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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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女史端起白瓷碗,淡碧的一泓茶,香气诱人,她呷了一口,微苦的茶水顺着舌流进喉中,味还没散,就尝出些些的甜,味淡却不散。好茶,她心道。在宫中这么些年,什么茶没见过,这杯茶茶叶倒是普通,但泡茶所用的水绝不一般。
就像眼前的宁远侯!
她看着宁远侯与画官寒暄谈笑,把疑惑深深地埋进心底。出京之前就已打听了昆州王府的状况,可真到这里一看,却与她想的相差千里。京中传闻宁远侯淫人妻女,荒诞无耻之极。可她今日所见,宁远侯剑眉入鬓,目光炯炯,言谈从容,分明是个俊朗的公子。
尉戈笑道:“女史想什么想地出神了?”
乔女史放下茶碗,说道:“王爷,奴婢受宁妃娘娘所托,倒是很想与舒仪小姐见一面。”
“女史莫再称王爷了,小侯尚不敢当。”尉戈谦逊地说。赵宝溜上前,悄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又转过头来,道:“舒仪就来了。”
乔女史含笑着点点头,又喝起茶来。袅袅香气中,她想起了两个月前宜寿宫发生的事。
宁妃居宜寿宫,是三皇子——德王的母亲。当今圣上自有了刘妃,对其他妃嫔就淡了。宁妃也将全副心神就转到了三皇子的身上。
三皇子才华横溢,韬略过人,又生地丰神毓秀,可说是无一处不好,近乎完人。朝野上下皆誉其名。皇上赐其封号“德王”,宁妃深以为傲。唯一有个遗憾就是三皇子子嗣稀薄,只有一个正妃所生的女儿。三皇子并不好女色,与正妃只是相敬如宾。对其他侍妾也不见如何喜欢。
今年夏末,大皇子又为皇家添一皇孙,皇上大喜。宁妃暗暗着急,便存下了要为三皇子选侧妃的念头。念头一起,就再也收不回来了。她修书一封快马送到矩州,询问三皇子的意思。
很快回信就来了,三皇子答应纳妃,宁妃大喜,还没等确定人选,三皇子又有来信。那一日宁妃看完信,面色立沉,硬生生折断了一枝早开的万寿菊。
乔女史记得那几日宁妃心思重重,常凭空而望,最后又写了一封信,差专人送到矩州,待三皇子的回复带到,乔女史又瞧见宁妃一个劲地在房里踱着步,口里呢喃:“舒家,这怎么成……这可怎么成……”
就这样过了几日,宁妃终下定决心,把她叫到身边,说道:“皇儿的侧妃人选,我看中了舒家的老七,听说她正在昆州,你替我去看看,那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适不适合做皇儿的妃子。”
她含笑答应,心里却想,那舒家老七是个什么样的人,外面早有传闻。况且舒家是什么人家,这纳妃又怎会容易。的07
宁妃似看穿她所想,语调平静如水:“这事我会去求皇上,你只要看看那姑娘如何就行了。”
她问:“什么样的姑娘才适合做三殿下的妃子?”
宁妃娇柔一笑:“只要皇儿喜欢,却不会爱上她的那种。”
乔女史合上碗盖,心里有些烦躁,离京来到昆州,她一路思索,宁妃娘娘要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等她前因后果想了一通,隐隐猜到,要纳舒仪为妃的,是三皇子而非宁妃娘娘,这差事说难不难,说易也真是不易……
在乔女史若有所思时,舒仪已慢慢走进殿内。
她身上并无环佩,落足又轻,悄无声息地一路走进,竟无人发觉。
赵宝眼尖,一眼瞥到,忙对尉戈使眼色。尉戈转过头,起先怀疑那是一抹霞光移进大殿,仔细一看,不由微微失神,舒仪缓步走来,身后借着夕照碎光,乌青的砖如镜般光滑,她裙色淡雅,映在砖上好似一朵莲花绽放,步步留影。
舒仪抬头对他一笑。
尉戈点头,向她介绍:“这是宜寿宫的乔女史和崔大人。”
这时乔女史和崔画官才发现有人进了殿中,舒仪对两人敛衽行礼。乔女史立刻站了起来,笑声如铃:“舒七小姐不要多礼,我不过是在宁妃身边的奴婢。娘娘说小姐风华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她见舒仪衣袂飘飘,言笑盈盈,虽不是十二分的美色,却让人生出一种明净的感觉,风致难言。
崔画官言语不多,客气地说道:“舒小姐不用太客气。”便眯眼待在一旁。
舒仪坐到乔女史的下首,说道:“听说女史要见我,不知道宁妃娘娘有什么吩咐?”
