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醉颜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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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经不得这挑衅的语气,闻言登即恼了。再艳绝的皮囊,倘对他尊贵的少爷不敬,就不值一顾。少年撇了撇嘴,忍不住进言道:“你以为我家少爷是算命的么?有事相求,须得毕恭毕敬,奉以厚礼。就这样,我家少爷未必应允你所求之事,哪有像公子这般张狂的!”
他一股脑儿说完话,见人人皆是一脸震惊,不由后悔嘴快,把话说得重了满了。满怀尴尬地瞥了紫颜一眼,少爷若无其事地听着,不置可否,眼神里隐隐有鼓励的笑意。千姿微蹙了眉,如洁白的玉兰有了纤微锈痕,让人心痛惋惜。
“啊,原来难住了紫先生。”千姿不改傲慢,摆弄手中的酒杯,晃过来漾过去,各是一种颜色。“景范把阁下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本公子有心一见,谁知不过如此。先生猜不出的话就请回。与本公子同坐,也要有点本事。”
“紫某唯有易容一技。以公子之容,无须修改丝毫。苍尧国目前政事平稳,公子当无回国打算,也就是说,公子是想为骁马帮做点事情。”
千姿把酒杯放在身边那白衣少年手中,缓缓抚掌道:“说下去。”
“骁马帮无非以求得世外宝物为乐。此间是天泉山,再过几个山头就是羲芝岭,向来以盛产各种奇物出名。”
紫颜说到此处,停了下来。千姿怔怔地道:“轻歌,先生渴了,斟酒。”景范不无嫉妒地望着紫颜,这是骁马帮中无人受过的殊荣,轻歌只是千姿一人的童子,绝不会伺候第二人。
轻歌直接在千姿喝过的堆雪杯里倒满了酒,递到紫颜面前时,被长生肃然挡了。他一怔,见长生从怀里取出一块素白的绫纨帕子,径自接过杯小心翼翼擦拭了一圈,才皱眉端给紫颜。
“先生觉得不净的话,我就倒了。”
轻歌差点没被气死,苍白如玉的脸色骤青,登即一掌向长生颊上扇去。他出手又疾又狠,掌风刚起已到长生脸侧,不容人思索。萤火早有防备,横出一手轻巧护住了长生要害,轻歌变招甚快,知道讨不了好,缩手俯首,就像什么事也未发生过一般,寂然站在千姿身旁不语。
景范忍不住开口道:“紫先生,公子绝无不敬之意。”
千姿瞪了景范一眼,瞳孔中一道豹子般的神光一闪而逝。景范自知多言,只是晓得紫颜的手段,如今公子想办成的事情,除却这位易容国手外再无他人,不得不放低姿态求得双方的平衡。
千姿转向长生,目光幽如一挽青丝,清清冷冷,与世无争。长生渐兴起惭愧的念头,一幕幕回想轻歌递酒的举动,仿佛那里面是千姿所执的敬意。这难得的敬意被他的轻率弄砸了,以后,也许再也见不到了。
在千姿的注视下,长生的冷汗涔涔直下,如果这是骁马帮的礼节,他的莽撞是否会就此结下梁子呢?
尴尬的气氛中,紫颜仰头将酒一饮而尽,笑眯眯地赞道:“是去年桃花开时酿的酒吧?过了冬雪之后,原来滋味这般沁心。公子是识酒之人哪。”
千姿面容稍豫。紫颜安静得像一尾乖巧躺于主人脚下的狐狸,无辜而善良的眼神,哄得人心情平和下来。长生如烟消失在千姿的视线中,千姿安然地道:“先生尚未说完呢,到了羲芝岭后,本公子到底想要什么呢?”
紫颜一笑,狡猾地道:“不说啦,我不是公子肚里的蛔虫,怎知你的心事呢?”
千姿摇头道:“本公子的肚里没有蛔虫。”
长生“扑哧”一笑,笑完神经又绷直了,心想坏了,老有不合时宜的举动,倒像是想故意为招惹千姿似的。千姿洞悉地笑着,不再计较他的失礼,对紫颜直截了当地说道:“本公子不和先生兜圈子,我想去的不是羲芝岭,而是比它更远的渡魂峡。”
“丌吕族?葵苏之液?”紫颜即刻问道。
千姿满意地答道:“正是葵苏之液——醉颜酡!”
萤火双瞳收缩,心如鼓敲。他知道那是何物,想不到竟在此间遇上。葵苏之液是天下最好的麻药,服之如登极乐仙境,妙不可言,无论刀枪戳于身上皆不知痛。若紫颜可取到此物,易容时割开他人面皮亦无须费力。侧侧问紫颜:“葵苏之液是什么东西?”
紫颜歪了头道:“和姽婳的香有几分相似,惑人而已。”
千姿道:“先生莫以为它像麻沸散,只靠羊踯躅、茉莉花根、当归和菖蒲这些玩意用酒服下就成,或是曼陀罗加草乌此类寻常麻药。施术时如能使人全然忘怀刀矢相加之苦,何尝不是一桩善事?”
