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抢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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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征明依旧天天抄他的千字文,祝枝山依旧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在烟花柳巷泡,张灵依旧每天高。唐伯虎呢?天天呆在家里,围着小徐妹妹前前后后。大冬天的,小徐妹妹暖和么。小徐妹妹很满意,对他说:“你也别总赖在被窝里,适当的也可以出去。”
唐伯虎一把搂住她说:“我不,我怕我出去了,你就冻坏了。”
直到有一天,祝枝山上门找唐伯虎。小唐这才满心不情愿地起来,到门口。祝枝山朝他挤眉弄眼,小声说:“出来一趟,有事儿。”
唐伯虎问:“在家说不行么?”
祝枝山摇摇头。唐伯虎心里嘀咕,这才穿了棉袄跟着祝枝山出来,到了外面的饭馆里坐好,祝枝山点好酒菜,说:“有件事情,我估计对你打击挺大的,怕你失控,所以把你叫出来说,你要有点准备。”
唐伯虎心里咯噔一下,忙问:“小徐姐姐怎么了?”
祝枝山看了他一眼,那意思是你反应挺快啊。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唐伯虎。唐伯虎赶紧打开,那信却是王翘写的。
王翘说,小徐姐姐决定不在苏州呆了,人现在已经到了南京。她没有留下什么东西,也没有留下字,就是留了几句话,第一句,自己到南京,离唐伯虎远了,心里会好受点。第二句,希望唐伯虎早点生孩子,日子过得好。第三句,别挂念她,有缘分还能见,没缘分不见也没关系。诗袋她会留着,玉钱也希望唐伯虎别丢了,当个念想吧。
信还没看完,小唐的眼泪就下来了。祝枝山赶紧给他倒了杯酒,问:“你没事儿吧?”
小唐说:“玉钱我收得好好的,放在我箱子里面了。”他越说越控制不住情绪,索性哇哇大哭起来。
祝枝山劝他:“想开点呗,美好的回忆,一个爱着你却无法得到你的姑娘,你还能指望她做什么?她只能远远地走开。”
“她应该问问我,她应该告诉我。”唐伯虎抹着泪说,“就这么走了,不是把我撇下了么?”
祝枝山说:“你别说丧气话了,这新婚燕尔的,她怎么跟你说啊?要我说,这徐素姑娘是聪明人,既然无法和你白头到老,那就把最美好的一面儿留给你。你知道么?她走的时候,已经瘦得快没人型了,什么都吃不下去。”
小唐抬起头来:“我有东西要给她,我有东西要给她。”
说着擦了擦眼泪,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家跑。祝枝山一把没拽住他,冲着他的背影摇摇头。
唐伯虎回家就翻箱倒柜的。小徐妹妹问:“你在找什么呢?”
“有朋友出远门了。”唐伯虎说,“我得找件东西送给她。”
小徐妹妹没再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在箱子里翻着。
唐伯虎折腾半天,终于翻出上次从王鏊家带回来的那一小罐碧螺春。他对小徐妹妹说了一句:“帮我收好箱子。”便头也不回地窜了出去。
这一路上跑得气喘吁吁,身上也见了汗。终于到了小徐姐姐她们住的小院,趴在门上,拼命地敲。从门缝往里看,落叶萧萧,花残柳败,一副景象,好不凄凉。
敲了半天,终于有人开了门。开门的正是王翘。
小唐一把抓住王翘的手说:“我小徐姐姐呢?是不是就在房间里?你告诉我,这是一个玩笑。”
王翘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也不说话,扭头就往里走。唐伯虎跟着进去,直奔小徐姐姐住的那间房子。王翘在背后喊他:“那房子没人住。”
果然是上了锁,从窗子里望进去,里面的家什都落满了灰尘。
小唐又想哭,却哭不出来,苦着个脸站在那儿,不知道说什么好。王翘说:“到我屋子里喝点茶,暖和一下吧。”
一说到茶,唐伯虎想起了带来的碧螺春,便跟王翘进了房间,问:“能帮我带点茶给她吗?”
王翘看着唐伯虎拿出的那点茶叶,说:“她的好茶,都是招待给你们喝的,自己舍不得喝一口。你这茶给了她,她又沏给谁呢?”
