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车驾行进在城中平坦的大道上，不同于往日的，除夕夜残留的硝烟弥漫出的味道，伏地而亡的庶民的鲜血凝固后的微腥，也逐渐浓烈了起来。战争这头巨兽跨越过这片土地之后，留下焦黄的印记，还有挥之不去的肃杀和恐惧，一如冬日的阴云般笼罩着锦州这片昔日繁华的城市。
曾经梦里的水乡，此刻就在我的脚下，却仿佛已经成了一个幻灭了的泡影。
“我说，你小子算是有能耐，你魔爷爷我们设了多少关卡没逮着的人，偏被你这瞎猫给撞上了。”最先说话的那个辽安兵显然是最为多话的一个，咕咚咕咚大约是灌了两口酒后又开口道，“你可别蒙咱哪，啊？”
“那是那是。”澹台连连地答着腔，又拍了好一阵子的马屁，那个辽安人显然心情大好了起来，嚷嚷着要赏酒给他喝，手里的皮酒袋子摇晃得咕咚直响。澹台正连声地说着不敢，忽来一声嘶鸣，马车骤然停了下来。
“奶奶的，谁他妈挡爷们儿的道？”大嗓门的辽安人显然不快，怒吼声中隐隐还听得几个帝的魔人用他们本族语言喝骂着什么。大嗓门又吼了几句，马车便继续前进了，他在车辕上重坐下来，嘴里还念叨着不过就是一个娘们儿云云。
我轻轻挑起车帘一角，三个高大的魔兵正从车窗旁走过，其中二人正架着个身材纤弱的女子，头发蓬乱满身血污的看不清长相，不过从身段看应当是比较年轻的。
“又是个想逃跑的，”大嗓门自顾地继续喝着酒，有些不屑地说道，“诺大个锦州城，都是爷的地盘，你能跑哪儿去？不过是从一个兄弟手中到了另一个兄弟手中罢了……”
而后渐渐有了些不堪入耳的淫言秽语，听得我心下冰凉，再回首去看那就快要消逝在视线里的身影，无意间却见她抬起头来，目光呆滞地向这边看了一眼。
这一眼几乎让我的心揪出血来。
“采荇！”甫一脱口我便伸手捂住了口，采荇听这一吼，如同雷击般战栗起来，然后不知从何来的大力挣脱了架住她的两个魔兵，奋力向我的车窗边跑来，快到的时候脚下一个不稳，我想也不想便从车上探出身去，伸手拉住了她，头上的风帽向后脱去，半个身子便这样暴露在了寒风中，让我也如同筛糠般抖了起来。
“莲……你怎么回来了？”
采荇脸上是一片青肿，触手之处尽是冰凉，我的心似乎被一只大手紧紧揪住般难受，眼珠子禁不住地成串落下：“采荇……姐姐……你……”
“我……”采荇低头看看自己，寒风中她衣不蔽体，胸前一块雪白青紫地裸露着，她刚刚恢复的神采又涣散开来，甚至比先前更多了几分绝望，我欲抽出一只手来脱下身上的斗篷，她猛抬头将我的双手抓得更紧，眼里那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神色让我心疼得又是一串泪珠落下。此时马车停了下来，采荇靠在车窗上无声啜泣着，而我看着她更是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什么人！？”被挣开的那三人走了上来，伸手想要分开我们，一个身影在中间一隔，微驮的背影却坚定地纹丝不动。
“对不住了几位爷，这是咱的旧识，您看能不能行个方便，我们还赶着去万俟将军的处所哪。”谦卑至极的语调，让那几个兵士显然是有些不耐烦了，又碍于澹台抬出了万俟然的名号，只得转过脸去跟坐在车辕上的那几个叽里呱啦地交谈了起来。
这边我安慰地拍了拍采荇地手背，一面轻轻地抽出手来，取下斗篷正要给她披上，一片令人作呕的嘶嘶声便响了起来，如同陷入了蛇群的包围之中。
“我说这锦州美人儿多啊，才抓了一个又来个更美的送上门来。”一个兵士看着我咽着口水，一手就要伸过来，被澹台无声地挡了去。
