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宫中赏月(中)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太后哈哈笑道:“好,好,想不到张爱卿年纪轻轻,便懂得谦逊之道,实在难得。”随即举起酒杯对众人道:“诸位爱卿都是朝中重臣,皇上的心腹股肱,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从今后要尽释前嫌,忠心辅佐皇上,保我大元国祚绵长,国运通达。请满饮此杯。”一番话说得语重心长,温和的目光停留在驸马脸上,其中意思再明显不过。
驸马无奈,只得和众人一起举杯道:“臣等谨遵太后懿旨。”把酒一起干了。身后宫女很快为我们满上。
九王爷将酒一饮而尽,扭头看着我,眼中神情复杂,似喜似忧。我避开他的眼光,端起面前酒杯,又一口干了,心中暗道:什么国祚绵长,不过短短八十余年而已,如此短命的朝代,就是因为多了你这样残暴嗜杀之人,所谓苛政猛于虎,百姓活不下去,才不得不反。若是所有蒙元贵族都能如二哥一般体恤万民,重视汉人。疆域辽阔,又有着强大军事力量的元朝,怎会数十年便毁于一旦呢?
圆圆的明月在天空慢慢飘移,一片浮云飞来,遮蔽了月光,阁内忽然变得十分阴暗。我的心情也随之变得灰暗起来。
酒过三巡,伯颜在旁笑道:“张大人不光文采出众,还弹得一手好琴,当日在颜大人府上弹得那曲十面埋伏,四壁回音,令人叹服。”
太后笑道:“是吗,快把那面古琴取来。”宫女应声去了,一会儿取来一面桐木瑶琴,摆在琴榻上。太后抬手道:“张大人请。”
我看着那面瑶琴,心中一动,很快离座躬身道:“微臣遵旨。”走到琴榻前坐下,轻拨琴弦,弹了一曲苏轼的《水调歌头》,琴声铿锵有力,水一般的音符从指下跳跃而出,汇成小溪,奔涌而去,流向无边无际的大海。
一处宫院中。
阿妍对弘吉烈道:“娘娘,今日皇太后招了朝中几位重臣在滴翠亭赏月,皇上在昭明殿宴请安南和高丽的使臣。”
弘吉烈缓缓站起身,望着窗外的明月,深深地叹了口气。
阿妍在旁道:“娘娘,不如奴婢陪您出去走走吧。”
弘吉烈想了想道:“也好,就去御花园吧。”阿妍忙伸手将一件粉白色的披风披到她身上,扶着她出了宫门,缓步走到御花园中,坐在一个四角亭上,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皎洁的月光无声地洒在地上。这时,忽然有一个奇异的声音响起来,很婉转,很悠长,象是在吹奏一支充满思念的曲子,从空中慢慢飘来,带着一股浓浓的乡愁。
弘吉烈凝神听了一阵,对阿妍道:“过去看看,是什么人吹的?”阿妍忙躬身应了,快步走过去,过了一会,带来一个身材高大,模样清秀,穿着侍卫服饰的男子,男子见了弘吉烈,忙躬身道:“属下王阁,拜见贵妃娘娘。”
弘吉烈见他举止温文尔雅,语气温和,不禁疑道:“你好象不是蒙人,莫非是汉人?”
王阁道:“不瞒娘娘,属下的父亲是宣慰使都林,母亲是个汉人。”
弘吉烈笑道:“原来如此,你方才吹得是什么?听起来不象是笛子。”
王阁忙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海螺,递给阿妍,阿妍接过去,放在弘吉烈手中,弘吉烈拿起来看了看,只见这个海螺上面雕着几条海鱼,顶上穿了一个孔,样子很奇巧,不禁笑道:“这个是谁做的,很漂亮嘛。”
王阁道:“是属下的母亲给属下做的,娘娘见笑了。”
弘吉烈把海螺递还给他道:“你方才吹得是什么曲子,好象很忧伤啊。”
王阁道:“是福州的闽南小调,今日是中秋节,属下想起家中的母亲,心中思念,所以吹了这支曲子。”
弘吉烈笑道:“吹得很好啊,也是你母亲教你的吗?”