乔女史一脸亲厚,仿佛同舒仪已熟识多年,笑道:“我今天可是当一会喜鹊,来给小姐报喜了。娘娘欣赏小姐的品性,特为三皇子来求亲了。”
舒仪看了她一眼,心想:这真是鬼话连篇了。眉一挑,惊讶道:“选我?怎么会呢?我无才无德又无美貌……怎么会选上我呢?女史不会弄错了吧?”
乔女史一口热茶刚入口,对舒仪的坦白有些意料之外,温和地说道:“舒小姐也太妄自菲薄了,我看小姐人品家世都是一流的,三殿下锦心绣肠,要说你们不配还没人信呢。”
“可是……”舒仪稍一犹豫,吞吞吐吐道,“我家太公……”
乔女史眼一转,明白了舒仪的意思。配不配,不光宁妃和三皇子说了算,舒家可说是启陵四大门阀之一。侧妃说到底不过是妾,三皇子的正妃出身也不过普通官宦……要舒家女儿做妾,的确是一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
况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舒家百年来从未与皇家攀过亲。
乔女史微笑道:“宁妃娘娘宅心仁厚,绝不会叫小姐受委屈。舒老那边,宁妃娘娘也自会去说,小姐尽管宽心。”的43
“原来宁妃娘娘对我这么上心,”舒仪抿唇一笑,漫不经心地说道:“可我并没有机会见到娘娘,莫非有人在娘娘面前提过我?”
乔女史道:“这可不是我们下人知道的事了。”
话至此,已是该说的都说了,再说就无趣了,又寒暄了几句,王府总管就领着两位京城的客人去歇息。
碎金的光芒透窗而入,在地上映照出窗格的图案,纵横交错,浮光错影,很是好看,整个大殿呈现出一种浮华的美,凉风徐徐,吹地殿前的宫灯摇曳轻摆。
尉戈挥退了宫人,殿中就只剩下两人,他低头看到舒仪闷闷不乐,他道:“刚才那乔女史目光闪烁,想是没有说实话。”
舒仪道:“她肯定知道我为何被选为三皇子侧妃,只是不会说出来。”
尉戈想起她刚才对乔女史问的话,眉蹙起,问道:“有人要你做三皇子侧妃?”
舒仪露出一丝顽皮的笑容:“我的名声如何,我自己还不清楚吗,只比过去的候爷好些而已。如果宁妃会选中我,那才奇怪了。这件事背后一定有人做了手脚。”
尉戈看到她侧脸沉浸在光亮中,线条优美,唇角蕴含笑意,天真地近乎孩子气,心里似乎被踏到软处,软地直欲融化,忽道:“那你愿意做三皇子妃吗?”
“愿不愿意,我说了有用吗?”舒仪转过脸直视尉戈,乌浓淡卷的睫毛在清亮的眸中投入一抹暗影,“除了侯爷,谁也不会来问我的意愿,三皇子不会,宁妃更不会。”
尉戈柔声道:“总会有一个可以拒绝的方法。”
舒仪不做声,半晌才道:“哪有什么办法……历来只有皇家拒绝别人,哪有人拒绝皇家的。”
尉戈见她若有所思,直觉她有所隐瞒,便笑道:“你平时主意那么多,现在关系到自己的亲事,反而想不出好主意了,这是不是叫关心则乱?”