这一说,唐伯虎的鼻子酸了,眼泪终于吧嗒吧嗒掉下来。
王翘给小唐倒上茶,坐在那儿也陪着心酸,她说:“其实道理谁都懂,你迟早要娶媳妇儿,和我们这样身份的女子,是成不了白头的。徐素也经常这样开导我们,哪个姐妹有了相好的,又分了手,她也总是这么劝人家。可事情到了自己头上,却陷在里面,怎么也放不下了。你娶亲的那天,我和她一直在六宜楼的二楼坐着,看着你进的洞房。回来她就大病了一场,整个夏天都过得很苦,发热说昏话,基本也接不了客。你们几个人又忙,考试的考试,陪老婆的陪老婆,没人来看她,连问都忘了问。我有几次想去找你,都被她拉住了,说要是真爱这个人,就要放手,别在不合适的时候麻烦人家。”
唐伯虎抽噎着,说不出话来。
王翘说:“徐素是一个多有风采的女孩,可后来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水米不进。我们老板都吓坏了,怕出人命,就和她商量,要不到南京去得了。老板在南京有朋友,也在开着歌楼。要是换个环境呢,没准会好一些。徐素想了想就同意了。”
“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啊?”唐伯虎问。
“快一个月了吧。”王翘说。
“那她现在有消息吗?病好了一点没有?”唐伯虎又问。
“前天才有口信回来,能吃饭了。那边的老板人还不错,说让她好好养一养,过年之前就先不用接客了,一切等身体养好了再说。我是不愿意把你的东西带给她。我怕她一见到这茶叶,再看到你的只言片语,睹物思人,好不容易好了点的情绪,又坏起来,那还了得?等将来有一天,你们两个心里都放得下了,再见面也不迟,这样对彼此都会好一些。”
唐伯虎擦擦眼泪,点点头,觉得王翘说得很有道理。
王翘叹口气,接着说道:“人和猫是差不多的,总是看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发馋,偷到一口就算一口。其实要我说,你们几个里,还是柳树头是明白人,宁可跳河,也跟本不让我偷到。这样我也就没了念想,也就读读你们的诗,看看你们的话,一起喝个酒唱个曲儿,全当是乐呵了。不往心里去,自然也不会有烦恼。你说对不对?”
唐伯虎愣住,想了想,不知道对不对,茫然地看着王翘,突然问了一句:“那这茶叶怎么办?”
“放我这里吧。她哪天好了,哪天再给她送过去。”王翘说,“也不知道要熬多久才能好,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再遇到你这样的人。”
唐伯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告辞出来的,反正一路上都丧魂失魄的样子,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想着王翘的话,又想着小徐姐姐,再想起秋香,这才知道,大家的各种选择,都有着自己的道理,既是为自己好,也是为别人好。他似乎又有一点想明白了,为什么有人会去当和尚。斩断红尘烦恼,就不会有各种各样的麻烦了,没有麻烦,便不会有苦恼,那也许是另外一种乐趣。

正在胡思乱想瞎溜达的时候,突然大街上乱了起来。一时间鸡飞狗跳,行人纷纷躲避。唐伯虎被人撞了个趔趄,差点坐地上。赶紧躲到一棵大树后头看,出啥事儿了?
就只见曹凤曹大人,带着苏州府的牙兵们,把行人都赶到路边,清出道路来。曹大人骑在马上大声吆喝着:“都让开都让开啊,小心撞着,后果自负。”
接着,就看后面一队骑兵,大约三十多人,个个银盔银甲,一水骑着白马,飞驰而来,扬起的尘土把大家呛得直咳嗽。但咳嗽大家也抻着脖子看,苏州城里,已经好久没出现这样的正规军了。唐伯虎身边有人嘀咕:“小心点,当兵的就喜欢横冲直撞。”
骑兵们打着鲜亮的旗帜,威风凛凛,仔细从旗号上看,竟然是江西宁王的队伍。
宁王派兵到这里来干什么?
骑兵后面,是一辆四马四轮锦绣大车,也是速度飞快,疾驰而过。然后又是三十多名骑兵,护送着这辆车,绝尘而去。
等着一大队骑兵大车过去,曹知府这才让牙兵们撤下交通管制。正张罗着,一眼看见躲在树后的唐伯虎。曹凤赶紧招手,让唐伯虎过来。唐伯虎满肚子狐疑,走过去问:“曹叔叔,这怎么回事啊?”
曹凤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跟唐伯虎说:“你跟我回去说话,我有事问你。”
一路上曹凤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回到苏州府,曹凤让唐伯虎坐下,问:“你画了一张画,画崔文博家姑娘的,是么?”
唐伯虎点头:“是啊,这是崔叔叔叫我画的。怎么了?”
“没事儿你们画什么画儿啊,这不把事儿给招来了?宁王远远地在江西,竟然派兵到我地面上抢人,我还得帮着维持秩序,这本身就是越制的。朝廷要追究起来,我还得担责任。可是,我不帮着行么?得罪了宁王,他再派人来给我一刀……”曹凤唉声叹气地,“老崔还是我的朋友,还是宁王的老手下,唉。”
一席话说得唐伯虎更摸不着头脑了。这和他画的画儿有什么关系啊?