长生心想,少爷靠了姽婳之香已做到这点,不必求那葵苏之液。说不定以姽婳之能,香中早含了此物也未可知。
紫颜沉吟不语,千姿瞥了侧侧一眼,又道:“此物若用来救治产妇,亦是绝佳良药。家母在诞下本公子之时,正是服用了他国进贡的葵苏之液,是以母子平安,阖家欢喜。如是在战乱之年,医治跌打损伤更是易如反掌。”
侧侧听了“母子平安”一语,不知想到什么,把手绞在一处,反复翻腾不知该如何静心,秀面飞红,正如酒醉后的红颜。如果葵苏之液有这般好处,她知道紫颜不可能不动心。
“剑有双刃。”紫颜徐徐说道:“葵苏之液中者如醉,虽说以葵苏根研粉同服,可保得灵台清明,不受幻觉所惑,只是此物功效太强,反而……不能流传于世!”
侧侧心如电转,刹那间明白紫颜的用意。骁马帮要求此物,必是高价卖于富庶之家。如把葵苏之液随意用于人身,在对方麻醉时即可对人随心所欲,偏偏中招者迷于幻境不自知。如此一来,害之大矣。
千姿道:“先生太愚昧了。罂粟令人成瘾,但亦能固肾止咳,敛肺涩肠。川乌毒性极大,却可治寒湿风痹、半身不遂。葵苏之液何罪之有,被先生断言不能流传?物本无错,用在人心。”
紫颜轻叹一声站起身,目光穿透林木深处,仿佛看到了遥远的渡魂峡。
“传说丌吕族生性凶残,公子是想易容成丌吕族人的模样,直接盗取他们的神树?”
千姿含笑点头:“这回你又猜对了,虽然我骁马帮未必杀不完丌吕族的人,但本公子希望他们将来也能继续养着葵苏树,给我做后花园。找几个人易容后潜进丌吕族驻地,割几株葵苏树只是区区小事,先生理当应承。”
紫颜淡淡地道:“点名要这货的人,是谁?”
“先生不该知道,也不必知道。如果不幸知道了,也许会身首异处。”千姿说完,在众人的寒战中放声大笑,尽情欣赏他们眼中的愕然。然后,他挥了挥手,在弥漫的蒸气中曲绕修长的五指,道:“泉水温奥,本公子便允许先生和我同沐一泉吧。”
“啪”,温泉中一个水泡爆了,紫颜想也不想地走上了来时的路,摇着手道:“谢了,我最怕给人看见这身臭皮囊,要是吓坏公子岂不于心难安。长生,我们回车上去,等公子泡完了就上路。”
骁马帮没人敢留下窥视,闻言俱是脸红耳烧,连忙为紫颜带路,心神不宁地去了。
千姿掀开了朱弦之衣,怎奈一个个去得远了,无人目睹他像一尊玉像慢慢沉入水中。真是寂寞呢,周身是暖的,心是冰的,就连这温泉也化不开如雪的寒。
不过,毕竟有一股暖流环绕在身。千姿舒适地徜徉在泉中,想起紫颜的笑颜。
两驾马车一前一后地驰骋在山岭间。
启程时,千姿曾以邀请的口吻说道:“本公子今趟心情好,破例准你们与我并驾齐驱。”紫颜并不领情,特意交代萤火相距五个车身吊着即可。于是那刻意维持的距离像两人在暗中较劲,景范赶着千姿的马车没有缓下来等待,风驰电掣如狂奔的野豹一溜烟抢先窜前,萤火不疾不慢地稳稳跟上,如影子不离不弃。
由天泉山向西,过龟足谷、孜石沟、水骨雪山到羲芝岭,再往北就是渡魂峡。沿途峰峦迭起,沟壑森然,林木葱茏,灿如黄金的土岩、洁如白云的冰川、翠如碧玉的林海,交织连理,纵横往复。领路的景范熟识此间地形,萤火甚至怀疑这一路宽敞的通道是由骁马帮开辟,虽有几处地势极险,寻常马匹根本通过不了,但峰回路转之处屡屡有路被生生地走了出来。真是所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闯过一关又一关后,不免令人渐起遗世忘俗之感。长生这回遵了紫颜之意,目不转睛凝望车外风景,美不胜收的草木、山色、水光变幻着七彩光芒,一眨眼便生出一个幻境,把世间各色本相演绎到极致。逼人的空明澄净,使长生忘了身在何处,只盼这路再也走不完才好。
途间在水骨雪山休憩。莹莹的积雪将山装点得如冰肌玉骨的美人,长生看着看着不知寒冷,坐在地上不想起身。紫颜抱了一件露褐色鹿胎皮袄子给他披上,远处的千姿坐在雀金呢毯席上冷冷相望,对了轻歌道:“你和景范去采点雪水,本公子渴了。”
紫颜一行人见身为骁马帮二帮主的景范被千姿差遣得犹如一个下人,和轻歌双双往雪山上去了,皆是唏嘘不已。侧侧笑道:“萤火,少爷待你算是不错。”萤火点头,紫颜道:“咦,其实……我也有点渴。”长生闻言,立即收回目光,道:“我为少爷去收点雪水,嗯,以后易容时洗颜也可用。”
紫颜笑眯眯地拉住他:“乖,你能想到易容,着实不易。不过穿得太少,上山非冻着不可。”一眼扫过跃跃欲试的萤火,像是看透了他们的心思,“休看此刻阳光大好,山明雪秀的,那种天寒寻常人禁不得,安心坐好了。我瞧公子千姿爱逞能,一会儿兴许会差人送上门来。”
一支香的辰光后,景范捧了一把盛满雪水的东青釉凤觜龙柄壶走近。长生和萤火会意相视,对那位嚣张的公子不像先前那般讨厌。
“公子说,这是第一份谢仪,望先生收下。”
侧侧抬头看他,道:“二帮主不觉委屈么?”
