找，我那会儿瞧见了它，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可一时又说不上来。后来我明白了，不是这绣得有毛病，而是这上头的字有毛病。你绣着个‘霞’字，可是这字越看越怪，怪的不是这字错了，而是上下对不上。因此便显得歪歪扭扭的。歪歪扭扭的是霞字的下半部，你原本在这上面绣的字，只怕不是霞字，而是一个云（雲）字吧！这是你为了云儿而绣的，后来云儿被赶出府去，丢了性命，你怕人见了这汗巾上头的字会问，便将‘雲’字下边拆了线，重新再绣上，好变成个霞字。只是哪怕拆了线，这上头留下的针洞眼多了，你便是再绣也不顺手，因此这霞字便显得怪了。”
“记得三丫头病好后，跟我们一起到了大哥那儿。你那会子跟着三丫头，听见她问，一开口便认出卧云居里的那个云字来，可见你虽不识字，却偏偏认得这云字，你那名字里的霞字，也不过是后头才问的人。这云字对你而言，比自己那名儿还要紧……都过了这许多年了，只怕府里也没几个人能记得云儿了，可是除了你……”
“你特意在那天夜里，去找四房的，无非是要问个明白，兴许，还有想要她认罪的意思哩。要她认下，为何害死云儿，好替那死了的讨个公道……只是。四房的要不就是不认，要么就是压根没将这陈年旧事放在心上，你心中不愤，便下手杀人……”
璇真的话音刚落，房间中沉默了片刻，有一个轻轻的笑声响起来。这笑声在莫冰听来，没有一丝愉快开心的感觉，而是充斥着一股令人为之心酸的绝望……醉霞抬起头，如痴如呆地看着璇真，喃喃说道：
“她说她不记得了，不记得了……那样一个活人，就这么凭空被她弄死了，她居然说记不得……‘便是死了个贱人又如何’，她就是这般对我说的……我没法饶了她，她便是主子，又如何，云儿本不该死的，都是因为她，都是她！”
醉霞终于承受不住那心中的重担，瘫坐在地上，无声地哭泣着，任由泪水从自己眼中流下。璇真默默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才说道：
“我记得那会子听人提及过。云儿因与四房的有过节，又因四房的生怕她夺了自己的宠爱，因此便……”
“绝无此事！云儿她哪里有那些心思，当初若不是二夫人硬逼着她去侍候王爷，她也不愿……云儿她绝不是那种人！她当初悔也悔死了……”
看着醉霞那坚决的眼神，璇真没有说话，但是在她的心中，确实掠过怜悯之情。莫冰听到这里，原本他也已经可以确定醉霞确实就是凶手了，但对于她的动机却有疑问。现在听着这段对话，再看到醉霞的神情。他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他也曾经听说过，懿安堂二夫人江氏，虽然之前便不大得宠，但她好像经常非常卖力地在自己的下人当中寻找有姿色的，好让德王来她那里时、让她自己相中的那些下人去侍候对方过夜。如今听来，这个云儿也是其中之一。
“你跟四房的一言不合，便将她勒死。不料，这会子你去瞧见我妹子也在那儿，将你们的事情瞧了个一清二楚……只怕那会子，三丫头是这般对你说的吧：你若是不想出事儿，我也有办法，咱们把她装死自尽的模样，自然不会有人起疑心。你便听从了那丫头的话，可是如此？”
“……”醉霞此时已经没有完全抵抗的心思了，因为现在的她除了沉浸在过去的痛苦中外，就不曾体会到别的事情了。她点了点头。“看见姐儿也在，我确实唬得不轻。后来向姐儿求饶时，姐儿倒这样助我，还对我说，这件事一辈子也不向一个人说起。于是，靠着姐儿在下边帮扶着，我便将四房的抱上去，套在上头……后来那些事情，二姐儿你也知道了……”
原来确实是两个人的共同合作，不过当时的季媛，应该不是真正的她，而是被那个穿越来的女人控制住了，所以才这样“帮助”醉霞——应该是为了抓住对方的把柄，好控制这个宫女日后能为自己办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吧。
