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彼岸(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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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脸修得好么?”
问话的是一个鹰勾鼻男人,粗眉大眼,身材敦实。长生站在紫颜身后向榻上觑了一眼,血肉翻滚的一张脸,早辨不清眼口鼻,慌忙收回目光镇定心神。
紫颜搬过那身躯,拾起冰凉的手,又在那团血肉上摸索翻看。他身子一挪移露出些许空隙,长生不小心看多两眼,忍不住喉间作呕。这时长生体会出紫颜不沾荤腥的好处,若时常要给死人化妆,尤其是见识死状极惨的面容,谁能咽得下肥腻的红白熟肉呢?
“这生意我接了。”
紫颜一锤定音,那鹰勾鼻男人立即欢喜起来,躬身长拜称谢不迭。等长生送完那人回来,紫颜洗净了手坐在那身躯前闭目沉思。
“你看出什么?”紫颜问他。
长生不想少爷会考问,忙从上到下打量仔细,方道:“这人是男的,大约……三十多岁,身体强壮……不知谁和他有深仇大恨,把他的脸毁成这模样。”
紫颜搀过长生的手,按到那身躯上,道:“此人全身僵硬,小腹鼓胀,尸斑以手压会褪色,起码死了五个时辰。”他手中突然闪出一片精光,一把锋利的小刀划破那人的手臂,极缓地流出血来。“有血流而出,这人死了一日不到,还新鲜得很。可惜这刀伤不是别人划的,是他自毁的。”
长生骇然缩手退步,后怕地摇手道:“少爷你别说了!我头回见死人,心下一时不惯,你容我缓缓。”
紫颜横过一眼,素净的笑容像莲花一般盛开,一声低低的叹息从花心传出。长生羞愧难当,红了脸走近他,大了胆子去瞧那血迹斑斑的尸首。
这真是个不幸的人。长生看清了他血污的脸,数十条或长或短或深或浅的刀痕横贯其上,每一条伤痕都暗示执刀者的坚毅。长生咽了口唾沫,在紫颜赞许的目光下拾起他的手。指甲剪得十分整齐,右掌结了四个干净的茧,指节结实有力,像是懂武功的高手。
致命的一刀劈在胸上,碗大的血洞黑黝黝像张开的口。紫颜用刀片割破袍子,露出里面被铰烂的血肉。“唉,可惜你我不懂武功,看不出这回旋刀法究竟是什么人所劈。”
“少爷可是在猜想刚才来人的身份?”
紫颜点头:“他言辞闪烁,骗我们说这是被盗贼所伤的朋友。其实这人自残身体,为的不过是掩藏身份。那么这两人的身份就极为可疑。不但如此,这刀法霸道刚猛之至,劈得出这刀法的人也绝非等闲。我是越来越好奇了。”
他拉了长生的手放在那张脸上。手下棱角分明,突起的骨头戳得长生心寒。
“这块横骨便是催命的符咒。”紫颜淡定地道,“躲不过的血光之灾。”
长生情不自禁摸摸自己的脸,连叹息都是冰的,宿命还是巧合,天意或者人为。恍惚中他觉得自己也有过一块不吉祥的骨头,被硬生生抽去了,犹如修改命运。
怕紫颜看出他又在胡思乱想,长生干笑两声,强作镇定地取了绢帕,把榻上被血衣染污的地方拭净。紫颜见他不惧那死尸,便放心离开了。
等紫颜一走,长生颤抖的手又按上那人的脸,混乱且迷茫。血迹早干了,他的手抚过**的伤口,像钝刀吱吱在磨。他似乎听到骨折的声音,心惊肉跳地松开了手,几步跳离了榻边,远远避开那个不幸的人。
晚间,长生吃饭时仍想着那张脸,被毁去的是怎样的容颜,背后又有如何惨烈的故事。他出神地嚼着菜饭,手一抖,差点把汤送到鼻子里,惹得紫颜轻笑不已。
“在想那人的面相?”
长生应了,问:“少爷,你我的面相可算好?”
