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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167天前武汉东亭小区
老爷子挺喜欢王大为给他准备的那副宽边眼镜。
平光,塑料脚架,很朴素,戴上去,再加上一顶不知从那里找到的鸭舌帽,老爷子就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如果把他放在武汉三镇的任何一个街头巷尾,他完全可以自由自在的溶入人群里,只不过是一个有些严肃,有些沉默寡言,精神很好,劲头十足的老爷子,就像是刚睡过午觉,出门找人聊天,或者寻人下象棋似的大爷,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谁会想到他竟然是一位赫赫有名的三星将军,一位在军队里可以呼风唤雨的决策人物,一位几乎知晓共和国所有秘密的关键人物。
老爷子自从和王大为溜出武汉国际会展中心,在万松园路乘上这辆王大为租借的雪佛兰赛欧轿车以后,就一直对那副眼镜爱不释手。
“地摊货,值不了几个钱。”他有些发笑:“您喜欢就拿去吧。”
“瞧瞧,很般配的。”老爷子依然很感兴趣:“戴上一副眼镜,小朋友不觉得我也有些文人气质吗?”
“您就算了吧。”王大为哈哈大笑:“鹰一般锐利的眼睛,雄狮般的大嗓门,猎豹般的暴躁脾气,老虎般的王者风范,那可是天生的军人。”
“我可是哈军工学机械的。”他有些不服气:“如果不是在大学里就入了伍,我也许就是一个合格的工程师,或者是个顶尖的专家。”
“您天生就是当兵的料,我们的军队有了您真是军队的幸运。”他提醒着老爷子:“真的让您坐下来吟诗作对,舞文弄墨,学斯文,扮深沉,我敢保证不出三天,您就会拂袖而去,还会粗声粗气的骂娘呢。”
“小朋友不也是当过兵吗?我打听过了,还是个表现不错的小军官。”老爷子为自己的情报准确而洋洋得意:“为什么你能够如鱼得水、潇洒自如呢?”
“老爷子,您就别把我拉出来说了。”他在叫苦连天:“你知道的那个妖精对我的称呼就是土匪,她总是说我是无知者所以无畏,凭着一身横肉,一把力气,和一点点聪明,我行我素,狂傲不拘,她总是说我今生最好的职业就是当兵,当然不是当您手下的兵,而是是占山为王、呼啸山林的山大王。”
“有趣!那个姓李的女孩子说的不错,你就是一块当兵的好材料,我从一开始就想把小朋友重新弄到军队里来,那才叫恰如其分,物有所值呢。”老爷子看着越来越近的长江说道:“放到基层去,似乎有些屈才;放在我身边又过于显眼,加上你有一大帮女孩子,和大将军一样千呼后拥的,在部队里出出进进总不方便,加上你田姨说还是把你放在地方更能发挥你的特长,也只好放弃了。”
“其实我还是挺留恋部队的生活。”王大为开着雪佛兰赛欧冲上长江二桥:“单纯、热情、严酷、还有些疯狂。”
“在哈工大读书的时候,我还是一个风度翩翩的文艺积极分子,几十年下来,居然来了个九十度的大转弯,成了一个当兵的胚子。”
“老爷子坚决果断、静如脱兔,动似雷电的阳刚之气才是最让人欣赏的。”王大为告诉老爷子:“田姨是个女强人,也最讨厌小白脸,她说那些人没有男人味,说一文一武、一张一弛的夫妇,才叫做相得益彰呢。”
“是吗?那也见得兵哥哥也有好的一面。”老爷子高兴起来:“你田姨说我是‘老夫聊发少年狂’,说小朋友你是‘雄姿英发,羽扇纶巾’。”
“我听妖精告诉我,田姨有一个美好的憧憬,很温馨,也很大但,只是时机未到。其中还有对您的一些寄托。”
“我清楚,这也是我所希望的。”老爷子接过王大为递过的香烟:“我早就准备好了,老伴早过世了,一个儿子在国外,我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不过,你田姨却有不少的阻力,政治上的、精神上的、家庭上的、还有儿女的理解。”
“老一辈的事情我无权过问,那可是大不敬。”他驾着车在高高的大桥上奔驰:“不过,如果需要我插手的话,我还是义不容辞的,有些事,我出面也许更妥当一些。”
“自报奋勇、责无旁贷。”老爷子眯着眼微笑着说道:“小朋友,你不都已经插手了吗?你田姨还想找机会给你某种奖励呢。”
“奖励就算了,我又不想做官又不想发财,有时间我们陪着田姨,还叫上李玉如那个妖精一起找个地方玩玩,放松放松,吃点东西,读几本好书,谈一些闲话,哪怕就是一两天,也是很惬意的。”他给老爷子点上烟:“至少不像现在这样,总是像闪客似的,还没说上几句话就各自东西,”
“等着吧,面包会有的,希望也总是会有的。”老爷子在安慰他:“不是说知足者常乐吗?在你田姨退下来之后,才能做长远打算,人家现在毕竟是党和国家领导人,又有家庭和儿女,干什么都不方便。”
“说点高兴的事吧。”王大为顺利的把雪佛兰赛欧开下武汉长江二桥,转弯拐到中北路,稍稍提高了车速:“老爷子,能给我讲讲对田姨的第一印象吗?”
