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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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
紫轩在上和殿为奉旨回宫的蔚王设宴洗尘,同时也邀请了素与蔚王交好的朝中元老一并出席。众人表面其乐融融,宾主尽欢,但任谁都能无法忽视私底下暗潮汹涌的诡异气氛。
蔚王因何回宫彼此心知肚明,皇帝的病况显然已熬不过今冬,蔚王只需通过其近侍传达出一名弟弟对兄长的关切之情,自知时日无多的皇帝理所当然会想在临终前再见见他最为亲密的兄弟一面,而向来支持蔚王继位的肱骨大臣便能借此良机要求另立储君,若两相煽动,一直对太子感到不满的皇帝极有可能会同意易储。
由此可见,紫轩目前的地位岌岌可危,拥护他的人跟着备受蔑视,两党之争的结果在蔚王一系人的眼里早成了定局,今晚的宴席原也是他们瞧太子好戏的戏台,只不过太子一党的态度着实耐人寻味,平静到若无其事的地步并不代表他们无知,而说明他们有更大的阴谋。于是两派人马语笑晏晏、虚以委蛇,至少在表面上粉饰着太平。
我刚刚换好衣服朝上和殿行去,自然看不见席间的情形,但从急忙赶来通知我的杜若昔那儿,我听到了一个不晓得是好是坏的消息:玄来了,带着容秋馨。
说实话,此时此刻我真的很想见玄,想扑进他怀里诉苦,想质问他为何不守信诺,更想求他带我远走高飞,好逃避现实残酷的真相。但我怕他会拒绝,怕承受又一次伤害,毕竟前些天的旧伤还没好透,如果再添新伤,我恐怕……会失去生的意志!
到底要不要找他呢?抱着琵琶从未像这样犹豫不决,上和殿近在咫尺,可我的脚偏偏迈不进去,不知不觉,我竟又退回了殿外游廊,挨坐于围栏,情绪莫名低落。我发现我最近越来越没出息了,动辄气馁神伤,以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敢爱敢恨敢做敢当的时姻上哪儿去了?这么胆小懦弱连我自己都不耻。
“你……你是姻姐姐吧?”一声羞怯的轻呼蓦然响起,我随之抬头,面前红绫绣襦、腰裙及地的娇美少妇赫然是我最不想见的容秋馨。
“将近两年未见,秋馨姑娘倒还记得我。”起身淡淡敷衍她几句,这丫头看似柔弱,其实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容秋馨扶了扶发髻,顾盼之间流露出些许少妇风情,“姻姐姐怎么还唤我秋馨姑娘呢?人家都同玄哥哥成亲了,不如直接叫我秋馨或是……馨夫人吧!”
我闻言好像被人当胸一拳,砸得又狠又准,连气都喘不上。馨夫人,是啊,我刻意忽略她和玄成亲的事实,但并不代表这事实真能因我的忽略而消失。她是玄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唯一有资格站在玄身边的女人,我算什么?玄的旧爱,玄的过去式?死命掐着手掌保持平静,虽然胸口闷得快要窒息,可我的尊严不允许我示弱,掌心传来的尖锐刺痛令我精神略振,说出口的声音已不泄露分毫情绪波动:“瞧我这记性,杜大少爷与馨夫人成亲一事早就传遍了大江南北,还有谁人不知呀?说来我尚未恭喜二位呢,这便祝你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承姐姐吉言,玄哥哥待我真的很好呢,你看……”容秋馨伸手从怀里掏出一面镶金小令牌,向我晃了晃道:“他把鎏金令也送给我了!”
面色终究禁不住再三打击,刹那间变得苍白无比。鎏金令是杜家每位少爷各自拥有且会在新婚之夜交托于正妻的信物,玄也曾把它送给我,我离开杜府时又还给了他。现在,玄既然将它给了容秋馨,那就表明他承认容秋馨作为自己另一半的身份,难道……玄对她并非全然无情?