王阁道:“正是。”
弘吉烈道:“我听闻都林大人只娶了一位妻室,莫非就是你母亲?”
王阁道:“确实如此。”
弘吉烈奇道:“你母亲本是汉人,怎会认识你父亲,又如何会嫁给他为妻?”
王阁道:“不瞒娘娘,属下的母亲是福州人,出身大户人家,父亲随先帝收复台湾时,与她相识,两人一见倾心,所以结为夫妻。”
弘吉烈闻言叹道:“真是好教人羡慕啊。”
王阁听了,不禁看了她一眼,慌忙低下头,不敢言语。弘吉烈抬手道:“你坐。”
王阁拱手道:“属下不敢。”
弘吉烈叹道:“叫你坐,你就坐吧。我听说你们汉人有很多民间故事,不如你说给我听听。”
王阁只得道:“谢娘娘。”转身轻轻坐下,又道:“不知娘娘想听什么故事?”
弘吉烈道:“你就说嫦娥奔月的故事,我小时候听我的汉人奶妈说过,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记不太清了。”
王阁道:“是,娘娘。”
昭明殿。
殿中灯火通明,铁穆耳在殿上宴请安南和高丽进献贡品的使臣,数十位穿着艳丽宫装的美丽少女,踏着轻盈的舞步,在殿下翩翩起舞。使臣们看得心醉神迷,目眩神摇,铁穆耳面含微笑,坐在龙椅上,频频举杯,脸上神情却有些心不在焉。这时卫良从后面躬身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铁穆耳鼻中嗯了一声,轻轻挥手,卫良无声地退了下去。
铁穆耳依然转头看着殿下的歌舞,只是眉头略微皱了起来,眉间似藏着一丝忧虑,又过了一个时辰,酒宴终于散了,待使臣叩谢离去,铁穆耳急急起身,赶往慈安宫来。
远远地便听到风中传来的琴声,哀婉动人,听了令人伤感不已,铁穆耳略略皱了皱眉,脚下加快,带着一帮宫女太监,大步向前走去。
阁内一曲即罢,似有余音绕梁,众人脸上都露出沉思之色,仿佛还沉浸在哀伤的琴声中,难以自拔,只有驸马脸上神情颇为不快,瞪了我一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伯颜率先击掌道:“好,张大人果然弹得好琴,令人叹服。”
九王爷把目光从我脸上慢慢收回来,轻摇折扇,淡然一笑:“好是好,只可惜太过忧伤,今日本是中秋佳节,团圆之日,张大人作此哀伤之调,于情于景皆不合,不知是何用意?”
太后在上笑道:“王儿说得很对啊,张爱卿的琴艺果然超群,连哀家听了也不禁生出伤感之意,以至有些失态。只是哀家也不明白,张爱卿才华横溢,前程似锦,又得到皇上的器重,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为何作此哀伤之调呢?”
我缓步走到中间,向太后施了一礼,眼中含泪道:“不瞒太后,微臣自幼父母双亡,未婚妻又死于叛军之手,值此团圆之日,想起家中逝去的亲人,触景伤情,难以自控,以至弹出此等曲调,请太后恕罪。”
九王爷闻言心中一动,锐利的目光飞快地扫了我一眼,不待我有所察觉,很快又移向他处。
太后脸上露出怜惜之色,徐徐叹道:“原来如此,想不到张爱卿竟然是位孤儿,中秋佳节,却没有家人相伴,心中生出伤感,也是人之常情,哀家绝不会怪罪于你,你家中除了逝去的父母和未婚妻,可还有别的亲人?”
