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地下十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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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营灯发出的光芒逐渐暗淡,我知道自己处境堪忧,第一是当心佟落他们太年轻气盛,有可能对我干出什么丧失理智的行为,而我现在几乎没有自保的能力;第二个更让我浑身无力的原因是大将军榕,我跑不出这棵妖力通天的大树,无论我身处其中的任何地方,我怀疑就算把自己埋在土里,只要蓝娟吼一声,我就会被无所不在的榕须抽回来。
耗子的组合铲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每一铲下去,都让我的心揪了一下,都使我的世界抖了一抖。错觉!我的命运、我的人生、我的身体、我的一切都被一只力可移山的大手笼罩着,它的阴影覆盖了我整个世界,从我八岁开始,无论我做出什么努力承受了多少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对于这只掌握着我命运的大手而言,只不过一场拙劣的表演,什么时候我的表演不能逗得它开心,它仅仅是放下矜持的姿势就压了我一个粉身碎骨;我的命运一直如此,我努力,一直努力,直至现在看着耗子挖的这个坑,我觉得,或者要埋的是我和他自己。
我转头望了望芹安怡,我被自己的情绪渲染得哀伤,想看看这位或许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陪在我身边的姑娘,哪怕这种陪伴绝非出自她的本意,哪怕仅在几分钟前她还用鄙视的眼神看着我;我得看她一眼,把她的容颜印在我的瞳孔中,我是这么想的。她一直很安静,等到我看她时才发现她竟然睡着了。我彻底无言,却欣喜的将肆无忌惮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这是我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凝视她,那长长的睫毛向上翘起了一个绝美的弧度;我心中一震,骤然低下头来,只是这个弧度居然就断绝了我对她所有的奢望,她是那么绝美的存在,而我呢?我胸口腾起来一股火辣辣的热气,咬了咬牙才咽下对彼此那遥不可及距离的不甘。我艰难的转动自己的头,企图移开目光,但这两道目光却再一次迎上了那微微颤动着的睫毛;我看得痴了,灯光把睫毛的影子投射在她洁白的脸颊上,我挪了挪身体,挨近了她,全然不顾那让我极度惧怕的榕须;我觉得自己热了起来,血液在我体内荒唐的跳跃,并将我所有的感觉器官推到和她的身体接触之处,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脸红了起来,我的肩膀在感觉她肩膀的柔软,我的鼻子在呼吸着她呼吸的空气;可我的脑子却一片空白,悬在空中一样,我的双腿软绵绵的,一丝力气也没有,我所有的力气都被身体里那些不受控制的血液提取、投入这以前可望而不可及的温馨之中。我依然没有发现,自己到底有多喜欢这个女孩。我是个性格有明显缺陷的人,以前因为和她的距离太过遥远,从不敢奢望有如此肌肤相亲的一天,甚至将自己的喜欢转化为轻蔑,我一直有仇富心理,得不到的漂亮女人,也常常在肚子里加以毁谤,对于她,我甚至在背后扮演过流言传播者的不光彩角色。
我看着她的侧面,这细致嫩滑如白玉一样的脸颊,鲜明轮廓下挺拔的粉颈,还有撒落在颈上的丝般长发,心里忽然有个声音说:“吻她吻她,就算现在就死了,也值!”但我的身体,我这具见不得人每每关键时刻掉链丢脸的身体却被人使了定身咒语一样,连动一动的勇气都没有;过了一会后才安慰自己:能如此的靠着她的肩膀,已是意料不及的幸福。
我迷醉在幸福中的时光并不长久,眼前一黑,本已不甚明亮的灯光被一个身影完全遮挡住了。我愤而抬头,一个滚字几乎脱口而出,看清楚人后连忙咬牙憋气,说道:“别挡住光。”却掩不住语气中穷凶极恶的飙跋。
佟落下意识退了一步,我又低头痴痴地看着芹安怡。佟落厄了一声,才低声说:“好狠的眼神!”而后才发现我柔可绕指的眼神,呲的一笑,轻声说:“你跟我走,她在这里很安全,大将军会送她出去的。”
“我不走,我就在这呆着。”我近乎无赖的暗自把手插到地上。
“你以为她为什么会晕过去?她知道得越少,对她来说越安全。”佟落走到我身边缓缓说。
我抬起头。
他居高临下、我看不清楚他的脸色、却让他看明白我不甘屈服的脸。他依旧用很淡的语气说:“不想受苦的话,你还是听话些好,难道你不想活着出去吗?”