“一级机密。”老爷子拒绝了:“小朋友不该打听这些事。”
“怪不得田姨说您是个老古董呢,这有什么不能说的?”王大为不以为然的嘲笑着老爷子:“现在有多少大人物都在回忆录或者公开场合里脸不变色心不跳的添油加醋的胡编乱造,您就不能说给我一个人听听?要知道,我可是一个守口如瓶的特种兵,再说,倾诉也是一种愉悦嘛。”
老爷子依然端端正正地坐在副座上一动不动,深邃的目光一直望得很远,没有说话,王大为的话显然唤醒了他深远而又秘密的回忆。
“按照您的秉性,您一定是一见钟情吧?”
“那倒也是,不过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老爷子慢慢的吐着烟雾:“是个盛夏,是个中午,我还是你以前所在的那个部队的军官,那时精力旺盛,一帆风顺,也从来不睡午觉,就抓了一本《淮海居士长短句》找了一座小亭去看书。”
“您就碰见田姨了?”他在问着:“说话了吗?”
“我们之间还隔着一弯湖水呢。”老爷子有些感慨:“当时我觉得她看书的姿态挺好看的,就坐在荷池的另一边多看了几眼。”
“青青绿草,荡荡垂柳,连天盛开的荷花,还有小桥流水,楼台亭榭,灿烂阳光。”王大为大声叫了起来:“那可是一幅鲜活动人的仕女读书图。”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也是因为这个才专心望着她,也就望呆了。”老爷子摇摇头:“后来,她发现了我,就羞怯的瞪了我一眼,站起身来,气冲冲的又瞪了我一眼,我以为她会直接离开的,谁知道她竟然走到我面前骂了我一句,因为的确是有些无理,就有些战战兢兢发的。可惜她骂的话没听懂,后来才想起一定是杭州话。”
“我知道您绝不会就这样放她走的。”王大为一边抽着烟,一边肯定地说着:“因为那不是您的性格。”
“还是小朋友了解我。”老爷子感慨地说:“我叫住了她,让她把刚才的那句话再说一遍,人家根本没有理会,一溜烟就跑了。”

王大为驾着车又转了一个弯,已经是黄鹂路了。他看了一眼雪佛兰赛欧的后视镜,车后空荡荡的,没有车尾随而来,一群孩子在阳光明媚的街头玩耍,彩票销售店里挤满了梦想一夜致富的彩民,几个老太婆坐在一起看着讲述家庭伦理的电视剧,一家小食店的夫妻正在紧张的准备着快餐,有几个食客正在油腻腻的桌上“斗地主”。
“老爷子,我想起了一首词。”王大为念道:“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
“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细腰。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老爷子念的下片:“小朋友选的这首词不错。”
“好!老爷子还是个文人,回答问题依然快捷如飞。”王大为在叫好:“田姨当年真的像张先的《醉垂鞭》那样吗?”
“有过之而无不及。”老爷子眯着眼,慢慢地抽着烟,回答说:“一件朴素的白衫,一条清纯的红裙,专心致志,聚精会神。”
“后来呢?”
“那就是若干年以后的事了,我应邀到她们那个高高在上的中央部门作形势报告,她已经是位高权重的领导人了,不知怎么认出我来了,到了休息室里一个劲的追问我是不是当年杭州蒋庄的那个人,我承认了。”
“完了。”王大为灵巧地把雪佛兰赛欧开进了东亭小区:“这下可好,台上慷慨激扬,台下可不好躲过了,老爷子肯定又被痛骂了一顿。”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有些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感觉,但却恰恰相反,、人家一言未发,我却有些惶惶不可终日,后来我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去找她,虽然那时她已经是这个部门的主要负责人,我还是找到了她,先是赔礼道歉,她表示原谅,但我不甘心,又反复想让她说出当年那句杭州话的意思,她却不予回应,就这样僵持了几年。”
“再后来呢?”王大为已经准备停车:“田姨说了吗?”
“后来的事情,小朋友不都知道了吗?”
