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失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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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唐好不容易把心态调整好了,这祝枝山一嚷嚷,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上。祝枝山也不再言语了,伸手拉着小唐就往码头外面走。那步子飞快,唐伯虎都有点跟不上。
到外面雇了马车,上去,祝枝山报了一个地名,小唐心就是一沉,他说的不是小徐姐姐住的地方么?
唐伯虎盯着祝枝山,问:“是不是小徐姐姐出什么事了?吱吱声你到是出声啊。”
祝枝山眼圈红红的,刚才唐伯虎还以为是他熬夜找自己把眼睛熬红的,现在才反应过来,这是哭的。
小唐慌了,问祝枝山:“小徐姐姐出什么事了?你说啊说啊说啊。”
祝枝山说:“昨天下午我们从东山回来,王翘就找我来了。我以为你早就回家了,就去你家找你,没想到你根本就没消息。这一夜把你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早晨我去码头,心想头班船要是等不到你,我干脆就坐船去东山了。”
“你能不绕弯子么?”唐伯虎问,“到底什么事?”
“小徐姐姐去世了。”祝枝山的声音像蚊子一样。
“没听清楚你重说。”唐伯虎大声喊。
“小徐姐姐去世了。”祝枝山的声音大了一点。
“我听不清楚,你重新说,重新说……”唐伯虎号啕大哭起来,“我根本就听不清楚啊……重新说……”
车子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才到了小徐姐姐她们住的那个院子。这一路上,祝枝山根本就不再说话,由着唐伯虎哭。小唐一会儿想,上次分手的时候,小徐姐姐还好好的呢,就算是身体不好,精神不好,也不至于就死了呀;一会儿又想,肯定没事,这就是小徐姐姐和吱吱声做的一个局,成心逗自己玩呢……车到了院子前面,小唐立刻跳下去,直接推开门,冲进去才发现,院子里早已经是一片素缟,那些桃树梨树啊什么的都挂着白色的丝绸,小徐姐姐住过的那间屋开着门,里面传出断断续续的哭声。
唐伯虎走进屋子,脑子里已经空白了。说空白也不准确,因为自己就像回到了端阳前的那天晚上,在河边看月亮唱歌曲,小徐姐姐盛装出场,和自己且歌且舞。那天她打扮得多漂亮啊,难道知道是和自己在告别?那天是怎么分手来着?小徐姐姐写了纸条派杨循吉去找轿子,自己在船上哄王翘……然后呢?就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叹息一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小徐姐姐。
哪知道这就永远见不到了。早料到这一天,那天为什么不多说几句话,多喝一杯酒,多拉着手和小徐姐姐单独呆一会儿呢?
世上最怕的事情,就是不知道哪一次,就和自己爱的人生离死别了。
小唐就呆呆地在那屋的门口站着,正跪在灵位前哭的王翘感到有人来了,回过头,见是唐伯虎,忙起来搬凳子想让他坐。小唐摆摆手问:“你们是真的在哭她么?”
王翘擦了擦眼泪,说:“她走得太意外了。本来以为身体虚弱,在南京养养就好了,谁知道竟然一病不起,吃什么药都不见好,就这样没了。”
唐伯虎定睛看,牌位上确凿写着:“徐素之位”。这才信了是真的,就像泄了气一样,软软地跪了下去。
王翘在他旁边也跪下,哭着说:“姐姐是最看得开的人,总是跟我们说,入了这行,就要什么都能想通,知道自己的归宿。谁知道到了她自己的身上,就怎么也看不开了。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才知道,什么叫撕肝裂胆。”唐伯虎一把抓住王翘说,“王姐姐,我也想死。”
说完了,没等王翘反应过来,就一头撞在面前的案子上,吓得王翘大喊一声。外面祝枝山听到了,迅疾闯进来,把小唐死死抱住。
还好这案子比较轻,被小唐一头撞了,挪开了一点,这就没吃上力气,小唐头上起了个乌青的大包。祝枝山道:“我说你可别想不开啊,你小徐姐姐可真不乐意看见你这样!”
唐伯虎搂着祝枝山的肩膀,喃喃道:“我看见她了。”
祝枝山问:“看见了么?在哪儿?”
唐伯虎有手指着牌位的后面说:“她就在那儿,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牌位后放着一个青色的细瓷坛,用小徐姐姐的彩色水田衣包着,那就是小徐姐姐的骨灰坛。
小徐姐姐在世上没有亲人,自然也找不到祖上的坟地。香销玉殒,就化作这一捧灰,由人带回了苏州。细想起来,王翘竟然就是她最亲的人,也许还有唐伯虎和祝枝山吧。
祝枝山看到了那个骨灰坛,叹了口气,眼泪也落了下来。他也对小徐姐姐一往情深过,想起了而今天人相隔,哪能不心酸呢。
王翘拿了那个小小的茶盒,交给唐伯虎,这是上次唐伯虎托王翘带给小徐姐姐的茶叶,王翘说:“茶叶我没能带到,也许是她没福气喝到吧。早知道是这样,我就是亲自送,也送去了。也许她喝了你的茶,就不会死了呢。”
唐伯虎接了茶盒,一言不发。
王翘又拿过一样东西,是一个小小的香囊。王翘说:“我想这个东西也应该交给你。里面一张一张的,全是她工整抄录的你写给她的诗和歌,一首都不少的。她死的时候,这个香囊就在她的枕边,想必是她天天要看的……”

唐伯虎看见这香囊,终于忍不住,“哇”地哭出声来。他把香囊抱在怀里,哭得肝肠寸断。
那里记着他和小徐姐姐每一次甜蜜的约会——温存软语言犹在耳,说话的人又在哪里呢?