景范的面容谨如山崖,严肃地答道:“在骁马帮,我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公子就是我要侍奉的人,这一点无可置疑。请紫先生和夫人慢用。”俯身放下瓷壶去了。萤火望着他的背影,又瞥向紫颜,一人之下,只在此一人之下,一切才有了意义。
白皑皑的积雪砌在壶中,如一粒粒细碎的珍珠在阳光下闪烁。萤火握着龙柄稍用气力,雪禁不住壶身上传来的热,悉数化成了水,漾着他清凉的眼。紫颜鼻尖轻皱,嗅了一嗅,道:“这是数百年不化的积雪呢。先封起来,如今不须用它。”
长生眼巴巴地看着,紫颜弹了一下他的额头,笑道:“此水气禀太阴,可解毒降热。你好好的,不许嘴刁乱吃。”侧侧眼波一横,道:“我要分一半去,行不行?”紫颜连忙说道:“你要只管自取,让萤火先收着罢。”侧侧朝长生嫣然一笑,得意地望着他身上的皮袄。
萤火微笑捧壶,这一路山高水远,却是毫不乏味。只是,他转头注视自斟自饮的千姿,到底这位公子想让紫颜如何易容,才能夺取丌吕族的守护神树?
再上路后,没多久到了羲芝岭,庞大的山形如一只巨型灵芝伏地。这里的冰川盛产最上品的玉石,这里的茂林出没最奇特的野兽,这里的地底深埋着无数寻宝者的骸骨。景范没有径直翻山越岭穿越过去,绕道自山下而行,为此多付出两个时辰的旅程。幽邃的山岭像是会呼吸的灵物,瞪直了眼目送飞驰的马车远去。
等渡魂峡夹着天岩河水呈现在众人眼前时,瑟瑟风起,天色黑沉如墨。
夜晚的渡魂峡如插天的剪刀,交叉的刃口上流淌过一道湍急的河。水出天岩,其硬如石,传说这河水喝不得,人饮后腹痛如绞,用药后会排下碎石若干。当紫颜在下车时把这些话说给长生听时,少年斜望着车厢里盛放雪水的壶,咽了咽口水。
峡口早支起了数十个帐篷,更以绵长的缭绫掬豹锦障围在营地之外遮风挡沙,百余名骁马帮好手肃然立在左右。帐篷前熊熊燃烧的火光肆意跳跃舞蹈,正在烧烤的野羊散发出诱人的肉香气,峡谷中侵面的寒意被这一切阻隔在外。
长生谨慎地朝远处的山峰打量,低声问紫颜道:“这样大张旗鼓的,不会让那什么丌吕族的人知道吗?”紫颜笑笑:“爱摆排场是某人的偏好呢。至于丌吕族,在峡谷的那一头,离此地尚有十几里。”长生吐了吐舌头:“啊,这么长的峡谷!”紫颜点头:“天险难行。不过你年纪轻,多吃点苦也是好的,明日跟我一同进山。”
长生皱着眉,求救地看向侧侧。她嗅着好闻的香气,等着大快朵颐,根本没留神这两人说些什么。萤火见状,道:“我会帮你做双好鞋。”长生暗暗叫苦,今日坐了一天的马车,明日换换口味本是不错,可想到丌吕族“生性凶残”之说,他真想赖在人堆里永远不走了。
一行人围坐吃烤肉,喝烈酒。公子千姿膝前平搁了一只楠木牡丹小几,上面放了鸾鸟海棠纹银盘,配上孔雀枝莲花银筷,旁置拭手的鲛绡帕子,连剔牙杖儿亦是银制摩羯纹的器物。景范用佩刀削下一片羊肉,恭敬奉在千姿的盘中,如是送了三次,千姿点点头,他方才转向紫颜。
紫颜与长生在鎏金云雷银盘中洗了手,看见景范拿肉过来,连连推辞。千姿慢条斯理地嚼着羊肉,等咽下了,道:“原来先生食素。”紫颜道:“烟火气重,吃不消。”千姿注视他良久,道:“先生是否想说,本公子最好也戒了荤腥?”紫颜笑吟吟道:“秉性天生,由不得人,除非公子有意逆天而行。”千姿听了这话,竟沉吟不语。
这时峡谷里回荡着呜咽的叫声,凉飕飕的风卷了令人不安的咬啮摩擦之音由远而近。长生的心猛地一拎,听出是群狼聚集咆哮,手不由发抖地移向紫颜。紫颜拍拍他的手,声音一如平常:“没事,有这么多大人在这里。更何况苍尧一族又称苍狼族,有公子千姿护着咱们,怕什么呢。”
千姿难得没有赞赏紫颜的博学,蹙眉道:“什么都知道,有时,日子会很乏味吧?”紫颜慢慢扬起一个微笑,像浮出水面的一尾鱼调皮地转身,偷偷笑着千姿不经意流露的懊恼。
狼群在此时越来越靠近,绿森森的眸子在黑暗中如诡秘的冥火,幽然荡近众人所在之地。骁马帮的好手一个个摸着刀鞘,只等千姿一声令下,就扑出去尽情厮杀。谁知千姿的恼意愈加明显,最后一脸怒容,不耐烦地说道:“哼,真是不速之客!景范,叫他们列队迎宾!”
