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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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之日,宁远侯听从府中人劝告,打算在永乐城西郊七里迎秋,祭昆州老王爷、蓐收。最重要的一项,在祭典之后,举行秋狩,由苍龙旗随行。宁远侯对这支即将属于他名下的军队向往许久,却因为处理水患事务未曾真正接触过,此次秋狩正是最佳的机会。
立秋的清晨,王府早已整装待发。侍卫严整以待,在王府前列阵,甲胄分明,映着晨曦闪耀一片,因有祭礼,上至宁远侯,下至侍卫都着素白,洁净地不掺一点杂质。
舒仪衣着更是爽利,白衣胜雪,头戴幞头,腰上悬以碧玉,和舒轩站在一处,更像兄弟一般。
除了侯爷的车驾,余下人等都是骑马。
舒仪从小在江陵舒苑长大,出入都用马车,不懂骑术,听到狩猎的消息后,这才临时抱佛脚地学会了,今日稳稳坐在马上,颇有点自得。
队伍驶出永乐城,古道绿荫澄碧,碧色尽头升起旭日,无尽的地平线像是永恒的分割线,一端画着绿草,一端画着红日,相映成趣。
舒仪加快马速,来到宁远侯车驾前,本是团团围绕的侍卫看到她,纷纷让开一人通过的小道。
尉戈早已在车中看到了她,待她接近才说道:“叶总管也为你备了车驾,为何不用?”
舒仪悠然笑道:“坐着马车狩猎还有什么乐趣。”
看着与她笑容极不相符的生硬握缰手势,尉戈有些担心地皱起眉,又注意到舒仪一脸欣喜,他轻叹一声,终是没有打断她的兴致。目光下移,随着舒仪的轻晃,腰间泓水似的碧光呈水波荡漾,琮琮发出清音,那是一枚双玉环扣,样式古朴,极为少见,一环上鱼纹栩栩如生,另一环却是莲花盛开绯糜,两环相套,映着光照正如鱼嬉彩莲。
“好看不?”舒仪故作神秘地轻声说,“鱼,余也,莲花,取自连连发财的意思。我这可是求财的法宝。”
听到她的解释,尉戈有一瞬的无语,转而想到如今朝廷的赈灾的银子已快用完,而重修大堤的钱尚未落实,这才有些明白,略一沉吟,眸中深藏笑意,他轻声道:“昨晚沈阀派了人来,带来大笔银两,说是给王府些许资助。”
舒仪好奇这“些许资助”到底有多少,尉戈悄悄比了个手势。
她倒吸一口凉气,口气有些酸:“这还叫些许资助……沈阀真是财大气粗。”
尉戈道:“沈阀素来和父王交好,这次前来也有示好之意,只是这笔钱才数目过大……”
舒仪惊异地看了尉戈一眼,她记得刚进王府之时,他对老王爷的称呼还有些犹豫,如今却已经能那么熟口,这其中变化不可谓不大。稍一转念,她说道:“商人重利,侯爷如今在昆州一番作为,自然能引来沈阀的关注,何况还有老王爷的一层关系在。”
“你的意思是收下这笔钱?”尉戈饶有兴趣地挑起眉峰,“你也说过,沈阀是商户,利字当头,不做亏本买卖,这笔钱也不会是白白送给王府,将来肯定要连本带利的归还。”
舒仪眼眸一转,笑地轻慢:“到时候死不承认收了钱就是。”
尉戈语塞,脸上禁不住有些抽搐。眼前这个哪是门阀闺秀,分明是个无赖。
仿佛是看穿了尉戈所想,舒仪顽童似的笑意更浓:“侯爷不必忧心,等沈阀来问侯爷要这份人情时,侯爷必然已是一方镇侯,位及人臣,到时候,侯爷该高兴才是。”
她发上有一颗明珠,此时随着她笑声荡漾亦轻轻颤动,迎着日头熠熠生辉,流光回转,刺进尉戈的眸底,他的心徒然一颤,几乎是要随着那耀眼的光芒飞扬起来。