舒仪随着他一笑:“侯爷说错了。”
“说错了?”尉戈不解。
“乱的不是我,”舒仪神情并无异常,笑容淡淡的似有非有,“将要乱的是他们。这门亲事背后的水深着呢。”
她看着尉戈依然迷惑的眼,轻叹:“侯爷心地纯厚,不会想这些。要知道天子无家事,皇家的事,都是国事。我同三皇子和宁妃都素未谋面,怎会草率间有这样的亲事。他们不是冲我来,是冲舒家来的。圣上只有四位成年的皇子,都已封了王,大皇子领兵平匪暂且不说……圣上病重,却让三皇子离京去封地,这意思不是很明显吗?”

尉戈认真地听着她说,此刻心头微震。舒仪仿佛正把一味繁复的药慢慢拆解开,把每一种药材都罗列了出来,让他看地清楚。他一脸肃然地问:“三皇子要借舒家的势?”
舒仪摇摇头:“不是那么简单。如果他的目的这么单一,太子还不把他防地死死的。圣上对舒家忌惮颇深,我想或许这门亲事还是个试探……”风吹进殿中,殿中只有两人,深幽处透着寒气。她忽然觉得有些冷,缩了缩身子。
尉戈叹息了一声,似乎也有些怅然:“自己的命运,只能交到别人的手中。”
长谈后宁远侯说的那句话很轻,喃喃自语似的,舒仪却听地很清楚,心头一沉,几日来面上依然带着微笑,心里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她知道,宫里的女人一旦下定了决心要做什么时,行动力往往非常惊人。她暗暗猜测宁妃对这事到底有多执着,会不会将她的未来一把扯到三皇子身边。
心不在焉地过了三日,京中又来了信。舒仪拿到手上时,看到一个圆转秀劲的“舒”字,悬在心口的一块大石这才搬开了,舒心不少。信中并没有谈及这桩亲事,只是叮嘱舒仪年关将近,让她回京过年。
她立刻明白亲事尚有桓转余地。
王府临近大典,越发热闹起来。舒仪的院子离主殿有段距离,每日也能听到熙攘人声不绝。宁远侯那边忙地昏天黑日,她这边才暂时放下三皇子的亲事,又添了另一桩心事——原因起于京城来的崔画官。
原想作画不过是件容易事。谁知这位御前画官不提笔不作色,也并未要求舒仪端坐面前,如此过了两三日。早晨舒仪带着丫鬟到院中散步,一转身,看到崔画官在不远处。中午用完膳,舒仪前往麟德殿,一回头,崔画官就站在廊下,待日落回归云阁,舒仪不用回头,身边的文绮就提醒道:“小姐,崔画官在前面。”
舒仪忍着不做声,崔画官就日日出现在二十步远的地方,既不出声,也不离开。又过了两日,舒仪又看见崔画官站在树下,终忍不住先开口:“崔大人可是要为我作画?”
崔画官笑着摇头:“画已快完成,只差最后一笔。”
舒仪一怔,旋即明白了,笑道:“等大人画好了,我可以看一眼吗?”
她原以为崔画官会拒绝,谁知他一口答应:“好,两日后,小姐可以来看画。”
转眼已到了大典前夕,舒仪被礼官缠到日落才得了空遛出来。想起那幅已经作好的画,便转身去了南殿。崔画官正在饮茶,看到舒仪来了,令一旁宫人取了画来。
画轴在舒仪面前徐徐展开。
她恍惚间觉得面前有着另一个自己。
青石上坐着一个少女,乌发如瀑,墨玉流光,但见她乌黑的双眸含笑,笑意洒脱飞扬。画纸上有一石一女,别无他物,可一眼望去,却隐约觉得月色撩人,画中人如笼轻纱。
是她又不似她……
舒仪看了半晌,笑道:“这是我?怎么有些陌生?”