我用沉痛的语气道:“家中还有姨父姨母,年纪都已老迈,膝下空虚,一直将微臣视如己出,百般疼爱,如再生父母一般。微臣自上朝为官以来,已有许久未曾回去探望他们,不如何时才能回到他们身边尽孝,思念之情,难以言表,每当想及,痛沏心扉。”说完眼中流下泪来。
太后沉吟片刻,道:“这好办,哀家……”
话未说完,门外太监忽道:“皇上驾到。”话音未落,铁穆耳穿着一身龙袍,飞快地走了进来,向太后道:“孙儿拜见皇祖母。”
众人一起跪下道:“臣等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铁穆耳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稍稍停留,很快移开。太监早已搬来一把龙椅,放在太后身边,铁穆耳转身坐下,抬手道:“众卿家平身。”众人齐声道:“谢万岁。”纷纷落坐。
太后对铁穆耳笑道:“方才哀家正打算准张爱卿的假,许他回家乡小住几日,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铁穆耳脸上露出笑容,朗声道:“好啊,朕正有此意,只是下月十五是皇祖母的寿诞,每年此时,朝中百官都要为皇祖母庆祝寿辰,不如等过了下月,朕再下旨,准张爱卿回乡探亲。”
分明是缓兵之计,敷衍我嘛。我心中暗叹了一口气,跪下道:“微臣叩谢皇上,皇太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缓缓站起身,坐回自己椅上,偷眼看铁穆耳,见他板着一张脸,也不看我,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身后的宫女很快给他满上,他又端起来喝了。
我不再看他,皱了皱眉,端起桌上的酒杯,一口干了,低头看着小几上那几碟样式精美的点心,心里说不出的郁闷。
九王爷看看座上的铁穆耳,又转头看看对面的张好古,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太后在上笑道:“这些点心都是宫中御厨精心所制,今日坐在这里的都是朝中重臣,皇上的左膀右臂,大家不必拘礼,只管随意吃喝。”众人齐道:“谢太后,皇上。”
夜渐渐深了,太后年老喜睡,掩嘴打了个哈欠,铁穆耳见状笑道:“夜已深了,皇祖母早些歇息吧。”
太后看了他一眼,笑道:“好,今日就先散了,你们回去吧。”
我们从座上起身,拱手道:“臣等告退。”太监提着灯笼,走到前面引路,一直将我们带到宫门前,九王爷在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我扭过头只作不见,这时众人一起拱手道:“恭送王爷。”我也跟着飞快地拱了拱手。王爷淡淡一笑,似乎并不介意,很快大步出了宫,上轿离去。
驸马回头朝我哼了一声,同龙卫将军一起出了门,也上轿走了。
伯颜转身向我和都林道:“老夫先行一步了。”我们一起拱手回礼:“大人慢走。”伯颜微笑点头,坐上官轿,径直走了。都林待他们远去,向我拱手道:“张大人。”我心知他有话要对我说,迎上去向他笑道:“下官此次能够脱罪,还要多谢大人之力,本想早些过来拜访大人,奈何这些日子事务繁忙,未能前来,请大人恕罪。”
都林摆手笑道:“不过是小事一桩,大人一心为国,本来没有过错,只是朝廷法度难违,本官为你说情,也是出于义愤,你若再言谢,便是不把都林当成你的朋友。”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在我耳边低声道:“张大人若是有什么为难之处,只管来找老夫,老夫一定鼎力襄助大人,绝无二话。”
我心中大为感动,忙拱手道:“多谢大人。”
都林看了我一眼,笑道:“大人不必言谢。老夫早就听闻大人写得一手好字,老夫在东大街新买了一座宅院,想请大人题一副匾额,不知大人可愿意?”
我闻言忙道:“只是下官的字不过尔尔,实在不敢班门弄斧。”
都林摇头笑道:“大人何必谦让,上次大人在颜右丞寿宴上题了一个寿字,在大都城中早已传为佳话。大人若再推辞,便是看不起老夫,不肯赐墨宝给老夫了。”
我不好再推辞,只得道:“那下官就要献丑了。”
都林笑道:“好,明日老夫在府上恭候大人大驾。”话音刚落,卫良从一旁飞快地闪出来,向我躬身道:“张大人,皇上宣你晋见。”
都林闻言向我笑道:“老夫先走一步,大人不要忘了明日之约。”
我想到要见皇上,心中大为不安,勉强笑道:“大人慢走,下官绝不敢忘。”转身随着卫良向回廊上走去,出了回廊,来到一处湖边凉亭上,铁穆耳背着手站在那里,望着天上的明月出神。清冷的月光把他高大挺拔的身影衬托得无比寂寥,身为王者,高高在上,享尽万丈荣光的同时,也有着深沏心扉的孤独感吧。我轻轻走到他身后,他似乎听到了我的脚步声,身子微微动了一下,没有回头,我跪下道:“微臣拜见皇上。”
铁穆耳慢慢转过身,弯腰扶我起来,一双鹰眼探究地看着我,我心里顿时忐忑不安起来,低声道:“不知皇上招微臣前来,有何旨意?”
