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螃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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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周家外头还真聚集了不少人,一眼看去,居然有百十来号。这里面有做小买卖的,有送水的,还有放牛的,当然也有不少读书人。杂七杂八,吵吵嚷嚷。有叫先生的,有叫爷爷的,还有叫老沈的,透着跟沈周那么亲,实际上沈周也不认识。
就是凑热闹,跟买东西一样,不知道是真觉得沈爷爷的画好,还是赶时髦。既然有人说好,那要张字画拿回家去也不吃亏。
沈爷爷满脸笑容,跟大家说:“排队排队,来的都有份儿啊。”
有人高喊:“多少钱啊?贵了我们可买不起!”
沈爷爷笑得更慈祥了:“今天过节么,不要钱,全白给。”
人群“哄”地一声,跟开锅似的。后面跟着的祝枝山赶紧拉老师袖子:“老师,您的画可是值钱的。”
沈周说:“都是街坊么,你直接给他们钱,他们好意思要啊?”
老师这么说,那大家也就不劝了。沈爷爷让门房维持秩序,叫大家排好队,再让几个学生去屋里把他平时画的画写的字都拿出来,有扇面有卷轴,有大有小,一个个轮着发,轮到哪个是哪个。发到四五十人,没了,就叫学生研磨铺纸,现画。唐伯虎文征明祝枝山在旁边帮着盖章,盖得手都酸了。
正画得兴起,一抬头,一个老农带着斗笠,站在面前。他张嘴就叫:“沈老师好啊。”
沈周听出来了,这是老家人,阳澄湖的。老农把个小背篓放在沈周面前:“正好在街头卖蟹,看见沈老师在画画,斗胆也来求张画,这篓子螃蟹,就孝敬沈老师了。”
沈周揭开小竹篓子,看了一眼,里面十几只大闸蟹正在爬。本来是什么都不想要的,可不自觉就咽了口吐沫,改口道:“好好,我收了。”
老农眉开眼笑,沈周意气风发。淡墨轻点,浓墨勾勒,画得格外小心,片刻之间,一只大闸蟹跃然纸上。左臂稍低,右臂稍高,倒举着一支麦穗,意思是螃蟹粮食双丰收。
这螃蟹画得跟活的似的,肚子上的壳渲染得特有立体感,围观的人纷纷叫好。
沈周得意地问老农:“好看么?”
“好看是好看。”老农道,“就是不够黑。肚子上应该有块黑斑的。”
沈周一楞,从篓子里抓出一只蟹看看,果然,蟹肚子上有淡淡的黑晕,被下面的壳一挡,就像一个黑色的月牙。这怎么回事啊?沈周不记得螃蟹肚子上有这颜色。
老农赶紧解释:“沈老师啊,你有所不知,你小时候在阳澄湖学画的时候,那墨汁都是用糯米拌的,所以特别香。你在湖水里洗砚台,螃蟹都跑过来吃那墨水,天长日久,我们也发现了,就用那墨水喂螃蟹,所以它们身上就黑了。”
老农说得沈周哈哈大笑,十分受用。他加了两笔,果真黑月牙出来了……那时候人们按照螃蟹爬在沙子上吐泡泡的声音,给螃蟹起了个外号叫“郭索”,老沈画得这张,就是有名的《郭索图》。
不知道老农讲这段子是不是附会,但现在的阳澄湖大闸蟹,果然是一年比一年黑的。
就这么折腾了大半天的功夫,人群渐渐散了,沈爷爷也出了一身汗。本来以为完事儿了,突然从远处跑来一个小伙子,一边跑一边喊:“沈老师,等等。”
小伙子跑得气喘吁吁,那是因为身后背了个巨大的包袱。他跑到沈爷爷面前,把包袱打开,“哗啦”一下,一地的卷轴,有的还特别大。
小伙子喘着说:“沈……沈老师,我是做字画买卖的……我平时就喜欢您的画,没事临摹了不少……也……也自己画了点……可这不是没您盖的章嘛?没章就……就卖不动,所以我把这些画全都背来了……您省事儿了,帮我盖上章就行了。”
祝枝山在旁边一听,这叫什么要求啊?做字画的人都知道么,辨别真伪主要靠章。刚才沈爷爷虽然白送了那么多画,但那毕竟是自己画的。可这直接盖章的事儿,算是真的是假的啊?这要求也太没道理了。他又拉老师袖子,意思是别答应。
没想到沈爷爷倒没生气,反而蹲下身子,拣起一幅画打开,看了看,自言自语:“还真像。”
小伙子得意了:“那是,不像我能来找您吗?”