“这位爷，车上的可是要送去万俟将军那里的，您可不能……”
“去你的！”那人一脚踹向澹台，佝偻了身形的他硬捱了这一下，摇晃着向一边踉跄了几步，眼看那一只肮脏的大手已然到了我眼皮底下，心中莫名地腾起了一阵厌恶。
“别碰我！”我吼了起来，那个魔人显然没料到我会这样喝斥于他，一时呆在了原地，另外两个在一愣之后连同车上那几个哄地笑了起来，笑得他心里大窘，脸皮一红嘴里也骂了起来：“臭婊子！一个比一个他妈的脾气怪！跟爷我装个逼的纯情，在爷身子下面的时候……”
啪！一声脆响之后，四围又是一片死寂，只有我原本取下准备给采荇披上的灰色斗篷落在了地上。
我收回发麻的手，用力地搓拭着，一面尽力平复着心头的怒气。不是不知道此行另有目的，不是不知道眼下应该低调，只是这些个禽兽的嘴脸和采荇那绝望的表情让我实在难以忍受，是谁？给了你们践踏他人的权力？践踏他人的生命和尊严，还以此为无上的光荣，谁都给不了你们这样的权力！
“他妈的……小娘们！”几个兵士回过神来，都怒不可支地谩骂着，一边向我这边走来，澹台一个闪身挡在我们身前，却苦于不能施展武功，只能试图以身躯抵挡那无边的拳脚。
噌！刀剑出鞘的声音，我眼前一白，便见一个兵士挥舞着大刀向我砍来，有谁在我身后大力拉着我，然而我却不能放开紧握采荇的手，同时又甚担心这一刀砍在澹台的身上也非儿戏，强烈而复杂的情感从心底涌出，冲到嘴边成了一声“不要！”
铛铛两声，没有如期的殷红绽开在眼前，那个魔人痴痴地收回刀去，握刀的手不停地颤抖着。刀已然断成了两截，一截落在地上，另一截被厚厚地冰封住了，那寒气逼人之甚，在我这里都能感觉得到。
“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他嗫嗫道，右手想要将刀甩掉，却仿佛被牢牢冻住一般脱不得手，“我的刀……冻断掉了？……”
“我看你是脑袋冻断掉了。”
一把清冷的声音传来，周围甫从震惊中苏醒的兵士向后一看，立刻如同见了天神般刷刷地跪了一地，连原本坐在车辕上的几个也忙不迭地跳下来，脸贴着冰冷的地面，大声呼喊道：“万俟将军！”
万俟然骑在马上，眼神冷漠如冰，剑一般凛冽的眼神扫过跪在地上瑟瑟颤抖的几人，最后定格在我的脸上。
“不是说过，最好别让我再见到你吗？”这人的脾气似乎可以随着季节变换，上次火爆得像烧着的木炭似的，今番又寒冷得可以结冰，不过说来说去，也就是一个字：臭！是我愿意来招你么？好好的锦州城被糟蹋成了这样，还敢来拿问我。
我撇过头去不看他，鼻子里冷哼了一声，突然连自己都觉奇怪，我竟然不似想象中的畏惧于他，反倒是他那笑面虎的上司，让我每每想起来都要起一身栗子。
“万……俟？”采荇在一旁轻声唤道，我转脸过去，见她满眼的不可置信，定定瞪着马上的人。难道她将他认作万俟烈了？我伸手去拉她，想要解释与她听，她却只是寂然地看着，像是还没从这巨大的打击中清醒过来。
话说回来，万俟烈去哪里了？分手时他还和采荇同在寒蝉寺中，又是何时失散的呢？
“你，回来锦州作什么？”万俟然对采荇置若罔闻，仍旧冷然对着我提问。
我回来找奸细呢，我能跟你说吗？正恨恨地瞪着他，澹台适时凑上身去，点头哈腰地说道：“这位将军，小的王九，在城外遇见这两个主儿，说是云家的八少爷跟他的侍婢，我捉摸着这兵荒马乱的，想他们一女一弱拿什么立命啊？这就给送回来了，听说云家的大院儿将军都没破坏，将军可真仁义啊，想来也不会为难他们吧……”
“不用你说。”万俟不耐烦地打断，自始至终也没抬眼看这卑微的王九一眼，“你做得好，下去领赏吧，这两个人交给我就是了。”