铁穆耳轻声向后道:“你们去把那两盏孔明灯拿来,再准备好笔墨。”提着灯笼的太监转身退了下去。天上的明月渐渐东移,一片浮云飞来,四周顿时暗了下来,铁穆耳在黑暗中凝神看着我,我能感觉到他灼热的目光,一颗心登时怦怦地跳个不停。
铁穆耳微笑地看了我一眼道:“爱卿可知朕的皇宫中为何种满了梅树?”
我有些惊讶:“微臣不明白,请皇上明示。”
铁穆耳柔声道:“因为有一个人很喜欢梅树,朕这一年多来,为了思念她,在宫中移植了几千棵,看到它们,朕就会想起她。也可略解相思之苦。”
怪不得御花园,御书房,湖畔,所到之处,满眼皆是梅树,原来他竟是为了我。当年在川中的往事,忽然从我脑海中浮现出来,“四弟,不如我们一起去林中踏雪寻梅吧。”二哥的话还在耳边回响,过去的一切,以为已经忘记,却深深地铭刻在心,再也无法用时间抹去。
脚步声从远处响起,铁穆耳慢慢伸手过来,牵着我的手,对我笑道:“等会我们一人放一盏孔明灯如何?”
我努力平复自己如潮水般起伏的心绪,低声道:“微臣遵旨。”
一个太监走过来,提着孔明灯站在我们面前,另一个太监端来一个托盘,盘里放着笔墨,铁穆耳提起笔,饱蘸了墨水,在一个孔明灯上挥笔写了几行字,把笔递给我道:“张爱卿请。”我接了笔,想了想,在另一盏孔明灯上写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铁穆耳过来看了看,笑道:“爱卿和朕真得很有默契啊。”我转过去看他灯上写得竟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看完我的眼眶忽然潮湿了。
铁穆耳道:“张爱卿,我们一起把它们放了吧。”
我忙拱手道:“是,皇上。”
太监打着火折子,点燃孔明灯,铁穆耳拉着我站在湖畔,看着两盏灯慢慢升起,向茫茫夜空中飘去。我看着它们越飘越远,最后终于消失在茫茫夜空中,心中忽然涌起一丝命运无常的失落感,不觉轻轻叹了口气,铁穆耳笑道:“别担心,他们是一对,到了天上,一定不会觉得孤单。”
我轻声道:“皇上说得是。”
铁穆耳轻轻挥手,太监一起退了下去,四周又变得静寂起来。正是仲秋时节,草丛中传出微弱的虫鸣,似乎在传递冬季即将到来的消息。铁穆耳忽然在我耳边低声道:“你想离开我?”
我头上登时冒出汗来。立刻退后几步跪下道:“皇上天纵英才,年轻睿智,心怀仁慈之念,体恤天下百姓,是位古今难得一见的英明之君,微臣有幸,能够得遇皇上这样的明主,实乃此生一大幸事,只想一心辅佐皇上,为我大元开创一番万世基业,以报答皇上对微臣的知遇之恩,绝无离去之心。”
铁穆耳一直微笑地看着我,待我把话说完,慢慢伸手扶我起来,柔声道:“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吗?”