崔画官并不恼,说道“世人都以为自己最了解自己,其实看到的都是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自己难道就不是自己?”舒仪反问。
崔画官看了她一眼,笑出了声:“我在宫中作画二十年,只知道不但耳听为虚,眼见也不一定就是实。”
舒仪乌黑的眸望着他,盈然浅笑:“难怪觉得这么耳熟,原来这句话我也曾听过。”
崔画官突然躬身对她身后行礼。舒仪转过头,是尉戈远远地走了近来。他眉目间越见沉稳,一行一止生出贵气。待走到面前,他看到了画,眸光一动,如浅溪临照,含笑道:“崔大人好笔法,画地一模一样。”
崔画官得了赞赏,眼睛笑地几乎只剩下一条缝,连连点头。献给皇家的画,多给人看终是不妥,他缓缓收起画,便告辞退回后堂。
“侯爷怎么也来了,礼官说完了?”她刚才就是被礼官的长篇大论滔滔不绝给吓了出来。
“怎么?只准你遛,就不许我走了,”尉戈一笑,“我让罗弈留在那里听他说个明白。”
两人相视而笑。尉戈道:“我想走走。”
舒仪随着他缓缓走出南殿。沿着碎石甬道向东徐行,院东有几株枫树,正是金风飒飒的季节,红叶如火,几欲要将暮色初临的半壁天空燃烧起来。正有两个宫人在树下扫叶,想是明日王府大典,眉眼都带着笑。
尉戈停下,盯着前方看了良久。那两个宫人吓地伏地不起。他淡淡道:“退下吧。”看着两人在院角消失,他立在那里,似乎在思索什么,忽然对舒仪说:“明天就是大典了。”
舒仪回他:“明天要叫您王爷了。”
尉戈仿佛没听到,目中无悲喜,神色有些迷离:“为明天,我准备了这么多日子,可临到头来,却有些犹豫了……舒仪,你告诉我,这一步,我该跨吗?”
舒仪看着他的背影,立在红叶下竟显得有些孤寂,浅浅一笑道:“侯爷早就已经跨出去了,没有回头路了!”
尉戈面色平静,似乎这答案正如他所想的,他抬手指向那几株枫树,说道:“我小时候在这树下玩耍,到了秋天,就以为这里是全王府最美的地方。”
舒仪顺着他的手去看,风势大起,卷起他的袖袍,一掩之下,几片红叶飘然零落,落在地上仿佛火星点点。便问道:“现在侯爷眼中,王府何处最美?”
“麟德殿,”尉戈毫不犹豫地回答,“那里让人生出无穷的勇气和信心。”
他想起小时候刚进王府才七岁,当时就负责扫这个院子的落叶,满眼的殷红,看了就让人生厌,可瞧地久了也生出了感情,自感身世悲凉,如这落叶有何分别……今时今日再游故地,映入眼底的红,却仿佛就要把他内心深处烧起来了,滚烫滚烫,难以抑制,他在袖下紧握成拳,回过身,看到舒仪站在两步远,神色肃然。
她缓缓道:“生出无穷勇气和信心的,不是麟德殿,是王爷您自己。”
尉戈凝望着她容光如雪,眸却黑如乌金,流转着淡淡光华,过了半晌,柔声道:“可是带给我希望的,却是你!”的93
八月十三,天高气爽,万里无云,一副清光澄净的美妙景致。
尉戈立于高台之前,头戴青狐朝冠,身着紫蟒锦袍,腰带上饰以猫睛石,一身荣华的装束衬地他眉目磊落分明,俊朗非凡。
昆州一众官员站在两侧,人数虽多,却没有人作声,偌大的殿前静寂无声。
听到礼官一声高喊,尉戈徐步踏上高台,玉阶共二十七阶,他走地极慢,却也极稳。待踏上最后一阶,他已立于众人之上。默默地数到最后,他微怔,随即露出笑——这像是他的人生,二十七岁进爵为王。
众人跟着他一拜再拜,抬起头来,便见尉戈紫袍广袖,在风中猎猎如风,他面色冷峻,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唇角的笑仿佛在俯视众生。于是众人再拜,口呼:“王爷!”
尉戈抬首望天,并没有看台阶下的众官,礼官悄声提醒,他恍若未闻,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新的昆州王伸臂对天空长拜,朗声说了一句什么。一阵风带走了他的话语,玉阶下的众官没有听清。
只有手捧锦盒的赵宝和礼官清楚地听到了,那句是:
天命赐我,我必不负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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