紫颜摇头,“我的样貌过于妖冶,由面相看亦不是长寿的命。你便不同,会多福多寿,安康到老。”
长生讶然推盘,停箸茫然。紫颜含笑看他,竟露出顽皮的笑容,“人活成老不死有什么趣味?风光五十年就足够了。我不要长命,我要好看。”
可是,他怎能失去少爷。长生忽然心慌起来,涩涩的苦从嘴里渗出,身子疲倦得犹如远游而回。他无力地倚在桌角,抬头看紫颜。少爷平静的面容就像瓷器玉雕,烛火在他脸上折射剔透的光芒。是这样完美的少爷啊。
长生不敢设想春花凋残、秋叶枯萎,他要把这片刻的容光都留住。
“我想学易容。”他突兀地说了这一句。是的,唯有他学会易容,他才可能改变紫颜的相貌。
紫颜诧异地望他,半晌,才听懂了,欣喜地站起,拉了长生的手飘然转了一圈。
“你终于肯学易容了,真是难得。”他俯看长生稚嫩坚决的眼神,听见他怦然跳动的心。由今日起继承这充满魔力的妖术吧,是是非非就在针线与刀石中消磨、书写、偷换。
紫颜把他的手放在自己掌上,平摊开,严肃地道:“我将倾囊相授,你切莫辜负了我。”
切莫辜负。长生痴痴地凝视紫颜,他的心犹如饥渴的土地,正期盼一场倾盆的雨露。
凤灯下,香案上,紫颜摆出一幅幅帛画。先是眉、眼、鼻、唇、耳,再是五官齐备的面容。无数的脸呈现在长生面前,零零落落仿佛前世今生的片断,每张面孔后各有故事。 脉络隐藏命运,线条向上或者向下,就是截然两条道路。
长生摸索那些帛画,像雏鸟奋力振翅等待飞翔,眼睛里渐渐放出光彩。
“把这些记熟了,再来看我亲手易容就简单得多。”紫颜微笑,“今晚,和我一同帮那人改容吧。”
长生头皮发麻,看紫颜抽出针、刀、线、剪并各色染料,俏粉娇泥,摆了满满一桌。搬正那人的脸,紫颜却先抬起死人的左手,问:“你看这里有何古怪?”
死者紧紧握拳。长生愕然指出,道:“莫非此人死时极为悲愤?”紧扣的左拳骨节尽突。要怎样的决心才可将一生抹杀,于血肉翻飞中勾却前尘。长生哀哀地看了那没脸的人,想,若此刻在榻前是他的至爱亲朋,会是怎样肝肠寸断。
紫颜摇头,“不然,这不过暗示他是自杀,在被擒之前宁愿自毁容貌、自割喉舌,也不想被对方拿住招供。”
这人手持利刃,自伤身体必然用尽全力,故左手会不自觉紧握。长生想通这点,崇敬地望向紫颜。想不到这些仵作刑狱之事,少爷亦所知甚详,可见易容一道博大精深,先前对此道的鄙薄不由渐渐消除了。
“回旋刀,回旋刀。”紫颜喃喃念着,那伤口如张开的***,把人肉割成一棱棱,惨不忍睹。“只一刀便能血花九出,当今天下没几人有此功力。”
长生悚然一惊,回想那鹰鼻男人阴戾的相貌,泛起难言的窒息感。
紫颜叹了口气,道:“此事疑点太多,叫萤火来。”
萤火。又是那个讨厌的石头人。长生不情愿地应了,提了灯慢吞吞穿过庭院,来到萤火住的沉珠轩。
浮香暗动,清冷的月光照在轩外的池塘里,别有种幽寒肃穆的气氛。扑的一声,有蟾蜍蓦地跳入水中,翻起水声吓了长生一跳。他缩了缩脖子,左右犹疑地看了看,远远立在门外拉长嗓子喊:“萤火,少爷叫你——”
萤火躬着身从轩里走出,俊秀的脸死气沉沉板着,没有一句言语,默默跟在长生身后。长生忍不住,别过身趋向他。萤火剑眉一挑,双眼如狼戒备发光,反把长生一肚子的话噎了回去。
长生没好气一甩袖,这个萤火向来只比死人多一口气,居然敢给自己脸色看。罢了,由他去少爷面前出丑,没必要和他碎叨少爷的想法。
紫颜把那人胸口的刀伤都清洗干净,便于看明用刀深浅并刀劲分寸,他凝神冥思的时候,萤火进来了。
“当今武林,谁有这等功力?”紫颜问完,半晌无声,却见萤火跪倒榻前,捧了那人的手,两行泪无声在流。
他的泪在烛火中闪耀,晶莹如星烁,那一刻长生仿佛听见他浓重的喘息声,悲哀的心里也在滴着泪。萤火突然在长生眼前活了过来,优美柔和的俏面背后,长生看见了棱角峥嵘。
他就像一把铮铮宝剑出了鞘,剑锋吞吐着青光,即将刺破黑夜刺破寂静,把伶俜岁月里的隐秘往事一吐而尽。
紫颜挥了挥手,萤火倏地收了泪,平静地道:“这是呜咽刀所伤,九曲回肠十三刀的第二式,宣城杜鹃。”头一回,长生觉得萤火如踏歌而言,沙沙的声音像碎桑叶于指尖摩娑起舞,竟说不出的魔幻动听。他讶然地盯着这个一向不讨喜的人,诧异他说的话和迷人的嗓音。

“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紫颜幽幽地自言自语,萤火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匍匐地上像是在哀求。
长生隐隐觉得事出蹊跷,却见紫颜肃然起身,把房门关了,挑亮了灯心看他。
少爷的神情颇有醉里挑灯看剑的意味。长生的心一紧,知他要说重要的话。果然,紫颜道:“刺这刀的人想找望帝,你可听过他的名字?”
