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又一次降临牯岭县城。与几个月前相比，这里有了更多的生气。
进入伏天后，许多人都在傍晚时分将纳凉的竹椅搬到临街的檐下，一面摇着蒲扇，一面漫不经心地聊一些鸡零狗碎的事。
七月九日，志民从傍山到达牯岭县城时，正好是这样的时候。
走出车站，他没有象往常那样先找住处，而是顺着大街走了一段后在有块蓝色广告牌的地方向左拐去。
他知道，县医院就在那里。
门诊与住院部之间是段长满洋槐的斜坡。或许是夜将来临，或许已是晚餐时间的缘故，林间的通道显得异常的宁静。
志民踏着水泥阶梯一步一级地向上走。在住院部的大门那儿，他愣愣的看着导视牌，不知道该找哪个科，该探哪张床。
他没有急于去找病房，而是就近找了张椅子坐下来，点上了自己钟爱的黄果树香烟。
他一再寻思：见到的人会是薇兰吗？现在是该见她的时候吗？
他希望能见到薇兰，但又怕真见到薇兰。有那么几分钟，他拿不定主意，究竟需要继续找下去，还是掉头就走。
有时候，人们会不期而遇。有的时候，人们又会在不经意中痛苦的错过。
当他终于下决心去打听一下时，有人告诉他，医院没法确诊，四天前薇兰全家已去了省城。
七月十日，志民上午匆匆去县政府办了一些事，下午三点三十分便坐上了开往省成的快巴。
细算起来，离开省城已有四个来月。这段时间，自己究竟是获得了心灵的净化与宁静，还是又经受着一次情感的煎熬，亦或是在两者复杂的交错中滋生着另外的思考？
一路上，看着层叠的山、曲折的路，志民一再想起当年回城的情景。
志民是一九七六年离开高坡的。
那一年，回城之风吹得很盛。不仅逐步放宽了回城的条件，而且各个大学也以极低的分数录取新生。
历史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将人推入深深的绝望后，突然间又猛猛的燃起了希望之火。志民先是惊喜的关注着各种各样的传闻，可要作出正式决定时方才知道，自己正面临着艰难痛苦的决策。
那年八月下旬的一天夜里，空气潮湿闷热，古老的牯岭山顶传来雷声，长着长翅的飞蚂蚁撞击着油灯，成片掉落在桌面上。就在这样的夜，志民进行了此生最艰难也是最震撼的一次谈话。
地点是东屋。坐在他对面的，是薇兰。
在高坡三年多的生活中，志民由一个懵懂少年猛然间步入一个令人不安的、没有任何指导和思想准备的春潮涌动期。
开始时，他以一个下乡知青的身份、怀着寄人篱下的心境游移于自己的世界，一面小心的处理各种关系，一面茫然的思考着自己的过去和未来。
对于薇兰，他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听见了她的歌声、笑声，看见了她快脚快手忙于家务与农活的模样。他对她快言快语、活泼爽朗的性格印象深刻。
但他与她之间就象隔着青溪的两座山，可以看得见，但看不实在，看不真切。
可是，自从在忽闪的油灯下告诉薇兰什么叫ABC，怎么拼“B—A—爸”后，在那么近的距离下接触到这位与己年龄相仿的异性时，突然间，一种含混不清的、摸不着边际的冲动让他有意无意的关注起这个朝夕相处的女孩来。
薇兰的好学与惊人的记忆力让他十分惊奇。不到两月，薇兰已经熟练的掌握了拼音，识了不少字。
有时候，她会不顾场合不顾地点的问这问那。尤其是傍晚，她会拿着她的小本子无所顾忌的走进西屋，在志民的屋里就着小小的桐油灯不知疲倦的写着和问着。当志民就要离开高坡的那年，这个原本目不识丁的山村女孩已能捧着《卖火柴的小女孩》细细研读了。
那天，薇兰象往常一样推开门，进来后坐在往日经常坐的位置，很意外的问道：“想哪样，是不是想回城？”
志民摇摇头，“说实话，刚来时是每天都想走，想离开这个十分陌生的地方。对我来说，这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我想追求的东西。这里的一切确实让我深深的绝望过，但是……”
这一瞬间，他说的确实是真话。
可是，在那个“但是”后面，志民有着太多说不清的东西。三年多的磨砺，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的艰苦，喜欢上了这里的宁静。从某种意义上讲，他还深深的喜欢上了一个人。
就在这深山的宁静中，这个人与他一同就着油灯说了很多的话，写了很多的字；她让他平复了失去亲人的痛苦，朦胧中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他记得就是那年入夏后的一天，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
薇兰问道：“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会走么？”
“我想不会。”他笑看着薇兰，说得十分肯定。
“一辈子都不会？”
“嗯。”
“为什么？”薇兰也微笑着看着他。
“这里山好，水好，人好。还有……”
薇兰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她知道他想说什么和要说些什么，或者是她害怕他会说出些什么。
灯光映出的是志民至今仍旧清楚记得的薇兰的侧影——微微低着的头，随着呼吸微微抖动的肩，想躲闪而又抑制不了想看一看的、深潭般的眼睛和带着些许羞涩的、微微的笑……
那时候，不仅是薇兰，就连志民也觉得自己说的是真话，而且还是那种经过深思熟虑后才会说出来的话。
但命运偏偏是个作弄人的能手，时间刚过去几个月，时局的变化让志民猛然间想到了本已绝望的那个梦，这个梦不再遥不可及。
那时候，他们都被自己的年轻欺骗着，同时也被三年来的现实欺骗着。他们都很明白，这是最后的机会，只要迈出这一步，一切都将重新改写。
可现在坐在对面的已不是当年那个看着他笑微微的薇兰。
此时，他们已不再是隔着青溪的两座山，而是山体上流下来的、汇集到了一起的、再难分得清你和我的青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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