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莲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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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家主厅此刻已经正襟危坐了好些人,两位小姐匆匆入座后,我也立在云萦身后细细地打量起来。到云家半年又余,见到云老爷子也就是廖廖数面,这位云家的掌权者面色微白,却精神矍烁,目光炯炯,想是遇上这样的喜事心里也是很高兴的。旁边的大夫人谢氏却反而平静得一如往昔,按说今日迎娶的谢家小姐静宜也要唤她一声表姑,这桩婚事算得上是亲上加亲了,谢夫人也不喜形于色,只是端庄地坐在那里。虽已年过天命,保养得甚好的脸上却看不见几丝皱纹,一双杏目微睁,被额前一枚拇指大小的明珠映得灼灼生辉。这便是云家暗中参与乾坤的人了。首座地另一边是谢夫人的娘家表哥,当今刑国礼部尚书谢大人携其夫人,二人皆是面有喜色,想是对这乘龙快婿满意得紧了。
下位众人分坐两侧,除了三两个位高的嘉宾,剩下的就是云家的几位爷和小姐了。我这一排的首座是长子云萧,刚从京师告假归来,身穿深蓝底绣麒麟祥云团花锦缎公服,三十出头的人面容刚毅,颇有几分云老爷子不怒自威的风采,当下正抿嘴看着门外。
次坐也就是在我左边的是云三云菡,此人眉眼柔和,虽管着云府上下也不见骄奢,一身杏色长衫只在领襟袖口绣了些精致的纹样,头上绾着个简洁的发髻,正对刚坐下的云萦点头示好,我不禁多看了两眼,第一次见到这位当家竟与想象中有七八分不同。正琢磨着,却不想他也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中也是柔和的色调,当下心中一惊,赶紧低下头去,隐隐觉得他的视线在脸上停留了一会也就转回身去了。
原来按排行理应云萦坐在次位,而云菡却多了家主的身份,自然应该在除了长兄的众子之前了。在云萦以下的是四子云莘,长得甚为爽朗,已在去年为人父的他据说童心未泯,常同云七一起习武,面色有些健康的黝黑,却正在咧嘴对着隔开一位的云苒笑着,而云苒也正在小声地同他说着些什么。至于空着的那一位,应该就是云六爷了吧。“莲衣这般标致,恐怕云府上下也只有六哥与她不相伯仲了。”云苒的一句玩笑话竟让我有了几分好奇,难道今日仍不能见吗?
来的时候时辰已经不早,众人浅声交谈了一会,几位家长客套寒暄了一会,渐渐日将西沉,有仕女进堂掌灯,堂外也开始点上明黄的灯笼来。门外传来了一阵喧哗,云德快步走了进来,一躬身喜道:“五少爷已至府门。”说话间已经听见了锣鼓之声,随后就是噼啪的鞭炮声,随后连跟在一旁仆从宾客的道喜声也渐渐清晰了起来。我听得云老爷子侧身对了谢夫人道:“薇儿还是赶不及了吗?”谢夫人微颔首波澜不惊地说:“老爷,来信只说是今日能回,看这样子是赶不上了。”云老爷点点头,说声去吧,这时从云老爷子身后站出来一位系着红绸的银发老者,便是云家大总管云忠了,挺直了腰板,声若洪钟地喊着吉时已到,新人拜堂,堂外又是一阵喧哗。
我定睛向外望去,迎面而来的是新郎云荣,星眉朗目,气度大方,绣冕纁裳,已是喜不自胜。随后而至的是新妇谢氏,明眸低垂,步覆姗姗。原来她父亲为二品尚书,嫁服从花钗八树翟八等,黄衣纁袡,繁复的衣裳层层叠叠,华丽不可言喻。二人一同来至堂中,喧哗的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看着这一对璧人,连我也不禁由衷高兴起来,嫁夫如是,理应没什么遗憾了吧。
此时云忠环视四周,正欲开口唱词,却突然从堂外传来一声“静宜”,咋一听去,竟带着撕心裂肺地绝望和痛楚。众人皆好奇,有人向外望去,新娘却猛一抬头,明亮的眼中早已溢满了泪水,我听得她嚅嚅地唤了声“诚郎……”,由于距离只有我和新郎听见了,云荣低下头去,颇有不解地看着她,而新娘却只是定定地看着门外,一行清泪慢慢滑下脸颊。
云忠脸色微变,对着近前的一个侍从问道:“何人扰乱喜堂?”那侍者匆匆出了门,又匆匆赶了回来,附耳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云德也是一诧,回身正要向几位主事人禀报,又听得一声更加急迫的“静谊!”,眨眼功夫,一个男子出现在了门口,他看上去双十年纪,面貌俊秀却形容憔悴,下巴蓄着青涩的胡茬,原本应该神采飞扬的双眼布满了血丝。他从进来的时候眼中仿佛就再没容得下他物,只是定定地看着谢静宜,踉跄几步,声音颤抖地唤道:“静宜……”这两个字,仿佛包含了太多情愫,似苦苦哀求,又更似一声叹息,让我听得心中不由得一悸。