“行,全给盖上。”沈周吩咐几个学生,“你们盖完进来吃螃蟹,我先去厨房。”
“真盖啊?”祝枝山忍不住了,“那可都是赝品。”
“什么赝品不赝品的,人家做字画生意也很辛苦,也不容易。这年头挣钱多难啊?”沈周说完,径自回去了。
祝枝山没了辙,对小伙子说:“你今天真发利市了。”
小伙子嘿嘿直乐,心里就像开了花一样。
沈周在这儿大做好人好事,最后可坑了一帮攒字画的人——有一阵沈周的字画在收藏市场上价钱上不去,就和他当年慷慨盖章有关系。

不过这时候老爷子心里乐着呢,做好事总是有成就感的,尤其是好人做到底。
夕阳西下,坐在沈爷爷的庭院里,几个孩子眼巴巴地等着螃蟹。除了吃,过一会还有节目,就是他们的家长要来接他们下学,顺便给沈爷爷送节日的礼物。
大闸蟹蒸好是金黄色的,散发着阵阵香气,唐伯虎和祝枝山的口水早就下来了。老沈说了一个字:“吃。”两个人就掰腿掀壳忙活起来。只有文征明坐在一旁,纹丝不动。
唐伯虎看了,掰开一个,递到面前:“柳树头,吃啊。”
“我不喜欢吃螃蟹。”文征明没有表情地说。
“吃吧,不吃就是不给老师面子。”沈周说,“我知道你在想,你妈妈已经好几年没吃到螃蟹了,对不对?”
文征明点点头。
“一会儿给你打包几个回去!”
“学生不要。学生向来不往家拿东西。”
沈周的眉头一下就皱起来了,心想这教育孩子也不能太死板。又不要,又不吃,本来挺高兴过个节,这非要把气氛弄沉重了不可。那就没意思了。沈周说:“孩子啊,不认识人的东西咱不随便要,老师的东西你也不要么?再说了,老师给你东西也不是白给的,指着你以后给老师挣脸呢。等我走不动路了,你还得孝敬我是不是?那时候你给老师送吃的,老师能不要么?”
文征明想想,似乎有道理,又点点头。
“老师说得对,听老师的。”祝枝山一边嘬着蟹黄一边说,“让老师高兴就是最大的孝敬,对吧沈老师?”
“你这小吃货,马屁拍的。”沈周看着祝枝山满手满脸油,喝了口老黄酒接着说,“读书人讲点斯文行么?对了,你数数,是螃蟹的腿多还是你的手指头多。”
文征明终于乐了。
院子里热闹起来。几家的家长都来送礼来了。唐伯虎的娘带来了最好的金丝漆盒,里面是几样精致的小点心:扬州三丁包(馅儿里有鸡丁、肉丁、笋丁)、萝卜丝饼、老虎脚爪(其实也是一种烘饼,分老和嫩两种)、梅花糕和海棠糕。祝枝山的妈妈带来了几种甜甜的苏州蜜饯。沈爷爷笑呵呵照单全收:“我老头一个,吃不了这么多,这些东西就便宜了这几个小家伙了。”
只有文征明的妈妈,手里拿的是一个蓝布包袱。大家好奇,问这是什么,文妈妈不慌不忙将包袱打开,露出的竟是一块金碧辉煌的宋锦。这东西只有苏州才产,是上好的丝绸锦绣而成,与南京云锦与四川蜀锦齐名。这锦的用途,是用来装裱字画的。但见这块锦,在深蓝的底色上,以银线与金线绣出日月,松柏常青,仙鹤振翅,十分漂亮。读书人家毕竟不同,送出的礼物也那么有书卷气,而且一看,就是家传的。
沈周拈着长胡子想了想,说:“这东西有点太贵重了。你家毕竟不宽裕,我可不想要。不过么,我还是收了,就当寄存在我这儿好了。老夫那些破烂字画,用不着这么好的东西。将来等文征明这小子有出息了,用这个给他装裱字画。”
当下大家说说笑笑,正要道别的时候,突然门房来报,说是周东村老师来了。
沈周还没有来得及起来,周东村已经哈哈大笑着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瓶老酒,进门就喊:“沈老哥啊,每逢佳节倍思亲么,我知道你晚上无聊,陪你过节来了。”
其实沈爷爷家有自己的老娘,但周东村总是想出冠冕堂皇的理由,其目的就是想和老沈喝两盅。
这周东村也是吴县最有名的画师,名叫周臣,字舜卿,号东村,也是远近闻名的高手。这人拉着老沈的手说:“我还听说你最近收了个神童当学生,今天也想来见识见识。”
“神童?”沈周假装一愣,“你是说那个唱莲花落的小要饭的吧?”
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沈周把唐伯虎拽到身前:“快给周老师行个礼,以后让周老师教你几手。”
唐伯虎不认识周臣,但看和沈老师那么熟,猜到也是大家,上去就要磕头。周臣赶紧去拦,没拦住,咣当一下,头已经磕了。
周臣赶紧把他拉起来,问:“现在都能画什么了啊?”
唐伯虎朗声答道:“画直线。”
周臣看了沈周一眼,咳嗽了一下,说:“那你给我画一条吧。”
唐伯虎倒是不怯场,拿了枝中狼毫,找了张生宣,屏住呼吸,画将下去。那条线娟秀笔直,似乎一口气将纸裁为两半。
文征明练了十二年的功夫,唐伯虎花了六天就练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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