永乐城的西郊建有明堂祠,昆州王三次退弩兵,便被供奉其中。其地势极好,西有草原,东有群山,还夹着一片面积巨大的密林,林旁溪流潺潺,是田猎的上佳之处。宁远侯一行抵达明堂祠时,苍龙旗早已列队等候多时。
天地间骤然静穆下来。
天青色的军旗在风中飘扬,猎猎欲飞。天空中的云朵像是千丝万缕牵扯不清的棉絮,层层叠叠地在汇聚在黑甲骑军的上空。这犹如在众人面前打开另一幅画卷,成千的陌刀当着阳光透着簇簇寒光,直逼人来。
呈列肃立的黑甲骑军静静地等待着宁远侯一行的到来,当前一人身披重甲,腰悬利剑,身形如山,立于骑军之中尤为显眼,他单手按住剑炳,徐步向前。
他迈的步子极为方正,不疾不徐,自有一种豪迈果决的意味。
侯府一众侍卫簇拥着宁远侯踏上高阶,在苍龙旗迫人的气势下,众皆寒蝉。
那黑甲将军来到宁远侯面前,单膝跪下,身后列阵的骑军也都伏下身去,无人出声,铠甲摩擦形成金属的清鸣。
“老将蔺涛,参见侯爷。”
他声如洪钟,靠近的几个内侍情不自禁都退了两步。听到他自报名号,不少人都露出崇敬的表情。
宁远侯亦是动容,快步上前,亲手扶住蔺涛的双臂,叹道:“久闻‘雷将’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待蔺涛站起身,尉戈拱手为礼,做出晚生的模样:“我对将军慕名已久,父王常提起将军之名,将军随父王三次征弩,战功赫赫,如今对我行此大礼,如父王地下有知,也必然怪罪于我。”他说的极为自谦,音调中隐隐泄露出激动。
蔺涛抬起眼,双目炯炯,先是环视一圈,最后把目光定在尉戈身上,眸光闪动,说道:“侯爷言重了。王爷对老将的知遇之恩,老将磨齿难忘。侯爷是王爷之子,我等不敢不敬。”
他话语中对老王爷敬重无比,神态间对着宁远侯却有些长辈的味道。尉戈心下明白,自己没有军功,在军中毫无根基,完全靠着昆州王的福荫,要这个军功累累的老将发自内心的尊重,那是万分困难,他苦笑了一下,将这念头压了下去。
舒仪远远站在人群之中,仔细看那蔺涛,两鬓已经斑白,这位名震西南的大将今年也已经五十开外了。昆州王杜震一死,昆州的支柱就剩下他了。
他声名在外,在苍龙旗中有着无可取代的地位,难怪能不将新的昆州之主真正放在眼里。
祠堂里焚起了香,远远地四散开来,宁远侯带着一众人走了进去,蔺涛也带了几个将士跟随其后,其他人只能留在祠堂外。舒仪本也可以跟着进去,她心知祭祀礼仪十分繁琐冗长,便选择站在外面。倒是舒轩,因为王府侍卫由他一手调教,肩负宁远侯安危的重责,只能随同宁远侯进明堂祠。
余下的人挨次列站,直到廊下,舒仪也站在其中。片刻功夫,香烟袅袅地从堂内传出,鼓乐如梵音高唱,听到堂内一声高喝,所有人都伏首跪了下去。
如此三跪,方才礼成。
舒仪站起身,依稀听到宁远侯颂读祭文。
祭祀是件极费神费时的事,即使是站在堂外的人,也只能垂手肃立,唯一可以随处动的只有眼珠。舒仪闲极无聊,只能张望四周。一眼看去,廊下除了侍卫,还站着一群文士模样年轻人,个个神态肃然。
原来宁远侯连这次挑选的贤士也带上了,舒仪一念闪过,正想转过头,却看到那群文士之中有一个人慢慢向后走来。此人极为聪明,依着墙,穿梭在站立的人群里,不注意看就很难发现。
她目不转睛地观察,直到他走近了,才看清了他的模样,四肢修长,衣衫简洁,便是那种常见的读书人。他走到舒仪面前,拱手作揖,轻声道:“舒小姐。”

舒仪愕然,几个念头在脑中飞闪而逝,说道:“你是那个狂生罗子茂?”