我一愣,活着出去?活着?我一寸一寸的把插在地上的手抽出来,这个女人,睡在我身边的女人,她不属于我。而我的命,我的命是我的!我低头向地上捶了一拳,无尽懊恼和痛恨的一拳,依依不舍的又看了一眼芹安怡,我忽然发现自己的脸有点痒,隐晦地擦去那滴迸出眼角的水珠。低声说:“你保证她的安全?”
“可以!不过我好奇的问一下,你们原先就认识吗?”佟落略转过脸,也看着芹安怡,他在我的印象里是个猜不透的人,但是当他的眼光触及芹安怡时,我从灰暗的灯光里分辨出他欣赏的神情。
我用力支起身体,用自己的肩膀切断了他的目光,“认识,可是不熟。”我终于站了起来,晃了一晃勉强站住,腰和腿上的伤口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疼了,我试着向前走了一步,感觉还可以,身体却依然挡在芹安怡的身前。
那边耗子已经完成他的工作,埋好了尸骨,并填上了土。“这是一件命案,既然他可以犯下一件命案,那么他也有可能做出什么对芹安怡不利的事情,我立刻随他去,也许会让芹安怡更安全些。”我用这个幼稚的理由说服自己。
“我不相信你是单纯为了刺激参加这个聚会。”佟落转过身,边走边说。
我偷偷一回头,眼光在芹安怡身上停留了一下,把她的一切锁在我的眼眶里,她还是保持着那个优美的坐姿,终于,断然回头。“不错,我参加聚会前曾到蓝娟家去过,也目睹了何昌盛从弯豆角精神病康复中心跑出来时的视屏。”我跟在他身后,冷冷的说。事已至此,我也不再隐瞒什么,只希望在我们走后,他真的能依言能放芹安怡出去。
何昌盛见到耗子完成工作,一把抓过他的组合铲,又抢了他的背包。耗子虽然伤得没我重,但看得出他并不准备和佟落他们翻脸,想来也是忌惮着大将军榕。
佟落走快几步,我只有目光跟得上他的步伐,他走到何昌盛面前,说了几句什么,我听到何昌盛大声反驳说:“不,他从没对我说过什么尸体的事情。”
我一步一拐走过佟落的身前,站在蓝娟身边,这个女孩背对着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至现在为止,她的一切比佟落更让人想不通,耗子凑过来扶住我,我的脸红了红,低声说了句:“对不起。”他仅轻笑摇头,我咬了咬下唇,心想:“我欠了他大大的一份情。”
蓝娟和何昌盛走在前面,我和耗子在中间,佟落压后,我们向树须越来越茂密的榕心走去,我想回头看看芹安怡是否苏醒,却只看到佟落似笑非笑的面孔。我叹了一口气,心想:不管我还能不能出去,是否还能见到你,但是我致死都会记得和你依靠着的感觉。
我们走了还不到一百步,便见到一柱巨大的树干——直径超过十米、高度在灯光完全不可及以上的巨大树干。我可以打包票,任何人见到它,不管是否抱有敌意,也不管之前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它只需要一秒钟,一秒钟就足以征服所有第一次见到它的人。我和耗子白痴一样的跟着别人的脚步,接近它,目光完全无法移开它伟岸的身躯,等走近了些,在灯光下看清楚那些词语难于形容的庞杂枝节,每条与身边大小相若者互相缠绕着的须支,还有树皮上挂着的白色小斑都强势的表明,我们在它面前只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蚍蜉,它给我的感觉绝不仅是震撼,是一种强劲的生命力,一种无以伦比的威压,不论是谁第一次见到它的真面目时,都会对它产生一种膜拜的冲动。耗子也不例外,他忽然松开扶着我的手,噗的一下跪在地上,端端正正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礼。
佟落脸色一缓,把野营灯别在腰上,走过去低低和蓝娟说着什么。
“你信佛吗?”耗子没头没脑的问。
“我信上帝。”我没头没脑的回答说,不知怎的,真正来到大将军榕主干这里,我却轻松了许多,可能是受了佟落“活着出去”这句话的刺激,也可能是因为芹安怡,我居然开起玩笑来:“但是进了这里,上帝要找到我恐怕很难。”
我小时候呆的孤儿院是教会办的,除了上帝我还信那个总是给我饼干的神父。“你呢?我看你刚才行的拜礼很娴熟,你应该是信佛的吧?你的佛会不会来接引你呢?”我虽然不信佛,但也知道佛教有接引佛一说。