长生向远处望去,尽头有一个灰袍的老者,正悠然坐在群狼拉的小车上疾驰而来。
景范在最前头立着,墨绿的织金锦服与暗夜溶成一色,唯袖口的金丝线儿折了月光,扎进眼里去。不动如峰,坚毅若石,此刻的二帮主与在公子千姿面前隐忍谦恭的模样判若两人。长生感觉到他逼人的杀气,倒退两步往萤火身边靠着,相比接踵而至的恶狼,倒是景范的气势更让人胆寒。
紫颜若有所思地凝视千姿,篝火下美艳的脸庞阴影起伏。是千姿以一身风光压过了整个骁马帮,还是成了遮掩手下锋芒的鞘,有意让世人忽略他们的实力?
群狼止步,低嚎着原地徘徊。灰袍老者下了车,一振衣袖,大踏步向千姿的营帐走来。景范刚迎上去,起身相挡,未想那老者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走过,等他回过神来,那人竟已在千姿跟前磬折施礼,肃然说道:“臣阴阳,拜见太子。”
景范惊出冷汗,好在听见他的话,略为安心。
千姿仰头笑道:“太师别来无恙?”笑声中别有一种无奈,像风吹断了花枝,喑哑地一声呼告。景范听出异样,急忙退到他身侧,小心翼翼地隔在两人中间。
太师阴阳清癯的脸上浮起一丝微笑,灰袍飘拂,望之相貌不俗,有神仙风骨。“臣有三年多未见太子,怎会安然?”他缓缓扫视众人,每人被他盯上就剜心般一痛,不敢再与他对望。直到碰上紫颜,阴阳不由多看了看,忽地心神颤动,蓦地里涌上许多前尘旧事,那一口气不由泻了。
他冰冻的神情慢慢融化,再看千姿时已有两分暖意,叹息道:“臣不中用,有事要禀告太子,请摒退左右。”
千姿不动声色:“这都是本公子跟前的人,你有话直说。”
阴阳又瞥了一眼紫颜,像是放了心,道:“王后思念太子,期望殿下早日归国。”
骁马帮众人僵然互视,从紫颜口中听到苍尧国太子这几字时,他们就知会有那么一日,但不想这一天来得如此迅疾。千姿像是没有听见,沉吟了许久,方道:“王弟……十三岁了吧?”
阴阳一怔,继而低首道:“是,七殿下已经十三岁整。”
千姿挥挥手,落寞地道:“知道了。本公子在此间有事做,太师就请先回。”
阴阳早知他会回绝,道:“太子想要葵苏液,差人去各国搜购便是,何苦来此?倒是国中……”他话未说完,千姿一字一句地道:“此物势在必得。要么太师留下帮我,要么就给本公子滚回国去,这辈子休再见我!”
掷地有声。“休再见我”四个字远远地在风中送了出去,一迭一荡回响在峡谷间。阴阳直挺挺地盯着千姿。是的,太子什么都明白,他此来目的千姿了如指掌。想明了这点,他坦然跪下,拜倒道:“臣遵命,任由太子差遣。”
千姿满意地点头:“好,你先改口,叫我公子即可。另外,介绍你认识一位先生。”一指紫颜,眉眼间的烦忧烟消云散,“这是闻名天下的易容国手紫先生,这一回,你该明白本公子并非无的放矢了?”
一行人看向紫颜。阴阳干笑两声,道:“先生大名北荒三十六国无不知晓,阴阳有礼了。”
景范恍然,千姿岂有不知紫颜之理,因此他一推荐,公子立即让他请人。只是萦绕在他心头,更为忧虑的是太师此行,在求得葵苏之液后该如何打发这尊煞神。景范一时没了心思,只觉天冷得太快,黑得太尽。
心头寒意皆起。
这一夜深得耐人寻味。景范辗转难眠,走到帐篷外发觉千姿的宿处亮着灯,他踌躇了许久,没有过去。正兀自发呆想着心事,忽然帘幕一掀,阴阳老泪纵横地走出,仰天长叹。
景范隐去身形,待阴阳走远了,犹豫再三,往前踏了一步。千姿不动声色地闪出帐篷,神色平静地凝视他道:“你也没睡。”
薄如春水的涟漪荡漾在千姿眼中,景范看出水底暗藏的汹涌,低首道:“公子……是要继承大统的吧……”
千姿却问道:“昔日你将帮主之位让给本公子,可曾后悔?”