罗子茂点点头:“正是在下。”
他神态沉稳,倒不想传闻中“弟夺兄妻”的人物,舒仪浅笑道:“侯爷祭祀,人人都在观礼,唯独你随意行动,倒真是个狂生。”
罗子茂面带微笑,缓声道:“我把小姐的这句话权当赞扬了。”
微微一愣,没有想到他如此应答,舒仪眉梢微挑,若有还无地含笑不语。这样静了片刻,倒是他耐不住看了舒仪一眼,说道:“我听张大人说,小姐看了所有人的文章,唯独对我的文章费时最多。”
“你文章所论如此大胆,任谁都会侧目而视。”
罗子茂面不改色,坦然道:“如果我的文章不能引起小姐的侧目,如今哪能站在这里与小姐说话?”
两人都是窃窃私语,微小的动静还是引来几个侍卫的注意。舒仪索性带着罗子茂走开,侍卫们忌惮舒仪的特殊身份,不敢吭声。
两人远远离开廊下,耳边已经听不到祠堂内的鼓乐。舒仪转过身来就问:“你的昆州之治里提到宁远侯遇刺不是流民所为,其身后有人指使,又提到昆州地处西南,是启陵重镇,是扼守着西南的喉口,你到底暗指什么,如果有人说你心怀叵测,暗藏异心,现在恐怕连人头都不保了,难道你真的如此狂妄,不顾生死?”
面对舒仪的寒声质问,罗子茂始终维持平静的面容,答道:“我家还有娇妻幼儿,小姐以为我会这么鲁莽,以命相搏吗?”
“侯爷进城时为妻哭街,府前祭父,迎得昆州上下一片叫好声。本来人人都担心侯爷稳不住昆州,政事有变,甚至有流言,说天狼,破军星现世,必有乱兆,被侯爷这两个月来一番作为都打消了疑虑。这一切都是侯爷从进城始的惊人行为开始。当时我就揣测,能谋划出这样举措的人,必然是个不遵寻常礼法的人所为,其人行事大胆,不受拘束,往往立竿见影,一击必中,而且行事张扬,颇有出尘风范。如果是这个人,必然能看懂我的文章。”
“你这样一说,如果我看不懂你的文章,就是个俗人了?”听他侃侃一番长谈,舒仪凝视着祠堂,漫不经心地问。的f7
“因为小姐心里所想和我一样,所以小姐懂。”
“你提到宁远侯遇刺是另有人指使,会是谁呢?”
罗子茂拧起眉,面色有些苍白,仔细看着舒仪的表情,仿佛想看出什么,又一无所获。想了又想,眸色转深,沉声道:“侯爷即将成为昆州王,天下间能有几人打侯爷的主意呢,可能是当今圣上,还有就是……四位皇子!”
如果有人在旁边听到这番话,必然会惊慌失措。
可舒仪只是回头重新打量他,明眸如月,眼角含笑,颇有赞赏之意:“好个狂生!”心头却是难捺不住地涌起惊艳,这个人与她想的是如此惊人的一致,除了舒轩,她从未宣之于口的想法从他口中有条不紊地道出。的df
沉默了半晌,她启唇说:“你十年不求功名,应该不是贪慕富贵的人,为何要来王府自荐?”
罗子茂定下心来,脸上浮出一丝有些奇异的笑容,略带苦涩:“我十年前也曾想求功名,在京城住了半个月,可是考官受贿,真正有才者,因为无财而搁置,而无才有财者,能鱼跃龙门,门阀贵胄的子弟更是不扶青云直上,寒门子弟十年寒窗,不知为谁忙……这样的科举,我参加又有何用?这次我来王府自荐,也是姑且一试,在王府这许多天,才知道侯爷是真正礼贤下士,心胸宽广之人,小姐你行事也是不拘一格,王府如旭日初升,我心向往,今日才斗胆向小姐自荐。”
舒仪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神,清澈和深沉奇异地融合在一起,点了点头道:“侯爷身边需要像先生这样的人!”