“哦不,小哥,我不信佛,我连自己的父母都不信;我每一次进斗(墓)前,都会行个拜礼,这只是对死人的尊重,在我看来,这棵大将军榕是十六年前那位的墓地,就这么简单。”耗子说。
“哦!难道你还没有放下进来的第一目的?哎……大家都知道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只有我看上去象个蠢货,我根本不应该在这里,虽然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但如果不是你,我现在或许躺在我的床垫上看最新一期的PLAYBOY。”我说的虽然是抱怨的话,事实上却对耗子没有一丝的反感,如果不是他,我和芹安怡就不会有一小段难忘的回忆,虽然那时她并非自觉,但对于我来说,足够好了。
“不能这么说,小哥,这是一次机会,命运就是由无数次偶然组成的,以后的路还长着呢。”耗子笑了笑,指了指蓝娟钻进去的一个树洞说:“以前我带新人进斗的时候,都会说一句话。”他停了停,看到我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后继续说:“进去里面后,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用害怕,紧紧跟着我,我没死以前不可以大声叫喊,我万一死了或发生了什么大事,能跑就尽量跑吧。”
我厄了一声说:“敢情你每次去偷东西都随时准备让人抓起来啊。”耗子笑了笑说:“我怕的不是人。”我丝毫看不出耗子有紧张的神情,按理说我们是肉在砧上,不过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去想好了,我跟着何昌盛进入树洞,看得出来何昌盛也是第一次到达这个地方,满脸的惊异。树洞很小,我推开耗子扶着我的手,一脚踏进去;野营灯在走在最后的佟落手里,我的何昌盛只是拿着手电筒,光圈能照亮的是他身前的部分,我和耗子全都瞧不见自己身下的情形,只能摸索前进。
何昌盛把手电举到头顶,头上是一个黑黑的洞口,我没看到第一个进来的蓝娟,可能她爬到上面的洞里去了,只不知这个仅容一人的小洞通向何处,我进来时黑不隆冬撞了一下脑袋,便回头提醒耗子说:“注意一下头。”话还没说完,脚下一空,骤然向下掉落,我第一个念头是地上有个小洞,然而这一滑竟似没有尽头,很快头部就比地面低了有一两米,我顿时魂飞魄散,双手乱抓,也亏得我的右手有那三根保命的手指,也许是抓到一个稍微柔软的地方,我硬生生把手**洞壁,险险刹住落势,我习惯性的扫了一下四周,当然是看不到什么,只凭感觉自己抓住的洞壁是木质结构的,我左手一摸,整个人呆住,这个洞壁居然是由几根约有大腿粗的榕须立在一起拼接而成,我还没来得及细想,耗子的惊呼声已经到了耳边,我暗呼一声倒霉,肩部一坠,被他砸得向下直落……
过了不知道多久,我悠悠醒了过来,眼前似乎有微弱的亮光。我挣扎着坐起,腿上又传来撕裂感,我估计是在落地的时候伤口崩裂,由于我在半道停了一下,连着耗子两个人的体重都砸在下面的人身上,下面的那个人也让我们砸惨了。我转过身,鼻子有点发痒,打了个喷嚏后整个人清醒许多,本来拿在何昌盛手里的电筒就在身前,上帝保佑,它完好无缺。我一把抓住,先看看腿上的伤口,又有一些血渗出来,但并不严重。我把手电转了一圈,前面两米处趴着的是耗子,我推了推身边的何昌盛,他的脑袋用一个离奇的角度侧仰着,一动不动,我吓了一跳,又使劲推了推他,依然如旧,我仔细探了探他的鼻息,却是已经没有了呼吸。
“可怜的孩子,安息吧,天堂里没有高空坠物。”我象征性的说了一句,何昌盛显然摔下来后不怎么清醒,否则只需要向前滚一下就不会被我们砸到,不过也是亏了他,否则我非断几根骨头不可。佟落没有告诉他这个洞!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假如佟落没有告诉他这里有个洞!假如这个洞是个死洞,那么就是说佟落有让我们三个人都出不去的心思。
我用手电筒向上照了照,灯光所及处是大约二三十条大榕须组合成的管道,手电的光圈只能照亮十米左右,十米以外一片漆黑。我推算这里至少达到地下三层以下的深度。我向耗子爬过去,这个洞除了掉下来的地方可以站直,其他地方的高度都还不到我的胸部,我把耗子翻了个身,摸了摸他的胸部,确定他只是晕过去,我使劲按了按他的人中,又甩了他几巴掌,把他唤回人间。