景范心中被柔软的往事触动。眼前又见那春花明媚的少年纵马奔驰,一笑掠去多少魂魄。当日的千姿何曾是在骑马,他简直与马浑为一体,仿佛战神驾马昂然而来。勇猛无畏的骑术、眼花缭乱的箭术,他是心甘情愿拜倒在这笑容之下,在这骑射之下。

是这姣美的皮相束缚了他在江湖的威名,也是这皮相成全了他在帮中的威信。只有骁马帮的人明白,这张笑靥下的一颗心有多么狠绝,以雷霆般手段扼杀一切敌人。
可是,世人都会被迷惑,因为太过精致而看似纤弱的容貌,是千姿最好的杀手锏。
“不,我从没有后悔。”
有时,景范自问,他是不是被迷惑的那一个。但每当凝望千姿的眼,他知道,此生也将坚定伴在这个人身旁,鞠躬尽瘁,奋不顾身。
千姿满意点头:“好,有你这句话,你和你的弟兄们只要留着命在,本公子保你们三世安乐富有!”他盈盈地将笑脸靠近景范,声音柔若流水,“阴阳那个老家伙,就要做我王弟的先生了。”
阴阳是太子之师,也就是说……景范猛然盯住那言不由衷的笑颜。
“呵呵,你惊什么?本公子经营骁马帮也是在打天下,你该明白。”千姿喃喃说道,面容袭上浓浓倦意,像挂满泪的红烛。
景范心有不忍,道:“夜了,公子早些安置。对了,明日紫先生要进山,我们要跟着去么?”
提到紫颜,千姿恢复了一些生气。
“听他的吩咐就是了。丌吕族,不知道会不会把这位弱不禁风的先生给撕了。”
次日。
长生打着哈欠走出帐篷时,紫颜携了一只玉色番罗褡裢懒洋洋地在与萤火聊天。他刚想趋上前去,轻歌的身影忽然出现,眉宇间一扫冷漠,拉住他道:“真是大事不好,也不知你家先生如何想的,竟对我家公子说要带你? 长生愣愣地望向他,昨日不曾听千姿的贴身童儿说过话,没想到开口就是一串,听得云里雾里。轻歌看到他不知所措的样子,扑哧一笑,忍住心中的轻慢之意,耐了性子道:“我说,你是不是没睡醒?渡魂峡地势险峻,别说遇上丌吕族那些野人,光是山谷中的蚊虫鼠蚁就够你们受的。你和你家先生皮娇肉细,若是尚未替我家公子做事就先折损了身子,叫我家公子如何过意得去?不如让我骁马帮高手陪着……”
长生恨不能抢步上前捂他的嘴,好在萤火前来搭救,冷冷地在旁插了一句话:“有我在,轮不到你们。”轻歌瞳孔收缩,瞪了萤火一眼,被他周身发散的劲气所迫,小声嘀咕了一句,傲然走开了。临走,长生犹听见念叨声不绝如缕:“懂点功夫有什么了不起,比我骁马帮高手差得远了……”
长生忍俊不已,心下挂记紫颜,边对萤火说话边四处张望:“少爷真要单独带我进山?”
紫颜正低声对侧侧说着什么,侧侧连连摇头。萤火面有忧色,道:“少爷说只带你进山,要我好生护着少夫人,他还说,不许骁马帮的人跟着。”长生登时木了脸,轻歌的话一句句打心里流过。两个风吹就倒的人,偏偏独闯龙潭虎**,不知道紫颜在盘算什么。长生掐了掐手心,该很清醒,可少爷难道没有在做梦?如此异想天开。
这时一阵嗷嗷叫嚣的狼嚎声,吸引了长生的注意。阴阳牵了群狼悠然漫步在营帐外,像驭了仙兽的奇人正要渡迢迢银河。金黄色的晨辉洒在狼群身上,令它们灰白的茸毛熠熠生姿,仿佛千万道丝线织成气韵生动的一幅丹青。
长生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他从心底里不喜欢这个太师,不喜欢阴阳身后随之而来幽暗朝廷的气息。他不知道是因为紫府众人刚刚从另外一个朝廷的眼皮下逃脱,还是因为排斥权贵那种气势压人的窒息感,总之,一声声的狼嚎勾起他许多不快的感受,憋在胸口想找地方宣泄。
如果少爷不觉得此去会有危险,那么,他宁愿就此随少爷走进深山,避开眼前恶心的一切。
侧侧争不过紫颜,一甩手进了帐篷,紫颜笑吟吟地招呼萤火,道:“你去向公子千姿讨点新奇玩意,就说我为少夫人要的。他那么爱炫耀,一定会给点好东西。”萤火朝长生使了个眼色,往千姿帐中走去。
长生指了紫颜手中的玉色番罗褡裢,问道:“少爷带了何物?”紫颜神秘一笑,并不回答。一阵风过,长生缩了缩脖子,仍然心存畏惧,道:“真的只我们俩进山?我……”紫颜笑笑:“我若说丌吕族并不可怕,你信不信?”长生犹豫了一下,道:“少爷说过他们凶残成性,莫非是假的?”紫颜道:“是真是假,你去了便知晓。”
长生把心一横,道:“少爷,我有个主意,咱们带多点迷香进去,他们要是想抓我们吃了,我们就把他们全迷倒了。丌吕族的人,也是有鼻子的吧?”紫颜呵呵一笑,伸手一戳他的额头:“等你拿了火折点香,怕已经掉进陷阱里出不来了。”