听到“先生”这声称呼,罗子茂恍惚了一下,眼神随即清亮:“罗某当尽全力!”
语罢,两人相视而笑,祠堂此刻仍无动静,鼓乐缥缈,细谈了一会,舒仪惊讶地发现,他们两人意见多处不谋而合,而罗子茂行事老道更在她之上。
“侯爷遇刺那件事的背后,小姐没有告诉过侯爷吧?”
“没有,”舒仪坦言,“侯爷根基未稳,知道了又如何?终究是无力反抗。”
罗子茂道:“侯爷这边无力,小姐不为自己的家族担心吗?”
“什么?”舒仪几乎是脱口而出,挑起眉,眸光闪烁不定地看着他。
罗子茂一瞬间有些犹豫,瞧见舒仪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笑容敛去,脸色渐渐苍白,透明地接近雪色。他缓缓开口:“我听闻当今圣上龙体欠安,而且越来越严重,已有人传言,太子即将继位,历来君主交替总有一番变动。舒阀,刘阀权势滔天,圣上如果要传位给太子,又怎能不为太子考虑,这皇位上的刺,总要先拔去的。”
舒仪闻言,心突地猛跳了一下,胸口胀起一口气,堵地她说不出话来。伸手抚了抚额角,她神态极尽平静转过眼,路边花木扶疏,荣华纷缛,于那葳蕤之中竟还有几朵色泽艳丽的花朵,赤极近紫,虽败犹盛,她看地发怔,良久,才开口道:“开了这么多的花,朵朵都带刺,要修剪可没有这么容易。”
罗子茂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叹道:“可惜这花开得太盛,眼看就要凋谢了。”
她倏地蹙起眉,夏末的季节,却仿佛被冰水淋了一身,说不出的心寒,血液都似要僵住了。
突然地,明堂祠的钟鼓响了起来。
宁远侯完成了祭祀,带着众人走出祠堂。他四处张望了一圈,竟没有看到舒仪,不觉有点吃惊。刚想召人问,就看到她带着一个文士遥遥走了过来。
“你的气色怎么不好?”他仔细端详了她一番,惊讶地问,眼光淡淡地扫过舒仪身旁的文士。
“站久了。”舒仪回答,眸光一偏,看到宁远侯身后的舒轩担心地看着自己,勉力扯起嘴角,回他一个笑容。
宁远侯若有所思,不再追问。
此时日头升至中天,众人从清晨始就未曾休息过,脸上都露出疲态。
宁远侯一声令下,在明堂祠后的猎场扎营休整。
舒仪单独住一个行帐,就在宁远侯的左边。她看着侍卫忙近忙出,东西都是半个月前就备好的,却也花了侍卫不少功夫。
待众人忙定,她躺在塌上,阖上眼。
此时风起,吹起帐帘悉唆地响,阳光逮着罅隙往帐里钻,细碎如同洒金。
帐中只有她一人,静地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心头千百个念头转过,却怎么也抓不住一个清晰的,脑里翻来覆去想着那两句“这皇位上的刺,总要先拔去的”,“可惜这花开得太盛,眼看就要凋谢了”。
罗子茂的分析,她听得明白,决没有夸大。她在家中时也曾听说过,当今圣上英武果毅,雷厉风行,绝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如今门阀霸权,如果太子就此登基,日后必然沦为傀儡。以圣上的性子,必然要在这之前为太子扫平道路。
这样一来,舒阀首当其冲。
难怪老爷子要将所有的儿孙都派出去……
舒仪睁开眼,出神地眺望着帐帘,帐外草儿青碧,风吹如浪,天地间独有的芳草味低低拂入帐间,她闻着那清爽的味,沉吟半晌,才渐渐安下心来,说给自己听似的,轻声呢语道:“老爷子老奸巨滑,哪有这么容易就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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