我慌忙避开他的眼光,低声道:“微臣绝无半句虚言,请皇上明查。”
铁穆耳徐徐叹了口气,俯身在我耳边道:“不要离开我,没有你在身边,我会觉得很孤单。”
听着他深情的话语,我的泪水又在不知不觉中轻轻滑落,明知不能再感动,明知和他不可能,可是只要他短短几句话,自己的眼泪,就会象开了闸的洪水,怎么都止歇不住。总是这样,一到他面前,就会变得无比脆弱,变得不象自己,倒象一个爱哭鼻子的小丫头。铁穆耳伸手掏出一块雪白的丝帕,递到我面前,我没有接,却退后一步,抬起袖子,飞快地拭去眼中的泪水。
以为已经两心相知,只是一夜之隔,取下玉佩,拒绝丝帕,心的堤防突然高高竖起,恍如咫尺天涯,让人难以亲近。铁穆耳看着对面的丽君,她的双眼,波光盈盈,仿佛盛满了忧伤,却又分明透着决然。
每次看到她流泪,心里总会莫名的痛。虽然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却从未想过强迫她,只想要她全部的爱,要她的心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可是她的心就象她脑袋瓜里装着的那些奇思异想一般,总是让人捉摸不透,象飘忽的风,仿佛已经揽入怀中,下一刻又从指缝划过,不知该向何处寻觅。

铁穆耳缓缓把丝帕揣入怀中,自小生在帝王家,看惯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生存的第一要义,就是学会冷静与克制,即使面对最心爱的女子,也不例外。
铁穆耳脸上神情平静无波,掩盖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两人都默默无语,气氛变得尴尬起来。湖畔的晚风吹来,带着淡淡的水气,吹动我的衣襟,此时夜已深沉,御花园里一片静寂,再无一个人。我低着头站在那里,心里又是紧张,又是难过,几乎就想转身逃去。
不能这样,再这样面对着他沉默下去,非紧张得崩溃不可。我鼓足勇气抬起头,对铁穆耳笑道:“臣闻皇上自幼师从当世大儒沈文浩,习得满腹诗文,值此团圆之夜,皇上何不作诗一首,以酬明月。”
铁穆耳看了我一眼,脸上慢慢露出笑意:“好,朕就作诗一首。张爱卿看看可好。”低头想了想,出声吟道: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博得嫦娥应自问,何缘不使永团圆?”
我拍手赞道:“皇上好诗,好文采。”
铁穆耳微微一笑:“现在轮到你了,作得不好,可是要受罚的。”
我想了想,出声吟道:
“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
铁穆耳听我念完,笑道:“果然好诗,看来朕是罚不了你了。”他的语气十分轻松,似乎已经完全忘了方才的不快。
我悄悄松了口气,笑道:“皇上本来准备罚微臣什么?”
“罚什么?”铁穆耳低语道,不知不觉靠近我身前,“你不如猜一猜?”他的身上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王者气势,无声无息地向我席卷而来,我自悔失言,慌忙退后几步,跪下道:“臣愚钝,猜不出来,请皇上恕罪。”
铁穆耳几步走近,将我拉起来,一直拉到他身前,凑到我耳边低声道:“张爱卿状元之才,聪慧过人,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怎得时至今日,还不能明白朕的心意?”
我抬起头看着他,嘴唇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铁穆耳握住我的手,把我一直拉到汉白玉栏杆边,指着天上的明月道:“朕今日便对着天上明月许下誓言,此生若有负于你……”
我不待他说完,忙用手掩住他的嘴道:“皇上,千万不要说出来。会折了微臣的福寿。”
铁穆耳抓住我的手,从他唇上轻轻移开,沉默了一阵,忽然用力一拉,我猝不及防,堪堪倒入他怀中,铁穆耳紧紧地抱住我,在我耳边柔声道:“你怎么不明白?我虽然贵为皇帝,可是心中只有你一个人,你心里明明也有我,为什么还要躲着我呢?”我听了他的话,心中如油煎火烤一般,说不出来的难受,不觉把头埋在他怀里,抽抽噎噎得哭了起来。
铁穆耳叹了口气,一只手搂着我,另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抚摸我头上的发丝,他的手很柔,手心的温热透过发丝,点点滴滴渗到我心里,很快又化作泪水,从我眼中奔涌而出。他身上充满成熟男人的气息,还有男人特有的温柔细腻,把我包裹其中,如一个织得密密的茧,紧紧地缠绕着,再也无法脱身而去。
我靠在他胸前,只觉心中愁肠百转,痛不欲生。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还有少华,他又该怎么办?还有弘吉烈,她那双哀怨的眼睛从我脑海中浮现出来,那么痛苦,那么悲伤。不,我不能,我绝不能伤害他们。
我一咬牙,从他怀中挣脱出来,一直退到几步开外,远远地跪下道:“请皇上听臣一言。”
铁穆耳双眉微皱,面沉如水:“你说。”
我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皇上是天下之主,身系天下万民,臣只是个地位卑微的汉人,为了江山社稷,也为了皇上的千秋大业,臣绝不敢承受皇上的恩宠,请皇上三思。”
没有声音,四周一片静寂,只有湖畔的风轻轻吹来,带来丝丝凉意,草叶上已经开始着露水,湿气渐重,我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不到铁穆耳的脸色,却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
铁穆耳慢慢走到我面前,没有伸手扶我,而是用力把我拉起来,在我耳边低声道:“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你取下那块玉佩吗?”他的声音很克制,显然在努力控制自己。
“请皇上听臣解释。”我轻声道,背上已经出了冷汗。二哥毕竟是皇帝,这样当面忤逆他,他会不会龙颜大怒,降我的罪呢?