云忠神色一凛,上前正色道:“这位贵客,仪式未成,还请到堂外稍做休息。”
此言一出,像是惊醒了梦中之人,那男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突然仰天大笑起来,许多人猝不及防被这诡异的笑声一惊,打了个寒噤,然后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云忠皱了皱眉头,还是好言劝道:“公子,今天是我云家的喜日,公子有什么事大可稍后再提,切莫耽误了吉时啊。”
我正叹果然是云家总管气度甚不一般,那笑声却戛然而止,空旷的大堂余音缭缭,这回竟连云忠也不知该如何发话了。当此时,那男子又唤了一声“静宜”,平静得就像已经这样轻声唤过她千百遍一般。我再一看他,却见他两眼灼灼放光,像是即将溺毙的人看到了一片浮木,“静宜,你还没有拜堂……你还未嫁与他人是吗?”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望向谢静宜,不知何时她已拭去脸上的泪水,端正了颜色静静立于原地,圆睁的杏目也定睛回望于他,胸口却剧烈地起伏着,像是有什么稍有不慎就会喷薄而出一般。
那男子又上前几步,走到离新人只有一丈之远时,一旁的云德立刻站出来拦住了他的前路,他却似浑然不觉,也只是停下了脚步,声音有些激动:“你跟我走吧,静宜,我们一起走吧。我们不是说好了……”
“万俟公子。”此时有人厉声打断了他的话,谢尚书面色铁青,放于膝上的双手紧紧攒起了拳头,若不是碍于身在云家恐怕早已拍案而起了,他稍缓一口气接着说,“今天是小女大喜之日,万俟公子有何时老夫稍后自当当面请教,现在先请公子去歇息片刻,料想公子也不想耽误了小女的美事吧?”
“美事?”万俟公子喃喃地说道,“美事?……你要将她嫁与他人,这也算是美事。”说着他像是如梦初醒般,突然燃起熊熊怒火来,“谢大人,若不是你,今日与静宜并肩而立的人就是我万俟诚!”“万俟公子!”“静宜与我有婚约在先,也情投意合,你为何欺我家道中落,将她许于他人?”说着越发地激动起来,云老爷子轻轻唤了声云德,面色也不甚好看,云德一点头,伸手拦了万俟,一边劝着一边就欲推他出去,哪知万俟看似文弱,此时发起横来却也力道不小,他固执地继续说下去,仿佛压抑很久的东西终于得到释放:“我父本与你兄弟相待,当年你初入仕途要与我家结亲也几时见过我父亲嫌弃于你?却不想逝去不久你谢大人就心生悔意,竟于礼仪廉耻而不顾一手撕毁婚约!谢大人……你们不要拦我……谢大人!……静宜!静宜!……”
万俟诚被几个随后赶来的健壮家将连推带攘地谅要带离大堂,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我心下也有几分了然,大概是谢家与万俟家有约在先,却见他大势已去,随即攀上了云家这棵大树,顺理成章地为自家找了个更为殷实的靠山。可怜那万俟诚一片痴心,得知谢静宜今日成婚竟不管不顾地跑来闹婚,他可知这丢了谢家的颜面事小,开罪了云家才是真真的事大。
我突然心生好奇,转眼看向那谢静宜,只见她心胸起伏更为剧烈,柔嫩的下唇已被咬出丝丝殷红,眼中的泪水正欲夺眶而出,忽然她失声唤道:“诚郎!”声音如燕语莺啼,却羸弱地让人心生怜惜。于是万俟诚停止了挣扎,满怀希望地看着她,此时堂上又安静了下来,众人都看着这位新妇如何面对她的旧情,谢尚书更是要晕厥过去,上气不接下气地看着她,他大概比谁都清楚自己女儿的一句话可能就会断送自己的锦绣仕途,也会让她自己落入万劫不复的命运。
“万俟公子,”再开口,静宜已经波澜不惊了,她收回了眼中泪水,轻吸一口气说道,“非是爹爹嫌贫爱富,实乃静宜恋慕云五公子人中俊杰,才拂了公子好意。现蒙云老爷厚爱,静宜得成云公子糟糠,实在三生有幸,”她顿了顿,接着说,“万俟公子错爱,静宜惶恐,还望公子忘记这桩荒唐事,从此安稳度日,静宜在此谢过公子了。”说着她盈盈一拜,俯下身去,久久不愿起身,只有我看见她下拜的刹那,有晶莹的泪水濡湿了她华丽的裙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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