一老一少的两个男人谈笑着走进了白姨的那套不大的房间,房里也有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妖艳的李玉如笑着向老爷子问好的时候,王大为看见了田姨,一件格花呢外套,合体的长裤,好像换了个发型,显得年轻了许多,安静地坐在小桌前包着饺子,一盆肉馅,一摞面皮,还有一排排制作精巧、排列整齐的饺子,田姨身上系着围腰,笑脸盈盈的,恍惚之间,王大为似乎忘却了她的真实身份,却记住了她那灿烂的、妩媚的笑脸,似曾见过,只不过那个倾国倾城、沉鱼落雁的神仙妹妹可比田姨年轻、漂亮多了。
“好啊,赶得早不如赶得巧。”王大为笑着看了一下手表,拍拍手:“比原定计划迟到两分钟,却没想到今天还会有口福。”
“滚远些,土匪。”李玉如噘着涂了美宝莲唇膏的大嘴,妖艳的说道:“你光想着好吃,那是田姨给老爷子准备的。”
“只要不是你包的,那我就放心了,老爷子会给我吃的。”他信心百倍:“当然了,只要田姨不反对。”
“我敢反对吗?”田姨没有停手,莞尔一笑:“大为,你背后可是站着一个指挥千军万马、威风八面的大将军,我可惹不起。”
“田姨真好,既慰劳了老爷子,又让我解了馋。”王大为哈哈地笑着:“老爷子,记得吴文英的那首《高阳台》吗?”
“修竹凝妆,垂柳驻马,凭栏浅画成图。山色谁题?楼前有雁斜书。东风紧送斜阳下,弄旧寒、晚酒醒馀。自消凝、能几花前,顿老相如?”老爷子还是背下来了,不过有些断断续续,是一边背诵一边回想着:“伤春不在高楼上,在灯前欹枕,雨外熏炉。怕舣游船,临流可奈清臞?飞红若到西湖底,搅翠澜、总是愁鱼。莫重来、吹尽香绵,泪满平芜。”
“反应敏捷,应答自如,风度翩翩,这可比老爷子刚才戴的那副眼镜风雅多了。”王大为在拍手叫好:“田姨认为如何?”
“我不太懂诗词。”田姨偷偷地瞟了老爷子一眼:“感觉好像说的西湖。”
“还有吗?”老爷子来了兴趣:“再来一首吴文英的,我记得这个号为梦窗的词人生前住在苏杭二州,足迹不出江浙两省,写西湖的有不少呢。”
“这首是吴文英的《丑奴儿慢》。”王大为带头念道:“空蒙乍敛,波光帘花情乱。正西子,梳妆楼前,润逼风襟,满湖山色如栏杆。天虚鸣籁,云多易雨,常带秋寒。”
“相比起来这首更好,如诗如画、情景交融。”老爷子接着在念:“遥望翠凹,隔江时见,越女低鬟。算堪羡烟云白鹭,暮望朝还。歌管重城,醉花春梦半香残。乘风邀月,持杯对影,云海人间。”
“田姨,你看看,老爷子对土匪多好!有说有笑的,你问我答的。”李玉如叫着:“人家去见老爷子,坐在桌后动也不动一下,忙得不可开交,连个好脸也不给人家看,好像人家真是红颜祸水似的。”
“这你就说错了,老爷子在有些问题上总是前怕狼后怕虎的不是犹豫不决,就是浅尝辄止,有些关键时刻,还得有人在背后猛推一把。”王大为在眉开眼笑的反驳道:“我可就简单多了,只要看准目标,就会主动出击,干净利落的解决战斗。”
田姨没有答言,依然低着头包着饺子,但从她开始发红的脸腮,王大为知道她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
“田姨得帮我。”李玉如开始撒娇:“老爷子和土匪是一路货色!”
“你不是我的干女儿吗?”田姨笑着答应:“他们两人都是当兵的,当然站在一起,我们母女俩当然也站在一起。”
“听见了吗?”李玉如洋洋得意起来:“怎么样?土匪,没辙了吧?”
“那倒也是的,妖精可真是背靠大树好乘凉。”王大为在问着:“田姨,您不连老爷子也敢欺负吗?我当然不在话下。”
“我可不敢。”田姨笑着瞟了老爷子一眼:“人家可是带兵的将军,又是搞情报工作的,在人家面前,我可一直是毕恭毕敬的。”
“可您曾经骂过老爷子。”
“那时不可能的。”田姨温柔的笑着:“你们两个小朋友最清楚,每次都是我主动求人家见面,要是把你的老爷子惹怒了,我可后悔莫及。”
“青青垂柳,一池荷花,午后的西湖蒋庄,一个白衣红裙的淑女在曲廊中看书。”他提醒着:“那位美女当时说的是杭州话。”
“我的天。”田姨不禁叫了起来,白净的脸上泛起了一层红云,她深情的凝视着老爷子:“那么多年前的事你还记得?”
“一种偶遇,一段佳话,自然是刻骨铭心。”
“土匪!”李玉如叫了起来:“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老爷子。”田姨很镇定的走到厨房里洗手,解下围腰,走回来对老爷子说:“你跟我来,我只想告诉你一个人。”
“田姨。”王大为在叫:“我也想知道。”
“调皮。”田姨的脸红得更厉害了,眼睛闪烁着,有些含情脉脉,全然是一个羞怯的少女:“还是让老爷子告诉你吧。”
里屋的房门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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