“谢将军您啦，可是……”澹台一付欲言又止的作态，让万俟然终于低头看了他一眼：“还有什么，说。”
“是啦将军，您看小的一家就看着这么一辆马车拉拉货赚几个铜板，要不……要不小的帮您把他们送到云府上去？也好领了车回去跟老母有个交待。”
万俟然像是想了一会，然后提缰慢慢走到了车窗边，我看着他的身形在眼前投下一片阴影，只是咬紧了牙回瞪于他，心里也是七上八下。
“也好……”他突然极轻地说了一声，然后快得几不可见地伸出手来，我只觉得胳膊上一疼，方才来得及呀了一声，整个人就被提出了车去，待反应过来已然坐在他身前了。
“你要做什么？！”我恼道，原本被我扶着的采荇被拉得一个趔趣，跌坐在了地上，我怒从中来，转过头去喊道：“你疯了么？快放我下去！”
万俟然无视我的挣扎，一面勒紧了缰绳，吩咐送我们进城的那几个道：“你们，送云八爷去云府上，不得怠慢，王九送到了领了钱你们找个人送他出城。至于你们……”他的视线转向凌辱采荇的那三个人，冷冷地开口道：“论军法，凌辱城中妇孺者该当如何？你们自行了断吧……”
说着就要转身离去，留下那几个长舒口气的，起身上车去，还有三个头紧贴着地面的，一句话也不再多说。
采荇还坐在原地，眼神茫然地失去了光彩，此时空中飘起雪来，一片片落在她裸露的肩头，很快就融化了，然后重新结成了冰，我留下的斗篷近在咫尺，她却恍若未见。
我挣扎了几下不得脱身，正想开口让万俟保她离开此处，抬眼陡然看见她伸手从地上拾起了一片明晃晃的物件。
那是先前断裂的半截刀刃。
她要作什么？我心里慌了起来，想要开口阻止她，喉头却似被什么堵住了出不了声。
“小姐，采荇来了，采荇不干净了，你还要我吗？”她喃喃地念道，捧着雪亮的刀身像是在对云萦说着旧话，一滴泪滑下，只听噗地一声钝响，是利刃切入血肉的声音，眼前瞬时便绽开了一朵殷红的血花。
“采荇不要！”我惊声尖叫了起来，伸出手想要拦住她，却又离她那么遥远。
“莲衣。”远处传来呼喊，我回过头去，一位绿萝纱裙的高挑少女盈盈向我走来，脚下的裙裾如同水面翻卷的波浪，这正是采荇了。
采荇浅浅笑着拉起我的手，声音也像瓷铃一般清脆：“我说怎么找不见你了，小姐说你一定在这里，果真被我寻见了。”
采荇总是漂亮的，虽然不常打扮，打扮起来却分外可人。采荇的发髻上零碎地插了几枚珍珠，一枝新开的海棠簪在乌黑的发间是分外楚楚动人，一条粉色的丝绢系在腰间，垂下长长的流苏，缀上几个小小的骨瓷雕铃，行走间并不招摇却是叮叮地悦动听……
可是现在，她倒在了血泊里，雪白的地面衬着刺眼的血红，生生灼得人心疼。采荇破烂着衣裳，采荇苍白着脸颊，采荇负辱自绝，此刻正躺在冰冷的地上，与记忆中那个总是微笑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不！不要……”为什么这个人还要紧锢着我不让我下去？采荇去了，她去了！
马儿无声地转了个身，就要带我离去，我扭头执拗地看着她的身体，那样纤弱地伏在地上，风吹过卷起雪花，落在她身上已不再融化，我模糊着双眼，一直看着她，在渐行渐远的时候，抬眼撞上了澹台的眼睛。
焦虑，心疼，不忍。
测测有话说：看到眉儿的留言很高兴哈，原来眉儿也是在关注着我的云来去，实在是感谢得很。同时还有那些每天来扎一脚的，或只是专业路过的童鞋们，测测爱死你们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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