“姻姐姐,你不舒服吗?脸色这么差,要不要我扶你进偏殿休息一会儿?”容秋馨噙着丝满意的微笑作势来扶我。
我缩肘侧闪,不着痕迹地让开她伸出的手臂,低声道:“没什么,快轮到我表演了,我得赶紧过去准备,馨夫人还是先回席吧,出来太久杜大少爷会担心。”

“也是,我再不回去他真该急了,姻姐姐,你多保重呀!”携同侍女昂首挺胸地离开,一如每个胜利者应有的骄傲姿态。
我等她走远后顺着围栏缓缓坐倒,由心底蔓延全身的疲累已远远超过了我所能忍受的极限,但我不可以倒下,因为后头还有一场更艰巨的仗要打。调转琵琶,抬起右手看着掌心的四道殷红伤口暗自摇头,明知早晚会遇上今天这样的情况,我再逞强又何苦来哉?不过是为等会儿的宴席表演徒添麻烦罢了。
“这下你对他彻底死心了吧?杜大少爷新婚燕尔,何曾惦记着你?”一袭明紫色螭纹锦袍翩然停至我身前,语带讥嘲地往我伤口上撒盐。
我扭头不理他,试着用右手拨了拨琵琶,掌间一阵一阵的抽痛似乎没怎么影响乐音,可我却无论如何弹奏不出曲子里欢快的意境。忽然琴弦被人横手一按,紧接着我便给紫轩硬拖到配殿书房,木然瞧他熟练地帮我清洗伤口,涂抹创药,再裹扎布条……
“一点小伤,用不着搞那么严重。”赌气般扯掉布条,管它伤势会否恶化。
紫轩眯眼盯住我,冷声道:“小伤?依我看你这一点小伤已经直接影响到了你的弹奏……”
“太子无须担心,今晚的表演不管怎样我都会坚持完成,大不了换首简单的曲子便是!”心念一转,我有了主意,“请太子替我准备把古琴,我目前的状态适宜弹这个。”
紫轩转身就走,看样子像没听见我的话,我跟着又重复两遍他也不理,末了我以为他不肯答应临时换曲呢,他倒派人将琴送了过来。真够别扭的,他是想耍酷还是想让我“绝处逢生”感激涕零啊?
抱琴练习片刻,一名内廷司仪官便恭敬地领我前去宴会场,我勉强提气以最佳的面貌随他走入席间,优雅地朝主宴施了一礼后,默默落座于西南角支起的一块布帏遮幔的平台上。
平台斜对杜若玄所在的席位,但恰好能与他两两相望。我看得出他凝神投向我的视线中幽隐而热烈的情意,可同样无法忽视他身畔娇羞婉约、小鸟依人的妻子容秋馨。仿佛感应到了我的注视,容秋馨抬眸冲我莞然一笑,继而凑近杜若玄耳边极其亲密地说着什么悄悄话,玄听得连面色都柔和下来,脸上还洋溢着浅浅的微笑。
你们真的进展到这一步了吗?我感觉心口正在焚烧,绝望的烈焰将我的情思一寸一寸化为灰烬,直等到心不再痛了,我似乎也已不再是我了……素手弄弦,最后的最后,就用这首曲子来结束吧!
“月色正朦胧,与清风把酒相送,太多的诗颂,醉生梦死也空。
和你醉后缠绵你曾记得?乱了分寸的心动。
怎么只有这首歌,会让你轻声合,醉清风……
梦镜的虚有,琴声一曲相送,还有没有情浓,风花雪月颜容。
和你醉后缠绵你曾记得?乱了分寸的心动。
蝴蝶去向无影踪,举杯消愁意正浓,无人宠……”
众目睽睽下,杜若玄“腾”地一声自座位上站起,脸色陡然大变,容秋馨死命拽他,依然没把他拉回原处,无奈将满腔忿恨瞪向了我。我埋头弹奏,记起这首曲子是我刚学古琴时特地请容秋墨和杜若玄共同编谱的,因曲调简单易弹,我上手很快,却是从未得空完整地弹唱给玄听,没想到时隔两年多,这一曲终成你我之间的绝唱……
“是我想得太多,犹如飞蛾扑火那么冲动。
最后,还有一盏烛火,燃尽我,曲终人散,谁无过错,我看破。
是我想得太多,犹如飞蛾扑火那么冲动。
最后,还有一盏烛火,燃尽我,曲终人散,谁无过错,我看破!”
别了,吾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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