“你们办妥了事情，又悄悄回房去。不想后来，三丫头便病倒了，她病得迷迷糊糊的，自然更不会说出你那些事儿。这些年来，你一直在我妹子身边侍候，居然没生出要害主子之心……”
“……我便是再不省事，也不会害姐儿的。且不说姐儿甘心如此为我，她平日里待我那般好。便是她真要说出我的事儿，我也不忍心害她……”
醉霞哽咽着说完这些，好像每说一句话，她体内的力气都会随之流逝。看着她委顿在地的模样，璇真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
“你且先回去，今日的事情，我不告诉别个。”
醉霞半晌没有说话，看到她那样子，璇真便叫人进来，让人搀扶她回玉瑶堂那边。面对着几个面露不解之色的下人们，璇真的解释是：
“只怕她是病了，才刚还好好儿的，描着描着便头晕。你们快些送她回去，且让她歇歇。”
看到醉霞那神态，众宫女们也以为她是生病了，于是赶紧让人送她回去。同时，璇真还让人过去对玉瑶堂那儿的管事之人说：最近醉霞可能精神和身体都不大好，所以要特别留心她，最好少让她干活——其实这是防止醉霞会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自杀。没过两天，璇真便叫人去内庭执事太监那儿传话，说醉霞年纪也到了，把她列进遣还宫女的名单当中，让她回原籍老家去。在芜陌轩上房内发生的那些事情，自然无人知晓。
这件事发生后又过了两天，璇真才找到机会，在内庭当中与莫冰见面。这一次，莫冰把自己的疑问提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她是凶手呢？”
“就像我跟你说的那样，一开始我也以为，陷害绮云的人，自然就是杀害她的人。可是后来我明白两件事虽然合起来仿佛有道理，但如果分开看，不也一样可行吗？而且，通过打听绮云的过去，也让人知道了她在内庭结下的那些梁子。更重要的是，绮云遇害的那天夜里，除了玉仙亲口承认自己曾经去过佛堂之外，就只有醉霞，能够证明，她和我妹妹确实到过佛堂那边——至于进不进佛堂里面，当时除了死者，根本就没人看见过，所以她要在我们面前说谎自然没问题。”
“记得头一回因为我妹妹的事情而把醉霞叫来，问她事的时候，我听了她的话就觉得纳闷，即使我妹妹当时被那个女人控制着，拥有成年人的智力和心机，可是身体毕竟是小女孩，要开启房内外的那些门户，有难度。当我想明白的时候，就觉得，如果把醉霞的话反过来说，不是才更加合乎情理吗？如果是她先开启门户、离开房里去佛堂那边找人，这样更能说得过去。而被人控制着的我妹妹，可能是察觉到有不对劲的地方，所以跟在醉霞后面一探究竟……”
“那么，你怎么确定她的动机呢？”
“当想到醉霞的说词有问题之后，我就开始怀疑她，因此也不停地找这个动机。从表面上看起来，她身为一个下人，无论如何也不大可能有那样的胆量去质问主子甚至是杀害对方——就算对方当时已经失势了。可想而知，她如果真要动手，那个理由必须得非常有力……”
“那个汗巾子，还有她认识‘雲’字这件事，提醒了你吗？”
璇真点点头。“是的，当时头一次看到这些的时候，我并没有在意。可是在怀疑起她之后，这些才进入我的脑海里。她们本来都是在懿安堂那边的人，像我姐姐和我妹妹两处的下人，她们直到现在都非常要好，简直像一家人似的。如果说醉霞和云儿是好姐妹，有着为对方讨回公道的想法，也不奇怪。不过，还有一个理由，要更加强力得多……”
“什么？”
“我在想，她们应该是一对恋人吧……所以即使云儿已经死去这么多年了，醉霞还是没能忘记她，相反，把那个可能是定情信物一样的汗巾子、珍而重之地贴身收藏着，甚至从来不曾用它擦过汗……”