曹凤说:“你赶紧把这张画儿的来龙去脉给我讲讲。”
唐伯虎言简意赅地说了画儿的来历,说画画儿是为了崔家女儿和张灵……说到最后,曹凤哀叹一声:“原来是这样。家里有女儿可千万不能留啊,不仅给自己家找麻烦,而且也给别人家找麻烦。”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原来唐伯虎把那张崔素琼的画像还给崔文博后没两天,崔文博的老同事季安国就上门来了。俩人好久没见,自然是亲热,但主题还是提亲。崔文博自然没有答应。但老崔也是多事,说起苏州出了一位才子,给女儿画了一张很漂亮的画像。季安国听说了,一定要看一看,结果一看就拔不出来了,赞不绝口,就向老崔要这张画儿,说是儿子娶不到崔小姐,请张画回去也算是个纪念,回去就让他死了这份心得了。老崔和唐伯虎这么熟,可以让他再画一张。
崔文博也是昏头,一心想赶紧把这档子事情了解了,季家以后别再来烦自己,竟然同意了。季安国带了这张画就回了江西。这家伙也是爱显摆,觉得画好看,就挂在了客厅里,这一摆,就招来祸了。
宁王朱宸濠一百年也不会到自己的手下家里串门,偏偏这一天,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东逛西逛的,就逛到季安国家来了。季家没有任何准备,顿时一片慌乱。赶紧把王爷迎进家喝茶,扯了两句闲篇儿,宁王一抬头,就看见那张画儿了。宁王看了那画老半天,就问画上这姑娘是谁。
季安国人老实,胆子也小,一五一十全说了。末了还补充一句:“听说这姑娘要嫁人了。”意思就是崔姑娘有主儿了,劝宁王别打她的主意。
宁王笑了笑说:“要嫁了,不是还没嫁呢?”
说完就问季安国要画。季安国当然不敢不给,宁王拿了画,扬长而去。季安国心想,这回老崔算是完了,姑娘归了宁王了。
宁王办事倒也是挺麻利的,当天晚上就派了骑兵队和大轿子车出发了。这帮人星夜赶路,进了苏州城,二话不说直奔老崔家。老崔正哄女儿吃饭呢,没成想闯进来一帮人,也不说话,架起了崔素琼就往外走。老崔吓坏了,想拦,哪儿拦得住啊,被几个大兵一挡,就给堵屋子里了。大兵们告诉老崔,宁王看上你家小姐了,这就是来迎娶王妃的。说完留下几箱金银财宝,裹挟着崔小姐走了。
曹凤曹大人也没啥公务,在家正打着盹儿,忽然有人来报,说有几十个大兵冲进城来,好像是抢人的。老曹一听这还了得,就算是军队有什么要抢的,也得跟地方官知会一声啊。心里生气,就带着自己的兵上街去拦。拦住了一问,才知道是宁王的人。这下拦截改成了帮忙清道。在这个过程中,曹凤才弄清楚了来龙去脉。
大兵们还留下话了:“宁王知道苏州盛产美女,会经常派人在苏州城里寻访,以后免不了还得多多打扰。”
“你说这可怎么办?这宁王要真是隔三差五地到我这儿来抢人,我这官还当得下去么?咱这地方还不得人心惶惶啊?所以我说,家里要是有女儿,赶紧嫁了得了,要不是给大家找麻烦……唉,你也是,还画什么画儿!”曹凤一边说一边摇头。
正说话间,外面人来报,说崔大人请来了。
原来曹凤担心崔文博女儿突然被抢,再出什么意外,已经派人到崔文博家里去接他,说是吃饭,实际上是想留老崔在这住几天,稳定稳定他的情绪。这崔文博人还没进屋呢,哭声先进来了:“老曹啊,我可怎么办啊?我不想活了,我怎么对得起她妈妈啊?”
唐伯虎可从来没见过人这副狼狈模样:崔文博披头散发,光着脚丫子,浑身脏兮兮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唐伯虎赶紧上去扶他:“崔叔叔,你没事吧?这不想办法呢?”
“没办法了,没办法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死!”崔文博说着就要拿头往墙上撞,被曹凤的家人生生给拽住了。
“事到如今,你也只能想开点。”曹凤对崔文博说,“你想想,你闺女这就算攀龙附凤了,虽然说不上开心吧,但至少这辈子锦衣玉食,没什么大问题了。这也算是个不错的归宿吧?”
崔文博一个劲地哭,拿袖子擦鼻涕:“她肯定不适应,她肯定不甘心。她不会好受的。”
“你怎么知道的?”曹凤问,“说不定她到了宁王那里,一得宠,那心里乐得跟开花似的……把事情往好处想吧。”
说着曹凤就给唐伯虎使了个眼色,那意思,你回家吧,今天我就不留你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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