耗子醒来后,也是晕乎了好久才明白处境,他爬过去看了看何昌盛,确定那个少年已经死了,也说了几句毫无营养的话,却把本属于自己的背包拿了回来。
我和耗子都靠在洞壁上喘气,考虑着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你有没有发现,这里呼吸毫不困难,据我的经验,有风口。”耗子说。
“大哥,你的经验不值钱。别说这里,站在上面的树洞里我都觉得呼吸困难,这里起码深入地下三层,我估计不用多久你的呼吸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因为我们都将没有呼吸。”我舔了舔舌头,这一坐定,口腔里干得要冒烟,肚子也饿得反酸。“我们进榕树多久了?快两天了吧?我一口水也没喝过。喂,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先想办法搞点水啊。”
耗子说:“都快没呼吸了,要水也没用。”他爬了起来,抓住手电筒在对面的洞壁上照来照去。我浑身散了一般地靠在洞壁上,这个洞底是个土坑,我在上面的时候曾想:地上那么湿,不晓得掘开个坑后有没有水。现在看来答案昭然:掘下来十多米还是没水。我必须省却体力,等一下还要往上爬呢。
耗子把手电筒咬在嘴里,三两下组合好他的铲子,在那面洞壁上轻轻一刮,泥土落地,后面显出来一大片石头。
“嗯?”我爬过去,用手摸了摸,说:“这后面不是树根也不是土坑?呀,这些石头是凿出来的,你再铲干净些。”
耗子喘了喘气说:“小哥,我和你一样饿了一整天了。”
我说:“你不还有饼干吗?”
“饼干,给你,你吃给我看看。”耗子把饼干袋丢过来。我取出一片咬了一口,却干得咽不下去,嘴巴忙了几十秒后又无奈的吐在地上。
“这是一面石墙。”耗子还在上面摸索,“找到了。风口。”
我忙爬起来,照着耗子的指引将手伸过去,果然在石壁上有一个三指宽的小洞,感觉到丝丝气流。“这是什么意思?”
耗子却不搭话,他弯下腰,脸都快要贴到地面上,手不停在接近地面的地方敲来敲去,忽然转过头来一笑,指了指石壁下一处略微突出的部分说:“小哥,踢一脚试试。”我说:“你到底什么意思嘛?不说清楚我不踢,你没见我受伤比你厉害吗?”耗子见我不肯,只得拿起组合铲,用手柄使劲的挫下去,直挫了十多下,我才听到那石壁发出轻微的咯咯的响声。耗子停下来,坐在我身边不停的喘,他用手按住肋部说:“我这里的骨头断了,用不上力。这里有一面用石条砌起来的石墙,证明我离目标很近了。”
我一听反而泄了气,搞了半天他还在寻找那具尸体,我还以为有路出去了呢。我望了望上面说:“还是上去实际点,你用铲子,我们爬到上面的洞口并不难。难的是怎么走出大将军榕。”
“出去我是一点都不担心。你听我的没错。”耗子信心十足的说。
“你能出去?少来,你刚才还在林子里迷路着呢。”我说。
“此一时彼一时也。”耗子摇头晃脑说:“你也不想想,在这株参天地造化而成的大将军榕地下,居然有这么一处所在,这道石墙后面究竟有什么秘密呢?”
“我没有你那么大的好奇心,我只想活着出去。”我坐在地上,看着石墙那处凸出的部分,心不在焉的说。
“瞧,如果我们从这个洞向上爬,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返回大将军榕里。但假如这面石墙后面有可以直达大将军榕外面的暗道,那我们不正好省心省事。我的直觉告诉我,过了这道石墙,活面要大一些。”耗子停下来,又凑近了我,暧昧的说:“我发现你对留在上面的那位姑娘很有兴趣啊,呵呵,把这石墙破开,也许……”
“行了行了。”我忙打断他的话,蹲下身子,右手运力,三指如刀向那凸出的地方戳去,只听到哒的一声,而后整个地坑都晃动起来。我和耗子互视一眼,都发现对方惨白的脸色。
“惨了,我没想到这是个墓道,有机关。”耗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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