璇真想起在内庭中那些曾经的见闻，不由得下意识地摇摇头。这摇头并非遣责那些寂寞的宫女们，而是深感她们生活的种种无奈。莫冰摸摸下巴，说：
“原来是这样，宫女之间‘对食’是吧……这也不奇怪，别说是在德王府，哪怕是在皇帝当中，太监跟宫女，宫女跟宫女也不时有这样的事情传出来呢。”
“虽然不知云儿是怎么样，但很显然的，醉霞是真心的。真心到、直到现在她还没能从失去对方的悲痛中走出来。她当时很可能是想去找绮云，问个明白，或者是要她承认自己当初是冤枉了云儿，想要还死者一个公道。可是，绮云不肯承认，甚至表示自己根本不记得这回事了，所以这激起了醉霞的杀意。说不定，她就是用那条玉色绸汗巾勒死了绮云，但是没想到，那个女人却控制着我妹妹，在外面看得一清二楚。她杀了人之后多半会很害怕，这时又突然见到我妹妹出现，肯定吓得不知所措。不过那个女人却控制着我妹妹，表示愿意帮助她，因此她们两人将尸体吊上去——虽然我妹妹身量不足，可是只在下面抱着尸体的双脚、充当辅助者的角色，还是可以的——完成了自杀的假象。那个女人，希望用这个秘密控制着醉霞，可能也是想在日后好让对方成为替她卖命的棋子吧。可是没想到，后来我妹妹真的醒过来，一直用自己的意志跟她对抗着，使得她根本没有出手或完全醒来的机会……而醉霞，应该是一直生活在唯恐被人揭穿真相的惊恐不安当中，难怪我每每见到她，不仅老觉得她爱哭、人也很怕事的样子……”
“要留这样一个凶手在身边，那女人也真够自信的。不过还好，现在她总算被送走了，而且这件事也没有闹出来——反正都过了这么久，好多人都不知道底里，或者说，根本没几个人再关心这件事了。这样的话，事情总算真正落下帷幕了。”
“是吧。我倒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怀疑三房呢？是不是你查到了什么？”
“呃……三房的，好像也有通过外面的人弄来少量的药——有可能是毒药，不知是想干什么的。而且她又是你父亲姬妾里唯一有儿子的，所以我在想她会不会当初跟四房的有关，那些毒药，搞不好是种把柄，被四房得知继而要胁她。为了儿子和自己的前程，她下定决心趁着那个机会杀人……当然，现在看来，我可是完全猜错了。”
“三房的……”璇真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情，但是现在这些并非她所关心的内容。“听起来，你好像对毒药什么的挺感兴趣的嘛。”
“当然了，在我们那儿，有不少要用到毒药的机会。其中有不少药物，可是经过我们自己精心研制的，可以说是独家秘方吧。好比说，我们逮捕了一个人，外头有重量级人物想整死他、可我们不想。但是为了应付那个麻烦的家伙，我们就会用自己的药让那人吃下，让他看上去像是垂死一样；然后当那家伙自己亲自上门来看或是派人来的时候，看到狱里的人已经奄奄一息，就以为我们已经用过刑了，自然就不会再找我们麻烦。别小看这些药，它们可帮过我们不少忙。”
头一次听到锦衣卫这些内部事务，璇真觉得很新鲜。可能也是因为解决了这件事，让她感到轻松了许多。看着跟自己有同感的莫冰，璇真迟疑了一会儿，问：
“那个，能不能问你一声，这次……皇帝准备怎么处置我爹和我们家呢？”
“……皇帝的意思，我也不知道。”
“是吗……”
璇真心里仿佛有另一个声音在对她说：现在只有等待了，等待宣判结果到来的那一天……家会怎么样呢？父亲会怎么样呢？还有，自己与莫冰，又会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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