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之十三 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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曳国国都,锦城。
昆仑之地自太古以来便是如此,寒冷无比。一轮狼牙月斜着挂在夜空,苍穹如墨,清清凉凉的月光淌进曳国的深宫之中。
檀香木的菱花床,床沿挂着薰香的描金绣帐,一室的金碧辉煌,一室的凄冷萧瑟。她的长发柔柔的落在肩头,在玉石枕上蜿蜒,坠着银穗的发簪斜插在发丝里,手指细白纤长,停留在空中,仿佛要将那一轮弯月握在手心。
菱花床上的少女,显得几分赢弱苍白,仿佛她美好的容颜就像转瞬即逝的昙花一般,刹那间绽开,刹那间凋零、枯萎、消逝。没有分毫的胭脂水粉,已然是彰显出了她绝美的容颜。
人人都说,曳国的广寒公主段璃砂,是上天的宠儿,仪态万千,容貌姣好。
锦城纷飞了三月的大雪终于停了,清冷的月光流泻进窗扉,满地都是细碎的光影,轻轻流转,带走华年。菱花床上的少女不语,只是伸出十指,将那弯有些清冷的狼牙月捧在手心。房中只有一个年老了的宫女,神情有些凄苦,终是没说什么,拿起一件厚实的黑缎绒衫,披在少女的肩头。
“公主,早些睡吧。明日……”老宫女的神情有些哀伤,眼中流露出些凄苦,望了一眼窗外的弯月,涩声道,“明日……要出发啊……”
菱花床上的少女似乎并没有听到她的话语,只是继续伸出十指,触碰着那细细碎碎的月光。温和的月华流转于她的指间,好似这样,往事如烟,浮生碎梦,过去的种种,都在她指间辗转着、轮回着,生生息息,周而复始。
她内心深处的声音告诉她,她的昭华,早已经湮没在了那一架断了弦的琵琶之中。素白的手指在那几道银鸿上轻快的跳跃,琴音如同裂帛流水一般潺潺而出,几曲风华,却早已是一个轮回。
锦煌六年,她只有十五岁。
那日在大殿之上,她一曲刹那芳华,却是为今日的种种埋下了伏笔。
谁会想到,当日一个小小的士大夫,竟会是今日,曳国的劲敌、霍国的国君?谁又会想到,只因那一曲刹那芳华,竟将她埋没了这一场政治婚姻中。
曳国深宫中的女子走起路来都宛若弱柳扶风,柔柔弱弱,极是好看。她们总是绣着一双双白绸丝履,用彩色的细线,在上面勾勒着些牡丹、飞凤、暗花……手指翻飞间,那双玲珑的白绸丝履上,已然是绣好了两枝相互缠绕的水红牡丹,花瓣千叠,灼灼其华。她穿着那双白绸丝履,琴声戛然而止之时,摇曳着身姿,有些孤傲的步回后宫。
是的,她根本不屑于这些小小的诸侯。一切太假,只是逢场作戏,包括自己今天的那一曲刹那芳华。可她又怎会知道,只因那一曲风华,牵绊了她后半生的命运。
“公主……”
年老的宫女瞳孔中只是些难言的悲苦,涩声唤了一声,毕恭毕敬。床上的少女忽地展颜一笑,轻声道:“阿嬷,你看这月儿,是不是好看的紧呐?”
一弯月儿斜挂在夜空,苍穹如墨,没有分毫的星。琥珀色的月宛若女子绾发用的银簪,投下细碎的影。
“是……”
年老的宫女声音更是几分苦涩,哽咽了几声答道。
少女十指依然停留在空中,想要把那月儿抓在手里一般。下了三月的雪终是停了,深宫之中静得出奇,窗外雪白一片,华美。
“那当然是啊……”少女玉也似的手转了转,晚上纤细的银镯也跟着动了动。少女浅笑着,又道:“我们曳国的月儿,弯弯的,黄盈盈的,就像琥珀一样。阿嬷,你说,霍国的月儿,会不会也是这般好看?”
那年老的宫女再也忍不住,开始啜泣,几缕白发垂在颈间,很是凄迷。少女仍是痴痴的看着夜空,口中却是柔声道:“阿嬷,你哭什么?”