“好,你就说说你的解释。”铁穆耳低声道。
“因为微臣虽然不介意被天下人诬为媚言惑主之辈,却不想皇上背上宠幸弄臣的恶名。”我说着话,感觉额上的汗珠已经濡湿了面具。
铁穆耳沉默了好一阵,凑到我耳边低声道:“明天,朕要看到你腰上挂着那块玉佩。”他的语气很坚决,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皇上三思啊。”我轻声道。
“为了你,朕不介意做个昏君。”铁穆耳带着笑低声道,虽然明知这不是真正的原因,但是他宁愿相信这是真的。看着丽君因着他的靠近,渐渐变得迷离的眼神,听着她急促的呼吸声,闻着她发丝间淡淡的清香,他心中的怒气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在他的柔情攻势下,眼看就要土崩瓦解,彻底倒塌。残存的一丝理智把我从恍惚中唤醒过来,我迅速退后几步,低声道:“如今夜色已深,请皇上容许微臣先行告退。”
铁穆耳皱了皱眉,忽然快步走过来,贴到我耳边低语道:“有人来了。”我心中一惊,正要答话,铁穆耳把手指放到唇边,嘘了一声,拉着我的手,快步奔到湖畔的梅林中,隐身密密的树丛后。
为什么要躲起来?我有些惊讶。铁穆耳触到我迷惑的眼光,摇摇头,用爱怜的语气低声道:“你的眼睛,很红。”随即又指指自己胸前的衣服,“你看,全湿了。”
他的话让我不禁想起在阳谷县,我搂着他的脖子,把眼泪全洒在他的新袍子上的往事,他似乎也想到了,看着我的眼睛满是笑意。我脸上顿时滚烫一片。慌忙避开他灼热的目光,扭过头凝神细听,果然有轻轻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很快走近,还有低低的说话声。二哥好厉害的耳力,我心中暗暗叹服,探头往外望去,只见一盏宫灯从湖畔行来,朦胧的灯光照着一个熟悉的人影,是弘吉烈。她的脸色还似前次见她般苍白,眼中的忧郁也越发浓了。
阿妍提着灯笼在她身前引路。这么晚,她们怎么还没睡,在御花园里逛来逛去的作什么?我扭头看铁穆耳,他眼里有着和我一样的迷惑。
两人越走越近,说话声传到耳中。
“阿妍,皇上真得在这里吗?”
“是啊,奴婢已经打听清楚了,皇上从昭明殿出来,就到了慈安宫,随后又命卫公公召张大人到这湖畔赏月。”
“张大人?是不是上次帮我查访画中人的张好古?”