长生茫然摇头。萤火伏倒的身躯越来越低,就要没到尘埃里。
“多年前,望帝是雄霸武林的一位枭雄,赫赫有名的玉狸社首领。那玉狸社也是人才荟萃之处,上为皇帝老儿清除朝野障碍,下为江湖各色帮派打探秘闻隐事。终于有一日,望帝手中掌握太多的私密,明里暗里都有人看他不顺眼,遂被多方追杀,死无葬身之地。”
长生被这传奇人物搅得心痒,神往道:“既是如此,为什么对方还想找出望帝?”
“可能他看出这人与望帝有所牵连。”紫颜顿了顿,“呜咽刀是照浪城主的镇城之宝,想来,他一定很想知道这人的相貌。”紫颜抚过死者的面容,长生屏息吞声,仿佛他的手移过便会生出花红柳绿,还原出那人的本来面目。
萤火呼吸急促,像是满钵的水就要倾出。长生奇怪地斜睨他一眼,见他锁了眉向紫颜猛然一拜,竟决然向外走去。
长生的心被敲了一下,刹那间明白过来,吃吃地问紫颜:“少爷为什么要问我?你想问的分明是他。”想到萤火仍比自己有用,长生心里苦恼叹息着,恨不能走入江湖历练一番,让少爷刮目相看。
“我以为,你是真的明白。”紫颜摇了摇头,继而拿起针线,漠然敛容,开始勾画往昔。
长生被这句话击中,他究竟错过了什么,少爷想他明白的是什么?他回望萤火消失的方向,忧郁地沉思。
等他于混沌中再度凝望紫颜,半张脸已经修补成形,赫然现出那人的轮廓。他不关心那人的模样,只惊叹紫颜宛如神助的针功。紫颜抬手扶了扶额,一滴晶汗从秀长的睫毛滑落,“啪”,滴在那人的伤口里,丝丝渗了进去。
萤火却于此时突然闯回,一身远行的服饰,背上伏了包裹,冲紫颜扑通跪下。
“请先生放我走。”
“你自己要走,这天下谁留得住你。”紫颜淡然说道,捧起那人的脸,“你来看看,是不是这个模样?”
萤火恻然一望,漠漠中有莹莹灯火如豆,曾经的欢颜如今冰冷刺骨。他吸了口气,忍痛答道:“先生若把他交出去,只怕有更多人要死于非命。”
“啊——”长生不禁退了一步,终于知道了萤火竟是望帝。为什么他可以如算命先生,知晓无数人的过往,只因他是昔日玉狸社之主。
“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么?或者,你宁为玉碎,不肯苟全?”紫颜说到后来,声色俱厉,“我费了那么多时日打造你的心性,不想你仍是如此火爆,不堪一试!”