王翘拿手巾给唐伯虎擦泪。唐伯虎问:“她还说什么了没有?”
王翘摇摇头,说:“她就是在梦里死去的。你也别太悲伤了,转世投胎,也许过些年你还能见到她。谁知道呢?这一切都看缘分吧。”
唐伯虎擦着泪,点点头。王翘又说:“你再给她写点东西吧,她是那么喜欢你的诗,你应该最后送她一首。”
唐伯虎又点点头。王翘拿过纸笔来,小唐一边擦眼泪,一边慢慢地写:
清波双珮寂无踪,情爱悠悠怨恨重。残粉黄生银扑面,故衣香寄玉关胸。
月明花向灯前落,春尽人从梦里逢。再托生来侬未老,好教相见梦姿容。
王翘拿了那诗,恭恭敬敬地抄录了一遍,把抄好的稿子晾干,折好,放进香囊里,却把唐伯虎的原稿,拿到小徐姐姐灵前,用香烛点了烧化。她边烧边说:“她会看到的,肯定能看到。”
唐伯虎依旧忍不住,放声痛哭。小徐姐姐就是他的初恋情人,也是男女之事的老师,不仅自己形姿高雅温柔,还和他那么相知相爱。祝枝山还想劝,王翘说:“算了,让他哭吧。”
等唐伯虎哭得出不了声了,几个人才开始商量小徐姐姐的后事。小徐姐姐没有家人,这骨灰坛以后竟然没有去处。唐伯虎坚决不同意把骨灰坛埋到城外的义冢去,小徐姐姐是高雅的女孩,活着就受了很大的委屈,死了怎么能埋到那样的乱葬岗子去呢?但这个院子是租的,也不能埋骨。几个人凑钱去买坟地吧,又会遭人议论。最后祝枝山说:“没事,我脸皮厚,这个骨灰坛先埋到我家的花园去,入土为安。等到以后有机会了,再取出来,给她换个好地方。”
就这样,小唐抱着骨灰坛,小祝出去雇了车,王翘一直送到门口。小徐姐姐就这么到了祝枝山家。好在祝枝山的媳妇儿贤惠,什么都没说,只是张罗找人挖土。骨灰坛入土的时候,小唐又特意叫住,抱着坛子摩索了半晌,最后还是打开坛子,把那罐碧螺春倒了进去。
小徐姐姐就埋在祝枝山家后院,旁边有棵大桃树。大家跪下磕了几个头。
祝枝山又让媳妇准备了饭,陪着唐伯虎说话,怕他过度悲伤。唐伯虎倒是没吃几口,人沉默得出奇。最后,祝枝山怕他再出什么意外,还把他送回了家,跟唐广德说,唐伯虎的一位好朋友离开了,恐怕很难再见面,小唐有点伤心,别太打扰他,让他好好休息。
回到自己家里,祝枝山才有空拿了小坛的酒,坐在窗前,遥遥地看着那株桃树,边喝边哭了一会儿。
他想:“总算你是我家的人了,我终于能守着你了。”
小唐昏昏沉沉地回到家,不吃东西,倒在床上就睡。他一会儿梦见自己和小徐姐姐坐在船里煮水沏茶,浑身燥热难耐,一会儿又梦见在庙前等小徐姐姐,下着雨,冻得哆哩哆嗦。去抓小徐姐姐的手,却怎么也抓不到,小徐姐姐在人群里走得飞快,转眼就看不见了,急得唐伯虎在街上跺脚、流泪。有时候也知道是做梦,但因为梦里有小徐姐姐,就不愿意醒来。
就这样睡了两天两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后半夜了。睁开眼睛,看到桌上幽幽亮着一盏灯,小徐妹妹趴在桌子上,已经睡着了。
唐伯虎这才回到现实里,想起小徐姐姐已经是死了,长长地叹口气,挣扎着爬起来,去推小徐妹妹。
小徐妹妹猛然醒来,唐伯虎拿了衣服披在她肩上,说:“你怎么不到床上去睡?天气这么冷,你可别再病了。”
小徐妹妹赶紧站起来,让唐伯虎回去:“你都快把我吓死了,浑身烫得……一定是受了风寒,加上悲伤过度。快回去。”
小徐妹妹这么一说,唐伯虎也觉出自己酸软无力,脑子还是昏的。只好躺回床上。小徐妹妹端来一杯热水,让他慢慢喝下去。唐伯虎抬眼瞧,这才发现小徐姐姐的香囊正放在桌子上,那可是女人的东西。他使劲想,怎么也想不起来祝枝山是怎么跟自己家里人说的。
小徐妹妹喂唐伯虎喝了水。唐伯虎说:“娘子,我……”
“你什么都别说,好好休息吧。”小徐妹妹给他掖好被子,“都过去了,就不要再想,你知道我是你的亲人,就够了。”
唐伯虎心里一酸,眼泪又差点出来。他使劲拉了拉小徐妹妹,把她也拉到被子里来,紧紧地抱着。
小徐妹妹在他怀里轻声问:“你还冷吗?”
唐伯虎摇摇头,就那么抱着,闭上了眼睛。
小徐妹妹叹口气,说:“冬天了,天气总是不好。你出去的话,一定要多穿衣服,就算是为了我。其实这几天,我身体也不是很舒服,你要是病了,我还得照顾你。你比我大么,你应该照顾我的。”
唐伯虎问:“你哪儿不舒服了?”
小徐妹妹说:“我也说不上来,吃不下东西去,就算吃了,也会吐掉。”
唐伯虎说:“那我明天找郎中来看。你可不能生病,你要是有个好歹,那我就真的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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