“是啊,就是他,如今皇上对他比从前越发宠爱了,听闻他身上那块玉佩也是皇上所赐,是皇上最心爱之物。”
一声低低的叹息,带着无尽的哀怨,从风中传来。我的心忽然一痛。
“娘娘,奴婢不明白,那个姓孟的女子不是已经死了两年吗,皇上为何至今不肯立皇后?”听到这话,铁穆耳握着我的手突然一紧。
我心中一阵慌乱,手上用力,想把手从他手心中抽出来,铁穆耳牢牢地握着不放,我挣了几下挣不出,只得作罢。
回答的语气忽然变得生冷而严厉:“这话不是你该问的。”
“奴婢也是为娘娘不平,论家世,论门第,论相貌,世上又有哪个女子比得上娘娘?王爷几次联合朝中重臣,奏请皇上早立皇后,已安后宫,可是皇上都置之不理,如此拖延下去,何时娘娘才能坐上皇后的宝座,母仪天下啊。”
我悄悄扭头看铁穆耳,他的脸色变得很阴沉,薄薄的嘴唇也抿得很紧,明显表露出对这些话的不满。我忽然有些担忧,为弘吉烈,也为阿妍。
回答阿妍的是一片沉寂,夹杂着低低的叹息。
“娘娘何不想个法子,再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法子,还有什么法子可想,他现在连正眼都不肯给我,我做什么,他都不会放在心上。”
“娘娘,奴婢倒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声音变得有些急切。
“皇上至今还无子嗣,娘娘如果能……。”阿妍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几不可闻。
铁穆耳立在黑暗中,轻轻皱起眉头,对弘吉烈,他从来没有爱,从小到大,都是把她当妹妹一般看待。知道她的哀怨,也知道她对自己的爱,只是始终无法勉强自己去爱她,爱情不是怜悯,不是同情,更不是施舍。
怪只怪上苍的安排,没有感情的婚姻,最终只能是一个悲剧,这也是作为一个帝王的悲哀,手中握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却无权选择自己的妻子。
阿妍还在低声说着话,铁穆耳不用想,也能猜到她在说什么,后宫的纷争,便是源于这些不安分的奴才。心中的不快,又加重了几分。一片浮云将明月遮住,林子里暗了下来,铁穆耳轻轻呼出一口冷气,悄悄转头看丽君,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却能听到她轻柔的呼吸声,有些急促,还有些乱,夜风吹来,把她身上淡淡的馨香送进他鼻端,铁穆耳的心跳骤然变快,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把她再次拥入怀中。
夜风渐凉,我立在铁穆耳身边,隐隐猜到阿妍话中的意思,心里又羞涩,又难过,脸上烫得厉害,想来又红了。
“不,这样的事,我做不出来。”弘吉烈的声音变得有些激动。
“娘娘,这是唯一的办法。只要悄悄让皇上服下宫中秘制的合欢散,娘娘就能早日为皇上诞下龙子,到了那时,皇后的宝座就非娘娘莫属了,奴婢也是一心为娘娘着想。”阿妍显然有些着急,声音不知不觉大了起来。铁穆耳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你不要说了,我什么都不想听。”一片沉寂之后,弘吉烈的声音再次响起,尖利而刺耳,有些失控。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弘吉烈自恃美貌聪慧,又兼娘家势大,一向心高气傲,目中无人,虽然心中爱极二哥,却不肯假以辞色,曲意逢迎。这是她的缺点,不过在此时却救了她,为人君者,最恨的就是别人在背后算计自己,就算是为了争宠也不例外。
“奴婢万死,请娘娘恕罪。”阿妍的语气十分惶恐。
沉默了一阵,“好了,你起来吧。我知道你的心,并没有怪你的意思。”声音似乎已经恢复平静,只是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娘娘,还是回去吧,夜已深了,外面风大。”宫灯向前慢慢移动。风吹来,树叶在风中响成一片。
“你不是说皇上和张大人在这里吗?”弘吉烈压低声音道。
“是啊,奴婢也觉得奇怪,方才在慈安宫,吕公公悄悄告诉奴婢,皇上和张大人在湖畔赏月,可是这里却一个人影都没有,也许他们从别的园门走了。”
“他每天忙着处理朝中政务,不是在御书房,就是在大明殿,在御花园呆的时间,一年加起来,都没有几天。我想见他一面,真是比登天还难。”弘吉烈低声道,夹着叹息。
“娘娘,方才御花园外的侍卫竟然还想拦着我们,若不是娘娘说奉了皇太后谕旨,他们还不肯让我们进来。这些奴才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等你坐到皇后的位子上,看他们还敢不敢这样慢待你。”阿妍语气有些激愤。
“已经一年了,他还不肯原谅我么?”一阵沉默之后,声音突然再次响起,断断续续,夹杂着抽泣声。“我等了他一年,等着他回心转意,等着他来看我,可是我等到了什么?大婚第二天,他就再也没有踏进我的寝宫一步。去年的中秋节,他陪着太后,今年的中秋节,他让一个臣子陪着他,哪一年的中秋节,他才肯和我在一起。这一切,难道都只是因为那张画像,在他心中,我又算得了什么?”