“我……我……”
年老的宫女眼泪好似决了堤一般,抽泣着,哽咽着,带着哭腔道:“公主和番去了霍国,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回曳国来啊……霍国的月儿,哪里比得上曳国……霍国的深宫,哪里比得上曳国啊……”
泪珠悄声敲打着地面,静静的,没有一丝声响。
良久,那少女面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有些慵懒的靠在床沿,轻声道:“阿嬷,你出去吧……这是我在曳国的最后一晚了……我想看……曳国的月儿,曳国的雪,曳国的风……我想,一个人呆在这里……”
“可是……公主……”
少女依然没有看她,而是小巧的朱唇勾起浅浅一抹微笑,一字一顿道:“阿嬷,你出去吧,就让我一个人好好看看,曳国的月儿吧……”
一声叹息,门吱呀一声关上。房中只剩下了她,静得几乎有些令人窒息。她摘下床头悬挂的那只碧玉琵琶,放在怀里轻轻抚摸着。玉石凉凉的触感浸入皮肤,很是舒服。琵琶上断了一根弦,最细的一根弦。

她轻轻叹气,十指翻飞,宛若一对雪白的蝴蝶。裂帛一般的琴声划破了夜空的寂静,沉寂许久的深宫之中终是再也锁不住少女的思绪,潺潺的琴声,声声吟恸,玉露琼浆一般沁人心脾。
她唱着自己也不知晓名字的歌曲,朝歌夜梦,吟唱着亘古的歌谣。曳国的月儿,曳国的白雪,曳国的风,曳国的深宫,曳国的天空……仿佛这一切,看似普通的一切,理所当然的一切,都成了她此刻最值得记挂的念想。
夜风轻轻吹动,大雪刚刚停下来,还很是寒冷。她身披黑缎绒衫,樱唇微启,露出洁白的贝齿,耳语一般对着风道:“曳国……曳国……”
曳国……曳国……
第二日,她盛装华服,头戴厚重精美的凤冠,身披一袭美霞帔,风风光光的出嫁。平日里,这个在深宫中的少女总是认为,霞帔的颜色,千金绯红,是这世上最美的颜色。可今日看来,这绯红,却是这般的邪恶、虚伪、令人厌恶。宫女们要在她的面上涂抹胭脂,将她装扮的嫣红醉人,可她却打翻了胭脂砚,只是用清水洗了面,连眉也不描。
这样足矣。人都说,曳国的广寒公主段璃砂,貌若天仙,仪态万千。饶是不施粉黛,也是倾城倾国的美人儿。宫女们为她梳起合股回旋的流云鬓,戴上那华美的凤冠,提来一双红锦锻的绣鞋。那绣鞋灿若朝霞,绢绣着祥云,缠绵的鸳鸯。可她却一把将那绣鞋扔进火盆,穿上了那一双,她在锦煌六年穿过的,绣着水红色缠枝牡丹的白绸丝履。白底的丝履在火红的裙摆下是那么的不自然,宛若曳国终年不化的几点白雪一般。
就这样出了嫁。霍国的人说,皇后貌赛天仙,可着实奇怪。大抵是他们没有见过这样的新嫁娘──不施粉黛,有些苍白的面、那一双绯红裙摆下的白绸丝履、以及她怀里紧紧抱着的,那一只断了一根弦的碧玉琵琶。
曳国……曳国……
她在霍国的日子,几乎全都用来回想曳国的种种。人离开了,脑海里留下的,只有曳国的美好。以往那她不喜爱的曳国糕点,却是成了她现在朝思暮想的美食。她叫不出那点心的名字,可那香甜滑嫩的滋味,却仿佛时时刻刻都充盈在口中。
霍国的国君,当年那个小小的士大夫,已经拥有百万铁骑。若不是她的和番,曳国,早已被踏为平地。曳国一尘不染的雪地,也会尽是点点的猩红。霍国的国君对她百依百顺──那日思夜想的曳国糕点、曳国独有的衣裙、发钗、胭脂水粉、兰香墨汁……都出现在了她的寝宫之中。她想要什么,他就给她什么,好似这是他对她的亏欠一般,只能用物质来填补。她笑,她笑他的痴,若真的只是这样,她也不会这般恨他。
渐渐的,她将自己心中的怨恨,对曳国的思念全都化作了强烈的要求。各类奇珍异宝、华美衣裙都纷纷飞入霍国的后宫。大臣们渐渐开始议论,国君痴了,为了这么一个战败国的女人,痴了。他们说她是妖妇,是妖后,是祸国红颜,要除掉她……她渐渐明白,自己不是苏妲己,自己是段璃砂,自己是段璃砂啊……霍国的子民与曳国的子民如出一辙,都是那么的善良、淳朴。虽有对他的怨恨,可她也渐渐不再奢华,开始体谅他的用心,体谅这个名叫“霍”的国家。
段皇后简直就是天上的北辰,有了她的辅佐,霍国的国情一年好过一年。
这样的议论不久后就传入她的耳。她笑,她笑这些大臣的痴,这些大臣的善变。她想,她还是段璃砂,她不是什么霍国皇后,而是曳国公主,以自己的方式活着,做着自己本能就该做的事。
霍国的国君拒绝了定国的和亲。定国那个千娇百媚的公主,他拒绝了。人都说国君真痴,放着钟情自己,又同是美人的定国公主不要,却要守着那个冷若冰霜,碰不得的曳国公主。他笑,他像她一样笑,笑这些人的痴。他想,他只是想以自己的方式活下去,让霍国和曳国都活下去。
来年三月,霍国冰消雪融,可定国的兵力却开始强盛。国势所迫,他接受了定国的和亲。那个千娇百媚的定国公主不屑于霍国的皇后,那个来自曳国的女子。可怎奈,这霍国的国君,却是如此的铁石心肠,宁可守着那个冷冰冰的女人,也不愿看自己一眼。她也开始笑,她笑他的痴。
曳国……曳国……
那个在梦里呼唤了千百次的名字,梦呓一般,久久萦绕不散。
可是,终究,他不能再忍受她的沉默冰冷。
曳国和霍国,又要开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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