两人说话间,萤火抱了一匹雪白的料子从千姿帐中走出,整个人顿时像遮了云烟,影绰缥缈。紫颜赞道:“不愧是骁马帮之主,居然有青鸾姑娘梦寐以求的‘冰心罗’,这下侧侧非要乖乖听话不可。”
长生吃吃地道:“青鸾姑娘,是那个文绣坊当家么?”紫颜道:“她是你家少夫人的师父,不然,我怎能有她亲手织的射目绣?呀,千姿真是殷勤,倒叫我不忍不帮他这个忙了。”
景范一身锦绣裹在大红花罗披风里,身背长弓立于两人面前,英姿飒飒。他向紫颜施礼道:“公子让我务必与先生同行,请先生千万原谅则个。”
紫颜叹气:“唉,拿人手短,我是知道啦!罢了,请二帮主除去兵器随我入山,我们不是去打猎。”
千姿始终高卧在营帐中不曾出来相送,直至三人淡淡地没在晨风中,他飘忽的面容才现于阳光下,非喜非忧的眼神熏然如醉。阴阳从不远处遥望他伫立的身影,脚下狼群躁动,被他用两手紧紧扣住了缰绳,坚如高矗的巉崖。渡魂峡全长三十七里,两岸奇峰绵延林立,森然特起,远看去绝无人迹,也无道路可行。紫颜、景范与长生三人乘独木舟沿河水逆流而上,过十一处急流险滩,即可进入丌吕族出没的丹崖湾。
景范手持竹篙,一下下点在河水深处,轻舟如云浮在水上。纵有漩涡暗流,也像骤起骤灭的泡沫,被他用竹篙一戳,便失去了威胁。
紫颜振衣坐在舟中,惬意观赏两岸风光,沉香镂金袍遮起盘曲的双腿,他整个人如同船板上用螺钿镶的一枚鲜花徽记,任小舟浮沉飞荡也巍然不动。长生没他那么从容,始终扶着船沿咬牙忍耐,好在景范手段惊人,双脚用千斤坠力死死压住船面,尽管舟行颠簸上下摇震,长生倒勉强挺了过去。
小船平稳行驶时,景范忍不住开口问紫颜道:“为什么先生执意不许我帮的人跟随?多些人来不是有个照应?”紫颜抬眼看他,眸子里是粼粼碧波,清可见底。他笑着反问:“你是不是想说我们此行危险?”
景范握了握手中的竹篙,道:“据说来盗取葵苏之液的人皆是有去无回,没一个能生还,江湖上不少好手和帮派都折在渡魂峡,死状极惨。最可怜的是北马寨,全寨二百一十三人围攻丌吕族十八日,结果反被全歼,尸骨无存。自那之后,丌吕族也有食人族之称,没一点胆量的人根本不敢靠近。就连想替那些盗液者收尸的人也断手断脚,无人能全身而退。”
长生打了个哆嗦,扑面的风有了钻心的寒意,直想找个地方藏起来,不要再往前行。
紫颜微微一笑:“你知道么,北荒有多个地方有丌吕族人,那些人不像渡魂峡的丌吕族会见人就杀,他们非常和气。没有人会生性凶残,除非为外界所逼,此行人多,反倒不妥。”
长生心中一颤,崇敬地望向紫颜,他尊敬的少爷像是从无忧患之时。他知道紫颜偶尔会发愁,却不曾对任何险难有过惧意,想到自己动辄畏事,不由在万般的愧意中激起一丝斗志,想去学少爷的处变不惊。
但是那不惊之后,曾有多少辛酸,是他想也不敢想的。
河水在丹崖湾由东转南,河岸忽然开阔,骤变成洪涛巨流轰然而下。长生听得奔湍的水声如蹄声杂沓,想起骁马帮骑士踏马而来的英姿,心神摇簇。岸上隐约有尖锐的人声传来,景范撑篙将小舟掩藏到一处岩石之后,掏出一把暗器握于手心。
紫颜轩眉一蹙,用眼神压下景范的杀气。三人正待侧耳倾听,漂浮的小舟突然触动了丌吕族支在河中捕鱼的装置,水面上“嘭”地弹出一张麻线大网,惊动几个手持鱼叉的人,从岸上斜坡的林木中现身出来。
眼见避之不及,景范的杀气止不住地漫溢,挺直了身躯迎向来人。紫颜不动声色地端坐舟中,伸手牵住了脸色煞白的长生。
长生按住狂跳的心口,偷眼瞧着那些奔近的丌吕族人。来的也是三人,裸露的双臂和小腿亮出黝黑的皮肤,眉与唇更刻意用烟煤涂成浓黑,远望如炭笔作画。领头的少女五官甚美,发髻斜插一支翠绿色鸟羽,一身粗布衣裙,脚穿草鞋纵步如飞。她看见景范,“呀呀”叫了一句什么,手中的鱼叉立即飞射而出。
景范迟疑了一瞬,少女晶亮的眼叠映在他的心里,对视之时仿佛有一道彩虹将他们连起。但眼看要擦身而过的鱼叉打破了他的幻想,当下毫不犹豫地回赠三枚暗器,无一例外地打中了迎面的三人。三人驻足倒地,晕了过去。
“大家别慌!”景范喝了一声,安抚紫颜和长生。鱼叉的准头很差,但这两人瞧不出,准要惊慌失措。待他回头望去,紫颜淡定如常,指了船边徐徐说道:“人家救了我们,你却打伤了她,未免说不过去。”
一条斑斓的蛇水淋淋地趴在船头,长生这时方见了,“哇”地怪叫一声。景范见鱼叉正戳在蛇的七寸,怅惘间心头飘过那一双眼,他想也没想,几步跨到岸上,俯身查看那少女的伤势。