听着她哀伤的话语,我的心情变得异常沉重,原来她的忧郁,她的痛苦,都是源于我,若是没有我的存在,她应该要比现在快乐得多。重重宫院,漫漫长夜,没有所爱的人陪伴身边,一个人独守孤灯,该是一种怎样的悲哀。
声音渐去渐远,哀婉的语调在夜风中回荡。铁穆耳望着她们的背影渐渐远去,想着方才听到的话语,有一丝不忍,更多的却是不快。自己冷落弘吉烈,其实是有原因的。弘吉烈出身高贵,父亲安西王是先帝的远房表亲,仗着南北征战时立下的累累功劳,升至王爷的高位。平时纵容几个儿子在京城欺男霸女,强夺民财,横行无忌,惹得民怨沸腾,又屡次向朝廷上折言自己部中贫穷,要国库拨款救济,暗地里已经聚敛了许多钱财,请求册封皇后的奏折,也大多是他联合其他朝臣呈上来的。
倘若弘吉烈真得为自己生下皇长子,再加上她的门第和出身,还有太后的支持,结果可想而知。
丽君虽然很聪明,但她生性太善良,太过宽容,总是轻易原谅别人,就算对方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她也一味地包容,退让。这是她的优点,也是她最大的缺点,复杂的宫廷斗争,血腥的权力厮杀,笑里藏刀,明争暗斗,所有这一切,都不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子,可以应付得了的。自己要保护她,不能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要想做到这一点,第一个要除去的,就是安西王,早在几个月前,自己就已经开始着手搜集他的罪证,一定要为丽君扫除所有的障碍,让她安心进宫,做自己的妻子,大元朝的皇后。只是让他担忧的是,丽君到现在还不肯完全接受他,皇后的宝座是多少女人的梦想,可她却偏偏毫不在意,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逃避自己的感情,是因为三弟?还是因为弘吉烈?或许两者兼而有之。
夜风渐大,丽君柔软的手变得冰冷,在他手心里微微颤抖,铁穆耳想到方才听到的画像之事,心中疑惑,皱了皱眉,握着她的手轻轻用力,想把她拉入怀中,一边在她耳边柔声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低声道,弘吉烈悲伤的哭泣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身为帝王,二哥想必早已习惯了美女如云,妃嫔成群的生活,就算他心里只爱我一个人,但却不会只娶我一个妻子,男女平等,一夫一妻的思想,是这个时代的男人根本无法想象,更不可能接受的。宫里象弘吉烈这样的可怜女子,肯定不在少数,她们的痛苦,又有谁能明白呢?
我的身子慢慢往后退,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铁穆耳无声地叹了口气,轻轻松开我,拉着我走到月光下,仔细看了一眼,笑道:“眼睛已经好多了。”
我向他拱了拱手,低声道:“皇上,微臣……。”告退两个字还没说出来,铁穆耳很快打断我的话:“跟我来。”说完不待我想好措辞拒绝,径直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拽着我向林中走去,他手上的力道很大,握得我手腕隐隐生疼,我忍了好一阵,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皇上要带微臣去哪里。”
铁穆耳一语不发,继续拽着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出了御花园,一直走到一座金碧辉煌的宫院前,方才停下脚步。我悄悄抬起眼睛,四周环视了一圈,雕花的门廊,漆金的围栏,两层的楼阁,建得气势恢宏。铁穆耳伸手推开门,大步向里走,一群宫女太监从里面迎出来,跪下拜道:“恭迎皇上圣驾。”
铁穆耳神情严肃:“朕今日要与张爱卿谈论国事,你们全都下去。”他的声音不大,却很威严,一干人等顿时走得干干净净。我有点晕:谈论国事?这是什么地方,好象不是御书房吧,谈论国事应该是在御书房才对啊。
铁穆耳扭头看着我,触到我眼中的迷惑,双眉轻扬,笑容忽然变得有些异样:“这是朕的寝宫。”
我惊道:“皇上……。”一阵风过,背上凉凉的,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