萤火伏倒在地,咽不下这口气,哽鲠在喉间的刺戳得他生疼。
“盈戈的相貌如果复原,照浪城就会找出他们的落脚处。我……不能再害他们!”他牙关打着冷战,格格作响,像冰互相敲击。
“那你就让他这般没面目地去见阎王?”紫颜断然说道,“我不管他是谁,既是接到手的生意,我便照主顾所求,如他所愿。”
他忽然飞针走线,手下不停,绚烂的手势织就群鸟扑翅。萤火痛心地目睹盈戈残缺的脸面一分分补全,点点血色自骸骨上残褪消散,替之以均匀丰满的温润肉色。火光跃动下,那张脸终有了生气,除了微阖的双眼外,连厚实的唇亦闪动流光,似乎将要开口。
盈戈。萤火不禁茫然站起,抚了抚死去伙伴的脸。恍如重生。生前他极爱笑,那眼角的笑纹竟都历历在目。可是他也老了,额头的长纹是萤火不熟悉的,还有那凹陷的眼窝。有多少年未见了呢?他竟老了。 唯有劈面这几刀,一如少年时的决绝。他说,我必是最好的刺客,如聂政。那时萤火尚是恣意江湖的望帝。望帝说,照浪城主武功卓绝,你不是他的对手。盈戈笑笑,我必提他的头来见。
那一战血染大江。盈戈提来了照浪城主的头,可惜竟是傀儡,功亏一篑。望帝知道,最好的时机已逝。忍,便是心头一把刀,他要所有的人忍下去。
但这么多年过去,盈戈没有忘记。再次出手,他没能刺死照浪城主,却依旧完成诺言,自毁容貌。是这样一张无愧天地的脸。萤火惶恐地惭愧着,他居然为了偷生,想让这张脸冥然消失地下。
可是,不仅是他一人的命。玉狸社自他去后,全部隐于市野,外人只道烟消云散。这盘根错节的纠葛,若是因了盈戈的暴露被全盘挖起,后果不堪设想。想到此处,萤火再也坚持不住冷峻,宁愿委曲求得紫颜相助。
长生盯了萤火看,他就像一堆碎了的白瓷,过往再光鲜亮丽,今时不过是容易伤手的破烂。稍不小心,去捡的人就要割破手指,少爷大概如是想。
可是长生突然想去捡起这堆碎瓷,拼贴成往日的桀骜。少爷一直做的,不也如此?把残旧废弃的容颜换去。长生一念及此,伴了萤火跪下,恳求道:“长生请少爷饶萤火一回。”
紫颜并不理会,喃喃说道:“血肉中夹有丝棉,他先前是以黑布裹面,等照浪城主出手后发现其武功远高于想像,他自忖无法逃生,因此下决心毁容。他脸部伤痕起手重、收手轻,最后一刀横贯鼻梁,想是不堪其痛,故斩得歪了。此时他胸口已遭重创,而对手认定他必死,没有追击,给了他自我了断的时机。”
他的声音带了薄薄的惋惜,像爱怜一朵花谢,将它抛诸流水。
然后,他望着跪在地上的两人,幽幽地道:“那么,你们想让他生就什么面貌呢?”
长生心头突跳,少爷竟有松动的迹象。他觑了萤火一眼,因自己的几句话,萤火周身的剑光更明亮了,他甚至看见锋利的边缘正烫他的眼。长生收回目光,心里有偷偷的喜悦,仿佛和萤火有了某种不可言说的默契。
交货的日子到了。
鹰勾鼻男人毕恭毕敬地递上帖子。长生留意一看,果然来自照浪城。艾骨,是这个阴森男人的名字。他满怀期望地掀开裹尸的白布,继而,眉眼鼻嘴先是一皱,再讶然分开老远。
“竟会是这叛徒!”艾骨手足无措地愣着神,瞥到紫颜无动于衷的脸,方摆正了神情,急切地冲紫颜拱手相谢。
酬金丰厚到令紫颜展眉微笑。百匹翔凤游麟、对雉斗羊的蜀锦显光弄色,极尽鲜妍之态。紫颜虽故作镇定,到底忍不住多溜几眼,心猿意马地招呼艾骨喝茶。
艾骨了无心思,推托主人急等回报,逃也般带了盈戈的尸体离去。
萤火偷藏在窗外,他不认得那张脸。在长生苦苦哀求之后,紫颜答应为盈戈改容。本以为先生随便换了一张就罢了,不想令照浪城的人惊慌失态。该迷惑还是庆幸,萤火隔了窗棂遥望紫颜,这是他永远也看不透的人。
紫颜等艾骨走了,摸索蜀锦的手突然停住,含笑的唇骤然一抿,电目射向窗外,没好气地道:“你以为你的功力,可令到艾骨发觉不了?若非他因事而乱,恐怕便要质问我,为何叫人在外面监视!”
萤火讪讪垂手走进。他自信绝不会露一丝马脚,但连紫颜这没武功的人都知道他在,想来,他是心情难平,不知觉出神暴露了罢。
长生悄悄向他摇手,暗示紫颜并没生气。不想被紫颜看见,将嘴一撇,微嗔道:“好呀,原来你们联起手了。这个地方,到底是不是我做主?”
长生慌忙低头,不敢再有言语。萤火感激地道:“多谢先生仗义,但那容貌究竟是谁所有?”
长生亦好奇地看着紫颜。少爷终听了他一句话,令他在萤火面前别有颜面。
“那是艾骨的弟弟。”紫颜见镇住两人,憋不住厉色,嘴角上扬微笑道,“他弟弟早年逃出照浪城不知所踪,据说偷了城主的小妾——谁晓得是死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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