他的暗器上浸了特制麻药,遇血速流,一沾便倒,好在出手时留了情,入臂仅半寸。饶是如此,拔出来时仍是鲜血迸溅,像泪流不止,一颗颗渗到人心里去。景范手忙脚乱地撕开身上的金锦襕袍,把一缕锦绣小心地为她绑上。忍不住偷看少女沉睡的容颜,初见惊心动魄,因了那刚硬如针的眉眼,但瞧久了竟有几分欢喜,仿佛触到一丛恣意盛开的麻黄,坚硬的线条后别有一番柔美。紫颜和长生相互搀扶着下了船,走到受伤的三人面前。另外两个男子年岁皆不大,穿了一身兽皮,头上插了豹尾。紫颜朝长生努了努嘴,让他为两人包扎,长生瞪了眼景范,内疚的人仍在少女面前忏悔,丝毫想不到还有其他的伤者。长生无奈,接过紫颜递来的褡裢,拔出暗器替两人清理伤口。
等景范回过神请示紫颜的时候,他抿了嘴轻笑:“丌吕族人长什么样子,你们记下了罢?该回去了。”景范一怔,未曾想这么快就走,紫颜又道:“你打伤了他们的族人,难道想深入腹地去赔罪?早早溜之大吉为上。”
景范垂头丧气,想到是先入为主存了念,以为丌吕族见人就杀,因而不分青红就回击了。他这边厢过意不去,那一边紫颜淡淡说道:“二帮主,好在你没带长弓。”景范心一紧,苦笑道:“先生说得是,若我能像对一般人那样以礼相待,此刻说不定和他们在把酒言欢。可惜……”
紫颜无动于衷地往船上走,嘴角浮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长生收拾完毕,拾起少爷的玉色番罗褡裢,疑惑地问景范道:“你说,少爷怎么知道要备伤药的?”说完,迎上景范恼羞成怒的眼,连忙缩了缩脖子,飞快地道:“我回船上等二帮主。”
景范想起刚才的一幕,一刹那黑白颠倒,是他错了吗?回去见到千姿,他该如何交代,是否依旧能坚持千姿的想法,易容成丌吕族的人进来偷取葵苏之液?
他解开花罗披风盖在少女身上,特意把她裸露的腿臂小心裹好,似不想让人看了去。想到先前那条蛇,又掏出一个瓷瓶,在三人四周撒了一圈浅色的药粉。长生忍住恶心把死蛇踢回河里,回首瞧见景范的举动,好奇地问紫颜道:“少爷,那是什么?”
景范取了火折,倏地把药粉点燃,一缕刺鼻的气味遥遥飘近长生口鼻。那三人周围立即烧出一个火圈,妖异的青色火焰精灵般起舞了片刻,复归于尘泥。景范满意地走回船上,紫颜笑道:“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一种叫‘啼乌’的奇鸟的粪便,虫蚁牲畜都很怕这股子味道。骁马帮的宝贝真是层出不穷,连我也有点羡慕了。”
景范闻言说道:“先生抬举。这些小道玩意,怎能入先生的眼。公子……莫非想我们换成这种装束进山?”想到肌肤要涂抹成黑黝黝的模样,心下总觉不惯。
紫颜一本正经地道:“你们若真能不知不觉偷去葵苏液,大家太平无事,何况你刚又伤了人,想言和也晚了。”长生头脑中画出景范的野人打扮,忍不住偷笑出声。
景范苦恼地垂头撑篙,几次心不在焉,把长生震得差点栽进水中。少年目睹这个骁勇男人的愁态,想到自己从未对少爷这般忧心过,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忧虑?他又望了一眼乘云驾雾般坐着船的紫颜,无论陪少爷去何处,再多滔天巨浪也会转眼风和日丽,每如幻境引人沉迷。
长生不由阖上双眼,任峡谷悠悠荡荡地侵过贴面的风,随着摇曳的船身睡了过去。
醒时,身上披了件刻丝仙鹤缎衣,一望便知是少爷之物。长生揉了眼,见自己已躺在帐篷里,萤火在床铺前摆着茶点。他叫了一声,问:“少爷呢?”萤火道:“公子千姿请了他去。”长生暗想,千姿怕是忍耐不住想进山了罢。
千姿的帐中,景范、阴阳、轻歌正陪了紫颜,探问易容的细节。紫颜瞥见千姿闲散地斜倚水席,玉唇度酒,浑似与此无关,便道:“只你们三人去么?”景范知他有所指,道:“有我们就足够了。”
紫颜抚袖轻笑,转向千姿道:“公子不去,就没我的事。”千姿秀眉一蹙,奇道:“我差手下人去,有何不妥?”紫颜道:“亲力亲为,方有诚意。不然,我让长生为你易容可好?”轻歌想笑又不敢笑,呛在鼻里打了个喷嚏,忍得好不痛苦。
千姿向来爱惜羽毛,从未想过在属下面前自损容貌,闻言冷然道:“请先生易容,本公子自会花费重金厚礼,要我改头换面,再也休想!”紫颜笑道:“无妨无妨,当我没来过。”竟当即转身离去。景范忙挡住紫颜,赔笑道:“先生有话好说,再慢慢商量不迟。”紫颜道:“易容的主意是你家公子所出,事到临头却不肯担待,哪里有一帮之主的模样?”
千姿拍案,怒道:“谁说本公子是怕事之人?好,就准你为我易容!我倒要亲眼看看你的本事,若有半分破绽,回来要你好看!”
紫颜悠悠地道:“公子只为取药,记得切勿杀生。”
“哼,不用你啰嗦!本公子不须杀一人,就能拿到葵苏液,你就等着瞧吧。”千姿恨声说道。余下三人怔怔望着他,千姿平素自视甚高,寻常也无人能劝得动他,如今竟被紫颜轻易激将成功。只是他们更好奇的是,粉肌玉骨的千姿化成山野村夫的模样,任谁也想睁大眼瞧仔细了。
紫颜要为千姿易容的事立即传遍了所有营帐,长生听到外面有人谈论,刚想出门询问,侧侧掀了帐子进来,失笑着招呼他们道:“呀,千姿要易容了!长生快去看大黑脸,萤火你也来!”说着,笑得花钗频摇,摔下帐子去了。萤火和长生互视一眼,看见对方心里在说,去了,千姿会不会生气?却同时开口道:“去看一眼如何?”
千姿的营帐香麝袭人,一进去便瞥见海螺杯、犀角碗、水晶灯座、玛瑙棋子、象牙笔管等精致物件金灿耀目,香几、条案、鼓凳、床榻更是紫檀制成,涂雕云龙,纹金罩漆。长生暗想这妖娆况味似曾相识,与紫府奢华仿佛,不由露出笑意。
骁马帮的人皆守在帐外,里面仅千姿、景范、阴阳与轻歌四人。紫颜依旧携了他的宝贝镜奁,在黛砚上调了画眉的黛石,一点点涂在景范额头。长生见千姿仍是丽华标致的一张脸,顿时没了兴致,萤火也微微失望,但紫颜所用之物少见,两人又疑惑地观望下去。
侧侧问道:“何不用螺子黛?不用研磨,蘸水就可用。”紫颜手上不停,闲闲说道:“螺子黛源出波斯,是蓝靛花所制,每颗虽值十金却寻常见了。我这黛石不仅是天然青石,更用姽婳之香熏制过,唤作‘兰黛’,易容美颜两相宜,更为矜贵。”被他一说,侧侧眼波流转,在心底勾画兰黛轻锁眉山的描妆情形,不觉出神。
千姿笑道:“黛色偏青,与丌吕族黝黑肤色类似,先生果是聪明。”
紫颜道:“这还没完。长生你瞧好了,眉唇如用烟煤,味道未免不好闻,用昆昭国的墨犀角磨粉调匀,涂上后正与烟煤类似。”说着,从镜奁中翻出墨犀粉来,和了水点在景范眉上。长生眼花缭乱,默记紫颜的手法,心下跃跃欲试。
脸面调理停当,要为双臂与双腿抹上同样的黛色。景范自顾自脱了襕袍,刚想褪中衣,侧侧羞红脸避了出去,长生和萤火仍守在紫颜身边观望,轻歌更是笑吟吟地等着。景范瞧见六人立在身前,不知怎地也窘了,清咳一声,但无人有挪动的迹象,只得褪下中衣,现出内里天净纱汗衫半臂。
虽然夏日袒胸露臂是常事,这会见了景范结实的手臂自短袖中露出,长生不禁有些发讪,忍不住瞟了千姿一眼。景范越发脸上烧得慌,好在有兰黛遮掩,看不出面色大变。
千姿颦眉道:“紫先生,剩下的兰黛你让景范自己动手。本公子心急,想早些易容,你看如何?”紫颜笑道:“好。”千姿遂沉下脸,道:“闲杂人等都给我出去。”
阴阳、轻歌、萤火、长生四人知他所指,脚步粘了片刻,期望说的不是自己,然则被千姿一一用凌厉的眼神扫过,无不悻悻往外走。临走,紫颜叫了一声:“长生,你去把先前丌吕族的服饰画给侧侧看,叫她依样做几件衣裳。”长生应了,想到无法亲眼目睹少爷的手艺,懊丧不已。
走出帐篷,轻歌蹭到他身边,大倒苦水,“唉,我想看你家先生怎么为我家公子易容,谁知道公子连我也赶出来。本来在苍尧国之时,我家公子最亲近的人就是我,我虽比他小了几岁,差不多也与公子同时长大,一同修习骑射之术……”长生飞快地打断他:“对不住,我找少夫人做衣裳去。”说完,连蹦带跳地逃了去。轻歌口上刹不住,再一看只有萤火在跟前,想了想还是说道:“我……没事了,你请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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